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一位德国友人的信-致一位德国友人的信(194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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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献给勒内·雷诺

    杨荣甲译

    人并不是为了达到顶峰才显出其伟大,但二者却是相通的。

    ——帕斯卡尔

    出版者按语

    第一封信刊登在1943年《自由杂志》第二期上;第二封信刊登在1944年初《解放杂志》第三期上。另外两封信是为《自由杂志》撰写的,一直未曾发表。

    意大利文版前言

    《致一位德国友人的信》曾于解放后在法国出版,发行量很少,且从未重印过。我一直反对在国外传播这些信件,其理由下面会谈到。

    这是这些信件第一次在法国域外发表,而使我最终决心这样做的是,我有铲除把我们两国分开的荒唐的边界的愿望。

    但我不能不作说明就让人重印这些文字。这些书信是我在地下活动时期写作和发表的。其目的是为了多少澄清一点儿我们所从事的盲目的斗争,并由此使这一斗争变得更为有效。这是些即事之作,因而不免会给人留下些许不公正的印象。要是就战败的德国写文章,所用的语言应有所不同。不过,我只想避免产生误会。当信件作者说到“你们”时,这不是指“你们这些德国人”,而是想说“你们这些纳粹分子”。当他说“我们”时,这并不总是在指“我们这些法国人”,而是指“我们这些人,自由的欧洲人”。我反对的是两种态度,而不是两个国家,即使在历史的某一时刻,这两个国家采取了敌对的立场也是如此。用一个不适合我的词,我太爱自己的国家了,但我并不是一个民族主义者。我知道,不论是法国还是意大利均不会因为这种立场失去什么,而是相反,他们会向更为广阔的社会开放。但我们与原来设想的目标还相差甚远,欧洲仍然一直四分五裂。因此,若是我让人认为一个法国作家会是唯一一个国家的敌人,那我今天会感到羞愧。我只憎恨刽子手。任何愿意以这种眼光阅读《致一位德国友人的信》的读者,若把这当做是一份反对暴力的文件,就会理解我现在说的了,我不会否认这些信件的任何一个字。

    第一封信(1943.7)

    您曾对我说:“我国的伟大是无价的。伟大的国家一切都好。而在一个任何事物均没什么意义的世界上,那些像我们这样有幸被自己祖国的命运赋予某种意义的年轻的德国人,应为了国家献出自己的一切。”我曾经爱您,但正是在这点上,我已经与您分道扬镳了。“不,”我对您说过,“我不认为,为了人们追逐的目标可以奴役一切。有些理由是不能自圆其说的。我要既热爱自己的国家,同时又热爱正义。我不愿为使自己的国家伟大而毫无顾忌,不论这种伟大属于血统的伟大还是虚幻的伟大。我愿我的国家与正义同在。”您曾告诉过我:“得了,您不爱您的国家。”

    此事已过去了五年,自那时以来我们已分道扬镳,而我可以说,在这漫长的岁月(对您来说却是如此短暂、如此神速!)中没有一天我的脑海中不想起您这句话:“您不爱您的国家!”今天当我想起这话时,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哽咽在喉咙中一样。是的,如果说揭露我们的所爱中的不公就是不爱,要求我们所爱的人应与他的最美好形象相一致就是不爱,那么我就是不曾爱过。五年前,在法国有很多人与我有同样的看法。而且,他们中的几人已在德国的重压下找到了归宿。而这些,根据您的看法,就是不爱自己国家的人,他们为自己国家所做的是您为您的国家永远也做不到的,即使您曾有可能一百次为您的国家献出自己的生命。他们开始时只会战败,这正是他们的英雄主义之所在。而我在这儿谈的是两种伟大,下面我还会向您解释清楚某个矛盾的情况。

    如果可能我们很快会再见面,不过那时我们的友谊将会完结。你们将会彻底失败,而你们将不会为你们过去的胜利而羞耻,只不过更多的是有气无力地表示遗憾而已。今天,在精神上我仍然接近您——(尽管您认为我是)您的敌人。是的,但某种程度上也是您的朋友,因为我在这里向您敞开了我的思想。明天,这一切将会结束。你们的胜利未能开创的事业,将由你们的失败而为之画上句号。但至少在我们体验冷漠之前,我愿将我的一个明确看法告诉您,无论和平还是战争,都不会教会您,使您能了解我的国家的命运。

    我愿立即告诉您,是什么样的尊严在推动着我们前进。这也就是对您说,我们所赞许的是怎样的勇气,而这种勇气却不是你们所具有的。因为当你们对一直准备做的事和追逐轰轰烈烈更感兴趣、却不重视思考的时候,这算不得什么。相反,当人们明确了解了仇恨和暴力自身是毫无意义后,却仍面对苦难和死亡时则意义重大。当人们一面蔑视战争一面却在战斗,一面满怀着对幸福的希望一面又甘愿承担丧失一切的后果,一面憧憬着更高的文明一面又承受着毁灭时,这才是最宝贵的。正是在这方面我们强过你们,因为我们必须克制自己。你们不论在心中还是在精神上均不曾有过任何必须战胜的东西。我们曾有两个敌人,而用武器战胜它们对我们来说是不够的,这就像你们一样,什么也不曾支配过,你们是不满足的。

