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刊出的十几封信,都是我在平绥路上旅行时沿途寄给君箴的。本来是私信,也有不少的私话,且都是随笔挥写,不加剪裁的西,不大愿意发表出来。但友人们见到的,却都以为应该公之于众。有人天天在嚷着开发西北;西北的现状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情形呢?关于这一类的记载是极少。我这十几封给君箴的信,虽然对于西北社会的情形说得不多,且更偏重于古迹方面,却总有点足资未闻未见者的参考。我不愿说什么“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戒”的老话。但最近的将来,就将成为问题的中心的西北,其危急的情形,以及民间的疾苦,或可于此得到些消息吧,特别是关于西蒙一方面的事。故便趁着住在上海的十天,将它们整理一下,删去一部分的“私话”将它刊之于此!却并不曾增入什么。书简本是随笔挥写的东西,也许反因其为随笔挥写之故而反能不忸怩作态吧。即有些浅陋草率之处,也便索性的让它们“过而存之”了。
在平绥路上,这夏天旅行了两次,一次是七月间,到了平地泉,因路断而回。一次是八月间,由北平直赴绥远,再到百灵庙,包头等处。第七封信以前都是第一次旅行时所写的;第八封信以后却是第二次写的。
此行得友好们的帮助不少,特别是冰心、文藻夫妇。这趟旅行,由他们发起,也由他们料理一切。我应该向他们俩和一切帮助我们的人,致恳切的谢意!
作者
二十三年九月八日
(《西行书简》,商务印书馆1937年6月出版)
从清华园到宣化
别后,坐载重汽车向清华园车站出发。沿途道路太坏,颠簸得心跳身痛。因为坐得高,绿榆树枝,时时扑面打来,一不小心,不低头,便会被打得痛极。八时十二分,上平绥车,向西走,“渐入佳境”。左边是平原,麦田花畦,色彩方整若图案。右边,大山峙立,峰尖邨邨若齿,色极青翠。白云环绕半山,益增幻趣。绝似大幅工笔的青绿山水图。天阴,欲雨未雨。道旁大石巨崖棋布罗立,而小树散缀于岩间,益显其细弱可怜。沿途马缨花树最多,树尖即在车窗之下,绿衣红饰,楚楚有致。九时半,到南口。车停得很久。下去买了一筐桃子,总有一百多个,价仅二角。味极甜美。果贩们抢着叫卖,以脱手卖出为幸,据说获利极少。过南口,车即上山。溪水清冽,铮淙有声。过了几个山洞,山势险甚。在青龙桥站停了一会,又过山洞,经八达岭下,即入大平原。俨然换一天地。山势平衍若土阜,绿得可爱。长城如在车下,回顾八达岭一带,则山皆壁立,峻削不可攀援。长城蜿蜒卧于山顶,雉堞相望。山下则堡垒形的烽火台连绵不断。昔日的国防,是这样的设备得周密,今已一无所用了。长城一线已不能阻限敌人们铁骑的蹂躏了!
十一时四十五分到康庄。这是一个很大的车站,待运的货物堆积得极多。有许多山羊,装在牲畜车上,当是从西边运来的。十二时二十五分,过怀来,山势又险峻起来。山色黄绿相间,斑斓若虎皮纹,白云若断若连的懒散地拥抱于山腰。太阳光从云隙中射下,一缕一缕的,映照山上,益显得彩色的幻变不居。
下午一时余,到土木堡。此地即明英宗被也先所俘处,侍臣及兵士们死难者极多。闻有大墓一,今已不知所在。有显忠祠一,祀死难诸臣的,今尚在堡内。我们下车,预备在此处停留数小时。堡离车站数里;在田垅间走着。进沛津门,即入堡。房屋构造,道路情形,已和“关内”不同。大街极窄小,满是泥泞,不堪下足,除小毛驴外,似无其他代步物。街下有“岁进士”和“选元”的匾额,初不知所指,后读题字,始知前者为“岁贡生”,后者为“选拔贡生”。商店很少,有所谓“孟尝君子之店”者,即为旅馆,门上又悬“好大豆腐”的招记,后又数见此招记。似居民食物主要品即为豆腐。到显忠祠,房屋破败不堪,明碑也鲜存者。此祠立于景泰间,至万历时焚于火,清初又毁于兵。康熙五十六年雷有乾等重建之。嘉庆间又加重修。祠后,辟屋祠文昌帝君,壁上画天聋、地哑像,乔模作态,幽默可喜。三时半,回到车站,四时又上车西去。六时二十分到下花园车站。这个地方,辽代的遗迹颇多,惜未及下车。鸡鸣山远峙于左,洋河浊浪滔滔,车即沿河而走。右有一峰孤耸,若废垒,四无依傍,拔地数十丈,色若焦煤。是一奇景。一路上都是稻田,大有江南的风光。六时五十五分到辛庄子,溯河而上,洋河之水,势极湍急,奔流而下,潺潺之声满耳。堤岸皆方石所筑,极齐整,间亦有已被冲刷坏了的。对山一带,自山腰以下,皆是黄色,风力吹积之痕迹,宛然可见。漠外的沙碛,第一次睹得一斑。山色本来是绿的;为了黄沙的烘托,觉得幽暗,更显出暗绿。柳树极多,极目皆是。
七时四十分到宣化。车停在车站,拟即在此过夜。城外有兵士甚多,正在筑土堡,据说是在盖建营房。夜间,风很大,虎虎有声,不像是夏天。
八日,清晨即起身。遥望山腰,白云绵绵不绝,有若衣带环束者,有若炊烟上升者。半山黄沙,看得更清楚。七时半,坐人力车进城。入昌平门,门两旁有烧砖砌成之金刚神。城门上钉的是钟形之铁钉;极别致。城墙上有一石刻小孩作向下放便势;下有一猴,头顶一盘承之。据车夫说,从前每逢天将雨,盘上便有水渍。今已没有这效验了。穿城而过,出北门。北门的城楼,即有名之威远楼,明代所建,今尚未全颓。正对此楼,为镇虏台,台高四丈,远望极雄壮。旁有一小阜,名药王阁。我们走上去,无一人,屋内皆停棺木。狗吠声极凶猛。一老太婆在最高处出而问客。语声不可懂。她骨瘦如柴,说一声话,便要咳嗽几声。明白的是肺痨病已到不可救药的地步,真所谓“与鬼为邻”的了。我心头上觉得有物梗塞,非常难过,便离开了她,向镇虏台走来。台下为龙王殿,台上有匾曰“眺远”。此台为嘉靖甲寅(一五五四年)所建,登之,可眺望全城。有时代碑记,凡“镇虏台”之“虏”字,皆已被铲去,殆是清代驻防军人所为。台下山旁,有洞穴二,初不知为何物,入其中,可容人坐立。车夫云:“为一山西客民所居,今已弃之而去。”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的穴居。
过镇虏台,便望见恒山寺(一名北岳庙)。寺占一山巅,须过一小河始可达。山径已湮没,无路可上。行于乱石细草之间,尚不难走。前殿为安天殿,后殿为子孙娘娘庙。有顺治十年及乾隆甲午二碑。山石皆铁色。对河即为龙烟铁矿办事处。本有铁路支线一,因此矿停工,路亦被拆去。此矿规模极大,炼矿砂处,在北平之石境山。恒山寺下葡萄园极多,亦间有瓜田。平津一带所需之葡萄,皆由此处供给。又有天主堂的修道院一,建筑不久,式样似辅仁大学,当为同时所造的。院主为本国人吴君,在内修道者,有五六十人,都是从远方来的。
回到城内,游城中央的镇朔楼,本为鼓楼,大鼓尚存,今改为民众教育馆,办事精神很好,图书有《万有文库》等,尚不少。其北为清远楼,尚是旧形,原为钟楼,崇阁三层,为明成化间御史秦所造,因上楼之门被锁上了,未能上去。清远楼正居城的中央,楼下通衢四达,似峨特式的建筑,全是圆拱式的。
甘霖桥东有朝玄观(亦作朝天观),有宣德九年杨荣撰及正统三年吴大节撰的碑记。楼阁虽已破败,而弘伟的规模犹在。
次到介春园(今名玉家花园),园本清初王毅洲(墨庄)的藏书处,乾隆间为李氏所得。道光十年,始为守备玉焕功所得,大加经营,为一邑名胜。鱼池花木,幽雅宜人,今也已衰败,半沦为葡萄园,闻年可出葡萄八千斤。园亭的建筑大有日本风,小巧玲珑。春时芍药极盛,今仅存数株耳。大树不少,正有两株绝大的,被斫伐去,斥卖给贾人。工匠丁丁的在挖掘树根。不禁有重读柴霍夫《樱桃园》剧之感。
次到弥陀寺。朝玄观的道士云:“先有弥陀,后有宣化,不可不看。”但此寺今已改为第二师范,仅存明代的铜钟及大铜佛各一。其实,弥陀寺乃始建于元中书右丞相安童,元清皆曾重修。今碑文皆不见。铜佛高一丈八尺五寸,重四千余斤,为明宣德十四年九月十五日比丘性杲真源募缘建造。校园中,有大葡萄树数株,远者已有六十余年。
次去参观一清真寺,脱鞋入殿。此地教徒约五千人,甚占势力。
宣化本为李克用的沙陀国城,余址今尚可辨,又有镇国府,为明武宗的行在,曾辇豹房珍宝及妇女实其中,称曰“家里”,今为女子师范学校。惜因时促,均未及游。
宣化城内用水,皆依靠洋河,全城皆有小沟渠,引水入城,饮用,洗濯,及灌溉葡萄园皆用此水。人工河道,规模之小,似当以此处为最。
(选自《西行书简》,商务印书馆1937年6月出版)
大同
十日,五时即起身。六时二十分由张家口开车。过阳高时,本想下去游白登堡,因昨夜大雨滂沱,遍地泥泞,不能下足,只好打消此议。下午一时半到大同。
大同在六朝做过北魏的都城,历代也都是大邑重镇。遗留古迹极多。在平绥路线上是一个最有过去的光荣的地方。现在车道可通太原等处。将来同蒲路修竣,这个地方在军事和商业上占的地位更为重要。
过大同的人,没有一个不耳熟于云岗石窟之名。这是北魏时代的一个伟大的艺术的宝窟。我憧憬于兹者已有好多年。到大同的目的,大半在游云岗。但并不是说,城内便没有可逛的地方。大同的城内也到处都是古迹,都有伟大的建筑物和艺术品在着。在大同,便够你逛个十天八天,逛个心满意足,还使你流连徘徊,不忍即返。
