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睁开眼睛就喊,连个消停觉都不让人睡。”睡在炕梢的二宝没好气地把脸扭向墙。
王淑银哼了一声,发现韩发已经不在屋里,就笑嘻嘻地说:“你气性那么大干啥?一会儿你哥回来,妈给你俩大鹅土豆。”
韩发走到外屋地时,狠狠地踢一脚炉子旁边的编织袋子。韩发始终弄不明白,大宝隔三天五日就背回猪肉、小鸡、大鹅、成捆的钢筋和铁管,有时候还骑回一辆八成新的自行车。韩发问大宝是谁的车?大宝说是借哥们儿的。过几天,八成新的自行车不见了,又骑一辆稀里哗啦响的破自行车。一问那台八成新的车哪去了,说是还回去了,又借一辆旧的。车子的后座上驮着一个墨绿色的编织袋子,看袋子支棱八翘的样子,韩发猜多半是鸡鸭鹅之类的吃食。韩发问他钢筋铁管是哪来的?大宝理直气壮地说买的……韩发气得心口疼,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王淑银为啥一看见大宝扛回东西就高兴得眉开眼笑,从没听她问过东西的来路。二宝只要有吃有喝有玩,别说豆油瓶子倒了不扶,房盖塌了都不眨眼。
大宝九点多才回家,进门就扎在北屋的床上。呼噜声像一只淘气的小猫,刺溜刺溜地往房笆上蹿。
王淑银轻轻地合上里屋的门,她把大宝拿回的东西倒出来。小鸡留着过年,大鹅切下半只炖土豆,猪肉解冻后切成方块,浇上水再放到仓房的大缸里冻上。一条十几斤的胖头鱼,一塑料袋鲫鱼也送到仓房的大缸里,一捆电线两个电表放到仓房里。归置好了东西,王淑银欢喜地拿过镊子,在光亮处拔鹅脖子上的绒毛。“这眼神儿真不抵过去了,到底是老喽。”她一边拔毛一边自言自语。王淑银也曾问过大宝,东西哪来的?为啥总上夜班?大宝不耐烦地说她磨叽,让她有吃就吃有喝就喝,反正自己没去砸银行。王淑银抿嘴笑了,她觉得大宝说得在理。在她眼里,大宝从小到大就是个有心眼儿的孩子,不像二宝吃粮不管穿。为了照顾二宝,大宝和弟弟一起上学。每天上下学,大宝不但替二宝背书包,还为他打架。在王淑银眼里二宝就是来享受的,她咬牙切齿地骂二宝随老韩家的根,脑袋缺根弦的劲头和韩发一个德性。她觉得大宝更像她,脑筋活,会过日子。大宝出来进去从来不空手,哪怕走路看到柈子也捡回来。大宝曾经跟她说,一时半会不动迁的话,就把房子翻盖成带上下水的砖房。王淑银心里暖洋洋的,在她看来,家业就是在手指缝儿中攒下来的。有时候,爷儿仨都不回来吃饭,她就端一碗饭或拿个馒头,站在柳春家门口,高声大嗓地问她做饭没,帮忙熘一下。若是看到柳春已经做好了饭菜,她就说:“给我舀两勺菜汤得了,蘸汤吃省得再费事儿熘了。”
韩发没少痛打大宝。小学三年级,大宝带着二宝在放学的路上截住低年级的孩子要钱,没钱有吃的也行。没钱也没吃的,大宝就勒令第二天带钱来,否则就给他放血。有一次抢了五块钱,大宝带着二宝买了可乐和薯条。哥儿俩心照不宣地在路上把东西吃完,进家门之前还把嘴巴抹干净。站在门里的韩发飞起一脚,大宝就像一团毛线球似的骨碌出去。韩发又顺手捡起一根木棍:“这么小就敢去劫道?将来还不得杀人?今儿个老子先给你开瓢——”
王淑银像一只老母鸡,哀号着扑过去护住大宝:“你打死我得了,我死了你好上大街看女人。”韩发惯性冲过去,一棍子抽在王淑银的腰上。“妈呀——”王淑银哀嚎着爬起来,扭头朝韩发撞过去。
韩发被撞个趔趄。
大宝并不惧怕韩发的拳脚和棍子,虽然挨打时也抱着脑袋哆嗦成一团,站起来就梗着脖子和他较劲。第二天,又去劫零花钱了。初中二年级,大宝被学校开除,韩发一炉钩子刨下去,大宝的肩膀头被刨个黄豆大的眼儿。鲜血把衣裳洇湿一大片,大宝倒吸一口冷气后,轻描淡写地瞥了他一眼,梗着脖子走了。王淑银凄厉地叫他回来,大宝连头都没回一下。王淑银找了好几天,才在同学家找到他。她声泪俱下地哀求大宝:“跟妈回家吧,你看我咋收拾那个老东西……”王淑银提出离婚,她说不打离婚,我们娘们儿迟早死在你这个屠夫的手里。韩发不理王淑银的闹腾,他一心要大宝继续念书,就托人联系了职业学校。大宝梗着脖子,坚决地说:“不念。”
“离婚,这日子没法过了。”韩发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一跺脚蹬上三轮车走了。
