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笺风流半笺痴:情暖三生的古典最美情诗-你的凋谢,是另一种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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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缕香魂,几掊黄土

    在这红尘中,有些厮守像梦一样,短暂迷惑后就再也摸不到,醒来全是泪。而有种爱,舍不得,忘不掉,永远都在疼。活着的时候如此,死了之后还是会继续。听听诗篇《唐风·葛生》中那些余音不绝的悲歌,就会知道那些相爱过的时光,对爱人来说,多久都是不够。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

    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

    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

    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

    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葛藤儿把那荆树盖,蔹草蔓生在野外。我的爱人独个儿去,谁去伴他呀?独个儿在地下!

    葛藤儿把那枣树披,蔹草爬满墓地旁。我的爱人独个儿去,谁去伴他呀?独个儿墓中睡!

    漆亮的牛角枕儿作陪葬,花棉锦被闪着光。我的爱人独个儿去,谁去伴他呀?独个儿到天亮!

    天天都是夏日的天,夜夜都是冬天的夜,熬到百年我死后,到他身边再相见。

    夜夜都是冬天的夜,天天都是夏日的天,熬到百年我死后,到他身边再相见。

    清泪尽,纸灰起,他一个人永远地安睡在这冰冷的坟墓中,而我也是一个人,在坟墓外头彷徨哭泣。像我无数次做过的甜蜜而伤感的梦,来去都悄无声息,只留下梦醒后令人心碎的空虚……

    如果时间要将他从我身边带走,那么,至少回忆是我的。即便是灰烬,也是我的。看这世间,满目疮痍。而我幸得他的爱,此生便再无憾事。我们一起推开那扇叫岁月的门,许多年华终将被渐渐搁浅、慢慢遗忘,唯有我们的情谊将刻于彼此心间,永不磨灭。

    别人看来,我这般销毁骨立地思念他,都是些无谓的事情。然而我们曾经说好,要用整个生命去爱对方、思念对方、回应对方。现如今,你却先于我,把这誓言静静地放在你不能轻易拿出来的、永恒的沉默里。

    只是,我还能像当初爱他一样,以一种原始的冲动去爱另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吗?我只有日日念着蛊惑自己的咒语:再也不了,动辄发脾气,动辄热爱,让自己从此变得刚强冷硬。

    这夏日的白昼太过漫长,而那冬天的寒夜总是遥遥无期,我只能独自一日一日地挨过这沉默的岁月,只为在旅途的终点可以再次与他相见。

    在这样深沉的爱前,任何语言都略显苍白。只能勉强劝慰着:不要害怕,人无论如何都是要活下去的,就像高桥睦郎说的那样:“我们将继续沉默的旅行,没有欢悦也没有悲戚,勉强地说,只有无休止的爱。”

    在诗经之外,在我们生活的不远处,也有一个女子为自己早逝的爱人写下令人悄然泪下的悲歌,她就是三毛。

    三毛本是生命的流浪者,她生活的世界里没什么值得让她留恋的。所以她一直游荡,在文字里,在那些陌生的土地上。然而人是要用两只脚在地上生存的,就算是再奇特的女子,也要在人间烟火中寻求感情的寄托。

    在西班牙,一个蓄着大胡子的男孩对她说:“我把我的心换给你,这是一颗金子做的。”而她的灵魂就在这时停住了,从此在他的世界里沉沦到底。

    他们一起在撒哈拉沙漠生活了六年,他是一位潜水工程师,她则做他的家庭主妇,为他做各种中国菜。荷西曾说他平生的理想就是:“有一个小房子,我赚钱养活你,晚上回来你煮饭给我吃。”

    祈盼的一切竟然这么轻易就实现了,让他们以为眼前即永远。三毛说:“我不会死,我还要给你做饺子呢!”而荷西说:“要到你很老我也很老,两个人都走不动也扶不动了,穿上干干净净的衣服,一齐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说:好吧!一齐去吧!”

    谁知他竟然食言,一次出海工作时就再也没回来,他一个人在他们最好的年纪里先离开了。

    三毛曾经跟着钟声许下了十二个愿望: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然而,命运总是一再辜负她,赐予她爱和幸福的同时也埋下了痛苦和沉沦。

    荷西总是唤三毛“Echo”,三毛的英文名。在希腊神话里,Echo是一位在山林中死去的回声女神,而她爱恋的美少年则溺水而亡。

    远古的神话当真是带有不可亵渎的力量吗?神的命运一样会落在人的头上吗?没有人能给出答案。命运留给人类的常常是多到不能再多的遗憾。

    荷西死后,三毛几乎陷入了半疯狂的状态。在为荷西守灵的那夜,三毛对荷西说,“你不要害怕,一直往前走,你会看到黑暗的隧道,走过去就是白光,那是神灵来接你了。我现在有父母在,不能跟你走,你先去等我。”

    见过阳光的人就再也不能回去黑暗里了,感受过温暖的熨帖又怎能重新习惯寒冷。回过头时,一直守候在旁的坚实臂膀却不在,谁能忍受这份蚀心的痛?

    他曾随着她的漂泊而漂泊,而今,是她的心随他沉到这茫茫宇宙的不知处。

    几个月后,三毛又去荷西的坟前看他。“荷西,我回来了,几个月前一袭黑衣离去,而今穿着彩衣回来,你看了欢喜吗?向你告别的时候,阳光正烈,寂寂的墓园里,只有蝉鸣的声音。我坐在地上,在你永眠的身边,双手环住我们的十字架。我的手指,一遍一又一遍轻轻划过你的名字——荷西·马利安·葛罗。我一次又一次的爱抚着你,就似每一次轻轻摸着你的头发一般的依恋和温柔。我在心里对你说——荷西,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在古代的书里,有很多好运气的人。他们爱一个人,就一直会爱到死。而古代的坟墓中,也有很多好运气的人。他们爱一个人,就会埋在一起。这样的好运气,放到现在是一件极为奢侈的事。最初相爱的时候,人们都在祈盼生生世世,祈盼长生永驻,然而在死生契阔的大背景下,无论你多么的世事不理,命运还是与你纠缠,并且终其一生也难以摆脱。最后只落得一缕香魂,几掊黄土的凄凉与惆怅。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秋枯春荣,日月升落,看尽沧海桑田,亦难以明死生,知天命。日华闪漫,那一片无尽的花开成了海,花径人疏,风拂过往事,压下那柔弱的茎,但有注视着它再一次的站起来,重归寂寞。人生,就是明知道泡沫终将破碎,但仍要将其不断吹大的无奈。而在爱情的世界里,十年生死两茫茫,最终只能自己思量,却怎么也不能剔除相思的苦痛。《江城子·乙卵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为我们展示了阴阳两隔的无奈与辛酸。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

    明月夜,短松冈。

    午夜梦回,一轮明月隔着十年的茫茫生死,照得镜前人发如雪,鬓凝霜。只是再皎洁的月光也难免凄凉,藏不住的古铜色阴翳是脸上静默无言的相思泪,是心中无法开解的胭脂扣。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那年,丹岩赤壁下,绿水泓中,他抚掌三声,唤鱼而出,自是美景岂能无美名,就手书“唤鱼池”以记,谁知,王弗差丫鬟送来的题名也正是“唤鱼池”三字,这样的不谋而合,韵成一段“唤鱼联姻”的佳话。

    初婚那一年,苏轼十九岁,初露才华、满怀抱负,大把大把的少年意气像是风中飘不散的歌谣;王弗十六岁,双眸如星,粉面如桃,自有一种淡墨染不出的风情。

    自此,她是他读书侧畔的良伴,“幕后听言”的贤内助,纯真无邪的师妹,年少情深的发妻。

    在那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月,多的是无从选择的人生。若是彼此都在对命运的顺应中遇到了那个对的人,便是月下老人的完美羁绊、三生石上的侥幸刻痕了。他与她,何其幸也!

