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前日盖三儿在公堂立了字据,出了衙门,他先到积善堂讨了一包药面子撒在伤处;然后拿破碗烂筐在街上讨要剩饭馒头,自己吃一半,留一半送进监房将养冷月妹子。一日三餐,宁可自己肚子受屈,也不肯让干妹子挨饿。打发好肠家胃家,他便只在孝廉府前后踅转,想伺机找兰家的下人探寻些蛛丝马迹。不料兰家戒备甚严。三天中,前后门紧闭落锁,别说人进去,就是苍蝇蚊子,也休想钻入门缝。
三天期限已过了二天半,已是日落黄昏时分,到明日再无线索,就该上断头台了。盖三儿嘴里虽说不在乎,心里可实在焦急万分,坐不安,睡不宁,吃喝不下,坐在老皂角树下的突根上,默默望着孝廉府的小角门儿发愁。说实在的,盖三儿敢立字据访查孝廉府,并不是毫无把握的。他对孝廉府上下人等并不陌生,而且他与兰庭芳的心腹家郎汤二不仅是同乡长大的表兄弟,还是知心换命、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因此,盖三儿这次还指望汤二暗中帮他的忙。谁知他在兰家前门儿后门儿转悠了几十遭,连汤二的影子也见不着。盖三儿真是心如滚油煎,不住地唉声叹气,瞅着那锁得比监门还紧的两扇小角门,恨不得拿头在门上撞个窟窿,好从窟窿里窥见院内的情景。
夜幕四合,冷清的小街上点起了买卖人的昏暗稀疏的灯火。西北风尖溜溜儿的,刮得树上的叶子扑扑嗒嗒往下落。叫化子感到冷得难受,却不能离去。他将腰里扎的桌围裙解下来,盖在身上,头枕着皂角树根假寐。
就在这时,兰府后花园的小角门儿轻轻开了一扇,一个穿着皂黑,衣帽新鲜整齐的汉子小心翼翼地走出来,小门儿又在他的身后关死了。这汉子身背一个大包袱,包袱沉甸甸的。汉子喜盈盈的,脚步轻快,走得很急。他下门台碰见卖水煎包子的苟小乙,小乙问:“哟!是汤二哥?几天都没见了,这么晚了扛东西往哪儿去呀?”
“家里有人捎信来,说我娘有病,我得赶紧回去看看。”边说边脚不停步地往前走。走过皂角树下,一斜眼瞧见睡在地上的盖三儿,禁不住咕噜了一句:“这不是盖三兄弟吗?天这么凉,不回奶奶庙去睡,躺在这儿凉尸哩……”要是往常,他准会将好朋友叫醒,问饥问饱,然后送他回奶奶庙。可今晚不是时候。他只在叫化子身边迟疑了片刻,便匆匆朝北奔去。
其实盖三并没睡着,心里有事,困也不敢打盹。门前的一问一答,他都听得明白。本想迎上去与好朋友搭讪,可想起孝廉公做寿那晚上的事,心里气恼恼的,便仍躺着装迷怔。原想汤二从身边过,一定会喊叫自己,到那时再发牢骚。不料今晚奇了,汤二却不同他打招呼,匆匆而过。他真地急着回家探他娘的病吗?孝廉府三日没开门儿,谁捎信儿说他娘有病呢?就是他娘真有病,他也该白天回去,为啥赶天黑偷偷摸摸,连患难兄弟,知心朋友都背着呢?……叫化子先是愤然,后是怀疑,他爬起来,从后边蹓蹓儿地追随着汤二走了半道街。当汤二走过卖小吃的摊子前,灯明儿里,盖三儿终于看见他肩膀上背的那个大包裹。这可叫他大吃一惊,吃惊之余,又大惑不解。他不由想起三日前的事来。
那日孝廉公做寿,府门上悬灯结彩,大门外车水马龙,厅堂里高朋满座,凡是这个县的头面人物,那真是无一不到,半拉不缺。上至县尊老爷、守备、刑庭、扑道、千总、把总、各衙门司事,下至富绅商贾、三教九流,纷至沓来,好不热闹。府中最忙的,要算家郎汤二了。他跑前跑后,左顾右盼,主子呼,奴婢唤,忙得象捻线的砣螺——滴溜溜乱转。
晌午头儿,盖三儿蹭到兰府粉壁墙后,见汤二随孝廉公接客人他想沾点油水,探出头低声叫了一句:“二哥哎——”汤二折回身,看看旁边没人,埋怨道:“你咋少眼没色地往这儿摸?没看看今儿个这阵势?弄不好得招没趣。”
“嘿嘿,二哥,孝廉公今天做寿,不用说有酒有肉。我不想来,可这肚子嘀咕着非要来……”
“唉,你先躲一边儿等等。”汤二给盖三儿递个眼色,一股风跑去,不大一会,夹了个油纸包出来,塞到盖三儿手里:“快走吧,让外人看见不好。”
盖三儿急不可待地打开油纸包一看,里头包着两个虚白的大蒸馍,一只煮得喷香、油乎乎红鲜鲜儿的猪肘,高兴得心花乱颤,忙拿出蒸馍咬了一口,楦得两腮胀鼓鼓的,含混不清地又叫住汤二:“哥哎,别慌走,我还有事哩。”
“有事改日再说,没瞅见我忙?”