“哼,想撇下我找小啊,美死你。”傍晚,王淑银坐在炕头骂得两嘴丫都是白沫,韩发离婚的气话在她的骂声中夹着尾巴溜了。
大宝如一只昼伏夜出的老鼠。天一黑下来,他就倏地窜到黑夜里游荡去了。二宝好不容易捱到初中毕业,说啥也不念了。韩发不死心,他让二宝去读职高,学个电焊或者钳工铆工的手艺,别像自己似的出苦大力。对门你许叔就是靠手艺吃饭……王淑银讥讽地说二宝当然不能像许大山也不可能学他,二宝是你撒的种……二宝怵韩发,自己的肩膀可是肉长的。他偷眼瞄着掐腰拉出打斗架势的王淑银,顺势溜出家门扎进网吧。二宝从来不犟嘴,任韩发磨薄了嘴皮子也不言语一声。“你哑巴啊?”韩发一脚把三轮车踹倒在地。王淑银看着倒在地上的三轮车冷笑:我们娘儿仨怎么都不顺你眼,再把三轮车踢坏了,上哪儿看女人去?”
大宝基本不和韩发照面。韩发晚上还没回来,大宝已经走了。早上韩发走了他才回家。二宝以网吧为家,贼眉鼠眼地盯着他。韩发懒得看二宝那熊样儿,王淑银和大宝也令他心灰意冷,他恨不能离家出走。整日窝着火气的他,一发不可收地贪上了酒。酒能打发内心难以言说的悲凉,还能活络筋骨。韩发喝酒如同喝茶,不断溜地喝。他在杂品铺里买了一个保温壶,每天早上吃完饭,就装上一壶酒掖到怀里。等客时拿出来吱溜一口,蹬累了也拿出来吱溜一口。烧酒如同一条受惊的蛇,在他的身体里肆意地游走。全身的血液被搅和得如沸腾的水,劳累就宛若林子里的鸟,倏忽间撇下他飞走了。
他双腿轻飘得如神仙,还惬意地吹起口哨。
有一次,王淑银在七道街菜市场街口,看到等活的韩发正摇头晃脑吹口哨。她两眼冒火地盯着他的背影,韩发若是只吹口哨,还不至于让她生这么大的气,他还随着节奏抖动身子。王淑银几步蹿过去:“不要脸,你游街逛景还吹口哨,勾引谁呢?”韩发一下子就跌落到现实里。那以后,无论酒喝得多畅快,他都不再吹口哨了。他觉得口哨就是香炉里的香,缭绕的烟雾不但能让神仙下凡,还能招来魔鬼。傍晚回家喝酒时,韩发的心情就与白天完全不同。吱溜吱溜地喝着烧酒,辛酸也宛若轻舔河床的水波,涌出一圈又一圈的白沫儿。他悄无声息地钻进被窝,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望房笆,王淑银哪怕赶上柳春一半,自己就算黑天白夜地蹬三轮都愿意。韩发蜷缩在被窝里唉声叹气,偶尔还吧嗒几下嘴,仿佛在咀嚼着什么。
韩发在家行六,身下还有两个弟弟。生养八个儿子的爹妈能囫囵住孩子们的嘴,就顾不上穿戴。韩发不爱念书,一心要去当兵,却因为先天疝气,没能走成。韩发当兵的路彻底被堵死了。年底轻纺局招工,韩发把自己关在屋里一个月,出乎预料地考进了针织厂,在织布车间里做了力工。
王淑银接父亲的班,比韩发早几年进厂。
织布车间三班倒,又挣计件工资。韩发舍得花力气,只要哪个大姐招呼一声,不管是分内分外的活,韩发都乐颠颠儿地帮忙。大姐们也都是有心的人,这个从饭盒里夹一条干炸鱼,那个给他一勺油炸花生米,明儿个又给他带两张油汪汪软乎乎的烙饼。没几个月,韩发塌陷的双颊就鼓起来。上四点班,王淑银给他带一饭盒红烧肉炖粉条,上面还有一层油炸红辣椒。她撇着嘴说,别人倒班都瘦,你可倒好,还胖了。韩发“嘿嘿”地笑,说是姐姐们疼我,净给我带好吃的。王淑银上前夺下饭盒:“谁是你姐啊?别吃瞎眼食。”
韩发说:“我家一大帮小子,我可想有个姐了。”
王淑银又抿着嘴:“那我也不当姐,我才比你大五岁。”
班里的大姐们都看出了王淑银的心思。她们旁敲侧击地告诫韩发别着急找对象,就算找也不能找织布女工。更有好事者,还张罗给韩发介绍对象。王淑银耷拉着脸,把棉纱穗子摔得“噼里啪啦”地响。她只对韩发笑,还照样给他带红烧肉炖粉条,而且炸辣椒的油也越放越多。一位大姐把韩发拽到纱包后面,告诉他千万别被糖衣炮弹蒙蔽,全厂谁都知道王淑银她妈是个泼妇,她爸被她妈气得上吊死了。
下零点班时,王淑银在车棚里堵韩发:“送我回家。”若是没听说王淑银的家庭情况,韩发会毫不犹豫地答应。看他犹豫,王淑银抬腿坐到车后座上,说肚子疼,走不了道。韩发不情愿地把王淑银送到家门口,她却说啥都不下车:“你扶我进屋。”
韩发用两根手指掐着王淑银的衣襟,像捏着火炭地往屋里走。
“啧,你咋来了?”
