鸡零狗碎的日子-何时才能动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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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春没少劝王淑银,说管教孩子就得一个红脸一个白脸。你俩老闹什么气呀?王淑银泪眼婆娑地大倒苦水,说韩发不是东西,好像大宝是她从娘家带来的种。王淑银抹一把眼泪又说:“春儿,你总是偏袒韩发。”

    正在炉子上熬皮冻的许大山,觑着眼睛说韩发又不是春儿的儿子,偏袒他干啥。从那以后,无论王淑银再怎么哭诉说韩发不是东西,柳春都不搭茬儿。王淑银认为大宝就是性子野,等娶了媳妇,野性子就收了。再说,韩发若是会一样手艺活,家里的日子也不至于靠大宝。指望韩发蹬三轮挣那两吊钱,早饿死了。王淑银一想到这些,就气不打一处来,她七窍生烟地痛骂韩发“杂种操的”。

    王淑银也烦许大山,最烦他对柳春黏叽叽的巴结样。在王淑银看来,柳春之所以矫情,都是许大山惯的。许大山一点都不像男人,不但织毛衣,还给柳春做头发。有一次竟然给她做个翻翘的发型。白净秀气的柳春,像日本电视剧里的女人。王淑银赌气冒烟地坐在自家炕上,顺手把韩发的一双毛袜子扔到地上。还不解气地踩,边踩边往袜子上吐唾沫。大宝睁开惺忪的睡眼,问她发啥疯?王淑银把柳春吃香的喝辣的,还把头发做成了翻翘的事儿,一股脑儿地跟大宝倒出来:“哼,这院里都搁不下她了,有能耐买楼呀,还不是跟我一样等着动迁。”

    大宝伸手摘下挂在墙上的衣服,从兜里掏出一沓钱:“你快去烫头吧,别磨叽了,让我再睡会儿。”

    傍晚,韩发带着一身寒气进屋:“咋把脑袋整成鸟窝了。”王淑银白了他一眼,咬牙切齿地说就是整成猪窝,也不让你这头蠢猪进。韩发愣怔一下,想到被窝里王淑银对他的抗拒,索然地耷拉下脑袋。他给自己烫一壶酒,就着回生的土豆条和咸葱叶吱吱地喝。

    王淑银不但烫了一头波浪卷,还买一条拧着麻花劲儿的银项链。由于不是上好的银子,项链黑黢黢的没有亮光。她特意穿一件红底白花的袄罩,银项链局促而又羞涩地挂在袄罩的外面。她照着镜子把衣襟拽得格外熨帖,扭着腰肢到柳春家串门。

    许大山也刚进屋,抬头看见王淑银进来:“怕丢啊,还弄条链子拴上。”

    王淑银“嘎嘎”地笑:“是呀,我怕自己哪天走丢了,把春儿一个人留在这个院里,多孤单啊。”王淑银坐在炕上,嗅着鼻子问,“晌午有啥好吃的,在你家蹭饭了。”

    柳春问她不给大宝做红烧肉炖粉条了?王淑银说大宝睡着呢。站在外屋的许大山,隔着门说:“土豆丝,醋溜白菜,你早上不是说烧心吗,再做个酱炒蛋。”许大山的话,让王淑银涌上一股酸水。若不是回家做饭费事费煤,她真想一扭身走掉。

    许大山死了,王淑银像一只欢快的大鸟,屋里屋外喳喳地叫着张罗。傍晚回家时,却把韩发插在门外:“忙得满头大汗,赶上给你爸送终了。”韩发把院子里的雪踩出一条道,二宝从网吧回来,他才尾随着他溜进去。看着冻得紫茄皮似的韩发,王淑银心里恨恨地想,柳春,看你还嘚瑟不。

    一夜朔风,积压在屋顶上一冬天的雪宛若出嫁的大姑娘,在风中温情地化作了水,顺着房檐款步地扑向了大地。于是,沥青和油毡纸铺的屋顶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柳春呆坐在窗前,盯着院子里那棵与自己一样熬过漫长苦涩冬天的沙果树。树杈上的麻雀喳喳地叫着从这个树枝跳到那个树枝。她的目光又落在院墙上。以前,只要看到许大山一起一伏的身影,心中就会欢喜起来。许大山死后,她几乎整日地呆坐着,看沙果树看墙头。麻雀有时候呼啦一下飞离树枝落在墙头上,她想麻雀可能是在颤悠悠的树枝上待够了,到安稳的墙头上唱歌去了。沙果树也招来过喜鹊,只是喜鹊的叫声让她格外惆怅。“唉,那么大的个子,竟被装在一个小木头盒子里。”眼泪滚落下来,砸在炕上散花了。