    我们曾支配过很多,这也许是为了对欲望的永久追求。那时我们也像你们一样,因为在我们身上总有某种东西,使我们放任自己的本能,蔑视智慧而崇拜效率。我们杰出的美德使我们以厌倦而告终。智慧使我们感到羞愧,而我们有时会想象某种幸运的野蛮行径,那时真理就会唾手可得。不过,在这时治愈起来并不困难:你们来了,让我们看到了什么是想象力,我们又振奋了起来。要是我相信某种程度上历史的宿命论,我会想到你们会站到我们——智慧的奴隶们的一边来惩罚我们。这样,我们在精神上又获得了新生,我们变得更自在了。

    不过,我们还必须战胜对我们的英雄主义所抱的怀疑。我知道,你们认为我们与英雄主义是不沾边的。你们错了。我们信奉英雄主义,同时又对它表示怀疑。我们信奉它是因为十个世纪的历史教会了我们所有高尚的东西。我们怀疑它是因为十个世纪的智慧教会了我们自然的技巧和好处。为了面对你们,我们不得不从远处走来,这是我们落到了整个欧洲后面的原因。正当我们寻求真理的时候,整个欧洲(已变得)一旦需要就投入谎言之中;正当你们扑向我们之时,我们却在一心一意地关注着公理是否在我们一边,这是我们一开始战败的原因。

    我们必须摆脱人的情调,摆脱对和平的幻想,那曾是我们牢固的信念,那信念是任何胜利所不能补偿的,因为对人的毁伤是无法弥补的。我们不得不放弃我们对爱的理解、希望和理智,也不得不放弃我们过去在打任何战争时所怀有的仇恨。为了对您说认为您能理解的言语,这言辞出自您愿与之握手的我,我们必须把我们对友谊的激情放到一边。

    现在已经做到了。我们不得不绕一个大圈子,迟延了很久。这是对真理的顾忌,对心中友谊的顾忌使智者绕的圈子。这是捍卫正义、使敢于提出疑问的人们获得真理所需要走的弯路。毫无疑问,我们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我们是在屈辱和沉默中,在痛苦,在监禁,在清晨被处决时,在被遗弃,在分离,在饥饿的日子里,眼看着饥寒交迫的儿童,而且更有甚者,是在被迫悔罪之中付出代价。但这一切都是在有条不紊中进行的。整个这段时间我们都得去观察,看看我们是否有权利去杀人,是否允许给这极其悲惨的世界再加上几分痛苦。而正是这曾失去而又追回来的时光,这曾忍受又摆脱了的失败,这些付出了鲜血的代价给了我们这些法国人今天思考的权利。我们双手干干净净地走进这场战争,这是受害者和满怀信心的人的纯洁;我们的双手又会干干净净地走出战争,而这次是反对非正义和我们自己而取得伟大胜利的纯洁。

    因为我们将是胜利者,你们对此也已不再怀疑。不过,我们的胜利是来自失败本身,来自漫长的使我们找回理智的道路,来自让我们饱受非正义而我们又从中吸取了教训的痛苦。我们从中找到了获取胜利的秘密,只要我们不丧失这一秘密,我们将肯定会取得最终的胜利。我们从中懂得了,与我们过去有时的认识相反,精神根本无法与刀剑对抗,但精神加上利剑则会永远胜过剑拔弩张的武器。这就是在肯定我们具有精神的力量之后现在为什么我们也会拿起刀剑的原因。为此,我们必须面对死亡和冒着死亡的威胁。我们看见一位清晨走向绞架的工人,走在监狱的走廊里,从同伴们的牢门前一一走过,激励着他们要拿出勇气来。最后,为了得到精神,我们还必须忍受肉体的痛苦。为了拥有就必须先得付出。我们已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我们还将付出。但我们得到了信心、理智和正义:你们的失败是肯定无疑的。

    我从未相信过真理本身有多大的力量。但知道在同等情况下真理会胜过谎言这已经是意义重大了。这种困难的平衡已被我们所掌握,我们今天的战斗也正是建立在对细微思想的理解之上。我想告诉您的是,我们正在为细微的思想而战斗,而这种细微思想对人类来说是十分重要的。我们为这种细微的思想而战斗,这是将牺牲与神秘主义,将力量与暴力,将能力与残忍区别开来的细微思想,我们为这种特别细微的思想而战斗,因为这是将真与假,将我们希望的人与你们所崇敬的怯懦的神区别开来的细微思想。