在车站上听见人说,连日大雨倾盆,通云岗的汽车道已被水冲坏,交通中断。这话使我的游兴为之减去大半。其田、文藻到骑兵司令部去打听关于云岗道上的消息,并去借汽车。——到云岗虽不过三十里,汽车一小时余可达,坐骡车骑马却都很费事,故非去借汽车不可。过了许久,他们才回来,说赵司令承绶已赴云岗,他也因路断不能回来。现在正派工兵连夜赶修,大约明天这条路可以修好。
这样的在期待中,在车厢里过了半天,夜色苍茫,如豆的电灯光照得人影如鬼影似的,实在鼓不起上街的兴趣。到这陌生的地方,也不愿意夜游。便在车上闲谈,消遣过这半夜。
十一日六时起。九时左右,司令部的载重汽车来了。先游城内。云岗的修路消息还没有来,据说,要十二时前后方才知道确实的情形。颉刚游过大同数次,他独留在车上写信,不出去。
大同旧城外,有外郭三,除兵房外,无甚商店。但马路甚好,兵士时常的在修理。一进旧城,便是县政府的范围,那马路的崎岖不平,泥泞满涂,有过于北平人所称的“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我们坐在大汽车上颠簸得真够受。旧城的城楼,曾改建成西式的楼房,作为图书馆。后冯玉祥军围大同,图书馆为炮火所毁,至今未能恢复,一座破坏了的洋楼孤巍巍的耸立在城头,倒是一个奇观。
到了阳和街东,便是九龙壁的所在。这是代王邸前的一道照壁。王邸已沦为民居,仅此照壁尚存。锁上了门,须叫看守者开门进去。那九条龙张牙舞爪的显得很活泼。琉璃砖瓦砌合的东西,光彩过于辉煌耀目,火辣辣的,一看便有非高品之感。但此壁琉璃砖上的彩色已剥落了不少,却觉得古色斑斓,恬暗幽静,没有一点火气,较之北海公园的那一座九龙壁来,这一座是够得上称做老前辈的了。在壁下徘徊了好久。壁的前面是一个小池。据看守人说,池里有水的时候,龙影映在水中,活像是真龙。又说,大小龙共计一千三百八十条。此数大约不确,连琉璃瓦片上的小龙计之,也不会到此巨数的。“九龙神迹”的一碑为乾隆重修时所立。又有嘉庆及民国十九年重修的二碑。门首有一碑,题云:“奉旨传教修德立功为义殒躯杨司铎、雅各伯”,大约是“拳匪”时被杀者的纪念碑。
次游华严寺,这是大同城内最著名的梵刹。共有上寺下寺二所,相距甚近。当初香火盛时,或是相连的,后来寺址的一部分被侵占为民居,便隔成两地了。这是很可能的解释。上华严寺规模极大,现在虽然破坏不堪,典型犹在。旁院及后院皆夷为民居。大雄宝殿是保存得最好的一部分。终年锁上了门,可想见香火的冷落。找到了一个看守的和尚,方才开了门。此殿曾经驻过兵,被蹂躏得不堪。壁画尚完好。但都是金碧焕然,显为二三十年内所作的。有题记云:“信心弟子画工董安”,又云:“云中钟楼西街兴荣魁信心弟子画工董安”。这位董安,当是很近代的人。但画的佛像及布置的景色却浑朴异常,饶有古意。有好几个地方还可看出旧的未经修补涂饰的原来痕迹。大约董安只不过修补一下,加上些新鲜的颜色上去而已。原来署名的地方,一定是有古人署名的,却为他所涂却,僭写上了自己的名号了。此种壁画,当不至经过一次两次的涂饰。每经过一次的“装修”,必定会失去若干的“神韵”。凡董安所曾“装修”过的,细阅之,笔致皆极稚弱。仅存古作的躯壳耳。凡未经他的“装修”的,气魄皆很伟大,线条使色,都比较的老练,大胆。今日壁画的作家,仅存于西北一隅,而人皆视之为工匠,和土木工人等量齐观,所得也极微少,无怪他们的堕落。再过几年,恐怕连这类的“匠人”也不易找到了。北方的佛教势力实在是太微弱了,除了一年一度或数度的庙会之外,差不多终年是没有香火的。有香火的几个庙,不过是娘娘庙、城隍庙及关帝庙、玉皇庙的寥寥数座而已。为了生活的压迫,连宗教的崇拜也都专趋于与自己有切身利害关系的神祇们身上,什么释迦如来之类,只好是关上大门喝西北风了。故北方的庙宇,差不多不容易养活多少个僧侣。像灵隐寺及普陀山诸寺之每寺往往住着数百千个和尚的简直是没有。这有名的古刹华严寺,不过住着几个很穷苦的看守人而已,而其衣衫的破烂,殊有和这没落的古庙相依为命之概。北方的庙宇,听说,只有喇嘛庙还可以存在,每庙也常住着数百人。其经济的来源却是从蒙古王公们那方面供给的居多。然今日也渐渐的日见其衰颓了。
上华严寺的大殿上的佛像以及布置,都和江南及北平的不同。殿很大,共有九九八十一间。还是辽代的建筑,历经丧乱,巍然独存。佛像极庄严,至晚是金元时代的东西。供养佛前的花瓶,是石头造的。像后的焰光极繁缛绚丽,和永乐时代的木板雕刻的佛像有些相同。无疑的,木雕是从这实物上仿得的。
“大雄宝殿”四字是宣德二年写的。又有“调御丈夫”一额,是万历戊午年马林所题。此外,便无更古的题记了。
走过一条街便是下华严寺。一走进寺门,觉得气魄没有上寺大,眼界没有上寺敞。但当小和尚们——这里还有几个和尚及沙弥,庙宇保存得也还好——把大殿的门打开了时,我们的眼光突为之一亮,立刻喊出了诧异和赞叹之声。啊!这里是一个宝藏,一个最伟大的塑像的宝藏!从不曾见过那末多的那末美丽的塑像拥挤在一起的。这里的佛像确有过于拥挤之感,也许是从别的地方搬运了些过来的吧。简直像个博物院。上寺给我们的是衰败没落的感觉,到这下寺却使我们感到走进一个保存古物的金库里去。上寺的佛像是庄严的,但这里的佛像,特别倚立着的几尊菩萨像,却是那样的美丽。那脸部,那眼睛,那耳朵,那双唇,那手指,那赤裸的双足,那婀娜的细腰,几乎无一处不是最美的制造品,最漂亮的范型。那倚立着的姿态,娇媚无比啊,不是和洛夫博物院的Venus de Melo有些相同么?那衣服的褶痕、线条,哪一处不是柔和若最柔软的丝布的,不像是泥塑的,是翩翩欲活的美人。地山曾经在北平地摊上买到过一尊木雕的小菩萨像,其姿势极为相同。当为同时代之物。大约还是辽代的原物吧?否则,说是金元之间的东西,是决无疑问的。在明代,便不见了那飞动,那婀娜的作风了。明的塑像往往是庄严有余,生动不足的。清代的作物,则只有呆板的形象,连庄严慈祥的表情也都谈不到了。眼前便有一个好例:在这宝库里,同时便有几尊清代的塑像杂于其间,是那样的猥琐可怜!
我看了又看,相了又相,爬上了供桌,在佛像菩萨像之间,走着,相着,赞叹着。在殿前殿后转了好几个弯。要是我一个人在这里的话,便住在这里一天两天三天都还不能看得饱足的。可惜天已正午,不能不走。走出这拥挤的宝殿时,还返顾了好几次!
殿内有“大金国西京大华严寺重修薄伽藏教记”,为金天眷三年云中段子卿撰。原来这里是一个藏经殿。殿的四周,经阁尚存,但不知是否原物。打开了经阁看时,金代的藏经当然是不翼而飞了,但其中还藏着一部《正统藏》,残阙颇多,有的仅存经皮。赵城县广胜寺所藏的一部《金藏》或与这寺有些渊源关系吧。
回到车上,匆匆的吃了午饭。司令部的招待员不久便来,说云岗的汽车道已经修好了。我们便兴匆匆的又上了载重汽车。是带着那样的兴奋和期望走向我们的更伟大的佛教的宝藏云岗去!
在云岗预定至少要住两天。
(选自《西行书简》,商务印书馆1937年6月出版)
云岗
云岗石窟的庄严伟大是我们所不能想象得出的。必须到了那个地方,流连徘徊了几天,几月,才能够给你以一个大略的美丽的轮廓。你不能草草的浮光掠影的跑着走着的看。你得仔细的去欣赏。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一口吞下去,永远的不会得到云岗的真相。云岗决不会在你一次两次的过访之时,便会把整个的面目对你显示出来的。每一个石窟,每一尊石像,每一个头部,每一个姿态,甚至每一条衣襞,每一部的火轮或图饰,都值得你仔细的流连观赏,仔细远观近察,仔细的分析研究。七十丈,六十丈的大佛,固然给你以弘伟的感觉,即小至一呎二呎,二吋三吋的人物,也并不给你以邈小不足观的缺憾。全部分的结构,固然可称是最大的一个雕刻的博物院,即就一洞、一方、一隅的气氛而研究之,也是以得着温腻柔和,慈祥秀丽之感。他们各有一个完整的布局。合之固极繁赜富丽,分之亦能自成一个局面。
假若你能够了解,赞美希腊的雕刻,欣赏雅典处女庙的“浮雕”,假若你会在Venus de Melo像下,流连徘徊,不忍即去,看两次,三次,数十次而还不知满足者,我知道你一定能够在云岗徘徊个十天八天一月二月的。
见到了云岗,你就觉得对于下华严寺的那些美丽的塑像的赞叹,是少见多怪。到过云岗,再去看那些塑像,便会有些不足之感——虽然并不会以他们为变得丑陋。
说来不信,云岗是离今一千五百年前的遗物呢;有一部分还完好如新,虽然有一部分已被风和水所侵蚀而失去原形,还有一部分是被斫下去盗卖了。
那未被自然力或奸人们所破坏的完整部分,还够得你赞叹欣赏的,且仍还使你有应接不暇之慨。入了一个佛洞,你便有如走入宝山,如走到山阴,珍异之多,山川之秀,竟使你不知先拾哪件好,先看哪一方面好。
曾走入一个大些的佛洞,刚在那里仔细的看大佛的坐姿和面相,忽然有一个声音叫道:
“你看,那高壁上的侍佛是如何的美!”
刚刚回过头去,又有一个声音在叫道:
“那门柱上的金刚(?),有五个头的如何的显得力和威!还有那无名的鸟,躯体是这样的显得有劲!”