    想来,即便是漫长岁月的单调乏味,也难敛住那眉州少年脸上的得意春风。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日子如果能够一眼望到白头,那么生活可能从此便是自斟自酌、幸福漫溢的美酒和艳词了。然而世事无常,相爱终是难得久。仅仅十一年之后,王弗便因病撒手人寰。

    十一年的岁月说长也不长,从青涩的少年到热烈的盛年,风景还没看透,红豆还没熬成缠绵的伤口;11年的相守说短也不短,他已经把她对窗梳妆的身影泼墨成一卷写意画,留待以后的岁月里一边苍老,一边回忆。

    十一年的记忆说长也不长,夫妻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的情景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十一年的缘分说短也不短,足以让他和她在经历了下一个十年之后于清亮的梦中再次相见。

    我们在千年后无从得知苏轼痛失爱妻时是如何的黯然神伤,只有像这样细细地听,他那些凄清幽独的心声,让那淌了千年的泪流进我们的心里。

    王弗去世后的十年间,宋神宗驾崩,宋哲宗继位,司马光被任命为宰相,苏轼又一次被召回京城,升任龙图阁学士,同时担任小皇帝的伺读一职。

    此时的他已续了弦,续娶的这名女子正是王弗的堂妹——王润之。据说这位王润之的身上隐约有其堂姐的风韵、才情。

    苏轼是否在她身上寄托了一丁点对前妻的怀念,我们不得而知。这时的宣仁皇太后和小皇帝十分赏识苏轼,四十岁的他虽然在政治上春风得意,在生活中也有了妻儿相伴。然而,逝去的前妻始终在他内心最隐秘的角落里静静安放。

    那琴瑟相和的十年即使不会让他日夜挂念,也绝不可能就此简单地淡出记忆。虽不致时刻都隐隐作痛,却也不免在岁月的流逝中悄无声息地蓄积着、发酵着,酿造出一种愈来愈浓烈的情感。

    真正至情至性的男子寄情,却不滥情;喜新,却不厌旧,苏轼正是这般对世间之人、情、事、物有着极大尊重的至情至性的男子。

    都说要足够坚强才敢念念不忘,在阴阳相隔的十年间,他不论经历怎样的世事变迁,从未停止过那个“纵使相逢”的痴心迷梦。奈何岁月如刀,日日萧索当年的面容,皱纹爬上了额头,银霜落满了发丝,浮尘的苍老把年轻的容颜暗中偷换。这样下去,两人纵使还有未尽的前缘,也只落得相见不识、擦身而过的遗憾。

    十年的光阴,正如一生时光的界碑,也是尘封心门的钥匙。那些窖藏得严严实实的陈年老酒,将在这个时候被悉数打开,极为苦涩,却也极为馥郁,恐怕只有怀着相同心事,妄图和逝者对话的痴情守望者们才能尝尽个中滋味。

    回不去的地方叫做家乡,而乡愁的缘起很大程度上并不仅仅因为物理意义上的距离,而是因为那些不可逆转的人和事,还有那些白驹过隙般一去不返的时光。还好,我们在半梦半醒的迷醉中总能模糊生与死的界线,找到回家的心路。

    就像是迷失在舞台上的演员一般,苏轼在梦中又一次闯入故居前那个熟悉的庭院。内心强烈而绝望的企盼让他在这个充满回忆的地方,如同青涩少年般跌跌撞撞,难以成行,直到一眼看见窗前那张熟悉的脸,低垂着眼帘,正用娇艳欲滴的颜料轻点朱唇,一如当年站在初春池边,袅袅婷婷、含羞带怯的少女。

    她依然是那样的“敏而静”,而他,有口不能言语,有手无法触碰,唯有睁大眼睛看着,看着,任由一行行心碎的眼泪万箭齐发般穿过眼睑,穿过自己炽热的胸膛,却在此时蓦地想到:原来她也与自己一样,承受着同样的相思之苦,做着同样的再相逢的迷梦。

    长满矮小松树的山冈,荒烟蔓草的坟头,每个肝肠寸断的月明之夜,坟墓内外的两人,纵有满腹的离愁别恨,又该说与谁听呢?

    古往今来,到底是歌者的心灵本身酝酿着无尽的凄楚,还是无尽的悲剧造就了伟大的歌者,我们无从拷问。唯有在起风的日子,在冰冷的月下,用心聆听那些遥远心灵的悲鸣和寂寞的哀歌,像俄国女诗人茨维塔耶娃的诗中所写:像这样细细地听/如河口/凝神倾听自己的源头/像这样深深地嗅/嗅一朵小花/直到直觉化为乌有。

    在这样的尘世,容我们抛却种种机关算计,就像这样,在今时今日,与一阕词相对,与那些远古而来的相思一起落入爱情的深渊。

    若问世间最遥远的距离,现代人兴许会故意忽略奈何桥的绵长,忘记生与死的藩篱,给出避重就轻的妙答:“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现如今,便捷的交通、通信方式让我们随时都可以和各种相爱着的、暧昧着的人面对面,而实用主义的态度和浮躁焦虑的情绪也催促着我们迫不及待地向对方传递爱的讯息。

    然而,又有多少人能够明白地知晓:有一种距离叫阴阳相隔,有一种辛酸叫相逢不识,有一种情结叫对窗梳妆,有一种追忆叫年年断肠。这些,怕都只能从那些远古的枯黄纸页中寻得一丝踪迹了。

    如果说奈何桥是全宇宙的心碎边界,那么苏轼俨然站在桥的这一头,为古往今来无数悼念爱人的悲怆灵魂咏尽了内心的凄苦和怅然。

    也许,当死亡没有将我们和爱人分开的时候,它的阴影并不能在我们之间筑起实实在在的高墙。所以现代人总是理所当然地以为,爱是高调的宣言、直接的占有、无尽的厮守,抑或抵死的缠绵;显然已经忘记很久很久以前,古雅的人们是怎样用矢志不渝的忠贞和略显笨拙的情态去歌颂爱、享有爱和缅怀爱。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命运真是一切人间戏剧最成熟、最具匠心的设计师。它将我们推向幽暗深渊,在我们下落时又给我们晴朗风月,这些就如同一种静默的昭示,仿佛是它在告诉世人。世界空阔,懂得爱的人类不会总在底处。所以,纵使漂泊不定,纵使曲折难平,也一直承认,正是爱让生命成为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所以,即使是阴阳两隔,依然爱你如旧。对于《遣悲怀》中的元稹来说,就是要终夜长开眼,报答韦从的平生未展眉。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辞。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空下来时,难免想到你,同时也想到我自己,世人所谓的人生百年到底有多长呢?你我携手七年,于我而言竟似一瞬,这难道是命运的安排?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永嘉时人邓攸清和平简,贞正寡欲,逃避贼人时,为保全亡弟之子,而将自己的儿子抛弃,以至于自己终身无子。晋人潘岳的诗作在钟嵘的《诗品》中被列为上品,他那三首《悼亡诗》写得尤其好,但是现在看来又有什么用呢,那个人注定是听不到了。死者长已矣,而生者还是要继续面对这尘世的满目疮痍,纵使步履维艰也要走下去。

    你走后我方知晓,人间为何会有良辰美景不再的惆怅。没有你的世间让我仿佛陷入一种深沉幽暗的绝望之中,我在其中,伸出手,想抓住你,而我抓回来的不过是一掌冷雾。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唯有寄希望于死后与你同睡一个墓穴,待到来生也不会分开,你依然做我的妻。

    你知道的,我一直把你放在我心中一个沉重的位置上,不轻松,也不允许轻松。而我曾许你的一世欢颜,从未兑现,如今只能以你不知的方式静静偿还对你所有的亏欠。

    然而,今生抓不住的,又如何能期待来生?我在今生也只能“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是不是当一个故事太过悲伤,人们就会以诗、以歌将这悲伤尘封在其中,在众人传唱的口唇间冲淡那份化不开的浓愁。

    韦丛二十岁时,以太子少保千金的身份下嫁于元稹。彼时元稹初落榜,尚无功名,又无背景。然韦丛与她父亲一样深惜元稹的才情,对元稹家中的贫瘠淡然处之。

    婚后,元稹忙于应试,家中大小事务皆由韦丛一人周全,生火做饭、洗衣买酒,自是温柔体贴,从无怨怼。就这样,两人素朴相依,清然携手,共度了那许多的清贫岁月。

    走得最快的总是最好的时光。也许是因为清贫和操劳,二十七岁时,韦丛就离开了人世。她与元稹同苦七年,如今元稹飞黄腾达,守得云开见月明,她只看一眼云散月出,而没有福分照见月亮的清辉。

    韦丛下葬时,元稹正因御史留东台而没能亲自送葬,这于他,怕是至深的遗憾。在元稹心中,韦丛独占最广阔的一角,让他深切思念却又无尽悲伤。

    娶她,本是政治上的希冀,本来仓促的婚姻,却让两人由此底定了一生一世的情缘,不再视如儿戏。彼此始料未及地起了婚姻的头绪,而接续的,已是势必永远缠结在一起的结发鸳盟。

    他们前世似乎是有着未尽的缘分,所以在今生能这般相遇相守、日日情笃。可是,月尚有缺,这浊重人世岂能圆满?陪我们在黑暗中匍匐的是一些人,而陪我们站在阳光下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为没能给她更多的幸福而抱愧,元稹为韦丛写下了著名的《离思》和《遣悲怀》等十六首诗。也许这是他的野心,将因她而郁结的悲思统统放在诗里,一直延绵至百年千年后。

    最遥远的思念是生死相隔,相见遥遥无期,思念,变成了空洞的回忆,所以我只能在梦里用画笔画一场相见,所以我只能在纸上用笔写出一个情节,所以我只能用想象填补空缺的记忆。这种阴阳两隔的怀恋,一如潘岳《悼亡诗》中对妻子杨氏的悼念。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