    这正是我想要对您说的话,不是在激烈的混战之上,而是在混战之中。这正是我对您所说的,至今还萦绕在我心中的“您不爱您的国家”的回答。但我想明白无误地告诉您:我认为,法国已丧失了其强国地位和其长期的统治,它必须长时间艰难地等待,认真反思过去,才能为我们的文化找回少许必需的魅力。但我认为由于纯理性的原因,法国已经丧失了所有这一切。这是我从未失去希望的原因。这就是我此信所有的含义。五年前您曾怜悯的这个对其国家保持着如此缄默的人,正是今天想对您对欧洲和世界上与我们同龄的所有人表达这样想法的人:“我属于一个令人钦佩、不屈不挠的国家,这个国家犯过不少错误,有不少弱点,但它没有丧失造就了它那伟大品格的思想,它的人民,有时还有它的精英们,一直在不断努力寻求更加完美地表达他们的思想的方式。我属于一个四年来在重新塑造自己历史的国家,一个在瓦砾中平静而又满怀信心地准备重新塑造自己,并准备在一场没有王牌的赌博中去迎接挑战的国家。这是一个值得我以苛求的爱去热爱的国家。而我相信,它值得人们为它而战斗,因为它值得人们对它献出崇高的爱。而我要说,您的国家则正相反,它也应得到它的孩子们的爱,但那是一种盲目的爱。并非任何一种爱都是正义的。这正是你们失败的原因。而你们在取得了巨大的胜利的同时却已被战败了。正在来临的失败对你们又意味着什么呢?”

    第二封信(1943.12)

    我已经给您写了信,而且是以自信的口气写的。经历了五年的离别,我已对您解释过,为什么我们是最强大的。这是由于我们为追寻理智而走过的弯路,是由于我们对正义的担忧而造成的迟误,以及由于我们希望对所热爱的一切进行调解的狂热爱好。不过,回首往事,这些是值得的。我已经对您说过,为走过的弯路,我们曾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与其要非正义,我们宁愿承受混乱。但与此同时,正是这弯路使我们今天产生了力量,正是走过的这弯路使我们正在接近胜利的时刻。

    是的,我已对您讲过所有这些,而且是用我流畅的笔端肯定的语气一气呵成的。还有,我有足够的时间进行思考。我在夜晚构思。三年来,你们在我们的城市和我们的心中创造了黑夜;三年来,我们一直在黑暗中进行思考,而今天这思考已变成了全副武装面对你们的行动。现在,我可以对您谈谈智慧了。因为我们今天的自信,是关于万事都有因果报应、都会真相大白的自信,是智慧给予人们勇气的自信。而我以为,这是曾轻率地对我谈起智慧、谈起看到智慧从遥远的地方走来,看到智慧突然又决定重回到历史的长河之中的您会感到特别惊异的。正是在这点上我愿意谈谈对您的看法。

    在后面我会对您说,心理的自信并不会给人带来愉快。这些已经赋予我给您所写的一切某种的意义。不过我以前是愿意把与您、您的记忆和我们的友谊搞得清清楚楚的。当我还能做到这点时,我想对我们的友谊做的唯一的事情——正像人们在友谊行将结束之时想要做的一样,就是使这友谊变得一清二楚。我已经回答了您有时扔给我的那句话“您不爱您的国家”,对您这句话我是不会忘怀的。今天我只想回答您对智慧一词发出的不耐烦的微笑。“在她所有的智慧中,”您对我说,“法国总是在否定自己。你们的知识分子钟情于失望,或对未必存在的真理的追寻胜于自己的国家。而我们则将德国置于真理之上,置于失望之上。”表面看来,这是对的。不过,我已对您说过,如果我们有时似乎爱正义胜于爱自己的国家,那是因为我们只希望爱正义中的自己的国家,就像我们爱真理和爱希望中的自己的国家那样。正是在这方面我们之间是不同的,我们对自己有要求。你们只想服务于自己强盛的国家,而我们想的是使自己的国家站在真理一边。你们满足于服务现实的政治,而我们,即使在我们迷失方向的时候,我们还模糊地保留着我们今天已得到的政治荣誉的思想。当我说“我们”时,我并不是指我们的统治者。统治者微不足道。

    在这儿,我又看到了您的微笑。您总是对文字表示怀疑。我亦如此,但我还怀疑自己。您曾试图将我引入您已踏入,且智慧因智慧而感到羞耻的那条道路上。不过那时我并未随您而去,今天我对您的回答会更加肯定。您曾问到,真理是什么?或许,我们至少知道什么是谎言:这正是你们教给我们的东西。精神是什么?我们知道它的反面是杀戮。人是什么?不过,在这儿我要打断您的提问了,因为我们对此很了解。这种力量总是在权衡暴君与神灵之时而告终。这其实是体现出来的力量。我们所要保存的正是这种人的真实性,而我们的信心正是来自把我们国家的命运与真实紧密结合在一起的现实。假如任何事情均无意义,您就成了正确的化身。但是,总有些事是有意义的。

    我不愿过多地对您重复这些,这也正是我们所不同的地方。我们把自己的国家化作了一种思想,这思想使我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即处于很多其他的荣光、友谊、人、幸福和对正义的渴求之中。这使我们总是严格地要求自己的国家。不过,最终公理仍是在我们一边。我们没给自己的国家掠夺奴隶,没给自己的国家攫取任何东西。我们曾耐心地等待着看清一切,我们在贫困和痛苦中,为我们所热爱的一切而战斗并得到了欢乐。相反,你们为反对不属于祖国的那一部分人而战斗。你们的牺牲毫无意义,因为你们的等级制度是不好的,因为你们的道德标准不起作用。在你们那里被出卖了的不仅仅是心灵。智慧会进行报复。你们不曾为智慧付出过应付的代价,不曾为使智慧变得清澈而作出过重大的贡献。归根结底,我可以对你们说,你们的失败正源于此。

