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狗离开了城市-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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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凌晨时分,他醒了。

    戛然而止的先是梦,它们在金色的流淌中突然之间悬止在那里,然后像空气似的迅即蒸发掉,就像过去的每一次那样,令他猝不及防。他立刻睁开眼睛,朝四下里警觉地看了看,在断定身边没有任何威胁之后,才从已经被身体焐得发烫的岩石上站了起来。风在远处激灵了一下,无声地涌过来,从他的身下如水一般地流了过去,让他为之一振。风是从海上来的,它们一直在那里,整个晚上,整个白天,整个创世纪,它们都在那里,没有离去。他很喜欢风,应该说他相当喜欢风,他甚至是迷恋着风的,他是从风那里开始认识这个世界的。他降临到这个世界的那一瞬间,风吹干了带他到这个世界里来的呵护和温馨、疼痛和伤害,连同他的毛发和啼哭,让他忘记掉降生到一个陌生世界的害怕和恐惧,让他感受到身外世界的新奇和神秘,让他以飞翔的方式去了解它们。在许许多多的日子里,他是和它们待在一起的,和风待在一起,他只能和它们待在一起,他甚至能够从它们每每的掠过中闻到他的那些杰出的祖先留下来的味道。他常常想念它们,想念他的祖先,他已经习惯了用想念这种方式与祖先交谈,习惯了风,习惯了戛然而止的梦。肯定有遗憾,但不会是最早的迷惘了。

    与此同时,她也醒过来了。

    整个晚上她都睡得不安稳,经常从梦中惊醒。梦支离破碎,很不连贯,这让她非常不喜欢。她从梦中惊醒之后就立刻睁开眼睛去寻找他,看他还在不在那里,他如果还在那里她就放心了。他还在那里,至少目前还在。她放心了,慢慢地,合上眼又睡,然后再一次地惊醒。有好几次她都忍不住想要离开她的地方,睡到他那个地方去,如果他同意的话。还有好几次她的伙伴在另外的地方呼唤她,要她去和他们待在一起。他们是一个老是在争吵但是却十分友爱的集体,他们的集体强大而兴盛,她和他们待在一起会非常快乐和安全。她没有。她既没有到他那个地方去也没有到他们那个地方去,她仍然在她原来的地方,固执地一个人,心里充满了委屈。她知道自己不会到他那里去,虽然她非常非常想要那么做,她甚至已经做过无数次那样的梦了。她也知道自己不会到他们那里去,虽然这也是她想要的,他们是她的伙伴,是她的兄弟姐妹,他们爱她,看重她,她应该和他们待在一起。她待在她的地方,待在他和他们之外,无所建树。她知道她不可能做什么,她也不会做什么,她和他不是一个家族的,他们过去从来不认识,现在也还没有来得及认识,她并不了解他;她甚至知道他迟早会消失,再一次地消失,像过去他每一次做的那样,让她心里发疼。

    现在他醒了,她也醒了,他们都醒了。他们离了大约有七八米远。他在一块突出的由珊瑚化石堆聚而成的礁石上,而她在一大丛干燥的红色裸藻中。她看见他站在那里,站在那块突出的礁石上,一动不动地面对着大海,和往常一样。她看不见他的目光,不知道他在那里想什么,或者什么也没有想,只是那么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开始梳妆。

    风又来了,风在海上永远是新鲜的,不会成为化石,也不会成为干枯的红色裸藻,它们快快乐乐地从海上过来,吹乱了他们的头发,有一刹那他们好像要飞起来似的。

    二

    他是一只暴风鹱。

    她是一只红嘴蒙。

    他是那种相貌并不出众的暴风鹱,雪白的头、颈和腹部,背上和尾巴上的羽毛呈珠灰色,翅膀像两片柔软的礁石,眼睛前面有两个暗色的褐色斑点,像是另外一双眼睛,在任何时候都做着明了的坚守。他肯定是有着另外一双眼睛的,他总是在睡梦中才真正感到自己是看见了,他有时候会在醒着的时候,比如说,在阳光之下,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甚至是在飞翔的时候出现一种幻觉,他穿过阳光或者小雨,深灰色的初级飞羽在风中紧紧地敛抿着,昂着头,让想象之眼带着他去飞翔,心里充满了安静。