“见你一回也不容易,我只说一句就走。”
“那就快说。”
“你有钱给我两吊。天冷了,我这一身单衣裳上下二十八个窟窿,白天冻得哆嗦,夜里躺到小庙里筛糠。你周济周济我,叫我弄一套棉衣棉裤过个冬……”
凭十几年的交情,对这点要求,汤二没有推拖,当即伸手去摸腰包,摸来摸去,什么也没掏出来?原来今儿清早换衣裳,钱忘在旧夹袄袋子里,如今他身上是分文无有。
“兄弟、我腰里没带钱,你先转转门儿,晚上还从后门来找我,我给你预备着。”
“好咧——”
可那晚下着蒙蒙细雨,他淋得落汤鸡似的,蹓进兰府小角门儿。不见汤二等他,找到汤二住的下处,屋里一截蜡烛烧了二指长的灯花没人剪,半明不灭的,连个人影儿也不见。盖三儿等了一个更次,实在无聊,就乱翻汤二的东西,别的他不希罕,床上找破衣裳,床下找破鞋袜,只要有合适的,随便拿走,汤二决不见怪。他翻了床上,又瞅床下,这一回吓了一跳,却见床下填了个牛腰粗的大包裹,拉一拉,死沉死沉的。用力拽出来,打开一看,啊?里边包的尽是好东西,只怕一个本份人做庄稼干一辈子,也刨抄不来这一份钱财。盖三儿翻看一遍,又原封不动地包好塞到床下,他不相信这包裹是汤二的,说不定是别人寄放在他这儿的。当时虽有些诧异,也没往深处想。只在床腿边找到一双半旧布鞋,原想拿走,看看鞋底上是新钉的掌,挺结实的,说明汤二对这双鞋很喜爱,不经他答应就拿走,似不大好,就又放回原处。盖三儿穷也穷个人样,手脚干净,做人光明磊落,从不愿往下流堆里混,他一直等到鼓打三更,汤二仍不见回屋,盖三儿无奈只好顶着秋雨,懊丧地回奶奶庙去……
今日,盖三儿眼见汤二大模大样背着大包裹要回家,这可使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一个穷奴才,哪来的这么多好东西?莫非他偷……不、不,他生性老诚憨厚,不会做那贼事。可不偷不抢,谁会给他……唔,莫非这个包裹不是那个包裹?……我得设法探个明白,他一溜紧跑赶上去,先照包裹上捞摸一下,然后奚落道:“哈!我说为啥卖豆腐上戏台——架子摆恁大咧!原来是发财了,眼珠子挪到头顶上,看不见下人了!”
汤二一惊,先护住包裹,转回身说:“哟!是盖三儿弟,没看见,没看见。”
“你急脚僧样的往哪去?”
“回家。俺娘病了……”
“听谁说的?”
“听,听,听咱庄儿……一个来卖青菜的人说……哎,兄弟,天这么冷,你不在庙里烤火,来这转转啥?”
盖三儿没好气地说:“吃饱了撑得慌,来这转转消消食!”
“啊,那你转吧,我得赶紧回去哩。”汤二说着又抬起脚。盖三儿上前去接包裹,“天黑,十几里乡间小路,你拿这么个大包裹,怕不保险,叫我背着送送你。”
“不啦,不啦。”汤二身子一甩,包裹从右肩换到左肩上,挣脱盖三儿的纠缠,快步就走。盖三儿追着问:“这包裹好重,二哥你给俺婶子买的啥好吃食,叫兄弟尝尝……”
“你呀,净为个嘴!”汤二不悦地说,“这包裹里不是吃食!”
“那是啥?”
“是……主人赏我几件破衣裳……”
“破衣裳?那更好!”盖三儿蹦跳着赶到汤二前头,堵住了路,“二哥;三天前我去找你,就为要两吊钱,买一身破衣裳过冬。如今你得了这么多衣裳,拣那最次的给我两件穿……”
汤二象被火烫了一下,紧紧护住包袱说:“不中,不中……这是大相公赏给我的……”
盖三儿一下变了脸,捣着汤二鼻子说:“好哇,想不到谁变蝎子谁蜇人!咱可是自打光屁股就在一块要好的伙伴,同过甘苦。共过患难。难道你就有了这么一点儿出息,就六亲不认啦?”
汤二被问得发慌,无言对答,只好低头不语,脸上热辣辣发烧。是啊,他和盖三儿是情同两手足的好朋友啊……他忘不了,在他七岁那年,随改嫁的母亲去到城西汝河岸边儿的盖帽湾村。村子里大人们不喜欢他,小孩子欺负他,他常被打得鼻青脸肿,浑身是伤。只有他这个远房叔伯小兄弟盖三儿同情他,处处护着他。别看着盖三几个头瘦小,可机灵得很,关键时打架不要命。村子里孩子们都怯他三分。
汤二与盖三儿结成好朋友,两个人在一起玩,心投意合,从没红过脸。汤二摘三个酸枣,准分给盖三儿俩,盖三儿扒一块红薯,准给汤二多半拉。那一年汤二有病,吃不下饭,盖三儿为给他掏一对鹁鸽补身子,从房子上摔下来,险些丢了小命儿呢……从那时起,汤二就发誓,这辈子,将盖三儿当亲兄弟,永远不撤外……
想想前情,汤二觉得方才说那话,对不住朋友,心下惭愧。可又不能打开包裹,三言五语又解说不清,便为难地背过身呆站着。
盖三儿发狠地责备道:“连件破衣裳都舍不得给,算啥屌毛朋友!从今后照屁股跺一脚——你东、我西!走吧!”说完调头就走。汤二扑上去拉住,带着哭腔说:“兄弟,你别生气。不是我舍不得给你这破衣裳,实在是孝廉公赏的东西,全是绸的缎的,给你你也穿不成……要饭的穿缎子皮袄,象啥?这样吧,我还是给你两吊钱,想穿啥,到明日自己买去。”
盖三儿一听汤二要给钱,眼珠子一转,想出了探包裹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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