    请允许我给您讲述这样一件事:一天早晨,在法国某处的一个监狱里,一些全副武装的士兵正用一辆卡车把十一名法国人押往一处公墓,在那儿,他们将会被你们枪毙。这十一人中有五人或六人确曾做过某些事:撒过一次传单,几次碰头会,最多是拒绝合作。他们在卡车中一动不动,当然他们感到恐惧,不过我敢说,这是一种正常的恐惧,是一种任何人在未知面前感到的恐惧,是一种伴随着勇气的恐惧。其他几个人什么也没做过。当他们得知他们将被错误地处死或成为某种糊里糊涂的牺牲品时,这对他们的确是残酷的时刻。他们之中有一位十六岁的孩子。您见过我们那些少年的面孔,我不想多说。他被吓坏了,他已完全绝望且已丧失了羞耻感。请不要露出您那轻蔑的微笑,他浑身颤抖着,牙齿在咯咯作响。你们派了一位神甫来到他身边,他的任务是试图让这一残酷的时刻对这些人来说不要显得过于沉重。我以为,对那些即将被枪毙的人来说,对他们谈来世是毫无用处的。很难让人相信公共墓穴不是最后的归宿:囚犯们在卡车上一声不吭。神甫转向了那孩子,孩子正蜷缩在角落里。他倒听懂了神甫的话。这孩子回答着神甫,追随着神甫的声音,又产生了希望。在最沉默的恐惧之中,有时只要听到有人的说话声也许就能使人感到安慰。“我什么也没做。”那孩子说道。“是的。”神甫说,“这已不是问题了。你做好准备去迎接死亡吧。”“不信我的话,这不可能。”“我是你的朋友,也许我会相信你的话。但已经太迟了。我会待在你身边,而仁慈的上帝也会这样。你看,这是很容易做到的事。”孩子转过头去,神甫还在谈着上帝。孩子会相信上帝吗?是的,他相信上帝。这时他知道了,除了等待着他的宁静之外什么事情都不重要了——而正是这寂静使孩子感到恐怖。“我是你的朋友。”神甫还在重复着。

    其他人一言不发。应当照看一下他们。神甫移到这沉默的人群一边,暂时背对着孩子。卡车缓缓地行驶着,在晨露潮湿的道路上发出了轻微的沉闷的马达响声。可以想象得出在这阴沉的时刻,人们身上散发出了清晨的气息,那周围是虽看不到却能感受到的乡村风光,附近传来了套车时牲畜发出的响声和一声鸟叫。孩子躲进了篷布中,篷布扯动了一下。他发现在篷布与车身之间出现了一条狭窄的通道。他要是愿意可以跳下车去。

    神甫正背对着他,而在车前面,士兵们正专心致志地在昏暗的晨光中辨别着行进的方向。孩子没有考虑,掀开了篷布,滑向了出口,跳下车去。人们模糊听到了跳车的声音,接着是一阵在路上急促奔跑的声音,然后这声音就消失了。那广阔的田野淹没了他奔逃的声音。可是那篷布发出的响声,冲进卡车内那股猛烈的清晨潮湿的气流使神甫和囚犯们不由得回过头来。神甫在一刹那间凝视着这些静静地看着他的囚犯。就在这一瞬间,这位神甫依照其天职需要作出抉择,他应同刽子手还是同这些殉难者站在一起。他最终敲响了把他与其同伴们隔离开的隔板,“注意!”警报已经发出。两名士兵冲入车厢中并对囚犯们发出了威吓的叫声。另外两名士兵跳下车去,在田野中朝着孩子逃跑的方向追去。神甫在离卡车几步远的地方,在晨雾中一动不动地站着,努力用眼睛一直盯着在雾中奔跑的士兵。在卡车内,人们仅能听到外面追逐的声音,令人窒息的喊叫声,接着是一声枪响,枪响后的宁静,然后是越来越近的嘈杂声,最后是沉闷的踏步声。孩子被抓了回来。他没被击中,但他停住了脚步,被敌对的气氛所包围,突然间丧失了勇气,完全泄了气。他与其说是被带了回来,不如说是被抱了回来。他被打了几下,但不厉害,还有最可怕的事在后面等着呢。

    他没看神甫,也没看任何人一眼。神甫坐到了司机旁边。一名士兵接替了他的位置,坐进了卡车里。孩子被扔到一个角落里,他没有哭。他从篷布和卡车地板之间重又望着不断远去的道路,在外面,白天已渐渐降临。

    我了解您,您能想象得出事情的结果是怎样的。但您应当知道是谁给我讲述的这个故事,是一位法国神甫。他对我说:“我为这位神甫感到羞愧,但我会满意地觉得,不会有一位法国神甫能做出这种事,让上帝去为杀戮行为服务。”这是真的。很简单,这位神甫与您的看法一样。他并不忠于他的信仰,不认为不应让上帝去为他的国家服务。在你们那里连神灵都被动员了起来。他们站在你们一边,像您说的那样,不过是被强迫的。