    问题是,他并不是一只健康的暴风鹱。他的身体很单薄,单薄得有点近于孱弱,在他的家族中,在所有的暴风鹱当中,他也许是最孱弱的一只。如果仅仅这样也就罢了。他除了孱弱之外,还有点残疾。他的一只腿有点短,是出生时被一只强壮的雄性暴风鹱踩伤的,那使他在站立着的时候总是显得有点向一边倾斜,另外他还有一双并不健壮的翅膀,他的翅膀不像其他的暴风鹱的翅膀那么宽大舒展。有一只是折断过的,同样也是那只强壮的暴风鹱在那一次造成的,这样他要飞起来就非常困难。飞翔的时候他只能拼命地拍动翅膀,以使自己能够在空中停留住,而不是像别的暴风鹱那样漫不经心地在高空的气流中滑翔,他常常因为这个受到别的暴风鹱的嘲笑。

    她则不一样。她是一只漂亮的红嘴蒙,她有一对黑色的翅膀,白色的羽缘,中央尾羽长长地拖在身后,像两条飘逸典雅的裙带;她的嘴是艳红鲜亮的,线条优美而饱满,一条宽宽的黑色斑纹绕过眼圈拖至脑后,那使她就像一个生着一双丹凤眼的美人儿;她非常健康,身姿娇小而结实,反应敏捷,能以想象到的任何姿势飞行;她在天空中飞行的样子十分优美,就像一段悠悠的云朵儿,是在幻想着的,这和她停泊在陆地上的样子不一样,她停泊在陆地上是另外一种样子,若是云,她那时就该是一朵安静的云了。

    她是在几天之前认识他的。她先是认识了他的家人——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然后才认识了他。他太不起眼了,一点也不像他的家人。他的家人全是那种出色的样子,父亲高大,母亲美丽,兄弟姐妹健康结实,同时他们还很快乐;他们在一大片红树林中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相互梳理着羽毛,追逐吵架,有时候飞到海面上去,捉一条小鱼来,然后再接着吵闹。他们的捉鱼技巧都非常高,并且喜欢争吵,就像大多数暴风鹱的家庭一样,充满了生机。而他却不一样,他没有和他的家人待在一起,他是独自一个人在一边的,离他的家人远远的,在大海边上的一块礁石上,显得形只影单,而且他很弱,瘦瘦的,毛羽没有光泽,老是站在一旁出神,朝天空上看,从来不发出快乐的笑声。她是后来才知道他还有点残疾,是他的翅膀和脚,于是她就明白他在那里孤僻着是有道理的了。

    她和她的家族是从另一个地方来的,那是一个美丽而气候规律性变更着的群岛,是她的家乡。每到这个季节,她和她的家人都要迁徙到一个更温暖的海边,在那里等待家乡的气候转暖。好在这样的地方很多,虽然它们不如她的家乡那么富饶,但他们不会有什么埋怨的。她的家人一到这里就开始了繁忙的拜访,他们在这里有很多的朋友,甚至还有一些留在这里的亲戚。她的父母一边忙着安顿临时的家,一边与前来看望他们的熟人打招呼,并且很骄傲地把自己的一大群漂亮孩子介绍给熟人们,特别是那些上次来还没有出生的孩子。他们太漂亮了。熟人们由衷地说。特别是那个女孩子。这指的是她。他们一点也没有夸张,说的全是实话。那些熟人们带来的孩子则过来和她打招呼,如果是男孩子,大多会热情地和她聊个没完,并且炫耀自己的技能和知道的那些新奇的事情,直到自己的父母离开还不肯走,气得她的几个兄弟差点没动手揍那些纨绔子弟一顿。