“快看,这边的小佛是那末恬美,座前的一匹马,没有头的,一双前腿跪在地上,那姿态是不曾在任何画上和雕刻上见到呢。”
“啊,啊,一个奇迹,那高高的壁上的一个女像,手执了水瓶的,还不活像是阿述利亚风的浮雕么?那扁圆的脸部简直是阿述帝国的浮雕的重现。”
这样的此赞彼叹,我怎样能应付得来呢!赵君执着摄影机更是忙碌不堪。
但贪婪的眼和贪婪的心是一点不知倦的;看了一处还要再看一处,看了一次,还要再看一次。
云岗石窟的开始雕刻,在公元四五三年(魏兴和二年)。那时,对于佛教的大迫害方才除去,主张灭佛法的崔浩已被族诛。僧侣们又纷纷的在北朝主者的保护下活动着。这一年有高僧昙曜,来到这武周山的地方,开始掘洞雕像。曜所开的窟洞,只有五所。后来成了风气,便陆续的扩大地域,增多窟洞。佛像也愈雕愈多,愈雕愈细致。
《魏书·释老志》云:“太安初,有师子国胡沙门邪奢遗多、浮难提等五人,奉佛像三,到京师,皆云备历西域诸国。见佛影迹及肉髻,外国诸王相承,咸遣工匠摹写其容,莫能及难提所造者。去十余步,视之炳然,转近转微。又沙勒湖沙门赴京师致佛钵及画像迹。初昙曜以复佛法之明年(兴安二年,公元四五三年),自中山被命赴京。帝后奉以师礼。昙曜白帝,于京城西武州塞凿山石壁,开窟五所,镌建佛像各一,高者七十尺,次六十尺,雕饰奇伟,冠于一世。”
又云:“皇兴中,又构三级石佛图,榱栋楣楹,上下重结,大小皆石。高十丈,镇固巧密,为京华壮观。”(均见卷一百十四)
又《续高僧传》云:“元魏北台恒北石窟通乐寺沙门解昙曜传:释昙曜,未详何许人也。少出家,摄行坚贞,风鉴闲约。以元魏和平年,任北台昭元统,绥辑僧众,妙得其心。住恒安石窟通乐寺,即魏帝之所造也。去恒安西北三十里,武州山谷,北面石崖,就而镌之,建立佛寺,名曰灵岩。龛之大者,举高二十余丈,可受三千许人。面别镌像,穷诸巧丽,龛别异状,骇动人神。栉比相连,三十余里。东头僧寺恒供千人。碑碣见存,未卒陈委。先是太武皇帝太平贞君七年,司徒崔浩,令帝崇重道士寇谦之,拜为天师,珍敬老氏,虔刘释种,焚毁寺塔。至庚寅年,太武感致疠疾,方始开悟。帝既心悔,诛夷崔氏。至壬辰年,太武云崩,子文成立,即起塔寺,搜访经典。毁法七载,三宝还兴。曜慨前陵废,欣今重复(以和平三年壬寅)。故于北台石窟,集诸德僧,对天竺沙门译付法藏传,并净土经,流通后贤,意存无绝。”(卷一)
然这二书之所述,已可见开窟雕像的经过情形,不必更引他书。惟《续高僧传》所云:“栉比相连三十余里,”未免邻于夸大。武州山根本便没有绵延到三十余里之长。至多不过五六里长。还是《魏书·释老志》所述“开窟五所”的话,最可靠,但昙曜开辟了此山不久,此山便成了皇家崇佛的圣地。在元魏迁都之前,《魏书》屡纪皇帝临幸武州山石窟寺之事。
《魏书·显祖记》:“皇兴元年八月丁酉,行幸武州山石窟寺。”(公元四六七)以后又有七八次。
又《魏书·高祖记》:“太和四年八月戊申,幸武州山石窟寺。”
以后又有三次。
但也不仅皇家在那里开窟雕像;民间富人们和外国使者们也凑热闹的在那里你开一窟,我雕一像的相竞争。就连日所得的碑刻看来,西头的好几个洞,都是民间集资雕成的。这消息,足征各洞窟的雕刻所以作风不甚相同之故。因此,不久之后,武州山便成了极热闹的大佛场。
《水经注》“水”条下注云:
“其水又东北流注武州川水,武州川水又东南流。水侧有石祗洹舍,并诸窟室,比邱尼所居也。其水又东转径灵岩,凿石开山,因岩结构,真容巨壮,世法所希。山堂水殿,烟寺相望,林渊锦镜,缀目新眺。川水又东南流出山。《魏土地记》曰:平城西三十里,武州塞口者也。”
按《水经注》撰于后魏太和,去寺之建,不过四五十年,而已繁盛至此。所谓:“山堂水殿,烟寺相望,林渊锦镜,缀目新眺,”决不是瞎赞。
《大清一统志》引《山西通志》:“石窟十寺,在大同府治西三十里,元魏建,始神瑞,终正光,历百年而工始完。其寺,一同升,二灵光,三镇国,四护国,五崇福,六童子,七能仁,八华严,九天宫,十兜率。内有元载所修石佛十二龛。”那十寺不知是哪一代的建筑。所谓元载云云,到底指的是元代呢,还指的是唐时宰相元载?或为元魏二字之误吧?云岗石刻的作风,完全是元魏的,并没有后代的作品掺杂在内。则所谓元载一定是元魏之误。十寺云云,也不会是虚无之谈。正可和《水经注》的“山堂烟寺相望”的话相证。今日所见,石窟之下,是一片的平原,武州山的山上也是一片的平原,很像是人工所开辟的;则“十寺”的存在,无可怀疑。今所存者,仅一石窟寺,乃是清初所修的,石窟寺的最高处,和山顶相通的,另有一个古寺的遗构。惜通道已被堵塞,不能进去。又云岗别墅之东,破坏最甚的那所大窟,其窟壁上有石孔累累,都是明显的架梁支柱的遗迹。此窟结构最为弘伟。难道便是《魏书·释老志》所称“皇兴中又构三级石佛图”的故址所在么?这是很有可能的。今尚见有极精美的两个石柱耸立在洞前。
经我们三日(十一日到十三日)的奔走周览,全部武州山石窟的形势,大略可知。武州山因其山脉的自然起讫,天然的分为三个部分;每一部分都可自成一局面。中有山涧将他们隔绝开。如站在武州河的对岸望过去,那脉络的起讫是极为分明的。今人所游者大抵只为中部;西部也间有游者,东部则问津者最少。所谓东部,指的是,自云岗别墅以东的全部。东部包括的地域最广,惜破坏最甚,沿窟也较为零落。中部包括今日的云岗别墅、石窟寺、五佛洞,一直到碧霞宫为止。碧霞宫以西便算是西部了。中部自然是精华所在。西部虽也被古董贩者糟蹋得不堪,却仍有极精美的雕刻物存在。
我们十一日下午一时二十分由大同车站动身,坐的仍是载重汽车。沿途道路,因为被水冲坏的太多,刚刚修好,仍多崎岖不平处。高坐在车上,被颠簸得头晕心跳。有时,猛然一跳,连坐椅都跳了起来。双手紧握着车上的铁条或边栏,不敢放松一下。弄得双臂酸痛不堪。沿武州河而行,中途憩观音堂。堂前有三龙壁,也是明代物。驻扎在堂内的一位营长,指点给我们看道:“对山最高处便是马武塞,中有水井,相传是汉时马武做强盗时所占据的地方。惜中隔一水,山又太高,不能上去一游。”
三十华里的路,足足走了一个半钟头。渡过武州河两次,因汽车道是就河边而造的。第一次渡过河后,颉刚便叫道:
“云岗看见了!那山边有许多洞窟的就是。”
大家都很兴奋。但我只顾着坚握铁条,不遑探身外望,什么也没有见到;一半也因坐的地方不大好。
“看见佛字峪了,过了石窟寒泉了,”颉刚继续的指点道,他在三个月之前刚来过一次。
啊,啊,现在我也看见了,云岗全景展布我们之前。几个大佛的头和肩也可远远的见到。我的心是怦怦的急跳着。想望了许久的一千五百年前的艺术的宝窟,现在是要与它相见了!
三时到云岗。车停于石窟寺东邻的云岗别墅。这别墅是骑兵司令赵承绶氏建的。这时,他正在那里避暑。因为我们去,他今天便要回大同,让给我们住几天。这里,一切的新式设备俱全——除了电灯外。
这一天只是草草的一游。只到石窟寺(一作大佛寺)及五佛洞走走。别的地方都没有去。
登上了大佛寺的三层高楼,才和这寺内的一尊大佛的头部相对。四周都是黄的红的蓝的彩色,都是细致的小佛像及佛饰。有点过于绚丽失真。这都是后人用泥彩修补的,修得很不好,特别是头部,没有一点是仿得像原形的。看来总觉得又稚弱又猥琐,毫没有原刻的高华生动的气势。这洞内几乎全部是彩画过的,有的原来未毁坏的,其真容也被掩却。想来装修不止一次。最后的一次是光绪十七年兴和王氏所修的。他“购买民院地点,装彩五佛洞,并修饰东西两楼,金装大佛金身。”不能不说与云岗有功,特别是购买民地,保存佛窟的一事。向西到五佛洞,也因被装修彩绘而大失原形。反是几个未被“装彩”过的小洞,还保全着高华古朴的态度。
游五佛洞时,有巡警跟随着。这个区域是属于他们管辖的;大佛寺的几个窟,便是属于寺僧管辖的。五佛洞西的几个窟,有居民,可负保管之责。再西的无人居的地方,便索性用泥土封闭了洞口,在洞外写道:“内有手榴弹,游者小心!”(?)一类的话。其实没有,被封闭的无人看管的若干洞,也尽有好东西在那里。据巡长说,他们每夜都派人在外巡察。此地现已属于古物保管会管辖,故比较的不像从前那样容易被毁坏。
五佛洞西,有几尊大佛的头部,远远的可望见。很想立刻便去一游。但暮色渐渐的笼罩上来,像在这古代宝窟之前,挂上了一层纱帘。我们只好打断了游兴,回到云岗别墅。
武州山下,靠近西部,为云岗堡,一名下堡,堡门上有迎熏、怀远二额,为万历十四年所立。云岗山上还有一座土城屹立于上,那便是云岗堡的上堡。明代以大同为重镇,此二堡皆为边防兵的驻所。
晚餐后,在别墅的小亭上闲谈。东部的大佛窟,全在眼前。那两个立柱还朦朦胧胧的可见到。忽听得山下人家有击筑奏筝及吹笛的声音;乐声呜呜、托托的,时断时续。我和颉刚及巨渊寻声而往。听说是娶亲。正在一个古洞的前面,庭际搭了一个小棚,有三个音乐家在吹打。贺客不少。新娘盘膝的坐在炕上。
在这古窟宝洞之前,在这天黑星稀的时候,在当前便是一千五百年前雕刻的大佛,便是经历了不知多少次的人世浩劫的佛室,听得了这一声声的呜呜托托的乐调,这情怀是怎样可以分析呢?凄惋?眷恋?舒畅?忧郁?沉闷?啊,这飘荡着的轻纱似的无端的薄愁呀!啊,在罗马斗兽场见到黑衫党聚会,在埃及的金字塔下听到土人们作乐,在雅典处女庙的古址上见旅客们乘汽车而过,是矛盾?是调和?这永古不能分析的轻纱似的薄愁的情怀!