    你们什么也不去分辨,你们仅仅成了冲动的俘虏。你们现在仅仅是在利用盲目愤怒的本钱战斗,重视武器的力量和闪电战术而不重视思想的作用,固执地要天下大乱,仅服从于你们既定的思想方针。而我们则从智慧出发,从思索带来的迟疑之后出发。在愤怒面前,我们曾力不从心。但现在弯路已经结束。一个孩子的死亡使我们不仅具有智慧,又使我们愤怒了,从此我们是二比一。我要对您谈谈愤怒。

    请回忆一下,您的一位上司曾突然大声喊叫,这令我吃惊不小,而您却对我说:“这样很好。但您不理解。法国人缺乏一种美德,愤怒的美德。”不,不是这样,法国人对道德问题比较挑剔。只有当需要时他们才愿意讨论道德问题。这使他们的愤怒变成了静默和力量,而你们才刚刚体验到愤怒会变成力量。为了结束我这封信,我正是要对您谈谈这种愤怒,这种我所熟悉的唯一的愤怒。

    我对您说过,自信并不等于自愿。我们知道我们在走过的漫长的弯路上所失去的东西,我们清楚我们为了协同一致参加战斗所付出的代价。这是因为我们对自己在饱受苦难又满怀信心的斗争中无法弥补的东西,怀着一种激情。战争并不能使我们感到满足。我们的理智还未对此做好准备。

    我们的人民选择的是内战,顽强的和集体的斗争及无须评论的牺牲。那是他们对自己发动的战争,而不是他们从愚蠢或卑鄙的政府那里接过来的战争,是使他们重又聚到一起和使他们为自己孕育的某种思想而奋斗的战争。不过,他们为自己的这种奢华所付出的代价是可怕的。在这儿,他们比您的人民具有更多的优点。因为,他们最优秀的儿女倒下了:这是我最悲惨的想法。战争的可笑会带来可笑的利益。死亡可能会在各处降临,盲目地降临。在我们进行的战争中,人们会变得越来越勇敢,而你们每天想要毁灭的是我们更为纯洁的精神。因为要是没有预见也就不会有你们的天真。你们从不曾知道应当怎样选举,却懂得要毁灭什么。而我们是精神的捍卫者,我们了解,当要毁灭精神的物质力量强大时,精神会被毁灭。

    但我们相信另一种力量。有时在这些被你们用子弹毁掉、已离开了这个世界的面容中,你们以为已毁掉了我们真理的面容。不过,你们这种想法是一种缺乏毅力的想法,正是这种顽强的毅力在促使法国起来同时间进行斗争。正是这种无可比拟的希望在最艰难的时刻支持着我们:我们的同志比刽子手们更耐心,比子弹的数目更多。您看,法国人也会愤怒。

    第三封信(1944.4)

    直到现在我一直在对您谈我的国家,而您一开始就可能会认为我的论调已经变了。实际上,并没有改变。只不过我们对同样的词有不同的理解,我们所说的已不再是同一种语言。

    文字总是会带着由它所体现的行为或牺牲的色彩。祖国这个词在你们那里意味着血腥和盲目,而这些对我永远是陌生的,我们赋予这同一个词的意义是:智慧的火焰,在那儿不易见到勇敢,但人们至少可以在那里找到他们的利益所在。你们对这个词的理解是意味着死亡,而我的用语,的确如此,却永远不会改变。1939年我对您说过的话,我今天还会对您这么说。

    也许我将对您说的肺腑之言能更好地证实这点。在我们仅仅固执而又静静地为国家服务的整个时期,我们从未忘记过一种思想和一种希望,它们永远和我们同在,那就是一个欧洲的思想和希望。的确,五年来我们没有谈论这个问题。那是因为你们谈论这个问题的调门儿太高了。在这儿,我们又一次说的不是同一种语言,我们的欧洲并不是你们所说的欧洲。

    但在对您说清欧洲的意思之前,我愿至少肯定地告诉您,在我们与你们作斗争的诸多理由中(这同样是我们必须战胜你们的理由),再没有比我们的觉悟更为深刻的了,这不仅由于我们的国家受到肢解,打击深入我们的骨髓,还由于我们被剥夺了自己最美好的形象,让你们把我们的形象变成了可憎和可笑的样子在世界上传播。最让我们感到痛苦的就是眼睁睁看着别人任意蹂躏我们热爱的东西。你们从我们最优秀的人中攫取了关于欧洲的思想,却给它打上了你们所需要的造反的印记,而我们则要调动自己那深思熟虑的爱产生的所有力量,以便在我们身上保住它的青春活力和影响力。自你们把从事奴役活动的军队称为欧洲军队之后,有一个形容词我们已不再使用了,那是为了小心翼翼地保住它一直存在于我们心中的我愿在这里告诉您的它那纯正的含义。

    你们在谈论欧洲,但区别是,欧洲对你们来说是一种所有物,一种使我们感到从属地位的所有物。你们是从丧失了非洲的那一日起才这样谈论欧洲的。这种爱是一种不健康的爱。这块打上了多少世纪印记的土地对你们来说只不过是一个勉强的隐蔽所,而它却一直满载我们最美好的希望。你们过于突如其来的热情是出自你们的怨恨和需要。这种情感不会给任何人带来荣誉,你们将会知道,为什么任何配得上“欧洲人”这个称谓的人,都会不齿于这种情感。