    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

    僶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

    帏屏无髣髴,翰墨有馀迹。

    流芳未及歇,遣挂犹在壁。

    怅恍如或存,回惶忡惊惕。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

    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春风缘隙来,晨霤承檐滴。

    寝息何时忘,沈忧日盈积。

    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

    时光流逝,爱妻离开人世已整整一年,层层的土壤将他们永远隔绝了。就个人对亡妻的思念之情来说,诗人十分愿意留在家中,可是有公务在身,朝廷不会依从,这个愿望是难以实现的。再说,人已死了,就是再继续留在家中,也是没有用。所以,诗人勉强遵从朝廷之命,转变念头,返回原来任职的地方。

    临行之前,诗人触景生情,心中有说不出的悲哀和痛苦。看到住宅,自然想起亡妻,她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进入房间,自然忆起与爱妻共同生活的美好经历,她的一举一动,使诗人永远铭记在心间。可是,在罗帐、屏风之间再也见不到爱妻的形影。见到的是墙上挂的亡妻的笔墨遗迹,婉媚依旧,余香未歇。眼前的情景,使诗人的神志恍恍忽忽,好像爱妻还活着,忽然想起她离开人世,心中不免有几分惊惧。

    冬去春来,寒暑流易,爱妻去世,忽已逾周年。又是春风袭人之时,檐下晨霤点点滴滴,逗人哀思,难以入眠。深沉的忧愁,难以消却,如同三春细雨,绵绵无休,盈积心头。要想使哀思衰减,只有效法庄周敲击瓦盆了。

    世界上最遥远的思念是生死相隔,心爱的人已经离去,真的成了后会无期,只剩下这个深夜孤寂的夜光,只剩下眼眶悲伤的泪水。最遥远的思念是生死相隔,多想知道,他在天堂是不是还好,是否也在想念着我。月光渐渐退去,晨光渐渐温暖,爱的人已离去,剩下的只是无尽的怀念与相思。但是,虽然佳人已逝,但是仍旧相信她在另一个世界从容地绽放。

    陶醉过你的梦幻,就无心于别处的风景

    琵琶曲未终,潇湘水仍寒。忽忆佳人今总老,梦贪好,茫然忘了花间道。那烂漫的山花不再使我流连忘返,无论多么艳丽的花朵,在你面前都会黯然失色。曾经的你,依旧是我生命中最美的花朵。流诸指尖的年华,因为你的出现而灿烂,也因为你的离开而沉沦。陶醉过你的梦幻,就无心于别处的风景。这是元稹在《离思》中对爱情的咏叹。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如果曾经经历过大海的苍茫辽阔,又怎会对那些小小的细流有所旁顾?

    如果曾经陶醉于巫山上彩云的梦幻,那么其他所有的云朵,都不足观。

    现如今,我即使走进盛开的花丛里,也无心流连,总是片叶不沾身地走过。

    我之所以这般冷眉冷眼,一半因为我已经修道,一半因为我的心里只有你。

    韦丛走后,元稹在一首首悼亡诗中絮絮地说着他的思、他的悔、他的痛:

    你永远不会知道,没有你,我如何可以从此不赞不忏;我如何可以只走大道,向日出之地,喝洁净的水,我又如何可以从尘土起行,到尘土里去,如果没有你。

    我们窗前读书、廊中散步、月下对酌的那些过往,如今只好比天上一夜好月,得火候一壶好茶,只供得你我一刻受用,难及永恒。

    读《世说新语》见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呼:“奈何!奈何!”当时笑他傻气、痴狂,如今想来却正合我心意,当真遇到无可奈何之事,纵是有百张口也是什么都说不出的。

    我们曾以万年为盟为誓。那时只觉一万年何其修远,谁想却又像是刚刚逝去的昨天,转眼只剩得我一人把生命的哀歌唱到人生暮色。

    只是你走后,我再无心于其他,这世上的时光,我只想与我自己无悲无喜地度过。

    元稹写下的数阙悲歌,和他那情到深处万念俱灰的赤诚千年来流淌不断。人间的爱情都是一脉相传的,元稹的赤诚和悲伤不会成为“后不见来者”的孤绝。八百年后,在印度,有两个人隔着时空与他遥相呼应。

    我一说你们就知道了吧。八百年后,在印度,有一座泰姬陵建成了,但你们知道吗,这里面藏着一份双料的爱情。

    留世的伟大工程大多与军事、国防、宗教有关,长城、金字塔、月神庙都令人肃然惊叹,而庞大的陵墓更是常见,秦始皇陵甚至具备一座城市的规模,那占地数万平方米的兵马俑不过它的附属品。然而只有泰姬陵不同,它不只是一座堂皇的坟墓,更是一个丈夫对妻子深沉的爱。

    泰吉·玛哈尔是蒙兀儿王朝第五代皇帝沙贾汗的皇后。十九岁嫁给沙贾汗,为他生了十四个孩子,却夭折了七个,三十八岁时,随沙贾汗南征死于营帐之中,在此之前她刚生下最后一个女儿。

    泰姬与沙贾汗共度了十九年的婚姻生活,这期间泰姬一直随沙贾汗南征北战,两人的深情也正是由这番相携相伴而来。泰姬死后,沙贾汗直到去世,三十六年中一直过着清教徒般的鳏居生活,这对于一个国王来说可算是怪事。他当真是万念俱灰、心如止水,这悠悠岁月中,政事之外,唯有修建泰姬陵能让他牵念。

    据说,如今泰姬陵所在的位置正是当年沙贾汗王子与泰吉·玛哈尔初相遇的地方。当年,十九岁的泰吉·玛哈尔有着怎样的风情,微风拂过她如玉似水的纱丽,而她的长发森林,明眸流水,就是他心心念念的家。而十九年转战南北的岁月中,她那一双温柔的眼眸,始终照在他的脸上,危难时,为他担忧,出险时,则为他庆幸,为他笑。

    不要以为爱情、婚姻是件简单的事,只要男才女貌、门当户对就可以天长地久。所谓心心相印,恩爱白首,需要的是你与他经历的枝枝蔓蔓,你们留在时光里的那些披荆斩棘、披星戴月。

    三十六年后,七十五岁的沙贾汗身体早已油尽灯枯,心中仍然满是温热的爱意。他犹支起病体,只为最后看一眼月光下的泰姬陵,见她安好,他方可静然离去。

    “你看,纵使万灯谢尽,时光再也流不来你,我只好亲自去陪你,在身侧轻轻蜷卧,从此后,再不管人间几世几劫,你我径自安然入睡。”

    世人都以为泰姬陵只是一曲国王和皇后的恋歌,殊不知,这里面还回荡另一个丧妻伤心人内心的悲歌。

    沙贾汗初建陵墓时,很多建筑师前来献图。而其中一位建筑师的设计最为细腻完美,虽然他也是设袭回教建筑圆顶和塔柱的传统而设计,却大胆地采用白色大理石代替旧式建筑的红砂岩,整个设计看起来匀称而秀丽,正于沙贾汗心有戚戚焉,沙贾汗就决定采用他的设计。

    其实,这位建筑师与沙贾汗同是丧妻的伤心人,而这个陵墓他本是为自己心中的王后——他的亡妻所设计。现如今,这陵墓虽以泰吉·玛哈尔为名,我想,他的妻子于冥冥中心上也是了然的:这是她的丈夫为她而做的。

    一位独善大匠之才,一位独揽大权在手,都逃不过命运的捉弄,却又都无惧无畏地爱着。正是同样秉着一份执拗的爱,他们才能如此完美地合作完成了这座观之令人心潮涌动的世间奇工。

    听了这些故事,不禁要慨叹:这世间,为了爱情到底可以做到哪一步呢?他们听到这问题,也许只是浅浅一笑,“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不解释,不辩白。

    人们说,爱情的最高境界不是我为你去死,而是我替你送葬。电影《入殓师》是一部很轻的电影,却能让人看到很重的人生。佐佐木先生对大悟说,他的妻子六年前去世了,他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送走了她,然后开始了替死者入殓的工作。他的妻子是带着他的爱走的,这世间的每个死者都应带着他人的爱离开这个世界,就值得有人在他们生命的最后敬重、温柔地送他们通向未知的旅程。

    也许生命的终点处并不是一片幽深的黑暗,爱我们的人会在那里为我们点一盏灯,照亮那未知的旅程。爱情的法力有几重?它可以让人山人海变为无人之地;它可以让人生而死,死而又复生;它可以让人放弃三千弱水,只取一瓢足以饮一世。

    那个为爱而忧伤的少年维特说:“从此以后,日月星辰尽可以各司其职,我则既不知有白昼,也不知有黑夜,我周围的世界全然消失了。”

    那痴情的郑国男子说:“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东门,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虑,聊可与娱。”

    元稹则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陶醉过你的梦幻,就无心于别处的风景。也许这就是爱情的真正魔力。

    你的芬芳,依稀在指间缠绕

    睹物思人,人已去,楼已空,却依然活在醉梦中。失去了,才懂得什么叫做痛,为爱受尽折磨,只因曾经彼此深爱过;为爱受尽折磨,只因彼此深爱过。虽然佳人已逝,但是依旧相思不断,垂泪涟涟。睹物思人,青衫湿遍,而她的芬芳,似乎依旧在指间缠绕。这是纳兰容若的多情,是用《青山湿遍》对另一世界的发妻的倾诉。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

    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釭。

    忆生来、小胆怯空房。

    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

    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

    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

    怕幽泉、还为我神伤。

    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分愁香。

    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他的青衫已被泪湿,而从前那个软语相慰的人却不在身旁,她怎能忍心将他相遗忘?半个月前,她犹在病中,而她平日里惯用的剪刀还在银缸中静静放着。家中的一切安然如常,却唯独少了她。

    他记得,生前的她胆子小,从不敢独自一人留在空空的房内。而如今,她只身躺在凄暗幽深的棺内,陪伴她的只有墓前梨花落下的暗影,如此冰冷、凄凉,她该如何自处?