归来即睡。入睡了许久,中夜醒来,还听见那梆子的托托和笛声的呜呜。他们是彻夜的在奏乐。
十二日一早,我性急,便最先起身,迎着朝暾,独自向东部去周览各窟。沿着大道(这是骡车的道)向东直走,走过石窟寒泉,走过一道山涧,走过佛字峪。愈向东走,石窟愈少愈小。零零落落的简直无可称道。山涧边,半山上有几个古窟,攀登了上去一看,那些窟里是一无所有。直走到尽头处,然后再回头向西来,一窟一窟的细看。
最东的可称道的一窟,当从“左云交界处”的一个碑记的东边算起。这一窟并不大。仅存一坐佛,面西,一手上举,姿态尚好,但面部极模糊,盖为风霜雨露所侵剥的结果。
窟的前壁,向内的一部分,照例是保存得最好的,这个所在,非风势雨力所能侵及,但也一无所有,刀斧削之痕,宛然犹在。大约是古董贩子的窃盗的成绩。
由此向西,中隔一山涧,地势较低,即“左云交界处”。道旁零零落落的,小佛窟不少。雕刻的小佛随处可见。一窟内有较大的立佛二,但极模糊。窟西,有一小窟,沙土满中,一破棺埋在那里,尸身的破蓝衣已被狗拖出棺外,很可怕。然此窟小佛像也有不少,窟外壁上有明人朱廷翰的题诗,字很大。由此往西,明人的题刻不少。但半皆字迹剥落,不堪卒读。在明代,此处或有一大庙,为入云岗的头门,故题壁皆萃集于此。
西首有二洞,上下相连,皆被泥土所堵塞,想其中必有较完好的佛像。一大窟,在其西邻,也已被堵塞,但从洞外罅隙处,可见其中彩色黝红,极为古艳,一望而知,是元魏时代所特有的鲜红色及绿色,经过了一千五百余年的风尘所侵所曝的结果,决不是后代的新的彩饰所能冒充得来的。徒在门外徘徊,不能入内。这里便是所谓“石窟寒泉”。有一道清泉,由被堵塞的窟旁涓涓的流出,流量极微。窟上有“云深处”及“山水清音”二石刻,大约也是明人的手笔。
西边有一洞,可入。洞中有一方形的立柱,高约八尺。一佛东向,一佛西向,又一佛西南向,皆模糊不清。西南向者且为泥土所修补的,形态全非。所雕立的、坐的、盘膝的小佛像甚多。但不是模糊,便是头部或连身部俱被盗去。
再西为碧霞洞(并非原名,疑亦明人所题),窟门有六,规模不小。窟内一物无存,多斧凿痕,当然也是被盗的结果。自此以西,便没有石刻可见。颇疑自“左云交界处”向西到碧霞洞,原是以石窟寒泉那个大窟的中心的一组的石洞。在明代,大约这里是士人们来往最为繁密的地方,或窟下的平原上,本有一所大庙,可供士大夫往来住宿的。然今则成为云岗最寥落、最残破的一部分了。
碧霞洞以西,是另成一个局面的结构。那结构的规模的弘伟,在云岗诸窟中,当为第一。数十丈的山壁上,凿有三层的佛像,每层的中间,皆有石孔,当然是支架梁木的所在。故这里,在从前至少是一所高在三层以上的大梵刹。颉刚说:“这里便是刘孝标的译经台。”正中是一个大佛窟,窟前有二方形立柱,虽柱上雕刻皆已模糊不可辨识,那希腊风的人形雕柱的格局却是一看便知的。大窟的两旁,各有一窟,规模也殊不少。和这东西二窟相连的,更有数不清的小窟小龛。惜高处无法攀缘而上,只能周览最下层的一部分。
一进了正中的那个大窟,霉土之气便触鼻而来;还夹着不少鸽粪的特有的臭味。脱落的鸽翎,满地都是。有什么动物,咕咕咕的在低鸣着。拍拍的一扑着翼,成群的飞了出来,那都是野鸽。地上很潮湿,积满了古尘,泥屑和石屑。阴阴的,温度很低冷,如入了地下的古墓室。但一抬起头来,却见的是耀眼的伟大的雕刻物。正中是一尊大佛,总有六十多尺高,是坐像。旁有二尊菩萨的大像,侍立着。诸像腰部以下皆剥落不堪,连形态都不存。但上半身却仍是完好如新。那头部美妙庄严,赞之不尽。反较大佛寺、五佛洞诸大佛之曾经修补者为更真朴可爱。这是东部唯一的一尊大佛。但除此三大像外,这大窟中是空无所有,后壁及东西壁皆被风势及水力或人工所削平,连半点模糊的雕像的形状都看不到。壁上湿漉漉,一抹便是一手指的湿的细尘。窟口的向内的壁上,也平平的不存一物。惟一条条的极整齐的斧凿痕还很清显的在那里,一定是近十余年来的人工破坏的遗迹。
东边的一窟,其中也被破坏得无一物存在。地上堆积了不少的由壁上脱落下来的石块,被古尘沾满,和泥土成了同色,大约不是近数十年来之所为的。
西边的一窟,虽也破败不堪,却还有些浮雕可见到。副窟小龛里,遗物还不少。这西窟的东壁为泥土所堵塞,西壁及南壁,浮雕尚有规模可见。窟顶上刻有“飞天”不少。那半裸体的在空中飞舞着的姿态,是除了希腊浮雕外,他处少见的,肉体的丰满柔和,手足腰肢的曲线的圆融生动,都不是东方诸国的古石刻上所有的。我抬了头,站在那里,好久没有移开。有时,换了一个方向看去。但无论在哪个方向看去,那美妙、圆融的姿态总是令人满意、赞赏的。
由此窟向西,可通另一窟,也是一个相连的副窟。我们可称它为西窟第二洞。洞中有三尊坐佛,皆盘膝而坐。这个布置,在诸窟中不多见。东壁的浮雕皆比较的完整。后壁及西壁则皆模糊不堪。
如果把这以大佛窟为中心的一组洞窟恢复起来,其弘伟是有过于其西邻的大佛寺的。可惜过于残破,要恢复也不可能。我疑心《魏书·释老志》上所说,皇兴中构的三级石佛图,其遗址便在此处。此地曾经住过人,近代建的窑式的穹形洞尚存数所。
由此向西,不多数步,便是一道山涧,或小山峡,隔开了云岗别墅和这大佛窟的相连。
从云岗别墅开始向西走,便是中部。
中部又可分为五个部分来说。
我依旧是独自一个人由云岗别墅继续的向西走;他们都已出发到西头去逛了。
第一部分是云岗别墅。别墅的原址是否为一大洞窟,抑系由平地填高了的,今已不能查考。但别墅之后,今尚有好几个石窟,窟内有一佛的,有二佛对坐的,俱被风霜侵蚀得不成形体。小雕像也几于无存。但在那些洞窟中,还堆着不少烧泥的屋瓦和檐饰。显然的这别墅的原址,本是一座小庙,或竟是连合在大佛寺中的一个东偏院。惜不及详问大佛寺的住持以究竟。那些佛窟,决不能独立成为一组,也当是大佛寺的大佛窟的东边的几个副窟。但为方便计,姑算它作中部的第一部分。
第二部分包括大佛寺内的两个大窟。这二窟的前面,各有一楼,高各三层,第三层上有游廊可相通达。三楼之上,更有最高的一层,仿佛另有梯级可通,却寻不到。前面已经说过,大约是较此楼更古的一个建筑物。
第一窟通称为大佛殿;殿前有咸丰辛酉重修碑,有不知年月满文碑,有同治十二年及光绪二年的满文碑。又有明万历间吴氏的一个刻石。无更古者。
入殿后,冷气飕飕由窟中出。和尚手执一把香燃点起来,为照看雕像之用。楼下一层很黑暗,非用火光,看不到什么。正中是一尊大佛,高约六十尺,身上都装了金。四壁浮雕,都被涂饰上新的彩色。且凡原像模糊不清,或已失去之处,皆一一以彩泥为之补塑。怪不调和的。第二层楼上,光线较好,壁上也多半都是彩泥的满像。站在这楼,正对大佛的胸部。到了三层楼上,方才和大佛的头部相对。大佛究竟还完好,故虽装了金,还不失其美妙慈祥的面姿。
第二窟俗称如来殿。窟中也极黑暗,结构和大佛殿大不相同。正中是一个方形立柱,每一面有一立佛,像支柱似的站着,柱上雕得极细。但有一佛,已毁,为彩泥所补塑。北壁为泉水所侵害,仅模糊可辨人形。东西壁尚完好,修补较少,较大佛殿稍存原形。登上了三楼,有一木桥可通那四方柱的第二层。这一层雕刻的是四尊坐佛,四边浮雕极多,皆是侍像及花饰,有极美者。这立方柱当是云岗最完好的最精致的一个。
第三部分包括所谓“弥勒殿”及佛籁洞的二窟;这二窟介于大佛寺和五佛洞之间,几成了瓯脱之地,无人经管。弥勒殿前有额曰:“西来第一山”,为顺治四年马国柱所题。那结构又自不同。正壁有二佛对坐着,像在谈经。其上层则为三尊佛像。其东西二壁各有八佛龛;每龛的帏饰,各有不同;都极生动可爱。有的是圆帏半悬,有的是绣带轻飘,无不柔软圆和,一点石刻的生硬之感也没有。顶壁的“飞天”及莲花最为完整。六朵莲花,以雕柱隔为六部。每一朵莲花,四周皆绕以正在飞行的半裸体的“飞天”,隔柱上也都雕刻着“飞天”。总有四十位飞天,那姿态却没有一个相同的;处处都是美,都是最圆融的曲线。那设计和雕工是世界上所不多觏的。更好的是这窟中的雕像,全为原形,未经后人涂饰。
佛籁洞在其西,破坏已甚。观其结构的形势,当和弥勒殿完全相同。惟无后殿,规模较小。正中的一佛,为后人用彩泥补塑的。原来,照其佛龛的布置及大小,当也是二佛对坐谈经的姿态。
此殿前面,本来有楼,已塌毁。窟门左右,一边有五头佛,一边有三头佛,都显出有威力和严肃的样子,似是把守门口的神道们,同时用来作支柱的。窟外壁上,有浮雕的痕迹甚多,惜剥落殆甚,极为模糊。以上二窟,似也为大佛洞的西首的副窟。
第四部分就是俗称的五佛洞;不知为什么这五佛洞保护得格外周密,有巡警室在其口外。游人入内,必有一警士随之而入。其实,这一部分被装修涂改得最利害,远不及弥勒殿和如来殿的天然秀丽。
说是五佛洞,其实却有六个大窟。最东的第一窟,分隔为三进。结构甚类大佛殿。正中有大佛一,高亦有五十余尺,尚完好。后壁低而潮湿,雕像毁败已甚。前窟的许多浮雕都被涂饰得不成形状。但也有尚存原形的。
西为第二窟,结构略同前窟,大佛已毁去。到处都是新修新饰的色彩。惟高处的飞天及立佛尚有北魏的典型。
再西为第三窟,内部较小,结构同如来殿,中为一方形立柱,一方各雕着一佛,四壁皆新修新饰者,原有浮雕皆被彩泥填平,几乎是整个重画过。
再西为第四窟,较大,有两进,外进有四支塔形的支柱,极挺秀,尚未失原形。第二进则完全被涂饰改造过。疑其结构本同弥勒殿,正中的佛龛,原分上下二层,上层为三佛,下层为二坐佛。但今则上下二龛都仅坐着泥塑的二佛。以三佛及二佛的宽敞的地位,安置了一佛,自然要显得大而无当。再西为第五窟,结构同大佛殿。大佛高约五十尺,盘膝而坐。四壁多为新修饰的彩色泥像。
又西为第六窟。此窟内部已全毁,空无所有,故后人修补,亦不及之。仅窟门的内部,浮雕尚完好。西边即为一道泥墙,和寺外相隔绝。但此窟的外壁,小佛龛颇多,有几尊尚完整的佛像,那坐态的秀美,面姿的清俊,是诸窟内所罕见的。惜头都失去得太多。
再往西走,要出大佛寺,绕过五佛洞的外墙,才是中部的第五部分。这一部分的雕像我认为最美好,最崇高;却没有人加以保护,任其曝露于天空,任其夷为民居,任其给农民们作为存放稻草及农具之处所。其尚得保存到现在的样子,实在是侥幸之至。到这几个佛窟去,我们都得叩了农民们的大门进去。有时,主人不在家,便要费了大事。有一次,遇到一个病人,躺在床上起不来,没法开门,只好不进去,直等到第二次去,方才看到。
这一部分的第一大窟亦为一大佛洞,洞中有大佛一,高在六十尺以上,远远的便可望见其肩部及头部。壁上的浮雕也有一部分可见到。洞门却被泥墙所堵塞,没法进去。此窟东边,有二小窟;最东一窟有二坐佛,对坐谈经,却败坏已甚。较近的一窟也被堵塞。隐隐约约的看见其中的彩色古艳的许多浮雕,心怦怦动,极力要设法进去一看而不可能。窟外数十丈的高壁上满雕着小佛像,不知其几千几百。功力之伟大,叹观止矣!
向西为第二大窟。这一窟,也在民居的屋后,保存得甚好。正中为一大坐佛,高亦在六十尺左右。两壁有二佛像,一立一坐。此二像的顶上,其“宝盖”却是雕成像戏院包厢似的。三壁的浮雕,也皆完好。
再西也为一大窟(第三窟)。正中一大佛为立像,高约七十尺,体貌庄严之至。袈裟半披在身上;而袈裟上却刻了无数的小佛像,像虽小而姿态却无粗率草陋者。两旁有四立佛。东壁的二立佛间,诸雕像都极隽好。特别是一个被袈裟而手执水瓶的一像,面貌极似阿述利亚人,袈裟上的红色,至今尚新艳无比。这一像似最可注意。
窟门口的西壁上,有刻石一方,题云:“大茹茹……可登□□斯□□□鼓之□尝□□以资征福。谷浑□方妙□”每行约十字,共约二十余行,今可辨者不到二十字耳。然极重要。大茹茹即蠕蠕国。这在魏的历史上是极重要的一个发见。茹茹国竟到云岗来雕像求福,这可见此地在不久时候,便已成了东亚的一个圣地了。
再西为第四大窟。破坏最甚。一大佛盘膝而坐,暴露在天日中。左右有二大佛龛,尚有一二壁的浮雕还完好。因为此处光线较好,故游人们都在此大佛之下摄影。据说,此像最高,从顶至踵,有七十尺以上。
再西为第五大窟,亦有一大坐佛,高约六十尺。东西壁各有一立佛。西壁的一佛已被毁去。
由此再往西走,便都是些小像小龛了;在那些小龛小像里,却不时的可发现极美丽的雕刻。各像坐的姿态,最为不同,有盘膝而坐者,有交膝而坐者,有一膝支于他膝上,而一手支颐而坐者。处处都是最好的雕像的陈列所。惜头部被窃者甚多,甚至有连整个小龛都被凿下的。
到了碧霞宫止,中部便告了段落。碧霞宫为嘉庆十年所修,两壁有壁画,是水墨的,画得很生动。
颇疑中部的第五部分的相连续的五个大窟,便是昙曜最初所开辟的五窟。五尊大佛像是曜时所雕刻的,其壁上及前后左右的浮雕及侍像,也许是当地官民及外国人所捐助的。也未必是一时所能立即完全雕刻好。每一个大窟,其经营必定是很费工夫的。无力的或力量小些的人民,便在窟外雕个小龛,或开辟一小窟,以求消灾获福。
西部是从碧霞宫以西直到武州山的尽西头处。山势渐渐的向西平衍下去,最西处,恰为武州河的一曲所拥抱着。
这一路向西走,共有二十多个洞窟,规模都不甚大。愈向西走,愈见龛小,且也愈见其零落,正和东部的东首相同。故以中部的第三部分,假设为昙曜最初所选择而开辟的五窟,是很有可能的。那地位恰在正中。
西部的二十余窟,被古董贩子斫去佛头不少。几个较好的佛窟,又都被堵塞住了,而以“内有手榴弹”来吓唬你。那些佛像,有原来的彩色尚完整存在者。坐佛的姿势,隽好者不少。立像的衣襞,有翩翩欲活的。在中段的地方,一连四个洞,俱被堵塞,而标曰“内有手榴弹”。西部从罅中望进去,那顶壁的色彩是那样的古艳可喜!