    你们谈论欧洲,但你们所想的是士兵的土地、谷仓、被奴役的工业和驯服的知识界。我是否离开了话题?但至少我知道,当你们谈起欧洲的时候,即使在最美好的时刻,当你们陶醉在你们自己所散布的谎言之中的时候,你们不禁会想到一群驯服的民族,正在被德国指引着奔向神话般的血淋淋的前程的这种图景。我希望您能清楚地感到这种区别,欧洲对于你们就是这样一块地方:为海洋和山脉所环绕,为堤坝所分割,上面布满了矿井和年年都有的收获季节。德国在这里正在进行一场赌博,它唯一的前程就取决于这次赌博。而欧洲对于我们来说则是一块智慧的土地,自二十世纪以来,人类精神智慧所从事的最惊人的冒险活动正在这里进行着。欧洲是一块得天独厚的土地,在那儿,西方人针对世界、针对神灵、针对自己的斗争,今天恰是最令人震惊的时刻。您看,我们之间衡量事物的尺度是不相同的。

    请不要害怕我又重弹起反对你们的老的宣传调门儿:我并不要求恢复基督教的传统。这是另一个问题。你们同样早已大谈特谈过这个问题,并扮演了罗马捍卫者的角色;你们并不害怕为基督做一番广告,基督本人在受难时接受指明了他身份的亲吻的那一天,对这种广告已经习惯了。而且,基督教的传统只不过是造就这个欧洲的传统之一罢了,在你们面前,我是不具有捍卫这一传统的资格的。在这方面,必须有欲望和将自己的心灵献给上帝的精神。您知道我在这方面什么都不具备。但每当我随意想起我的国家,正以欧洲的名义讲话,而只要捍卫一个国家就是在捍卫所有国家时,我也一样,我于是也有了自己的传统。它同时也是一些伟大人物和永生不灭的人民的传统。我的传统有两部分精华内容,智慧和勇气,它有自己的精神泰斗和难以计数的人民。请认清楚吧,这个边界是人们的守护神和所有人民心灵深处呼声的欧洲,与你们在临时的地图上吞并了不少领土,勾画出的布满了彩点的欧洲是多么的不同。

    请回想一下,有一天您曾嘲笑过我的愤怒,您对我说过:“如若浮士德想战胜堂吉诃德,堂吉诃德是无还手之力的。”我曾对您说,无论浮士德还是堂吉诃德,他们均与谁战胜谁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人们发明艺术并不是为了给世界带来灾难。你们曾喜欢有点刺激的场面,你们继续这么做了。根据你们的看法,人们应当在哈姆雷特和齐格弗里德之间作出选择。在那时,我并不想进行选择,且我尤其并不认为西方在力量和知识的平衡上已偏离了方向。但您却嘲笑知识,而仅仅谈论实力。今天我更明白了,我知道即使是浮士德对你们也没什么用了。因为我们事实上已接受了这样的思想,即在有些情况下,进行选择是必要的。但如果我们没有觉悟到我们所作的选择,不应该不人道,而应该和精神的高尚密不可分,那这种选择也并不比你们的选择高明多少。在此之后我们知道要聚合在一起,而你们却从来不知道。你看,一直是这同样的思想,我们是从远处着眼。不过,为了持有这种思想的权利,我们已经付出了相当沉重的代价。这促使我必须说出,你们的欧洲不是一个好的欧洲。它根本不能使人们聚合在一起,不会让人感到振奋。我们的欧洲是我们将继续进行下去的共同的冒险活动,是一种顺应智慧的潮流的冒险活动,而不管你们是否会同意。

    我不会再多说了。有时在一条街道的转弯处,在长期共同斗争的短暂的间歇时刻,我会想起我所了解的那些所有的欧洲地方。这是一块充满苦难,有着悠久历史的神奇的土地。我又重新开始了我已同所有的西方人进行过的朝圣活动:佛罗伦萨隐修院内的玫瑰,克拉科夫教堂金色的球形圆顶,赫拉德钦和它那废弃的宫殿,伏尔塔瓦河查尔斯桥上夸张的雕像和萨尔茨堡的布局精巧的花园。在这些奇花异石山岭美景之上,随着光阴的流逝,人们又为其增添了多少古树苍松和不朽的建筑!我的记忆将所有这些风光汇集在脑海里使之形成了一幅美景——我的伟大祖国的面容。几年来,每当我想到你们已将身影笼罩在这富有活力而又饱受折磨的面容上时,就使我浑身产生了某种压抑感。毕竟我们曾一起去过几处这样的地方。那时候我还没有终究有一天必须把那些地方从你们的手中解放出来的思想。而且,有时在盛怒和感到绝望的时候,我还遗憾地看到,圣马尔科隐修院的玫瑰仍在生长,萨尔茨堡大教堂屋顶上的鸽子仍在成群结队地飞翔,而红艳艳的老鹳草仍在西里西亚众多的墓地上茁壮地生长着。