    她得承认自己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他。她得承认她很快就注意到他了。他在那里,一个人,和他的家人离得远远的,从来不参加他们的活动,长久地望着天空。有时候他的母亲会过去,替他梳理梳理被海风吹得有些凌乱的毛羽,他的父亲很快就会在远处叫自己的妻子,叫她过去管住她的那些贪婪的孩子,别让他们在他吃饭的时候来打扰他。他的母亲从不违背他父亲的指示,很快过去了。他的父亲一点也不喜欢他,这谁都可以看出来。他的父亲是一个健壮的家伙,他养了一大群孩子,多得连他自己都数不过来,他们全都很健壮,是他的骄傲,只有这个孱弱的孩子给他丢了脸,让他受到那些像他一样傲慢的家伙的嘲笑,他恨不得把他们一个个全都啄出肠子来,让他们知道他的厉害。可是他不能否认那个孩子是他的,那个孱弱的、身体有毛病的、性格古怪的孩子,是他的妻子生下来的。

    他一个人待在一旁,从早上到晚上,站在那里不动,有时候他会从那里消失,飞到大海上去,然后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才飞回来。他飞的样子很糟糕,很艰难,他不大可能像他的兄弟姐妹一样很轻松地一下子就飞起来,他飞的时候需要用很大的力气。他得往前奔跑很长一段路,用力拍打着翅膀,然后勉勉强强地离开地面。有时候他几乎就要落到海水里去了,他拼命扇动着他那一双可怜的孱弱的翅膀,用力把脖子往上挣,好像那样就能把他自己带上去似的。他的翅膀拍打着海面,把那里击出一片浪花。他的笨拙的样子常常惹得海边礁石上栖歇着的鸟儿们的哄堂大笑。他每一次飞回来的时候也非常狼狈,他是精疲力竭的样子,差不多是擦着海面飞回来的,像一块石头一样跌落到地上,有好半天不能动,然后他慢慢地喘过气来,撑着不得力的腿站起来,一点一点地挪回到他原来站立着的地方,每一次他都一定要回到那个地方去,长久地站在那里不动,等待着复苏。

    他的母亲又过来,给他带来了一条鱼。他的母亲是悄悄地给他带来那条鱼的。她这才发现,她从来没有见到过他进食。他每一次飞到海上去都没有在那里停留,他从来就没有从大海上带回过什么,好像飞到大海上去不是为了捕获似的。这让她感到很惊奇,她不明白一只鸟儿到大海上去不为捕获还能为什么?她想也许他真的很孱弱,是不能有收获的。她为了这个有点可怜他的遭遇了。

    他的父亲又在那边大声地叫唤他的母亲,他的母亲很快过去了。她听见他的母亲在离开他之前叫他“肯”。她想,“肯”是一个什么名字呢?她觉得这是一个奇怪的名字。

    三

    他站在那里,风从他的身边吹过。风其实不是从他的身边吹过的,它们是风的形式,无所不在并且笼罩着一切,包括他。他的覆羽被风吹乱了,露出了瘦弱的身骨,这使他的样子比平时更加单薄。他其实就是一只单薄的暴风鹱,一只不起眼的暴风鹱,一只孱弱的、有着残疾的暴风鹱,风并没有减弱他什么。他眯着眼睛站在那里,被风吹得凌凌乱乱,风大的时候他还有点摇晃,像一株被雨水淋着的落葵草。他喜欢风,风让他感到一种轻盈,一种不由自主的摇晃,一种想要把双翅展开来的欲望,风也是公平的,健壮也好,瘦弱也好,它经过的时候总是一如既往,从来不会有突然的疾速或者迟缓。他和风在一起,他便可以往天空中静静地眺望了。风比较大,有一阵他几乎被风吹倒了,他知道他很弱,他知道风不会在乎他的弱,他知道他很有可能被这样的风吹倒,就像已经有过的很多次那样,但是他也知道风不是故意的,而且,他还会爬起来的。