西邻为一大窟,土人说,内为一石塔。由外望之,顶壁的色彩也极隽美。再西有一佛龛,佛像已被风雨所侵剥,而龛上的悬帏却是细腻轻软若可以手揽取。
再西的各小窟及各龛则大都破败模糊,无足多述。
这样的匆匆的巡览了一遍,已经是过了一整天,连吃午饭的时间都忘记了。
把云岗诸石窟的大势综览了一下,如以中部的第五部分为中心,则今日的大佛寺,五佛洞和东部的大佛图的遗址,都是极弘大的另成段落的一部分。
高到五十尺至七十尺的大佛,或坐或立的,计东部有一尊,中部的大佛寺有一尊,五佛洞现存二尊(或当有三尊,一尊已毁)。连同中部的第五部分五尊,共只有九尊或十尊。《山西通志》所谓的十二龛及一说的所谓的二十尊,都是不可靠的。
这一夜终夜的憧憬于被堵塞的那几个大窟的内容。恰好,第二天,赵司令来到了别墅。我们和他商议打开洞门的事。他说:“那很容易,吩咐他们打开就是了。”不料和看守的巡长一商量,却有许多的麻烦。非会同大同县的代表,古物保管会的代表及本地的村长、村副眼同打开,眼同封上不可。说了许久,巡长方允召集了村长村副去打开洞门,先打东部石窟寒泉的一洞。他们取了长梯,只拆去最高的墙头的一段。高高的站在梯头向下望,实在看不清楚,跳又跳不下去。这洞内是一座石塔,塔的背后有佛像。因为忙乱了半天,还只开了一个洞,便只好放弃了打开西部各洞的计划,一半也因为打开了,负责任太大。
十三日的下午,一吃过饭,便到武州山的山顶上去闲逛。从云岗别墅的东首山路走上去,不一会便到了“云岗东岗龙王庙斗母宫”,其中空无人居。过此,走入山顶的大平原。这平原约有数十顷大小,上有和尚的坟塔三座,一为万历时的,一为康熙时的,其一的铭志看不清了。有农人在那里种麦种菜。我们又向西走,进入云岗堡的上堡,堡里连一间破屋都没有,都夷为菜圃麦田,有一人裸了全身在耙地。望见远山上烽火台好几座绵延不断,前后相望。大概都是明代所建的。
再向西走,到了玉皇阁,那也是一个小庙,空无人居。由此庙向下走,下了山头,便是武州河边。“断岸千尺,江流有声”,正足以形容这个地方的景色。
下午四时,动身回大同,仍坐的载重汽车。大雨点已经开始落下。但不久便放晴。下了不过十多分钟的雨,不料沿途从山上奔流下来的雨水却成了滔滔的洪流,冲坏了好几处的大道。汽车勉强的冒险而过。
到了一个桥边,山洪都从桥面上冲下去,激水奔腾,气势极盛,成了一道浊流的大瀑布,哄哄咙咙之声,震撼得人心跳。被阻在那里,二十多分钟,这道瀑布方才势缓声低,汽车才得驶过。
没有经过这种情形的,简直想不到所谓“山洪暴发”的情形是如何的可怕。
过了观音堂,汽车本来是在干的河床上走的;这次却要在急水中走着了。
七月十三夜十二时半寄于大同
(选自《西行书简》,商务印书馆1937年6月出版)
从丰镇到平地泉
十六日,五时起身遇见老同学郑秉璋君,在此地为站长。他昨夜恰轮着夜班,彻夜未睡,然今天九时左右,仍咯(陪?)着我们,出去游览。丰镇无甚名胜,岐王山的闹鸡台及长城的得胜口因离站太远,未去游。此地连人力车都没有。步行过镇,沿途所见,与大同完全不同。大同是一个很热闹的城市,古人文化的遗迹又多,很可以留连忘返。这里却一点令人可游的地方都没有。目的是走向镇的东北隅的灵岩寺。几乎是穿过全镇。过平康里,为妓女集居之处。文庙已改成民众教育馆,但大殿仍保存,柱上的础石,作虎头状,很别致。又过城隍庙,庙前高柱林立,柱顶多饰以花形,不知作何用。在张家口大境门外的一庙,仅见二柱,初以为系旗杆,这里却多至数十,殆为信心的男女们所许愿树立者欤?
庙前广场上,百货陈列,最触目惊心者为鸦片烟灯枪,及盛烟膏之罐,大批的在发售。几乎无摊无此物;粮食摊子反倒相形见绌。同行者有购烟灯归来作纪念的。但我不愿意见到它,心里有什么在刺痛!
沿途,烟铺甚多,有专售烟膏的,也有附带吃烟室的;茶食铺兼营此业者不少。旅馆之中,更不用说了。我们走进一家小茶食店,他们的门前也挂着竹篾做的笊篱式的东西作为标识,上贴写着“净水清烟”“君子自重”的红字条。店伙们正在烟榻旁做麻花。一个顾客则躺在榻上洋洋自得的在吞吐烟霞,旁若无人。此人不过三十岁左右。“你们自己也吃烟么?”我问一个店伙道。
“不,不,我们哪里吃得起。”
又走过一家出售烟膏的大店,店前贴着大红纸条,写道“新收乳膏上市”。
“新烟卖多少钱一两呢?”
“大约二毛钱一钱。”店伙道。他取出许多红绿透明洋纸包的烟膏道:“一包是二十枚,够抽一次的。”
我们才知道穷人们吃烟是不能论两计钱的,只有零星的买一包吃一顿的。
过市梢头,渐渐现出荒凉气象。远见山上有一庙独占一峰顶,势甚壮,我们知道即灵岩寺了。
灵岩寺从山麓到山顶凡九十九级,依山筑寺,眺望得很远。庙的下层为牛王庙,供的是马王,牛王。只是泥塑的牛马本形而已。这天恰是忠义社(毡业的同业会社)借此开会祭神,正中供一临时牌位是:
“供奉毡古佛神位”
人众来得很热闹。最上一层,有小屋数间,屋门被锁上,写的是“大仙祠”。从张家口以西,几乎无地无此祠。祠中供的总是一老一少的穿着清代袍褂的人物,且讳言狐狸。其信仰在民间是极强固的。
在最高处远望,为山所阻,市集是看不见的,仅见远山起伏,皆若培,不高,也不秀峭。秉璋指道:“前面是薛刚山,传说,薛刚逃难时,尝避追兵于此山。”此山也是四无依傍的土阜。中隔一河。因有曹福祠过河的经验,故不欲往游。
“听说,这一带罂粟花极盛,都在什么地方呢?”我们问道。
“那一片白色的不是么?”
远望一片白花,若白毡毯似的一方方的铺在地上,都是烟田。
这时正是开始收割的时候。
“车站附近也有。”
下午,午睡得很久。五时许,天气很凉快,我们都去看罂粟花及收烟的情形。离站南里余,即到处都是烟田,有粉红色的,有大红色的,有红中带白的,惟以白色者为最多。故远望都成白色。花极美丽,结实累累,形若无花果。收烟者执一小刀,一小筒,小刀为特制的,在每一实上,割了一道。过了一会,实上便有乳白色的膏液流出。收烟者以手指刮下,抹入筒口,这便是烟膏了。每一果实,可割三四次以上。农人们工作得很忙。
“你们自己吃烟么?”我们又以这个问题问之。
“我们哪里吃得起!”