    于奶奶有意不让柳春闲着,不是招呼她帮忙缝被子,就是让她补衣服。这些日子,居委会的人隔三差五地来动员于奶奶去养老院,可她还是不想走:“啥时候动迁啊,临死能不能让我住上楼房啊……”居委会的人不置可否。于奶奶的屋子夏天潮湿冬天阴冷,许大山活着时,拎水劈柈子的活都包了。于奶奶怕他累着,许大山说要是动迁上楼了,想挑水劈柈子都用不着我。

    “哪天你去街里给我买几块衣料子,我都八十五了,该做寿衣了。”于奶奶没儿没女,这些年也没见有什么亲戚往来。于爷爷工作的纺纱厂早就倒闭了,于奶奶领的那点低保实在难以果腹。若不是许大山两口子和居委会的照顾,恐怕她早就去养老院了。柳春有一次想问于奶奶还有什么近便人,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她想起王淑银说过于奶奶十几岁就被后妈卖到三道街。上了岁数的人都知道,早年的三道街是窑子房。王淑银说于奶奶是被苏联大鼻子破的瓜,还落下一身妇女病,生生地给老于头断了根……

    柳春摆弄着衣料子,绿底黄菊花的锦缎做棉袄,青色暗花的府绸做棉裤,墨绿色的金丝绒做棉斗篷。鞋面绣莲花,鞋底绣梯子……刚进五月,于奶奶的寿衣就做好了。“春儿的活就是好,针脚熨帖得不像打发死人。”于奶奶颤巍巍地站起来,费劲扒力地从东山墙上吊着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布包,“春儿,你记着,不管我是死在这儿,还是死在养老院,你都要把这件布拉吉给我带着。这个布拉吉,我只在黑夜里穿过两次,头一次是得到布拉吉的那个夜晚,我躲在酒窖里穿上的,那年我十六岁。再一次,就是和老头圆房那晚,我把他关在门外,穿着布拉吉在炕上足足站了两袋烟的工夫。

    随着于奶奶抖起来的手,一道月白色的光忽地一闪,宛如月亮从窗口走进来。柳春下意识地望了一眼窗外,月亮好好地挂在天上。她捧过月白色的布拉吉,柔软的润泽从手上传遍了全身。布拉吉仿佛是她久别重逢的恋人,尽情地舒展着身姿:“呀,真好看!”她不由自主地感叹——柳春眼前走来一位袅袅婷婷的少女,月白色的布拉吉衬着象牙般的肌肤……她眼眶湿润了,她发现于奶奶的眼睛里也有了浑浊的泪光。

    柳春很想听于奶奶讲讲这条布拉吉的故事。可是,于奶奶却把布拉吉和寿衣包在一起:“春儿,我把包放这儿了。”

    端午节还不到,天气就溽热起来。院子里那棵沙果树也枝叶繁茂了。虽然麻雀还照旧在果树上叽叽喳喳,只是它们的身子都掩映在绿叶中。柳春到早市买来菜籽和秧苗,在沙果树下栽一垅辣椒一垅柿子。还在地头的边角处撒了香菜生菜和小葱籽。

    “啧啧,你可真有闲心,在地上绣花呢?”王淑银咂着嘴,“没看有人在前趟房量尺呢?说不定还没等这些苗长大就动迁了。看来这回是动真格的了,咱们真要上楼了。”

    许大山死后,柳春再也没想过动迁的事儿,甚至害怕动迁——她怕许大山回家来看她找不着家门。夏天还好说,要是赶上大雪天,老病根又得犯了。许大山当兵时,部队冬天拉练,山风硬,再加上阴冷的气候把手脚都冻坏了,还截了两根脚指头。

    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场小雨后,小菜园里种下的菜籽就拱出了芽儿。柳春看着娇嫩的芽尖儿,鼻子有些发酸。许大山最爱吃绿叶菜,如今他走了,这些绿叶菜也只能老死在地里了。突突冒黑烟的农用车,把她从思念许大山的哀伤里拽出来。王淑银引着的两辆农用车上,拉着砌块、沙子、水泥和一些木料。王淑银隔着院墙招呼:“春儿,中午帮我做饭。”柳春探寻地看着她,王淑银神秘兮兮地眨着眼睛,“要动迁了,在主房前接房子,到时候能多要一户。这些砖瓦砂石,都是大宝整来的。”