    在他的不远处,一群鸟儿发动了一场战斗,是一大群褐鲣鸟和两只白腹海雕。那两只白腹海雕是入侵者,他们认为自己是主宰,应该受到所有鸟儿的效忠,应该得到充足而且丰富的贡品而不是别的,他们的欲望和口腹一样强烈,以至强烈到不用任何理由和辩解。战争总是由享受和尊重造成的,战争也总是有屈服和反抗两种。褐鲣鸟是海洋上最勤快的劳动者,他们的快乐和忍让也是同样出色的,但这并不等于说他们一定是软弱的,他们也会反抗。白腹海雕凶猛无比,力大无穷,他们能够轻而易举地撕碎一只百年海龟的坚甲,他们扑动着巨大的翅膀,用尖喙和利爪撕咬着对手,把他们一只只抡到空中,再摔到地上。至少有七八只勇敢的褐鲣鸟在袭击中倒在了血泊里,尖锐地呻吟、抽搐和痉挛,一些灰鹬、黑尾鸥、白额燕鸥和斑嘴鹈鹕慌慌忙忙地从那里飞开去,生怕受到了牵连。她的父母在那里叫喊他们的孩子,她的几个哥哥奔过来拉她回到他们的队伍中去。他的父母也在那么做,他的父亲气急败坏地大声叫喊着,把他的孩子赶回到安全地带,但是他没有看他那个孱弱的孩子一眼,他根本就把他给忘掉了。褐鲣鸟完全不是白腹海雕的对手,他们被白腹海雕扑赶着,不断地倒下去,褐灰色的羽毛扬得到处都是。白腹海雕的尖喙和利爪上满是鲜血,其中一只海雕的利爪上还吊着一段细线似的肠子。他们有一阵似乎是占了上风,但是越来越多的褐鲣鸟源源不断地飞来,尖锐地叫喊着,投入战斗,他们几乎把白腹海雕和自己伤亡了的弟兄覆盖住了。白腹海雕有点支撑不住了,他们开始往外突围,打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们也许是最凶猛的杀手,但他们的对手除了肉体还有尊严,这恐怕是他们没有料到的。

    他仍然站在那里,一点也没有为不远处的那场战斗转移注意力。他的目光一直在海上,在源源不断的风涌来的那个地方。他一直那么站立着,有时候他会把昂着的头低下来,好像有点伤感,好像在回忆。这一点她在远处看出来了,她有点不明白,她知道他是一只年轻的暴风鹱,他还是个少年,他不可能有多少经历,那么,他在回忆什么呢?他有什么可回忆的呢?

    太阳出来了,它从海水中钻出来的时候像一只刚破壳的鸟蛋,温暖而新鲜,但是很快的,它就成了一只孵化成的火凤凰,发出刺眼的光芒。他站在那里没有动,眯着眼看着太阳,看它飞快地从大海的另一头升起。他在那里想,现在该轮到他从这一头升起了。

    有一刻她被初升的阳光照得睁不开眼睛,她拿她黑色的漂亮的翅膀去遮挡阳光。她的几个哥哥在不远处叫她,他们叫她去准备出发,他们打算去海滩边看看,潮水刚刚退去,那里该有大量的小鱼小虾停留着。她答应着,把罩着眼睛的翅膀拿开,朝礁石那边看去。

    她发现他已经不在那里了。

    四

    他朝着海上飞去。

    他的起飞和过去一样,一点也没有改变。他先在礁石上耸着脖子向前奔跑了很长一段路,他向前奔跑的样子非常糟糕,一瘸一瘸的,根本就没有速度。他向前奔跑到悬崖边上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了,但他不得不飞起来,他已经没有退路了。有一刻他是笔直往下坠落着,向海里坠落,他拼命扇动翅膀,向腹部下收缩着双脚,想让自己拉起来。坠落从来就是他的命运,他的翅膀已经击打着海水了,他甚至被海水呛了一口,他有些绝望地用双爪去抓跳动着的海水,好像那样做就可以让海水害怕,并且退缩回去似的。一只笨拙的红脸鸬鹚在海滩上嘎嘎地大笑,他本来在那里有一嘴没一嘴地啄着一些没来得及随潮水走掉的贝壳动物,那些贝壳动物行动缓慢,是很适合做休闲食品的,他被那个古怪的家伙朝海里坠落下去的样子逗得一张红脸笑成了黑脸。他顾不了那只红脸鸬鹚的嘲笑,仍然拼命地扇动着翅膀,同时把脖子用力往上挣,努力地离开海水。他终于飞起来了,一点一点离开了海面,朝上飞去。现在他飞起来了,他能够感觉到风过来了,风在他的身体下托着他,它们托着他的身体往上升去。他有一种欣喜的感觉,他知道他是可以信任风的,它们是他唯一可依赖的朋友,它们从来就没有抛弃过他,现在它们过来了,它们又在那儿了,它们在他的身下,并且托着他,告诉他,他可以飞起来了。