韩发张口结舌指着王淑银。
“是我让他来的,你去玩扑克吧。”王淑银翻着白眼。她妈白了一眼韩发,扭身走了。走到门口又踅回来,厉声地问王淑银:“仓房里好几块五花肉咋都没了,是你吃了还是填和野汉子了。”
韩发脸腾地红到脖根。
“我吃了,咋地?”王淑银的声调比她妈还高。她妈“咣当”摔上房门走了。王淑银把韩发推坐在炕沿上:“别听她的,你就在这儿吃完饭再走。”她说着话人已经在锅台前了。韩发执意要走,刚走到外屋,王淑银扇动胳膊,轰鸭子上架一般地把他撵回里屋。
韩发如坐针毡地坐在炕沿上。
王淑银炒了一盘葱包肉,一大碗红烧肉炖粉条,又从碗架柜里拎出一瓶酒:“我爸就爱喝这酒。”王淑银想起纱包后面偷听来的话,她下意识地抿了一下嘴唇。
韩发指着红烧肉炖粉条问:“这就是你家仓房里的肉吧?”
王淑银“咯咯”地笑了:“吃你的,听她叫唤还不种黄豆了。”她夹起一块肥瘦相间的肉要喂韩发,他歪头躲了。王淑银站起来用一只手扳过他的头,“咋的,怕我药死你?”韩发不情愿地张开嘴。
“想不到你做的菜比我妈做的好吃,都香到舌根了。”
王淑银“呵呵”地笑:“一会儿用肉汤拌二米饭,保管香得你都直想睡觉。”一说到睡觉,韩发打个哈欠。昨夜活忙,他连眼都没眨一下。两大杯酒喝下去,还吃了半碗红烧肉炖粉条,又吃了两碗肉汤拌二米饭,韩发眼皮发沉,他不管不顾地扔下筷子躺在炕上。王淑银坐在韩发的身边,贪婪地盯着他一忽一抽的鼻翼,情不自禁地搂住他的胳膊。韩发倏地坐起来,困意如同栖息在枝头上的鸟,噗地飞走了。王淑银又把他拽躺下,窸窸窣窣地解开棉袄的扣子……
再上零点班,全班人都知道王淑银与韩发处对象了。王淑银手插在白围裙的兜里,挑衅地撇着嘴。几个大姐把韩发拽到纱包后面:“趁早黄,她比你大五岁不说,你这么厚道的孩子咋能娶她?”韩发仿佛犯了弥天大罪似的垂着头。
“带我去你家?”王淑银不想让夜长梦多。
吃饭时,嫂子们问王淑银比小六大几岁?王淑银扭了两下屁股,说小六可是精明人,同样花钱谁不买大的。再说我是腊月里生的,十天就长两岁,论起来才比他大五个月。韩发笑得前仰后合,他指着王淑银说:“你胆儿可真大呀。”
“小六,快把王姑娘送回去。别让她妈在家着急。”吃完饭,妈和嫂子们催促韩发。
王淑银只好站起来,刚走出韩发家的大门,她没好气地说他家人多,丢两口都看不出来。韩发望着黑黝黝的夜色,叹了口气说:“我家孩子多,生活困难。我五个哥哥结婚时,我妈拿不出一分钱给嫂子。要不,咱俩就别结婚了。”
王淑银把下嘴唇咬出一排牙印:“想甩我?门都没有。别忘了,你裹了我奶子。”
韩发如同折断翅膀的麻雀,孤独无助地望着黑黢黢的夜色。
转年开春,王淑银顺理成章地嫁给了韩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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