    他莫可奈何,唯有希求她的魂魄能够识得回家的路,“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他将那些为她而落下的清泪,和入那些用椒浸制而成的酒中,天上地下的神仙饮下这椒浆,就能够尝到他酸楚的泪,为他而神伤,更希望神仙能够替他将长眠的她叫醒。

    然而,他也不过是一介柔弱书生,也注定是薄命之人,只怕他们发下的那些海誓山盟都难在今生实现了,想到此,恁地让人柔肠寸断。

    这是纳兰容若第一首悼亡词,用来悼念他的发妻卢氏。

    二十岁时,纳兰容若迎娶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为妻。卢氏初嫁纳兰,年方十八,“生而婉娈,性本端庄”。成婚后,二人琴瑟相和,感情笃深,正是“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栏曲处,同椅斜阳”。

    纳兰曾写过一首《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词中那句“赌书消得泼茶香”,让我们得以一窥他和卢氏琴瑟和鸣的生活点滴。“赌书泼茶”讲的是李清照和赵明诚夫妇的生活逸事。李清照和赵明诚夫妇喜好读书、藏书,两人又都擅记忆,所以每次饭后一起烹茶对饮时,他们就会用比赛的方式决定谁先饮茶。一人问某典故是出自哪本书哪一卷的第几页第几行,如果对方答中则可先喝。可是赢的人往往会因为太过开心,将茶水泼洒,溅得一身茶香。于是,“赌书泼茶”就成为伉俪志同道合的千古佳话。纳兰与卢氏也有着同样高雅的情趣,时常效仿李清照和赵明诚玩“赌书泼茶”的游戏。

    然而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上天总是不愿轻易成全人间的美满。他们的爱情终究没能日深持久,不过才三年,卢氏便因难产而亡,永远地离开了纳兰。卢氏的死给纳兰造成极大的痛苦,从此,在他的诗篇中只见“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

    妻子的死并没有被时间冲淡,纳兰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沉浸在失去卢氏的悲痛中。于是,他自度曲,自填词,写下这首《青山湿遍》,对在另一个时空里的发妻诉说着自己深深的爱、深深的痛。

    有一次,卢氏问纳兰:“世上最悲的字为哪个?”纳兰答:“情。”而卢氏笑言:“是‘若’。”是啊,若能不相逢,若能不相识,今生怕也不会独尝这思念的痛。

    自卢氏殁去,纳兰终日愁绪满怀,常常睹物思人,在落花时节,他眼望残红,思念着亡妻的好,口中念着:“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而他在另一首词《采桑子》中曾写道:“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读容若的悼亡词,当真能读出他泣出的字字血泪,让隔了几百年的我,也不禁枉然:这世间,还会有这般深刻的爱和思念吗?

    谁也不曾想,《青山湿遍》中那句“书生薄命宜将息”正是一语成谶,纳兰容若只活了三十年,但他用自己余下的生命不断地对发妻诉说着:你去往另一个世界,我也不会再怕了,因为我已将你深深地埋在心底,总有一天,我要在别的世界的晨光里对你唱道:“我以前在地球的光里,在人的爱里,已经见过你。”

    在有一年卢氏的忌日里,纳兰还曾写下这首《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足见他对卢氏深沉的爱从没有轻易释怀: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

    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

    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

    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

    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

    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

    待结个、他生知已。

    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

    清泪尽,纸灰起。

    人们只道是纳兰容若“虽履盛处丰,抑然不自多。于世无所芬华,若戚戚于富贵而以贫贱为可安者。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家家争唱他的《饮水词》,但他的内心曲折却有几人知呢?他不曾示人的情深、抱负、理想、歉疚,又有几人懂得?而又有几人能见,有那么一个人,问乡关何处,于塞外不住悲鸣。

    如今,人类像个顽皮又自闭的孩子,害怕过多的负担和承诺,所以拒绝过分的热络、无谓的攀谈;又尽可能地不去缅怀任何往事,也不去期盼遥远的未来;当心地爱人,计较地付出,小心翼翼地不任感情泛滥。到了最后的最后,云淡风轻地对自己露出貌似无懈可击的笑容,说:看,生命本该如此简单清畅。

    如果这种“不求深刻,只求简单”的生活是现代人的理想,人们为何又在面对纳兰容若以至情、以血泪写就的《饮水词》时动容不已?其实,我们都是渴爱的,也是懦弱的,所以宁愿让自己相信那些经世不朽的爱情都只存在传说里,让自己安然地在现世继续灰头土脸地摸爬滚打下去。

    只是在午后明朗的笑声里,或在夜半的寂静中,我们的内心依然会闪过一丝怅惘,而当我们念起“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也会不禁潸然。在这世界,就要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之后作为一辈子的回味。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茫茫人海,人人如粟。前生五百次回眸,换来今生一次擦肩而过,不禁感慨,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双双化蝶翩翩舞,恩恩爱爱不绝期”。生死相随的誓言,悲观离合的故事,不经意的想起,便是一阵唏嘘,生不能成眷侣,死却能长存,这何尝不是一种心酸的幸福,这就是情,这就是元好问在《摸鱼儿·雁丘词》中的传唱。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

    千山暮景,只影为谁去?横汾路,寂寞当年萧鼓。

    荒烟依旧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风雨。

    天也忌。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纵使见惯了世间所有的风景,尝遍了世间所有的苦辣酸甜,你也未必能明白地说得出情之究竟为何。

    那时,还是青葱少年的元好问,去并州赶考。在路上,他遇见一位捕猎者。捕猎者给他讲了一个故事:“今天,我抓到了一对大雁,把其中一只杀了。而另外那只自己挣脱了罗网,谁知道,它却围绕着那只死去的大雁悲鸣,迟迟不肯离去,最后竟然自投于地而死。”

    元好问听了,就将这对大雁买下,葬在河流上游,并垒起石头做记号,将此处称为“雁丘”。他一时感慨万端,对着汩汩河流,茫茫宇宙,发出了旷绝千古的一问: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彼时,十六岁的他未谙人事,未染情愁,却对着人世发出了这般深沉如巨雷的叩问。自从人类识得情滋味,就开始不断追问,不断寻找同一个问题:爱情到底是什么。

    是啊,爱情到底是什么呢,竟然可以让世间的人、物、草、木不惜以生命相许、相报?

    这一双大雁曾经相携相依,飞遍天南地北,飞过寒来暑往,正是这雁群中难得一见的痴情儿女。而到如今,一只去了,另一只才明了:欢乐过后的离别,温暖过后的冷,才是真正的黯然销魂,真正的彻骨冰冷。

    那孤独的雁儿仿佛在说:望去前程万里,形单影只的我要如何飞越这连连雪峰,绵绵云海;眼见晓风已逝,日照将残,唯有将生命都抛弃,只身随了你去。

    这汾水一带本是汉武帝巡幸游乐的地方。当年武帝出巡横渡汾水,一路上弦歌曼舞,箫鼓喧天,棹歌四起,山鸣谷应,何等的热闹!而今只见平林漠漠,衰草冷烟,一派萧索冷落。

    然而武帝已死,繁华落幕,纵使女山神枉自悲啼,耗尽全部的法力为其招魂也无济于事。

    在生死相许的深情面前,所谓“逝者已矣,生者当如斯”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人隔靴搔痒式的敷衍宽慰。而这对大雁的生死相许连上苍也不免要嫉妒,它们不会与那些寻常的莺莺燕燕一般,寻常地走完一生,寻常地化为黄土。它们与它们的深情将长存于世,而这雁丘处,则正好留与后世的文人骚客,让他们在此狂歌痛饮,歌哭笑骂。