    一大群黑叉尾海燕和白腰叉尾海燕在礁石丛中觅食,他们的身姿矫健而轻盈,可以贴着海面的波涛飞快地起伏飞行。他们看见他的时候大声地叫嚷道,快看,那个古怪的家伙又来了。他们说的是他。他们说的是他飞行着的样子。他飞起来的姿势确实不好看,他的一只翅膀有点毛病,有点残疾,不太好使,这使他飞起来的时候无法保持平衡,身子总是向一边倾斜着,像吃了过多的海鳗肉有点醉了的样子。他一直想改变这种状态,改变斜着身子飞行的状态,但他从来就没有做到,他的那只受过伤的翅膀一点忙也帮不上,它不肯听他使唤,不管他怎样努力地扇动它,它还是无力地耷拉着,跟不上另一只翅膀的动作,这让他十分沮丧。他不是为了漂亮的飞翔姿势才想要改变的,他和他所有的兄弟姐妹都不一样,他生下来的时候就不漂亮,以后也没有变得漂亮过,他从来就没有指望过漂亮。他若是有梦,就是做过强壮的梦,他想要做一只强壮的暴风鹱,想要做一只有着健康双翅的暴风鹱,他不想让风在他的双翅下白白地流过,他想让它们托举着他,飞得更高,飞得更远,而不是像现在。

    现在他飞到海面上了,是真正的海面,而不是沙滩和礁石丛。他觉得有些疲劳,他的身体不太强壮,这是肯定的,他从来就没有飞过太远,有时候他甚至不能顺利地飞到海面上来,对于海鸟来说,这是悲哀的。海鸟当然是在陆地上歇息的,他们全都在那里梳理羽毛、做窠和嬉戏,但是他们应该飞到大海上去,他们是属于那里的。他是一只海鸟,他是一只暴风鹱,一只属于海洋的鸟儿,这就是他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向大海飞去的原因。他太喜欢飞翔了,他简直没有办法阻止自己不去想它,不去颤抖着想它。他一直认为他生下来就是为了飞翔的,他不是生为别的什么生命——不是喷着水柱在浪涛中回游的蓝须鲸,不是在月下的沙滩上徘徊的海狐狸,不是悬挂着一年年黄而复绿的椰子,而是一只暴风鹱,他命里应该飞翔。他这个念头从一开始就让别的暴风鹱大笑不已,他们笑他,他们展开健康的双翅在他的头顶上轻巧地盘旋着,他们说,什么?你?你要飞?你怎么飞?你靠什么飞?开什么玩笑?他的父亲很粗鲁地对他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待着,别给我出丑!他的母亲赶紧把他护到一旁,为他梳理着翎毛,对他说,孩子,你就在海边待着吧,别到处走,我会给你送吃的来。可是他不要吃的,他要飞翔。他不在乎别的,他要飞翔,他要像所有的暴风鹱那样飞翔,他要比他们飞得更高更远,他要飞到他们看不见的大海上去,飞到祖先的气味中去,飞到回忆中去。他们开始不理会他了,他们觉得他有点不正常了,他是一只不健康的暴风鹱。他一个人待在一边,不与任何同伴交往,然后他开始飞。他助跑的样子糟糕极了,他朝悬崖下的海面跌落下去。他拼命地扇动着翅膀,想要从那里挣扎起来,他的身子倾斜着,随时可能坠落下去,他完全是在那里丢脸,他简直出尽了洋相。他究竟想要干什么呢?这实在让他们不可思议。