    柳春恍然大悟。

    果然,胡同里的新房子就如柳春家小菜园里的菜,一天天地长出来。于奶奶坐在乌烟瘴气的窗下,长吁短叹地叹气。柳春帮王淑银做饭,她家的房子经常是盖两天歇三天。不是木料不够,就是沙子不足。歇工三天五日,大宝就把缺的东西补上。“要是没有大宝能盖房子?指着你连裤子都穿不上。”王淑银不管人前人后,口不择言地骂,韩发出来进去都垂着头。

    前趟房接出一溜高矮不等的门房,后趟房也纷纷效仿。有的人家根本就是一个房茬或者一个房框戳着,又怕往里潲雨,就在白茬的窗户框上钉上塑料布,有几家的房盖也只是简易地压着胶合板,再铺上塑料布。塑料不抗晒,遇到刮风天,褴褛的塑料如同风中的经幡。原本就破败的四道街北头更加破落了,仿佛穿着破衣烂衫扎堆的乞讨者。

    柳春家和于奶奶家明显地成了一个凹兜,落寞地蜷缩着。如果不走到门口,根本就看不到里面还有两户人家。别人家盖房子时,柳春买来三棵李子、五棵葡萄树苗,栽在小菜园子里。发酵过的鸡鸭粪便埋在树根下,再浇上沤好的淘米水。王淑银看她那么精心地伺候树苗,不屑地说不等它们结果儿,就得被铲车连根撅了。

    傍晚下起了雨,这一下就没停。柳春愁肠百结地穿上雨衣,在小菜园的洼处挖了一条排水沟,还用挖上来的土在门口垒了一条土坝。有了排水沟的缓冲,再加上门口的土坝,雨水没倒灌进屋。柳春把于奶奶背过来,她紧紧地搂着蓝底白花的包袱。傍晚,家家户户开始往外淘水。原来胡同里有一条通畅的水流沟,早被泥沙填死了,还堆砌起一道道高岗。雨水从与地面差不多的窗台倒灌进屋,王淑银家前面的门房,哗哗地往里灌水,后窗台也往屋里进水。韩发顾着前头顾不了后头,索性就地取土,也在门槛前垒起一道土坝。然而,却怎么也挡不住后窗台的水。

    大宝一天一宿没回家,王淑银猜是被大雨隔住了。大雨下得没完没了,不能去网吧,二宝在炕上贪睡。“水都上炕了,再把你冲到西大泡子里……”王淑银拽着二宝的耳朵叫嚷。

    韩发想用木板把窗台别住。先拿的木板短,后拿的木板长。他招呼王淑银帮忙,找出刀锯要锯断木板。王淑银白了一眼窝在炕上的二宝,赌气冒烟地帮韩发夹住木板。挡住低矮的窗台,泥水不再哗哗地往里涌了。王淑银长出一口气,到外屋拿过一个水盆,准备淘地上的积水,一回身发现韩发不在屋里。院子里的积水已经没过小腿,王淑银看着泥水中的草棍、木条,还有趴在泥水里的胶鞋、泡沫底的拖鞋,眉头皱成一团火苗。

    “要是有啥活就招呼我,别老站在泥水里,女人怕凉。”

    柳春拎着铁锹站在房门口,焦虑地盯着满院子的泥水。

    “呸,不要脸,自家屋里的水都上炕了,却跑别人家献殷勤。我都快凉瘫巴了,没见你心疼。”王淑银捞起水中的胶鞋,照着韩发砸过去,“春儿你可真够风骚的,不出门就把别人的老爷们儿勾搭去。”

    “老韩家的,说话积点口德,有本事把老爷们儿留在屋里。”窗口里的于奶奶脸色铁青。

    “呦,我不是说春儿骚,我说韩发就是一只苍蝇,闻着腥味就往上盯。”王淑银气囊囊地回屋,泥水溅了满身。

    雨,如同一只癞皮狗汪汪地叫着不肯走。家家户户都从炕面上往上冒水,主房门前新接的门房倒了一大半。人们被迫迁出家门,住到一座废弃的技校里。居委会要把于奶奶送到养老院,可她说啥都要跟着柳春。柳春不忍心让于奶奶期盼的眼神儿没着落,她对居委会的人说自己能照顾好她。几天面包榨菜吃下来,不少人都开始吐酸水。柳春一声接一声地打嗝,她怕于奶奶感冒,想买个电热杯,好给她熬姜汤。

    “我去吧,街里的水也不小,你一个女人——”

    还没等韩发说完,王淑银立棱起眼睛,咬牙切齿地骂:“不要脸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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