    这般生死相许的深情震撼至三百年后,一位临川男子在他的戏剧《牡丹亭》题词中发出了一句至情至性的呐喊: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牡丹亭》中的杜丽娘在梦中遇见书生柳梦梅,因而生情,一往而深,然而一切不是幻梦中的美景,梦醒后的现实无论如何都再难寻觅。若是他人,不过幽然一叹,旋即过自己的日子。杜丽娘却为梦中的情郎一病不起。在弥留之际,她苦撑病体,对镜细细描画她生命最后的模样,她相信,是她的,早早晚晚,高高低低,都会来找她。所以她要将生命中所有的美丽都绽放在这画幅之上,待那有心人郑重地将她拾起。

    其实,杜丽娘不过是做了一个有情之人为爱情能做的所有事。不论在梦境、现实、冥府、金銮殿,她都无畏无惧,不放弃一丝一毫的努力,她要自己来成全自己的深情。

    《牡丹亭》正是带着这份缠绵秾丽的至情弘贯苍茫人世,跨越重重叠叠的岁月迤逦而来。让今人读来,仍然心旌神荡,随杜丽娘的死而哭,又因她的复生笑了又哭。这样凛冽的女子,生命于她,如同一场激烈的巷战,注定是精彩绝伦,好在最终结局圆满。

    我一直在想,古时候的天地山水到底与现在有何不同,为何能有那么多人为情而生而死?这戏中有杜丽娘为情而死,又为情复生,而戏外则有商小玲情殇戏台之上。

    鲍倚云《退余丛话》中记载:崇祯时,杭有商小玲者,以色艺称,演临川《牡丹亭》院本,尤擅场。尝有所属意,而势不得通,遂成疾。每演至《寻梦》、《闹殇》诸出,真若身其事者,缠绵凄婉,横波之目,常搁泪痕也。一日,复演《寻梦》,唱至“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得梅根相见”,盈盈界面,随声倚地。春香上视之,已殒绝矣。

    每次听《寻梦》一折,都会想起商小玲,想象着她应该有细瘦的腰肢,着青色的衣,守在梅树下安静地睡去。她也是为情所苦的女子,每每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最终情殇戏台之上,她那句“花花草草无人恋,生生死死遂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的唱词仿佛还温热地飘荡在看客耳畔,她却“打并香魂一片”永远地离去了。

    有时,不禁自问,是不是深情注定是一出悲剧,必须以死来句读?然而,那些为爱而死的灵魂千年来还在飘荡,只迟迟落不进现代人的心灵。

    现代人熟谙忘却的方法,受的教育是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下去。他们信奉的爱情守则是:“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别人的爱情比海深,我的爱情浅。”他们认为,美好的爱情只会出现在电影和童话故事里,而活在现实中的人纵使此一时在情爱中痛苦翻腾,彼一时也会忘得一干二净,“一个人,好好活”才是最真实不过的道理。

    对于杜丽娘、商小玲这些古时的女子来说,为情而生而死不过是她们生存的方式,如同呼吸、饮水一般,自然无伪。对于现代人来说,“生生死死为情多”已成为遥不可及的传说,而那些让人淌了千年的泪的故事,到头来不过是一个个来自远古的故事,只能存活于发黄的纸页之间,再不能成为人们生存的教科书,心灵的励志册。

    到底什么是清,情是林觉民的《与妻书》,“吾之意盖谓以汝之弱,必不能禁失吾之悲,吾先死留苦与汝,吾心不忍,故宁请汝先死,吾担悲也。”这一句“汝先死,吾担悲”包含了一个男子能给一个女子的所有的赤诚温柔。他说过要许她一世的欢颜,就不会允许她因他而流一滴悲伤的泪。

    情是金庸在《神雕侠侣》的开篇,在赤练仙子李莫愁出场时,轻柔地唱着“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却瞬间将陆家七口人置于死地。可是,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女魔头也不过是个为情所困的寻常女子罢了,那日常阴毒狠绝的面容下掩藏着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问世间情为何物,谁又能说得清楚。世人多为情所迷,为情所累,为情所困,为情所苦,有几人说得清楚?真正能看得透,看得开,看得破的人,也许才真正懂得情为何物,阅尽红尘事,尽知凡事理。不为蝇头小利而争,不被情牵扯,随缘而生,此等境界,超凡脱俗,乃世外高人。然而,美好的爱情依然是世间人人所向往的,所追求的,人间理当如此,人也原本如此。所以爱着的和被爱着的,你们要珍惜,多付出你的关爱,多感恩别人给与你的关爱,善于付出并懂得感恩的人是快乐的。

    公自成千古,吾犹恋一生

    生命经历大悲难,自会迎来大蜕变。只是蜕变之后,没有人能预测更好还是更坏。但是成长总有其必经的过程,生命自有其一定的轨迹。她唯有静然,按部就班地遵循这些轨迹,经历这些过程,不堕一门,不庸碌一生。然而,对于爱情来说,虽然爱人逝去,已成千古,吾仍然爱恋一生。这就是商景兰的《悼亡诗》。

    其一

    公自成千古,吾犹恋一生。

    君臣原大节,儿女亦人情。

    折槛生前事,遗碑死后名。

    存亡虽异路,贞白本相成。

    其二

    凤凰何处散,琴断楚江声。

    自古悲荀息,于今吊屈平。

    皂囊百岁恨,青简一朝名。

    碧血终难化,长号拟堕城。

    商景兰的这两首《悼亡》诗,开创了女性“悼亡”诗之先。

    第一首:你一殉身,从此便可垂名千古,我仍对这人世有所留恋。君臣之间有大义,儿女也要兼顾。生前事,死后名都是一个人安身立命的根本,如今你我虽阴阳两隔,但你我于家于国的“贞节”都是一样的。

    这首诗八句四联,句句铿锵,联联有力,在其中,我们读不出悲怆、读不出缠绵,没有凄切的怨恨,也没有细腻的追忆,只是静静述说着一个女子对君臣大义,儿女情面的体认和理解,以及对夫君祁彪佳的赞颂。

    她看到他在暮色的沉默里徘徊,她知道他的心中定有所缺,为国,为家,她猜测着最坏的情形。她知道,她会全身心地支持他的决定,她会如经冬犹绿的江南丹橘,体贴地为他遮挡风雨,让他去后的一切简淡无瑕。

    但是在第二首《悼亡》诗中,她就没有第一首表现得那么洒脱,那么清明。

    她一上来就明白地表露出失去伴侣的悲凄,凤凰本是相携而飞,到底在什么地方分散了呢?楚江水的拍岸声中,琴声也断断续续,难以为继。自古至今,人们依着这楚江水,纪念荀息,凭吊屈平,为朝廷之事而累终岁,方可在青史上留得姓名。我们不过凡夫俗子,难以效仿苌弘化碧,唯有长声呼号,以纾胸臆。

    每个朝代灭亡之时,总会有一些士大夫以自绝的方式为自己生活且服务的朝代进行激烈决绝的殉葬。一百多年前,清朝初亡,民政部员外郎梁济问儿子梁漱溟说:“这个世界会好吗?”父子对谈后几天,梁济投积水潭自尽。他留下万言遗书,希望以其一人殉身而唤起国人之国性。

    中国文人胸怀经世之志、头顶灿烂星辰,以一生、全身心去履践忠孝节义的思想和意义,春夏秋冬,周而复始,前仆后继,仅此一点就令人动容。

    时间向前推去,明朝灭亡时也有一个人,为留守气节,不仕满清,留下一首《绝命词》——“图功为其难,洁身为其易。吾为其易者,聊存洁身志。含笑入九泉,浩然留天地”,便自沉于寓山住所梅花阁前的水池中,他就是祁彪佳。

    这些士子大夫的自绝是眷恋旧也好,唤起新也好,我都不甚在意。虽然每每想起梁济那句“这个世界会好吗”而欲泪,我仍更关心那些坚强活在满目疮痍中的人们,相较于那些以肉身之死来呼唤、剖白自己的人,他们是活生生的,不断地创造着奇迹的人,就像祁彪佳的遗孀商景兰。

    商景兰能书善画,德才兼备,十六岁时嫁入山阴祁家,与当时著名藏书家祁承爜之子祁彪佳成婚。祁彪佳寝馈于书卷之中,仕途上少年早达,在学术上精文墨、通戏曲、擅文才,生活上颇具雅趣。二人伉俪相敬,琴瑟相和,无论在性情上、生活上还是学术上都十分契合,时人赞其为“金童玉女”。

    他们相濡以沫二十五载,若说生活中有何憾恨,那就是他们生活在那个奄奄一息的明朝。彼时,大明江山气数将尽,清军南下,眼看大明朝的半壁江山也难以保全。

    不久,崇祯帝自缢于北京,清兵正式进驻中原。而弘光小朝廷偏安江南一隅,仍内斗不休。商景兰虽为女子,却深晓大义,她知明朝的一切都难以挽回,于是,就日祝于佛前,只愿丈夫能安然无恙。