看他们的脸色,很壮健,确乎不像是吃烟的。其中大部分都是短工,从远地赶着这收烟时节来作工的。
夜里,车开到平地泉。
十七日,七时起床。在车站上,知道前几天的大雨,已把卓资山以西的铁路都冲坏了,正在修理,不能去。绥远主席傅作义的专车,也已在此地等候了好几天。冲坏的地方很多。听说,少则五日,久则半月,始可修复。我们觉得在车上老等着是无益的,所以想逛完平地泉便先回家。这封信到了家时,人也许已经跟着到了。
九时,傅作义君来谈,因同人中,有几位是曾经有人介绍给他的。当路局方面打电报托他照料时,他曾经来电欢迎过。他是一个头脑很清楚的军人,以守涿州的一役知名。很想做一点事。其田问他关于烟税的问题,有过很公开的谈话。他说:绥远省的军政费,收支略可相抵,快用不到烟税。烟税所入,年约一百万元,都用在建设及整理金融方面。现在绥远金融已无问题,皆由烟税方面收入的款去整顿。所以烟税的废除,在省府是没有多大问题的。只要中央下令禁止,便可奉命照办。惟中央现在已有了三年禁绝之令,现正设法,从禁吸下手,逐渐肃清。如不禁吸,则此地不种,他省的烟土必乘隙而入,绥晋的金融必大感困难。这话也许有一部分的理由。听说绥远的种烟,也是晋绥经济编制政策之一。绥晋二省吸烟的极多;如不自种自给,结果是很危险的。同时,白面、红丸之毒最甚,不得已而求其次,吃鸦片的还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一法。山西某氏有“鸦片救国论”的宣布,大约其立论的根据便在于此。但饮鸩止渴,决非谋国者的正当手段,剜肉补疮,更是狂人的举动,不必求其代替物,只应谋根本禁绝之道。但这是整个中国的大问题。
二时许,游老鸦嘴(一名老虎山),山势极平衍。青草如毡,履之柔软无声。有方广数丈的岩石,突出一隅,即所谓老鸦嘴也。岩上有一小庙,一乞丐住于中。登峰顶四望,平野如砥,一目无垠,一阵风过,麦浪起伏不定,大似一舟漂泊大海中所见的景象。
“平地泉”的名称,确是名副其实。塞外风光,至此已见一斑,天上鸦鸽轻飞,微云黏天,凉风徐来,太阳暖而无威,山坡上牛羊数匹,恬然的在吃草。一个牧人,骑在无鞍马上,在坡下放马奔跑,驰骤往来,无不如意。马尾和骑士的衣衫,皆向后拂拂吹动,是一幅绝好的平原试马图。我为之神往者久之。山上掘有战壕及炮座,延绵得很长;闻为晋军去年防冯时所掘。
冯玉祥曾在此驻军过;今日平地泉的许多马路,还是冯军遗留下的德政。但街道上苍蝇极多,成群的在人前飞舞。听说,从前此地本来无蝇。冯军来后,马匹过多,蝇也繁殖起来。
路过一打蛋厂,入内参观,规模颇大。有女工数十人,正在破蛋,分离蛋黄、蛋白。蛋黄蒸成粉状;蛋白则制成微黄色的结晶片。仅此一厂,闻每日可打蛋三万个,每年可获利三四万元。车站上正停着装满了制成的蛋的一车,要由天津运到海外去。惜厂中设备,尚未臻完美。如对空气,日光等设备完全,再安上了纱窗纱门,则成效一定可以更好的。
傍晚,在离车站不远的怀远门外散步。“日之夕矣,牛羊下来。”这诗句正描写着此时此地的景象。牛群,羊群过去了,又有一大群的马匹,被赶入城内。太阳刚要西沉,人影长长的被映在地上。天边的云,拥挤在地平线上,由金黄色而紫,而青,而灰,幻变无穷。原野上是无垠的平,晚风是那样的柔和。车辙痕划在草原上,像几条黑影躺在那里。这是西行以来最愉快的一个黄昏。古人所谓“心旷神怡”之境,今已领略到了。拟于夜间归平,我们后天便可见面了。
十七日夜
(选自《西行书简》,商务印书馆1937年6月出版)
归绥的四“召”
这次是直接挂车到绥远的,中途并不停顿。所要游览的鸡鸣山及居庸关,都只好待之归来的时候了。八日八时许由清华园开车。九日十时十分到绥远省城。沿途无可述者。惟经过白塔车站时,可望见白塔巍然屹立。此塔为辽金时所建,中藏《华严经》万卷。清初尚可登览。张鹏翮《漠北日记》云:“七级,高二十丈,莲花为台砌,人物斗拱,较天宁寺塔更巍然。内藏篆书《华严经》万卷,拾级而上,可以登顶。嵌金世宗时阅经人姓名,俱汉字。”今则塔已颓败,不可登。《华严经》殆也已散失,无存的了。
正午,到城南古丰轩吃饭,闻此轩已历时二百余年;有烙甜馅饼的大铁锅,重至八百余斤。下午,将行装搬下车,到绥远公医院暂住。傅作义氏来谈得很久。他就住在邻宅。
十日,上午八时,乘汽车到城内各“召”游览。
锡拉图召(一作舍利图召)在城南,为绥远城内最整洁的一庙。听说,财产最多,尚可养活不少喇嘛。故不现出颓败的样子。还有一座庙,在召河附近,是这里的大喇嘛夏天的避暑所在。
此召,寺额名延寿寺。大殿分前后二部。前部完全是西藏式的“经堂”,为喇嘛们唪经的地方,柱八,皆方形,朱红色,又有围楼。堂的正中,有大座椅,是活佛讲经处。今日尚有破碎的“哈达”不少方抛在那里。三壁都画着壁画,除特殊的藏佛数像外,余皆和内地的壁画不殊,大体皆画释迦佛的生平。
后部是“佛堂”,供着五尊佛。三壁都是藏经的高柜。
殿后,有楼,似为从前藏经的地方。但现在是空着,正中供观音,东边供关羽。
我问看庙的人说,这庙什么时候造的?说是明朝。
我也很疑心是明代的古庙。“经堂”的一部却是后来添造的。它和后半部的建筑是那样的不调和。
我第一次见到这种式样的汉藏合璧的建筑。
十时,到小召,即崇福寺,蒙名巴甲召。“巴甲”就是“小”的意思。规模很弘伟,并不小。清圣祖西征时,曾驻跸在此“召”。今有纪功碑在着。
碑云:城南旧有古刹,喇嘛拖音葺而新之,奏请寺额,因赐名崇福寺。经堂及佛殿的结构,和锡拉图召相同。此“召”原由古刹改造,可证实我的“经堂”为后来新增的一说。
经堂的柱,圆形,亦作朱红色,亦有楼围绕之。
寺甚颓败。盖布施日少,喇嘛不能生活,都去而他之。
寺内藏有圣祖的甲胄一副,也是他西征时留置在寺里的。
寺门口有小学校一所,额悬“归绥县第二代用小学校”。书声琅琅。我们进去参观。教师不在校。学生数十人,所读皆《百家姓》,《三字经》,《四书》,《左传》等老书。但墙上贴着他们的窗课,除了五七言诗之外,大体都是应用的文字,像“家书”,“合同”等等。这当是很有用处的练习。这些“私塾”,其作用大约全在于此。正是应了小市民的这个需要而存在着的。
次到“五塔召”。即慈灯寺,在小召东南。颓败更甚。管“召”者为鸦片瘾极大的人,慢吞吞走来开门。大殿无甚可观。一般人所要参观的,都是那所谓“五塔”的。塔基,围十丈。上有五塔,皆建以炼砖。花纹雕刻极纤美。我们由黑漆漆的洞中,走了上去。可望见后街的平康里。砖上尚附有金彩,但大部分则均已剥落。寺建于雍正五年,故亦名“新寺”。
次到“大召”,额题“古无量寺”,周围占地四亩余。门口又悬“九边第一泉”额。泉在寺前百余步,今名玉泉井,寺的收入极少,故将前殿租给了商贩,辟作共和市场。大类北平的隆福寺,苏州的玄妙观。
大殿里的菩萨立像,都是细腰的,甚类大同的辽代之作,但身材太直,太板,没有下华严寺的菩萨像的美丽,其制作或在元明间吧。大佛像后,有铜制的小喜欢佛一尊,视为神秘,须执灯去看。像为狞恶的喜欢佛,足踏一牛,牛下则为一女。
这所庙宇,经堂和佛殿的不融合的痕迹,分得最清楚,“经堂”极显明的,可见出其为后建的。佛殿的前檐,有一半是成了经堂的屋顶;被挤塞在那里,怪不调和的。后面的楼阁,也出租于商人们。一灯荧然,有人正在那里吃鸦片烟。
这时,已经十二时多了。赶快的上了汽车,赴阎伟氏的召宴。
下午三时,到民政厅,观西太后出生处。今有亭,名懿览。四围花木甚多,较政府为胜。
次到第一师范,观公主府。府虽改为学校,遗物及匾额有存者。康熙写的,有“静宜堂”一额;公主自写的,有“静定长春”一额。西边有一小屋,中尚存公主的神牌,上书“公主千岁千千岁”,及佛幡佛经等。闻佛经即为公主生时所诵念的。公主为圣祖的姑母,康熙间,下嫁给额驸策伦敦笃。土人称她为黑蚌公主。关于她的传说很多。她的后人尚多;到现在,每年还派人来祭供一次。
归时,灯火已零星的闪耀着。
睡得很早;明天一早:便要动身到百灵庙。
八月十日九时发
(选自《西行书简》,商务印书馆1937年6月出版)
百灵庙之一
十一日清早,便起床。天色刚刚发白。汽车说定了五点钟由公医院开行。但枉自等了许久,等到六点钟车才到。有一位沈君,是班禅的无线电台长,他也要和我们同到百灵庙去。
同车的,还有一位翻译,是绥远省政府派来招呼一切的。这次要没有傅作义氏的殷勤的招待,百灵庙之行,是不会成功的。车辆是他借给的,还有卫士五人,也是他派来保卫途中安全的。
车经绥远旧城,迎向大青山驶去。不久,便进入大青山脉,沿着山涧而走,这是一条干的河床。乱石细砂,随地梗道。砂下细流四伏,车辙一过,即成一道小河,涓涓清流,溢出辙迹之外。我们高坐在大汽车上,兴致很好,觉得什么都是新鲜的。朝阳的光线是那末柔和的晒着。那长长的路,充满了奇异的未知的事物,继续的展开于我们的面前。
走了两小时,仍顺了山涧,爬上了蜈蚣坝。这坝是绥远到蒙古的必经的大道口。路很宽阔,且也不甚峻峭,数车可以并行。但为减轻车载及预防危险,我们都下车步行。到了山顶,汽车也来了。再上了车,下山而走。下山的路途较短,更没有什么危险。据翻译者说。这条山道上,从前是常出危险的。往来车马拥挤在山道上,在冬日,常有冻死的,摔死的。西北军驻此时,才由李鸣钟的队伍,打开山岩,把道路放宽,方才化险为夷,不曾出过事。这几年来,此道久未修治,也便渐渐的崎岖不平了。但规模犹在,修理自易。本来山口有路捐局,征收往来车捐。最近因废除苛捐杂税的关系,把这捐也免除了。
下了坝,仍是顺了山涧走。好久好久,才出了这条无水的涧,也便是把大青山抛在背后了。我们现在是走在山后。颉刚说苏谚有“阴山背后”一语,意即为:“某事可以不再作理会了。”可见前人对于这条阴山山脉是被视作畏途很少人肯来的。
但当我们坐了载重汽车,横越过这条山脉的时候,一点也不觉得这是一个荒芜的地方。也许比较南方的丛山之间还显得热闹,有生气。时时有农人们的屋舍可见。——但有人说,到了冬天,他们便向南移动。不怎么高峻的山坡和山头,平铺着嫩绿的不知名的小草,无穷无尽的展开着,展开着,很像极大的一幅绿色地毡,缀以不知名的红、黄、紫、白色的野花,显得那末样的娇艳。露不出半块骨突的酱色岩来。有时,一大片的紫花,盛开着,望着像地毡上的一条阔的镶边。
在山坡上有不少已开垦的耕地。种植着荞麦、油麦、小麦以及罂粟。荞麦青青,小麦已黄,油麦是开着淡白色的小花,罂粟是一片的红或白,远远的望着,一方块青,一方块黄,一方块白,整齐的间隔的排列着,大似一幅极弘丽的图案画。