    但在其他时刻,这是我真正感到高兴的时刻。因为,所有这些美景,这些花朵和我们付出的辛勤劳动,在这片最古老的土地上,每年的春季都在向您表明,有些东西是你们用血腥的方法无法消灭的。正是这样的景象使我可以结束这封信了。我并不为西方所有伟大的国家,三十个国家的人民都与我们站在一起而满足:我还不能放弃土地。从此我知道了,欧洲的一切,从景色到精神都在悄悄地反对你们,不是带着盲目的仇恨,而是怀着对胜利的坚定信心在反对你们。欧洲精神所拥有的武器,也正是这片在不断开花、结果和收获中不断新生的土地所拥有的武器。我们所进行的斗争必定会胜利,就像春天一定会到来一样。

    我知道,当你们被战败后,并非一切问题都会得到解决。欧洲还将有很多事情要做。它总是有很多事情要做的。但至少,它将还是欧洲,就是我刚刚对您所写的那个欧洲。什么也没有丧失。请想象一下我们现在的情况,相信自己的信念,热爱自己的国家,为了整个欧洲的利益并在牺牲和憧憬幸福之间,在思想和利剑之间保持着良好的心理平衡。我对您再说一遍,因为我必须得告诉您,我要对您说是因为这是真理,而真理将会告诉您,我国和我自己在我们友好相处时所曾走过的道路:从此以后优势将在我们这一边,这优势将置你们于死地。

    第四封信(1944.7)

    人是会死的。这随时可能发生;但人们会抗拒死亡,而如果给我们留下的是虚无,请不要认为这就是正义!

    ——奥伯曼(信函90)

    你们失败的时刻就要到来了。我正在从地球上一个自由的城市,一个反对你们,正在筹备着自由的明天的城市给您写信。这个城市知道,这来之不易,它知道在过去它必须度过一个比四年前由于你们的到来而降临的黑夜更加黑暗的夜晚。我在一个被剥夺了一切,没有灯光、没有炉火而又饥寒交迫,但却从未被征服的城市给您写信。很快,人们喘息的声音将在这里响起,而你们对此尚毫无意识。如果走运,我们很快会面对面站在一起。那时,我们将心知肚明地互相战斗:我对你们的思想了如指掌,您同样对我们的思想也一清二楚。

    七月的夜晚让人感到既轻松又沉重。在塞纳河上和树林里使人感到轻松,而那些盼望着黎明的人们的心情却仍然使人感到沉重。我在期待并想到了您:我还有一件事要对您说,这将是最后一件事。我想要对您说的是:本来我们曾多么可能会成为同类人,而今天却成了敌人;本来我多么可能会站在您一边,而现在我们之间的一切都已结束了。

    长期以来,我们曾一致认为,这个世界没有比我们更高的理智,而我们会遭受挫折。现在在某种程度上我还相信这点。但与您过去对我说的和你们多年来一直试图写入历史中的结论不同,我已从中得出了另外的结论。我今天对自己说,我要是一直追随着您的思路,那我就不得不承认你们的所为是有道理的。在这个使我们充满希望,却令你们感到巨大威胁的仲夏之夜,要让我停笔不写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您从不相信这个世界有什么意义,而您从中得出的思想是,任何事物都是相同的,而人们是可以随意给好与坏下定义的。您曾认为,不存在任何人类的或神圣的道德,唯一的价值就是支配着动物世界的规律,即暴力和狡诈。您还从中得出结论认为,人是无足轻重的,可以杀死他的灵魂,在最荒诞的历史之中,一个人的任务只能是追逐权势,而他的道德标准就是进行征服。事实上,我过去也和您一样这样想,假若没有对正义的强烈热爱,过去我几乎找不到可以反对您的理由,而这种对正义的热爱过去也像突发的热情一样,并未经过多少认真的思考。

    区别在什么地方?区别就在于您轻易就失望了,而我却从不接受失望。您接受了对我们命运的不公正,除此之外还不够;而我相反却越来越认为,人应当主持正义,永远反对非正义,缔造幸福,同不幸作斗争。因为您已陶醉于您的失望之中,并将其确立为一种原则,您赞成摧毁人类的杰作并反对人类,以此来结束人类主要的不幸。而我则拒绝接受失望和这个正在遭受鞭笞的世界,我只希望人们能重新互助友爱,同自己反叛的命运斗争。

    请看,从同一个原则中,我们却得出了关于道德的不同的结论。这是因为您在半路上就失去了清醒的头脑,认为让一个人替您和几百万德国人思考更合适(你会说无所谓)。这是因为你们已厌倦了与命运抗争,你们专门从事伤害人们的灵魂和毁灭人世的冒险,并已感到疲惫不堪。说到底,你们选择了非正义,你们把自己置于了神的位置。你们的逻辑仅是表面上的逻辑。

    相反,我选择了正义,保持对人世的忠诚。我一直坚持认为,这个世界并无超凡的意义。但我知道这世界上的某种东西是有意义的,那就是人,因为人是唯一提出了生而有意义的生灵。在这个世界上至少存在人的真理,而我们的任务是赋予这个世界以理智,同其命运抗争。但这个世界除了人之外没有其他的理智可言,倘若要拯救人们在生活中形成的思想,那就应当首先拯救人。您的微笑和您的轻蔑在对我说:什么叫拯救人?而我要对您大声呼喊:就是不要杀害他,让他有获取正义的机会,这是我们仅能想到的事情。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互相争斗的原因,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一开始不得不在一条不由我们选择,最终导致我们失败的道路上追随你们的原因。因为,你们的失望造就了你们的力量。从失望成了独一无二、纯粹、自信、不计后果的那一刻起,它就具有了一种无情的力量。正是这种力量在我们尚在犹豫不决,还在憧憬着幸福的时候打败了我们。我们曾认为,幸福是最伟大的收获,是人们对命运进行抗争后得到的最大的收获。即使在战败后,我们仍一直抱着惋惜之情。