    国家已然破碎,小家更不能就此离散。出于女性的直觉,和对丈夫的了解,商景兰心里一直有隐隐的不安,所以她多次劝祁彪佳能向朝廷请辞归家。与其让丈夫为朝廷之事忧心,不如夫妻俩归守田园,不问世事,继续从前的美好生活。

    世事急转恰如燎原大火,压根由不得人控制。一时间,种种情势齐发,相逼之下,祁彪佳采取了最决绝的方式来表示无声的抗议。而属于商景兰幸福的生活自此戛然而止。

    祁彪佳刚死,大明朝紧接着也灭亡了,接踵而至的家国之难重重地给了商景兰两击。故国沦丧、夫君死别所带来的悲痛,让商景兰一时间无所适从。但她膝下有儿女,她不能轻言生死,只得将那些排解不去的悲痛诉诸笔端。

    商景兰也出生于仕宦之家,并不如那些小家碧玉,只贪恋儿女之情。她心中有着对国家、对生命的大悲切,从她的诗作中可见悠悠的故国之思,和苍苍的身世之感。

    她毕竟只是尘世一凡俗女子,经历此变故,她也总不免要有种种抹不去的婉转曲折。“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坠河而死,将奈公何!”想必商景兰也和《公无渡河》中的女子一样,有过如此无奈的悲怆。只是,她没有如那位女子一般随丈夫投河而死。她没有忘记自己是一位母亲,也没有忘记初嫁时祁公对她的嘱托:“区处家事,训诲子孙,不堕祁氏一门。”

    不管现实多么不堪,商景兰依然努力让自己活得丰盛。她以一己之力,成就一门的传奇。儿子为反清复明抛头洒血,女儿媳妇以诗歌吟咏人生,祁氏门中出现了盛极一时的女性家庭创作团体,开创了清朝闺阁聚会联吟联句的风气。

    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有没有那么一种永远,永远不改变,拥抱过的美丽都再也不破碎,让险峻岁月不能在脸上撒野,让生离和死别都遥远,有谁能听见?这世间有太多的生离死别,所以让人伤心落泪,所以一片伤心画不成,纳兰容若就是这样的一个伤心者,一阕《南乡子》惹人落泪。

    泪咽更无声,止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前夜雨铃。

    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思来忽断肠。咽下酸楚的思念泪,痛悔当初为何如此薄情,没能厚重待你。我凭借着那一手精湛的丹青功夫描画出你的面容,今生别过,唯望以此留念,日日与我相对。哪知,纵有鬼斧神工,一片伤心也是画不成的。

    你我分离时所说的话,好像还在耳边,只是我们再不能如那比翼鸟般同枕同卧,如今一个醒来,一个径自睡着。我在午夜梦回,对着那风声雨声檐铃声,独自垂泣,为我对你相知不深,也为我不能与你同处于那亘古的寂静中。这长清短清,哪管人离恨,我只得以纸笔代喉舌,只是,伊人已逝,千般相思与谁说?

    有的人在某个地方出生、成长,不过命运随意地将其抛掷在此,终究是未得其所。而他的内心常常思念着另一个不知在何处的地方,他称那里为家乡。纳兰容若就是这样的人。他生于富贵之家,衣食无忧,仕途坦荡,然而,翻开他的《饮水词》,你却会发现满纸皆寂寥。

    “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外人只看得到他是大学士明珠之子,深受倚重的御前侍卫,精通经史,擅书道,工丹青,又善骑射,却没有人知道,这些统统不是他想要的。

    真实的纳兰容若厌倦黑暗官场,无意富贵功名。他的生活也并不是外人所想那般事事顺意,无忧无虑。初恋之人被选入宫,做了帝王的妃嫔。正情浓时,两人就被活生生地拆散;父母之命下所娶之妻,情愫渐生,恩爱渐浓,妻子却骤然离世。不过短短数年,生离与死别,人间两大悲剧都教他尝了个究竟。续弦,却难圆旧梦,于人世之功名、地位、富贵再难有心一顾,终日郁郁,终至成疾,于三十一岁溘然长逝。

    无论情、无论才,纳兰都堪称旷世一妙人,然而这样的人与世界的缘分竟然这么短,短到我们措手不及。也许,情深到一定程度,才高到一定地步,都是累人的,尘世也难容的。

    我这个人是最见不得英雄白头,美人迟暮的。我一直认为亚历山大大帝是这世界上最死得其时的人,世人看不到他龙钟的老态,他在人们心中影像永远是三十二岁正当年的模样。细想来,纳兰死得这样早,也好,唯记取他一番心事,一抔深情,正合衬。

    每个人的心里都会装着一个人,遥远的,不可触摸的,旁人看不见,唯有自己心底清晰。纳兰自是不能免俗。少年时的他才情、形貌俱佳,正是个心事眼波难定的风流儿郎,与其表妹蓦地一相逢便倾心相许,然而幸福的灵光,只一闪现,便无踪迹。表妹被选作秀女入宫,二人被一道宫墙阻隔,初萌生的情一夕成末路。

    纳兰心中残存一丝希望,盼着有朝一日表妹限满出宫,再续前缘。然而现实让人的自我安慰幻灭得更快,表妹还未出宫,他却要娶他人为妻了。

    有时,我不得不相信,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一件事的出现,也许只是为了替代或消解另一个人、另一件事的存在。

    纳兰在父母之命下迎娶了卢氏为妻。初始,他不情不愿,心内仍存着对表妹的爱恋,对卢氏少有关心和眷顾。时日一久,纳兰心头对表妹的相思因现实的无望而渐渐冷落成灰,而卢氏本人婉娈端庄,诗书礼义俱通,不但能与纳兰畅谈如老友,而且将纳兰内心的苦痛一一拂去,二人日渐情笃。

    想来,卢氏必定是个冷暖自知的清定女子,所以,她定会知晓纳兰内心深藏的缱绻波折。只是,她什么不说,也不强求,容他自行消化过往直至简淡无瑕,而她在他的身边,做他的妻子,痛他的痛,爱他的爱。我想,卢氏这样的作为才是真正的凛冽,也只有卢氏这样的女子才值得纳兰深爱一生难忘怀。

    谁知,当他们刚刚开始“并吹红雨”、“同椅斜阳”的幸福生活,卢氏就因难产而香消玉殒,彼时,他们成为夫妻仅仅四年。

    他本以为就这样,与卢氏相携相和地过完今生,然而晴天里一个闷雷无征兆地打下,一手打破了所有的和愉宁静。对她的爱仿佛刚刚开始,却要就此戛然而止,他怎会甘心!

    他将心中未竟的爱,未诉的情意,一字一句地写在素白的笺中,在她的墓前,将它们烧成灰,当风扬之,他相信,有朝一日,她将在风里听到。

    在她离去的无数个夜晚里,纳兰的内心为曾经的不作为蒙羞。他本可以爱她更早一些、更长一些的,固执的他却空念远方的河山,而不曾低首怜取眼前人。

    像那首古老的歌唱的那样:“当我归来时/啊,我归来时/一切都已成空。”当他发现对她的爱早已深沉时,伊人却已不在。

    他铺展宣纸,饱蘸浓墨,将已在心中细细刻画的她,一笔一笔地描摹在纸上,画中的她云鬓轻挽,浅笑依然,他执起画,不由得看得痴了,看得眼朦胧了,胸中仿若有万般浪涛汹涌,涌至笔尖,化作一阕《南乡子》。

    有人说时间是药,医得好所有创痛。但纳兰对卢氏的爱与痛却是无药可医的。也正因此,顾贞观才会略带无奈地说:“容若词一种凄婉处,令人不能卒读,人言愁,我始欲愁。”

    我想,每个人都做过永恒的梦,有过永恒的希冀。但是,上天总是会把这个梦打破。它不允许相恋的人一起厮守到老,总有一个要先走,而对另一个人来说,就是“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愁是因为爱,然而,乐观地活着,才是对在另一个世界的人的最大安慰。

    空床卧听南窗雨,无人挑灯夜补衣

    思念成灾是命苦,相爱一辈好幸福。生命很短暂,只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共度夕阳红,才是最美最幸福。一生一爱,一世一心,人生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长相厮守,然而,天不遂人愿,在人生的某个节点,另一半总会突然老去。那些相濡以沫的日子,只能拿来感念。贺铸,一首《鹧鸪天》,一腔对爱人深深的思念。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重过阊门这个地方,如今已经万事皆非,你和我一同来到这里,为何不能一同归去呢。梧桐树的一半在清霜后已经枯死,白头的鸳鸯,失去伴侣只剩下一只在飞。

    原野上的草,露水初干,我在你居住过的旧地方思念着埋在新垅里的你,依依难忘。孤独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床上,听着南窗的夜雨,现在谁还会再为我挑灯缝补衣裳呢。