十一时,到武川县。我们借着县署吃午饭。县长席君很殷勤的招待着。所谓县署,只是土屋数进,尚系向当地商人租来的。据说,每月的署中开支,仅六百元。但每年的收入却至少在十万元以上。其中烟税占了七万元左右。
赵巨渊君忽觉头晕腹痛,吐泄不止。我们疑心他得了霍乱,异常的着急。想把他先送回绥远。又请驻军的医军官来诊断。等到断定不是霍乱而只是急性肠炎时,我们方才放心。这时,大雨忽倾盆而下,数小时不止。我们自幸不曾在中途遇到。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这天的行程是决不能继续的了。席县长让出他自己的那间住房,给我们住。但我们人太多。任怎样也拥挤不开。我和文藻其田到附近去找住所,上了平顶山。夕阳还未全下。进了一个小学校,闲房不少,却没有一个人,门户也都洞开,窗纸破碎的拖挂着,临风簌簌作响。这里是不能住,附近有县党部,那边却收拾得很干净,又是这一县最好的瓦房。我们找到委员们,说明借宿之意时,他们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且是那样的殷殷的招呼着。冰心、洁琼、文藻、宣泽和我五个人便都搬到党部来住。烹着苦茶,一匙匙的加了糖,在喝着,闲谈着,一点也不觉得是在异乡。这所房子是由娘娘庙改造的,故地方很宽敞。据县长说,每年党部的费用,约在一万元左右。但他们的工作,似很紧张,且有条理,几个委员都是很年轻,很精明的。
这一夜睡得很好。第二天清早,便听见门外的军号声。仿佛党部的人员们都已经起来。这天(十二日)是星期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的早起。等到我们起床时,他们都已经由门外归来。原来是赴北门外的“朝会”的,天天都得赴会,县长,驻军的团长以及地方办事人员们,都得去。这是实行新生活运动的条规之一。
九时半,我们上了汽车,出县城北门,继续的向百灵庙走。沿途所经俱为草原。我们是开始领略到蒙古的景色了,风劲草平,牛羊成群的在漫行着。地上有许多的不知名的黄花,紫花,红花。又有雉鸡草,一簇簇的傲慢的高出于蒿莱及牧草之群中,据说,凡雉鸡草所生的地方,便适宜于耕种。
不时的有黄斑色的鸟类,在草丛里,拍拍的飞了起来。翻译说,那小的是“叫天子”,大的是“百灵鸟”。在天空里飞着时,鸣声清婉而脆爽,异常的悦耳。北平市上所见的百灵鸟,便产在这些地方。大草虫为车声所惊,也展开红色网翼而飞过,双翼嗤嗤嗤的作声。那响声也是我们初次所闻到的。又有灰黄色的小动物,在草地上极快的窜逃着过去,不像是山兔。翻译说,那是山鼠。一切都是塞外的风光。我们几如孔子的入周庙,每事必问。充满了新崭崭的见与闻。虽是长途的旅行,却一点也不觉得疲倦。
十一时,到保商团本部,颉刚、洁琼他们,下去参观了一会。这保商团是商民们组织的,大半都是骑兵,召募蒙人来充当,很精悍。这一途的商货,都由他们负责保护安全。
十二时,过招河,到了段履庄。这里只有一家大宅院,是一个大百货商店,名鸿记,自造油,酒,粉,面,交易做得极大。有伙计二百余人。掌柜人的住宅,极为清洁。屋顶上晒着不少米面,那都是贩运给蒙人食用的。在那里略进饼干,喝了些热水,便是草草的一顿午餐。
由鸿记上车,走了两点多钟,所见无异于前。但牛群羊群渐渐的多了,又见到些马群和骆驼群,这是招河之东的草原上所未遇的。最有趣的,是,居然遇见了成群的黄羊(野羊),总有三四百只,在山坡上立着。为车的摩托声所惊,立在最近的几只,没命的奔逃着去;那迅奔的姿态,伶俐的四只细腿的起落,极为美丽。翻译说,野羊是很难遇到的。遇者多主吉祥。三时,阴云突在车的前后升起。“快有雨来了,”翻译说。果然,大滴的雨点,由疏而密的落下。扯好了盖篷,大家都蛰伏在篷下,怪闷气的。车子闯过了那堆黑云,太阳光又明亮亮的晒着。而这时,远远的已见前面群山起伏,拥在车前。翻译指道:“那一带便是乱七八糟山——这怪名字是他自己杜撰的,他后来说——这山的缺口,便是九龙口,我们由南口进去。在这四山的包围之中的,便是百灵庙。”我们登时都兴奋起来,眼巴巴的望着前面。前面还只是乱山堆拥着,望不见什么。
三时半,进了山口,有穿着满服的几个骑士们,见了汽车来,立刻策马随车奔驰了一会,仿佛在侦察车中究竟载的何等人物似的。那骋驰的利落,自如,是我们第一次见到的好景。跟了一会,便勒住马,回到山口去。
而这时,翻译忽然叫道:“百灵庙能望见了!”一簇的白屋,间以土红色的墙堵;屋顶上有许多美丽的金色的瓶形饰物,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
我们的车,在一个“包”前停下。这“包”装饰得很讲究,地毡都是很豪华的。原来是客厅。其组成,系先用许多交叉着的木棒,围成穹圆形,然后,外裹以白毡,也有裹上好几层的,内部悬以花布或红色毡,地上都铺垫了几层的毡。上为主座。中置矮案,案下为沙土一方,预备随时把垃圾倾在其中。隔若干日打扫一次。居者坐卧皆在地毡上。每一包,大者可住十余人。我们自己带有行军床,铺设了起来,又另成一式样。占了两包,每包住四人或五人,很觉得舒畅,比局促在河东商店的厢屋里好得多了。大家都充溢着新奇的趣味。
七时,天色忽暗,一阵很大的雹雨突然的袭来。小小的雹粒,在草地上迸跳着,如珠走玉盘似的利落。但包内却绝不进水。
雨后夕阳如新浴似的,格外鲜洁的照在绿山上,光色娇艳之至!天空是那末蔚蓝。两条虹霓,在东方的天空,打了两个大半圈,彩色可分别得很清晰。那彩圈,没有一点含糊,没有一点断裂。这是我们在雨后的北平和南方所罕见的;根本上,我们便不曾置身于那末广阔无垠的平原上过。
天色渐渐的黑了,黑得什么都看不见,仅包内一灯荧然而已。
不久便去睡。包外,不时的有马匹嘶鸣的声音传入。犬声连续不断的在此呼彼应的吠着,真有点像豹的呼叫。听说,蒙古的牧犬是很狞恶的。确比口内的犬看来壮硕得多。但在车上颠簸了大半天,觉得倦极,一会儿便酣酣的睡着。
半夜醒来,犬声犹在狂吠不已。啊,这草原上的第一夜,被包裹于这大自然的黑裳里,静聆着这汪汪的咆叫,那情怀确有点异样的凄清。
今天五点多钟便起,还是为犬吠声所扰醒。趁着大家都还在睡,便急急的写这信给你。
写毕时,太阳光已经晒遍地上。预备要吃早餐,不多说了。
八月十三日晚八时发
(选自《西行书简》,商务印书馆1937年6月出版)
百灵庙之二
昨天,早餐后,一个人出去散步。在北面的一带山地上漫游着。山势都不高峻,山坡平衍之至,看不见一点岩石。足下是软滑滑的,一点履声都没有。那草原上的绿草简直便是一床极细厚的地毡,踏在上面,温适极了。太阳光一点都不热。山底下便是矮伯格河环之而流。
中途遇见保安处的军事教官刘建华君,随走随谈,谈得很久。他是东蒙人,参加过好几次的抗日战。这可伤心的往事,不能不令人想起来便悲愤交集。
上午往游百灵庙。百灵庙,汉名广福寺,占地极广;凡有大小佛殿及经堂十一座;大小的喇嘛住所一百数十处,共有六百余间屋,可容得下三千余众。但现在住着的,不过数百人。
庙为康熙时所建,圣祖西征,曾在这里住得很久。民国三年时,张治曾驻此,曾经过一次大战,庙全被焚毁,现在的庙,是民国十年后重建的。规模遂远逊于前。
正殿及白塔,正对着庙前的突出的一峰,这峰名女儿山。相传,康熙怕女儿山要产生真命天子,便特建此庙以镇压之。
殿门上有焚符,符傍,注着流字云:“凡在此符下经过一次者,得消除千百世之罪孽。”前殿之经堂,正中为班禅驻此时诵经处。四周皆壁画,气韵还好,当出于大同、张家口的画人手笔。画皆释迦故事;惟有数尊喜欢佛,较异于他处。后殿为供佛之所。如来像的下方,别有头戴黄尖帽,身披黄袍的大小坐像数尊。其面貌和一般的佛像大异,鼻扁,额平,颧骨突出,极肖蒙人。初以为蒙佛,问了翻译,才知道是黄教祖师的真容。这位宗教改革家,在西藏史上是占着很重要的地位的。殿的东隅,置一金色的柱形物。分三层,为宇宙的象征。下层为地,作圆形;中层为水,亦圆形而有波浪纹;上层为天,作楼阁层叠状。水的四面,有二伞形及日,月二形。此亦藏物。
出正殿,又进几个佛殿去参观,规模有大小,而结构无殊。便也懒得去遍历十一殿了。
出庙,在山坡上散步。太阳光渐渐的猛烈起来,有点夏天的气候了。山顶有一白色石堆,插有木干无数,成为斗形。木干上悬挂着许多彩色的绸布,上有经文。此种石堆,名为“鄂博”,本为各旗分界之用,同时也成了祀神之所。我们坐在这“鄂博”的阴影下闲谈着。赵君说起蒙古所以定阴历三月二十一日为大祭成吉思汗日者,非为他的生忌死忌,而是他的一个特殊的战胜纪念日。是日为黑道日,本不利于出兵。但他每在黄道日出兵必败,特选这个黑道日出兵,遂获大胜。后人遂定这个奇特的日子为大祭日。
不觉得,太阳已经在天的正中了。我们赶快的向“包”而走回。饭后,午睡了一会。“包”内闷热甚,大有住在沙漠上的意味。
夜间,赵君请了两个奏乐的人来。因为只有两个人,故只能奏两种乐器。一吹笛,一拉胡琴。奏的音调,极似《梅花三弄》,但他们说,是古调,名《阿四六》。这种音调,我疑心确是由蒙古传到内地来的。次换用胡琴和马头琴合奏。马头琴是件很奇特的乐器。蒙名“胡尔”或“尚尔”。弦以马尾制成,饰以马首形。相传系成吉思汗西征时所制的。每一弹之,马群皆静立而听。马头琴声宏浊悲壮,间以胡琴的尖烈的咿哑声,很觉得音韵旋徊动人,虽然不知道奏的是什么曲。最后,是马头琴的独奏。极慷慨激昂,抑扬顿挫之至,没有一个人不为之感动的。奏毕,争问曲名,并求重奏一次。他们说,这曲名“托伦托”,为成吉思汗西征时制。奏乐者去后,余兴未尽,又由韩君他们唱“托伦托”曲及情歌《美的花》。歌唱出来的《托伦托》曲较在乐器上奏的尤为壮烈,确具骑士在大平原上仰天长歌的情怀。《美的花》则若泣若诉,郁而不伸。反复的悲叹其情人的被夺他嫁。但叹息声里,也带着慷慨的气概,不那末靡靡自卑。
“包”内客人们散去时,已经午夜。盘膝坐得腰酸,走出“包”外,全身舒直了一下。夜仍是黑漆漆的,伸手不见掌,但天空却灿灿烂烂的缀着满空的星斗。银河横亘于半天,成一半圆形,恰与地平线相接。此奇景,不到此,不能见到。
十二时睡。相约明早到康熙营子去,又要去考察一般蒙人所住的“包”。
明日午后,尚约定看赛马会和“摔交”。
十四日上午自百灵庙发
(选自《西行书简》,商务印书馆1937年6月出版)
百灵庙之三
前昨二日由百灵庙寄上一信。此二信皆系由邮差骑马递送;每两天一班;每班须走三天才到绥远。故此二信也许较这封信还要迟到几天呢!