    而你们达到了预期的目标,我们被写进了历史。在五年间,已不可能听到清凉夜晚鸟儿的鸣叫声。应当对暴力感到失望。我们和世界分离开来,因为每时每刻,伴随着这个世界的是在死亡阴影下的一国的全体人民。五年间,在这个世界上已没有一个清晨不会有苦难,没有一个夜晚让人们看不到监狱,没有一个午间不存在杀戮。是的,我们不得不追随你们。不过,虽然我们艰难的业绩成了在战争中追随你们的业绩,但我们仍未忘却对幸福的向往。而透过喧闹和暴力,我们仍努力在心中保留着对宜人的大海、对永不忘怀的小山的记忆,保留着脸上那珍贵的微笑。这也是我们最好的武器,我们永远不会放下的武器。因为,我们失去这一武器的那一天,我们就会像你们那样死亡。只不过,我们现在已经懂得,缔造幸福的武器需要很多时间和付出太多的鲜血。

    我们应当赞成你们的哲学,同意多少学学你们的样子。你们选择了盲目的英雄主义,因为这是一个失去意义的世界仅存的价值。你们一旦为自己选择了这种英雄主义,你们也就为所有的人、为我们也作了这样的选择。为了避免死亡,我们也不得不向你们学习。但那时我们已看到,我们优于你们的地方是:我们的英雄主义是有目的的,而不是盲目的英雄主义。现在这一切即将结束,我们可以将自己知道的这些告诉你们了,那就是:英雄主义并不那么重要,而幸福才是更不易得到的。

    现在,你们一切都该明白了,你们知道我们互相为敌。你们是反对正义的人,在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会比这更令我从内心感到厌恶了。但这仅是一种愤怒的感情,现在我已明白了其中的缘由。我同你们进行战斗,因为你们的逻辑和你们的内心一样都是罪恶的。在四年里你们毫不吝惜地给我们创造恐怖,你们的理智和你们的本能同样可鄙。因此,我对你们表示全面的谴责,在我的眼里你们早已死亡。但在将来当我审判你们残忍行为的时候,我会想起,你们和我们都曾来自同样的孤独,你们和我们及整个欧洲都处在同样的智慧的悲剧之中。不论你们怎样,我都将为你们保留着人这个名字。为了忠于我们的信仰,我们必须尊重你们身上的某种东西,而你们却不曾尊重过别人身上的东西。长期以来,你们有着巨大的优势,你们杀人比我们要容易得多。直到最后,将是那些和你们相像的人获利。但直到最后,为了使人能超越自己所犯的最严重的错误,得到辩护和恢复其无罪的名义,和你们并非同类的我们将必须出来作证。

    这就是为什么在战争的最后之时,我会从这个像地狱一样的城市中央,透过强加给我们的无限磨难,透过那些众多死者惨不忍睹的面容和我们那些留下无数孤儿的村庄对你说,在我们即将毫不留情地消灭你们的时刻,我们却并不仇恨你们。即使明天我们会像其他很多人那样死去,我们也没有仇恨。我们不敢说不害怕,我们仅会努力做到有理智。但我们却可以担保什么也不仇恨。而今天在世界上最令我憎恶的东西,我会告诉您,我们会合情理地进行处理,我们会摧毁你们的力量,却不会从灵魂上消灭你们。

    你看,你们过去对我们曾有过的优势,你们还将继续拥有。但它同样也造就了我们的优势。正是这一点今晚使我有了轻松的感觉,像你们那样对世界的深层含义进行思考:我们面对遭到惨剧的现实,但同时我们在这智慧的灾难之后又拯救了人的思想,并从中汲取复兴的顽强的勇气,这是我们的力量之所在。当然,我们对世界的指责并不会因此而减轻。为了使我们的命运不再显得令我们绝望,我们为这新的思想已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千百万人在清晨被杀害,到处是监狱可怕的高墙,几百万死者的尸体在整个欧洲的土地上烟火四起,所有这些都是为了得到除了使我们中的一些人更多地死去,而没有任何其他用处的某些细微的好处而已。是的,这是很令人失望的。但我们必须得证明我们不应受到这么多的不公正对待。这是我们为自己所确定的任务,这任务明天将开始执行。在这个已充满了夏天气息的欧洲的夜晚,有几百万武装人员和非武装人员正在准备参加战斗。你们最终将被战败的那一天的黎明正在到来。我知道,上苍将一如既往对你们那残暴的胜利和理所当然的失败漠然处之。我今天仍然对上苍不抱任何期望。但至少我们将为拯救你们想置其于孤独中的人作出贡献。由于厌恶忠于人的这种精神,正是你们将会成千上万地在孤独中死去。现在,我可以对你们说永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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