    这首词是贺铸为悼念亡妻赵氏而作,全词写得很沉痛,十分感人。是唐宋之后悼亡诗歌中不可多得的名篇。当时贺铸不久因事要离开夫妇共居苏州时,痛感物是人非,满腹辛酸无处倾诉,就写下了这首悼亡诗。

    人活一世,最大的幸福莫过于与自己相爱的人相守一生,而贺铸就是这种幸福的体验者。宋代词人中,贺铸的名气虽然不及柳永、欧阳修、苏轼、黄庭坚等大家那么显赫,但是,这位以一句“若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而出名的“贺梅子”,却自有他在词坛上遮掩不住的光辉。特别是他的词,英雄豪气与儿女情长并存,在两宋词坛上尤其难得。

    贺铸夫人赵氏,勤劳贤惠,贺铸与妻子的感情非常好,他曾有《问内》诗写赵氏冒酷暑为他缝补冬衣的情景。

    庚伏压蒸暑,细君弄咸缕。

    乌绨百结裘,茹茧加弥补。

    劳问汝何为,经营特先期。

    妇工乃我职,一日安敢堕。

    尝闻古俚语,君子毋见嗤。

    瘿女将有行,始求然艾医。

    须衣待僵冻,何异斯人痴。

    蕉葛此时好,冰霜非所宜。

    贺铸字方回,号庆湖遗老,生于河南卫州(今汲县),祖籍浙江山阴(今绍兴),古人重郡望,因此他称自己为“越人”。他是宋太祖孝惠皇后的族孙,又娶了宗室赵克彰的女儿为妻。出身贵族,且兼有一层裙带关系,这样的身份每使人艳羡不已,常人将以此自炫,可贺铸却看得非常淡漠,视富贵如浮云。他洁身自好,性情狷介,喜欢评论时事,于当前的事情,总要说出自己的看法,或赞赏,或批评,直言不讳;对那些权倾一时的“贵要”,“少不中意,极口诋之无遗辞”,颇有豪侠倜傥之风。

    正因为这样,他的仕途充满了坎坷,在官场上始终未能舒展他的抱负,只先后在泗州、太平州等地担任通判之类的地方官吏。他心气太高,看不惯官场的污浊腐败,受不了对上司的谄媚迎合,最后唯有弃官回归民间。贺铸携家来到了江南。

    在江南,贺铸与妻子曾经住在苏州,后来妻子死在那里,当贺铸不久因事要离开苏州时,痛感物是人非,满腹辛酸无处倾诉,只能哀叹:“好好一起来的,怎么就不能一起离开呢?”人生原来就是这样短暂啊!诗人在那新垒起来的坟头前,诗人默默地哀悼着亡妻;在从前两人住过的地方,诗人更是久久留恋,不肯离去。回到家里,躺在死者睡过的床上,聆听着南窗的夜雨,遥想当年妻子在深夜里为自己补衣的情形,诗人沉痛地表现出了对亡妻患难与共、相濡以沫之情的深切怀念。

    茫茫人海中,寻寻觅觅,也许就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眼波的交流心灵的颤栗,就在瞬间决定了今生要牵谁的手。人世间美好的爱情大抵如此,让人心醉神驰,让人生死相随。    “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古往今来,多少海誓山盟流传至今,“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更有多少爱情绝唱感天动地获得永生。

    誓言动听美丽,也下定决心要去实践。但是,岁月是无情的,它容不得同生共死,总有一个人要先老去,而另一个人注定要在这世间孤独的行走。生不如死同去,活着的人就像是空发“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慨叹的贺铸,相思之苦碎了一地。

    那一别,竟成永恒

    人世间的分别总是那么的奇妙,很多时候,一次转身,分别就已成永恒。等到物是人非,再把自己的悲伤摊在阳光下,仔细地晾晒。说分别很简单,然而却要用一生的时间来进行祭奠。而那思念的苦楚,正如戴复古在《木兰花慢》中描绘的那样。

    莺啼啼不尽,任燕语、语难通。这一点闲愁,十年不断,恼乱春风。重来故人不见,但依然、杨柳小楼东。记得同题粉壁,而今壁破无踪。

    兰皋新涨绿溶溶。流恨落花红。念着破春衫,当时送别,灯下裁缝。相思谩然自苦,算云烟、过眼总成空。落日楚天无际,凭栏目送飞鸿。

    莺啼啼不尽,燕语语难通。在这个莺莺燕燕的春天,诉不尽的是词人满腔的愁绪。十年来,这一点闲愁,每每伴着春风扬起,扰乱自己的心绪。是什么样的情绪竟然困扰了词人长达十年之久呢?十年,可以让呱呱坠地的婴儿长成茁壮的少年,可以让新绿的小树变得枝繁叶茂绿冠如茵。十年里,他遇过许多人,走过许多路,发生过许多的故事,但他今天却依然被这点小愁绪扰乱了。这愁绪是什么呢?——重来故人不见!此时此地,小楼东畔,杨柳依依。当年题诗的粉壁,如今已成残垣断壁。诗无所影,人无所踪;往事历历在目,却又恍如隔世重逢。

    春水新涨,绿波微漾,流尽的是落红无数,流不尽的是词人心中的思念与愁绪。红与绿本是强烈的对比色,但古人却能将这两种色调捏在一起,揉出佳句来。“绿肥红瘦”,“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和同眼前的这句“绿溶溶,落花红”,真是将撞色之美发挥到了极致。

    写到此处,词人笔锋一转,忽然记起当年临别时,妻子曾灯下补衣,将自己细细密密的心事一针一线地缝在丈夫的衣服里。谁知一别,竟成永恒。如今,衣衫虽已穿破,记忆却日久弥新。相思是漫长且徒劳的苦,云烟过眼,往事如烟。落日里,凭栏无语,目送归鸿,苍茫天地间,自己的孤单和寂寞只能更深地涌向心头。

    这首词是戴复古为悼念亡妻所作。故地重游,他那解不开的浓愁就这样此起彼伏地袭来,让人欲罢不能。

    在读戴复古的《木兰花慢》前,如果不了解他的故事。就只是会觉得这首词绝美哀怨、如泣如诉,堪称悼亡词中的翘楚。能够用心活过、真心爱过、痛心错过、诚心悔过……总算是对人生最好的报答吧。到底是怎样的女子能够让戴复古十年后仍然念念不忘呢?

    原来,“戴石屏先生(复古)未遇时,流寓江右武宁,有富家翁爱其才,以女妻之。居二三年,忽欲作归计。妻问其故,告以曾娶。”这是元代陶宗仪在《南村辍耕录》中记载的故事。说当年戴复古寄居在江西武宁的时候,有一个当地的富翁因为赏识他的才华,便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做妻子。戴复古在这里住了两三年后,忽然打算离开这里回去。妻子不明所以,问是什么缘故,他这才告诉妻子,自己曾经在家乡结过婚。

    这样的故事放在今天,绝对是一出荒诞的现代剧。曾经山盟海誓、同床共枕了几年的丈夫,却自曝“已婚”。而堂堂一个富家千金,竟然要独自为丈夫的“重婚”埋单。

    这个惊天霹雳一定雷到了很多人,包括这位女子的父亲。因为爱惜良才,父亲将爱女下嫁给戴复古做妻子,最后却发现换来的只是“欺辱”。不管是哪个父亲,恐怕都会因此勃然大怒的。那富翁有钱有势又有理,必然要押戴复古问罪的。

    而此时,那所谓的“戴复古妻”却并没有为难丈夫。她不但没有为难丈夫,也没有为难父亲,她从中调和,费劲唇舌,终于说动父亲,还丈夫以自由。临到最后,将要分别的时候,不但赠奁具给丈夫,还写下了情深义重的诀别词《祝英台近》。等到丈夫走后,她便投水而死。世人皆叹其“贤烈”。

    现在,不妨来聆听一下“戴复古妻”与丈夫作别时留下的那首词吧。这是她留给世界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回声了。

    惜多才,怜薄命,无计可留汝。揉碎花笺,忍写断肠句。道傍杨柳依依,千丝万缕,抵不住、一分愁绪。

    如何诉,便教缘尽今生,此身已轻许。捉月盟言,不是梦中语。后回君若重来,不相忘处,把杯酒、浇奴坟土。

    这首词名为“祝英台近”,想想化蝶的悲凉和凄美,仿佛就能预见到“戴复古妻”的命运。她选了这样一个词牌,也许就是故意藏着某些期待和谶语吧。

    上阕起笔,她写下了这样的心情:“爱惜丈夫的多才,可怜自己的薄命,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办法留着你了。”单是这三句话就已定了全词的基调。爱情是如此神奇,爱她的时候,她是一切;不爱她的时候,她什么也不是。很多由爱生恨的感情其实都是因了两个字:“多余”。当戴复古已决计回家,那么再多的挽留也是没有用的。即便父亲治罪,强留他在身边,他的心也不会和自己在一起了。此时的她,在他看来,已是多余。与其如此,不如潇洒放手,做他窗前的白月光,给彼此留个念想。