百灵庙地方,很可留恋。昨日(十四日)上午,七时方才起床,夜间睡得很熟,九时左右,乘汽车到康熙营子。相传该处为康熙征准格尔时的驻所。今尚留有遗迹,且有宝座。但遍觅宝座不见。四周大石重叠,果似营门。疑为附会之辞;因大石皆是天生,不大像人工所堆成。营子内,山势平衍,香草之味极烈,大约皆是蒿艾之属。草虫唧唧而鸣,声较低于北平之“叫哥哥”,其翼膀也较短。红翼的蚱蜢不断的嗤嗤的飞过。蒙古鹰成群的在山顶的蓝天上打旋。后山下有孤树二三株,挺立于水边。一个人独坐于最高的山上,实在舍不得便走开。可惜大家都在远处催促着,只得走了。香草之味尚浓浓的留在鼻中。
离开康熙营子,循汽车路去找蒙人住的蒙古包。走了好久,方才看见几个包。大约总是两个包成为一家。有山西老头儿,骑骡到各包索账。态度极迂缓从容。我们去访问一家。这家有二包,男人已经出外,仅有老母及妻在家,尚有一个汉人的孩子,是雇来看牛的。这家不过是中下之家,但有牛三十余匹羊百余只,包内也甚整洁。锅内有牛奶一大锅,食物架上堆满了奶皮,奶豆腐。火炉旁有一小火,长明不熄。由译人传语,知其老母为七十五岁,妻为二十五六岁,男人为三十余岁。已结婚二三年,尚未有子女。被雇之幼童年约九、十龄,每日工资一角。老妇人背已驼,但精神尚健壮。其媳颇静好,语声甚低,手中正在作活计;闻为其婆所穿之衣。说话时,含羞低头,且仅简单的回答着。大约都是说“不知道”之类。有问,往往由其婆代答。我们要为他们摄影,但坚持不肯出包,等到我们出包上车时,他们又立在包前看。
下午,到河东商家去访问,河东有买卖十余家,主伙皆山西大同人,专做蒙古买卖。又有无线电台及邮局等机关。最老的商店有一二百年者;最大的一家集义公也有四五十年的历史,每年可赚纯利四五千元,其资本则仅千元。盖蒙古贸易,向不用钱,皆以货易货。商人以布匹,茶,糖等必须品卖给他们。到了第二年秋天,他们则以牛羊马匹偿还之,商人们可以获得往返的两重的利息,故获利颇丰,然近年竞争亦甚烈。有商号十余家,二三人,四五人一组的行商,也有一百余组,来往各包做买卖。每组所做,有多至数百十个包者。因地面辽阔之故,他们多以骆驼,马匹,骡子等代步及运货。亦有蒙人上商号去做买卖的。我们在河东,即见二蒙人执一狐皮来兜销,要价八元,然无人问津。
无线电台为政委会的,新由北平军分会运去,可通南京、北平、绥远及德王府等处。台长关君为东北大学毕业生。
二时,沿了百灵河,向山后走去,择一僻地,洗足擦身。水极清冽,沙更细软。跣足步行水中,很觉舒适。游鱼极多,见人皆乱窜而去。鱼极小,水中也无人钓鱼,故生殖至多。也有蛙,形体较小于内地。三时回。
十五日上午五时,即起床,天色尚未大亮。早餐后,太阳始出。六时半,开车。来送行的人仍不少。各有依依不舍之情意。车将出九龙口,回望百灵庙,犹觉恋恋。庙顶的金色,照耀在初阳里,和庙墙的白色相映,觉分外的显得可爱,其美丽远胜于近睹。
有一喇嘛着红色衣,牵一白马,在绿色草原上走着,颜色是那样的鲜明。
途中遇见灰鹤成群,这和黄羊,同为罕见的动物。张君取出手枪,放了一响,灰鹤纷纷惊飞,飞态很美。其他马群,牛羊群及成群之骆驼则所遇不止一次,有一次,总有百来匹马见了车来,在车前飞奔而去,是那样的脱羁而逃。较赛马尤为天然可爱。
汽车道旁,有二蒙古包,是一家,有羊圈,已稍见汉化。此家有二女,皆未嫁,少女极姣美,头戴银圈,镶以红绿色的宝石珊瑚等,双辫悬前,缨络满缀于上,面色红白相融,是内地所罕见之健美的女子。我们徘徊了一回,即复上车。十一时,经过召河,绕道到普会寺,即绥远锡拉图召大喇嘛的避暑地。寺额为乾隆所写。寺凡三层,皆藏式,仅屋檐参以汉式。寺内结构和大召,小召等相同,也是经堂在前,佛殿在后。寺旁有二院落,极整洁,一院有高树二株。窗户皆用蓝色及绿色,而间以金色的圆圈及卍字等为饰。很别致。一旁厅悬有画马二幅,很古,似为郎世宁笔。惜门已锁上,不能进去参观。下午二时,过武川路,和县长及县党部诸君周旋了一会,即别。四时左右,过蜈蚣坝,车颠簸甚。五时半始到达公医院。计坐了十一小时的汽车,殆为生平最长途的汽车旅行。尚不觉甚倦。饭后,到旧城春华池沐浴,身体大为舒适。今夜当可有一觉好睡。
现已十二时,不再写了,明天还要早起到昭君墓。
六月十五日,夜十二时,写于绥远公医院
(选自《西行书简》,商务印书馆1937年6月出版)
昭君墓
早晨刚给你一信,现在又要给你写信了。
上午九时半早餐后,出发游昭君墓。墓在绥远城南二十里。希白、雷小姐他们都骑马去。我因为没有骑过马,只好坐轿车。车很干净,三面皆为黑色的纱窗。但道路崎岖不平,车轴又无弹簧,身体颠簸得利害。双手紧握着车窗或车门,不敢一刻疏忽。一疏忽,不是头被撞痛,便是手臂或腿部嘭的一声,被撞在车门上。有时,猛烈一撞,心胆俱裂,百骸若散。好在车轮很高,相距亦阔,还不至演出覆车的危险。有马队四人,带了手提机关枪,来保护我们;因为前日城内出过抢案。骡夫走得很慢,骑马的人不时的休息下来等着我们。十时三刻,才到小黑河。水不深,还不到尺。十一时一刻,到民丰渠。浊流湍急,不测深浅,渡河时,人人皆惴惴危惧。一个从者的马匹倒了下去,骑者浑身俱湿。幸渠身不大宽,河水也至多只有两尺多深。大家都不曾再出危险。骡车也安稳的渡过。据说,春时,汽车可达。此时水深,除马及骡车外,无法渡过。十一时三刻到昭君墓。墓甚高,据说有二十丈,周围数十亩。土色特黑,草色青翠,多半是香蒿,高及人腰,香味极烈。墓前列碑七八座,最古者为道光十一年长白升演所书之“汉明妃冢”及他的碑阴的题诗。次有道光十三年长白,珠澜的碑。次有戊申年耆英的碑。此外皆民国时代的新碑。民国十二年立的马福祥的墓碑云:《辽史地理志》:“丰州下则曰青冢,即王昭君墓。据此则昭君墓之在丰州,已无疑义。又考清初张文端《使俄行程录》云:归化城南直书有青冢,冢前石虎双列,白石狮子仅存其一,光莹精工,必中国所制,以赐明妃者也。又有绿琉璃瓦砾狼藉,似享殿遗址。”民国十九年冯曦的一碑,最为重要。
“岁庚午,清明后十日,海础李公召集军政各长议定植树冢右。始掘土获梵文经卷,随风湮灭。既而石虎,木柱现,而零星璃瓦,碧苔叠篆,犹不可更仆数。知古人于冢有实右大招提在。”
冯氏所推测的大致很对,张氏所云,享殿遗址,必是大招提的遗址无疑。“中国所制,以赐明妃者也,”语尤无根。惟清初已破败至此,则此遗址至晚必为辽金时代的遗物。惜未获碑文,无从断定。但此冢孤耸于平原上,势颇险峻,如果不是古代一个瞭望台,则也许是一个古墓。至于是否昭君之墓,则不可知了。他日也许能够发掘一次以定之。此望台或古墓的时代当较右有的庙宇为古。石虎一只,今尚倒在田陇间,极粗朴,似非名贵之物。昭君墓,包头附近尚有一座(闻西陲更有一座)。依常理推之,汉时归绥,尚为中土,明妃决不会葬在这个地方的。但青冢之说,唐人的《王昭君变文》里已提及之,有“青冢寂辽,多经岁月”的话。元人马致远有“沉黑水明妃青冢恨,破幽梦孤雁汉宫秋”一剧,黑水青冢,皆见于此。冢南的大黑河殆即所谓黑水,(《元曲选》说白中,指黑水为黑龙江,万无是理。)其后明人的《和戎记》,《青冢记》诸传奇也都坐实青冢之说。究竟有此富于诗意的古址,留人凭吊,也殊不恶。休息了一会,即登冢上。仅有小路,沿山边而上,宽仅容足,一边即为壁立数丈的空际。“一失足成千古恨”,走时,很小心。半山有极小的大仙祠一所。据说,中为一洞,甚深。从前游人们常从大仙借碗汲水喝,今已不能借到了,闻之,为之一笑。冢上白土披离,似为雨冲刷的结果。仅有此方丈之地不生草,四边仍为黑土及绿草。南望,即大黑河,今已枯浅。北望大青山脉,绵延不断,为归绥的天然屏障。西北方即归绥的新旧城所在。太阳光很猛烈。徘徊了一会,方下山。在碑阴喝水,吃轻便的午饭。我先坐骡车走。骡夫说,青冢一日有三变,一变似馒头,再变为盖碗。第三变则他已忘记了。骡夫为一老头儿,他说,现年五十六岁,十余岁时已业此,至今已四十余年了。他慨叹的道:“前清的生意好做,民国时是远不如前了。洋车抢了不少生意去。”他似对一切新事物都抱不愤。有自行车经过,骡为所惊。他便咒诅不已。他又说:“这车已经三天不开张了。”我问他:“是你自己的车么?”他说:“不,我替人赶的;买卖实在不好做,每月薪水二元,吃东家的,有时,客人们赐个一毛五分的。东家一天得费五毛钱养车。净赔。卖了也没人要。从前有七八百辆,如今只存二百九十多辆了。”他脸上满是烟容。我问他:“你吃烟么?”他点点头。“一个月两块钱的工钱,如何够吃烟?”他道:“对付着来。”
骡车在入城的道上,因骡惊,踢翻了一个水果担子。他道:“不要紧,我赔,我赔。”结果赔了一毛钱。他似毫不容心的,还是笑着。水果贩子还要不依。我阻止了他。骡夫却始从容而迂缓,若不动心的。等到回到公医院,我给了三毛钱的赏钱。
“是给我的么?”他有点惊诧。
“给你做赏钱。”
他现了笑容,谢了又谢,显出感激的样子。
这可爱的人呀!世事在他看来,是怎样简朴而无容思虑。
回望昭君墓,仅见如三角台形似的一堆绿色土阜。同行的王副官说,这青冢,冬天草枯时,也并不显出土色,远望仍是青的。
这一天实在是太辛苦了。为了这末一个土阜或古墓,实在不值得写这封信。但又不能不对你诉苦。双腿为了支配的不得当,或盘膝,或伸直,直被颠播得走路都抬不起来,软软的好像大病方愈。
最后,还有一件事要说。到昭君墓去的途中,见有不少德政碑。又有禧神庙一所,在路右,已破烂不堪,为乞丐们所占据。然在门外望之,神像虽已不存,而两壁的壁画颇佳,皆清代衣冠,作迎亲送亲的喜祥之进行队,是壁画中所仅见者。
八月十六日下午六时发
(选自《西行书简》,商务印书馆1937年6月出版)
包头
十七日晨五时起床,六时半到绥远车站,预备向包头走。因二次车迟到的缘故,等到八时半方才开车。车沿大青山脉而走。山色黑绿斑斓若虎皮纹,太阳照射其上格外的现出复杂的彩色,和康庄附近的山色正相同。远远的望见浊流一线,和田野的积水之清莹,白洁者正相映照。这浊流便是黄河。到磴口,可望见民生渠。十二时,到包头,周站长及七十师派来招待的参谋吴泽君都到车上来谈,吴君极有风趣,好说笑话。一时半坐车到城内新生活改进社,找段承泽君,段君为此地实业界的巨子,他主持电灯面粉公司,能用新的方法,垦辟荒地至数百顷。他购地时每亩价仅四角,今已值价至数十倍。他试验种水稻,两年以来,已有成绩,但决不种烟(种烟出息最好)。惜他不在家。遂到东门外转龙藏去,这寺是此地的一个很好的风景,占住了一个小山顶。水泉由寺中流出,全城饮水,半赖于此。由长工而成佃户,由佃户而成自耕农。要做到由自养到自卫,由自卫到自治的理想。自养的计划是自耕而食,自织而衣;自卫的计划是寓兵于农,变兵为农。最高的理想,则要实现“耕者有其田”的主张;并本节制资本的主张,田产不许买卖及抵押。现在正在进行的是“农牧林工商”业的自给。有百货商店,性质略同于合作社。这实“世外桃源”的新村,任君他自己也颇怀疑能否独在“浊世”中存在。但他相信,社会主义国家的苏俄,既能做到自养自给的地位,则新村似也可以办到不受外来影响的地位,新村运动向为无政府主义者的同志的组合,今此新村却带些官办性质,至少和当地政府是合作的。其主张很值得讨论。却也不妨有此一种试验。九时半回到火车上,倦甚,即睡。
十八日,五时半即醒。天空半为淡云所蔽,日影微露,大有雨意。六时三刻,坐汽车出发到五当召。途中很不好走。沙地过软,车轮易陷于其中。雨点已落,由小而大淅沥不已,大有江南春天的气候。到了一个山峡中,车路已坏,不易走上。停了好久。我到瓜田中散步了一会。仍无办法,只好归来,打消了到五当召去的计划。因倦甚,一倒头便睡到正午。明日拟游民生渠,麦达召等处。
十八日自包头寄
(选自《西行书简》,商务印书馆1937年6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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