    在起笔的这三句里,包含了留恋、忍耐与委曲,当然也有对他人的成全。世间的痴男怨女真该好好默念这三句词,并时时温习一下:要宽容他人,也要放过自己。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多才”一词是宋代情人间的昵称,放在这里,有一语双关的含义。

    面对一颗无法挽留的心,“戴复古妻”所能做的,只是展开花笺,忍痛写下“断肠语”。但深入阅读,你会发现,其实揉碎的并非那绵软细腻的花笺,而是女词人一颗浸满泪水的心,这背后藏着的是写作此词时候心里的不忍与不舍。千丝万缕的杨柳,此时都抵不上心里的一怀愁绪。此处若与戴复古十年后小楼东畔的杨柳依依对照来看,物是人非的无奈与伤慨令人不禁悲从中来。

    词的下阕说,今生缘尽,无奈妾心已许。当年月下甜蜜时许过的诺言,都是曾经美好的经历,而不是我们的梦中呓语。今当别离,如果他年你重游故地,若还没有忘记我,请浇一杯清酒在奴的坟上;九泉之下,妾便含泪瞑目矣。写到此处,“戴复古妻”的心意终于明白可见。

    原来,她早就决计在丈夫走了之后殉情的,此时的她,求死之心已斩钉截铁。不知道当年的戴复古接到这样哀而不怨的词时,心中作何感想。这样的女子,这样的情意,他竟真的忍心离去。

    然而,到底是我们小看了这女子。她不但有着惊世的才华,也有着极刚烈的心。她竟自选择了“赴水而死”这样决绝的举动。她不愿做窗前朦胧的白月光,而是宁愿将自己的生命化为一颗赤红的朱砂,钉在戴复古的生命里,钉在她生命之树最后一圈的年轮上,也钉在宋词的墨迹里,钉在千百年后我们每个人的心上。

    有女如此,难怪戴复古会如此怀念她。

    绣在上河图里的血梅花

    在宋代,有这么一个人,她以自己的生命为宋代画了一朵娇艳无比的血梅花,永远哀婉地开在她所钟情并舍命的宋代文化掌纹里,永远绚烂地绣在宋代的清明上河图里。任由千百年的熙来攘往,她始终活在那片汴京的美梦中。她就是写下《满庭芳》后就从容赴死的徐君宝妻。

    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尚遗宣政风流。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一旦刀兵齐举,旌旗拥、百万貔貅。长驱入,歌楼舞榭,风卷落花愁。

    清平三百载,典章文物,扫地俱休。幸此身未北,犹客南州。破鉴徐郎何在?空惆怅、相见无由。从今后,断魂千里,夜夜岳阳楼。

    这就是那首徐君宝妻留给后人的《满庭芳》,字字看来皆是血,如残阳如晚霞,在宋末词坛绽放出动人的光芒。开篇起笔从“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开始追溯,遥想都会繁华、风流人物,仍然有北宋的遗风。十里长街,绿窗朱户间,银光闪闪,数不尽的城与人,满世界写着风雅、富庶与文化。然而,一旦刀兵齐举,旌旗狂涌,几百万的元兵南下,势如洪水猛兽。雄兵长驱直入时,那绝色旖旎的南宋,竟如暴风骤雨中的落花,被打得七零八落,花堆成冢。

    自古,“落花”里便藏着女儿家最大的心事。或感怀独守空闺的寂寞,或慨叹青春易逝的无奈。落花虽落于土中,心事却着实落在了姑娘们的心里。不同的是,此时的徐君宝妻,她眼里、心里的落花,片片写满国仇家难,沉痛到令人窒息。而那国破家亡和被虏千里的双重悲剧与苦难,都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

    词的下阕,铺开上下三百年的大宋史,“典章文物”四个字的背后所蕴藏的文化气息便铺面而来。世所共见的成就上写满了后代的赞叹,英国史学家汤因比曾说,“如果可以选择,我愿意活在中国的宋朝。”宋代的绘画、诗歌、史学、哲学等各方面的成就几乎都称得上五千年来华夏最灿烂的文明。王国维先生更在《宋代之金石学》中赞叹其“前之汉唐,后之元明,皆所不逮也。”可惜,这些个光辉灿烂的成就,如今“扫地俱休”。

    在这亡国的时刻,多少人想的是举家逃命、忍辱偷生;可在徐君宝妻的眼中,蒙古铁蹄既伤害了宋人的心灵,也踏碎了大宋文明的碎片。那些碎片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

    就在这哀伤至绝的时候,女词人忽然笔锋一转,从国家的命运联系到自己的人生:索性的是如此辗转千里中她还能保全清白之身,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而“破鉴徐郎”一句指的是南北朝时江南才子徐德言与乐昌公主破镜重圆的典故。

    当年隋朝大将杨素因辅佐杨坚统一天下而立得大功,于是便得隋文帝赐婚,将亡国的陈后主妹妹乐昌公主许给他为妻。相传,乐昌公主“才色冠绝”,自嫁给杨素后更是深得宠爱。可乐昌公主仍然终日闷闷不乐。经打探,杨素方知原来乐昌公主与丈夫徐德言情深义重,两人曾相约正月十五时在都会相聚。可是,国家破败后二人不幸中道分散。在经历了颠沛流离、九死一生和再度重逢时,公主已嫁为人妇。造化弄人就这样活生生地应验了。杨素听到这些曲折后,便动了恻隐之心,将徐德言招至府内,让他们夫妻得以团聚。此后,这一故事便与“破镜重圆”一词一并流传下来。

    今次提及,徐君宝妻欲以他人的“徐郎”来叩问自己的“徐郎何处”,一语双关,既含亡国颠沛流离之苦,又暗含已无破镜重圆之机,其冰雪聪明,真是可见一斑。此时的她不禁喟然长叹,“空惆怅、相见无由”。从今后,不管今夕何夕,只求魂归故里,得遇情郎,夜夜梦断岳阳楼。最后一句,情至哀婉,大有“生为宋朝人,死为宋朝鬼”的深意。读后,令人唏嘘不已。

    就是在写完这样一首词后,徐君宝妻投池而死。赴死的原因源于蒙古的入侵,当时,蒙古兵一并虏到杭州时,有个蒙古大帅掳走了她,因为绝色,所以大帅总是想法讨便宜。但是,徐君宝妻每每以巧计脱身,想方设法保全自己的名节。在经历了三番四次的虚与委蛇后,主帅终于发怒了,他要强行施暴,侮辱徐君宝妻。徐君宝妻心头一紧,知道自己难逃一劫了。略一沉吟,她便心生妙计,以顺水推舟之势,再一次蒙蔽了“敌人”。

    她对蒙古军官说:“请您给妾身一点时间,等我拜祭完先夫之后再做你的女人也不迟啊,您又何须动怒呢?”估计是徐君宝妻自从被俘后就没有温言软语的时候,所以今时今日的点头应允,竟让蒙古男人高兴得有些措手不及,高兴地答应了她的要求。

    随后,徐君宝妻沐浴更衣,焚香默拜,一切都那么彬彬有礼。事罢,她独自向南而泣,并在墙上写下一首《满庭芳》,趁人不备时便举身赴清池。

    我们无以推测徐君宝妻在留词诀别时的心情,而任何想象其实都是苍白无力且残忍无比的。她那样一个女子,就这样被虏几千里,却能设法保全古代女子最珍视的“清白”,其中的智慧和勇气,总非平常女子所能比。每次想到徐君宝妻的时候,我总是想起香港作家西西的短篇小说《像我这样一个女子》。那篇小说讲述的是一个女化妆师的故事,她不是普通的化妆师,而是“尸体化妆师”。她说她的身上总带着腐烂的气息,而她每天都必须举着苍白脆弱的双手,为所有死去的人化妆,给他们以生命最后的尊严。

    我们可以联想出徐君宝妻最后焚香沐浴的场景,“严妆焚香,再拜默祝”,一连串的动作中透出的是她对生命的留恋与敬重。谁也不能玷污她的清白,活着不能、死了也不能。

    对于徐君宝妻这样的女人来说,最大的痛苦并不是死在战火纷飞的乱军中。她们最深刻的悲剧是:即便她们能死里逃生,但等待她们的也不是劫后重生的喜悦,而是更为艰难的抉择——她们的生命与贞洁永远无法兼容,万一不幸失身,即便死了恐怕也要受尽千夫所指。对她们来说,死亡有时候反倒是一种解脱。徐君宝妻虽然死去了,但是她在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她将自己惊世的才华、无上的气魄都编织进那首绝命词里,如人生最后的挽歌,举着宋末词坛最后一张从容赴死的精致妆容。这朵血梅花的凋谢,是另一种绝美的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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