    现在他已经飞到海上了,他已经离开陆地了,海岸像一条巨大的鱼的柔软的白腹,在远处的潮起潮落中扭动着。他觉得有点吃力,他的身子因为向一边倾斜着需要更多的浮力,他的那只有着残疾的翅膀有点跟不上另外一只翅膀,但他更多的是感到兴奋,他很少能够飞得这么远,飞到大海上来,他飞起来并不容易,他要飞到大海上来更不容易,他第一次飞到大海上来的时候高兴坏了,他叫喊着,看哪!快看哪!我能飞了!我飞到大海上来了!他的叫喊声引来很多海鸟的嘲笑,他们说,快瞧呀,这家伙能飞了,他都飞到大海上来了,这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奇迹呀。他一点也没有因为他们的嘲笑感到脸红,他才不在乎他们的嘲笑呢,他为自己感到高兴,他觉得自己非常了不起,他对自己说,好样的,伙计。

    风仍然在他的身下,它们是在他的四周,在他的前后左右,托着他往前飞,他的毛羽在飞行中紧紧地敛抿在身体上,让风从那里顺利地流淌过,他的双翅在用力地扇动时能清晰地感觉到拍打它们的振动,他很兴奋,疲劳越来越强,但他一点也不慌张,他知道它们在那里,风在那里,这就够了。一大群黑色和蓝绿色的军舰鸟在这片海域上觅食,他们是一些小军舰鸟、白腹军舰鸟和白斑军舰鸟,他们是大海上最擅长飞行的鸟儿,可以连续飞行几千海里的路程。他们看见他的时候有点惊奇,他们不是惊奇他怎么会飞到这里来,这里离海岸并不算太远,飞到这里来很容易,他们是惊奇他飞翔的样子,他们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鸟儿,或者说,他们还从来没有看见过用这种样子飞翔着的鸟儿。有几只军舰鸟飞过来了,他们双翅不动,借助气流的浮力在他的头顶盘旋着,有一只年轻的军舰鸟做了个漂亮的弧旋动作飞到他的身边,说:嘿,你是谁?他没有理他,他也没有理他们,继续往前飞去。他不是不理他们,他非常敬佩他们,他们是一群值得人敬佩的鸟儿,但是他没有办法理他们,他很累,他非常累,他已经累得喘不过气来了。他什么话也没法对他们说,擦着他们的身边飞了过去,他用力地扑扇着翅膀,他的翅膀拍打着了那只年轻的军舰鸟。那只年轻的军舰鸟说,喂,要我帮忙吗?他摇头。那只年轻的军舰鸟朝一边飞去,大声说,嘿,这家伙很犟。然后他们飞走了。

    他并没有飞多远,力气很快就用光了。现在他才知道一只鸟儿没有健康是一种怎样的缺陷,他不可能飞到更远的地方去,飞到他想要飞到的地方去,飞到祖先的气味中去,飞到梦的回忆中去,他只能去想去做梦。

    力气差不多已经耗尽了,那只有着残疾的翅膀越来越僵硬,完全跟不上另一只翅膀的频率,总是慢半拍,这使得他的身子倾斜得更厉害,他开始往下坠落。和以往的所有结果一样,他知道,这一次他也同样不能有更好一些的表现了。在奋力地向前方飞了一段路程之后,他开始困难地转弯,朝回飞去。他知道他只能这样。风迟疑了一下,似乎没有明白过来,又似乎有点遗憾,但是它们立刻跟了上去,仍然跟着他,在他的身边流淌着,尽可能地托举着他。有一刹那,他的眼睛里涌满了屈辱的泪水。

    五

    她看见他从远处的海面上飞回来,很艰难,很慢,好像根本就没有可能飞到岸边上来似的。一些海鸟不断地向大海里坠落着,他们就像突然之间睡着了似的,从空中笔直地扎向海面,溅起一朵浪花,然后他们又出现在那里,出现在水面上,再扑起一串水珠飞回空中,长喙中衔着一条银光闪烁的鱼,一条鲮鱼或者是鲣鱼。他也在坠落,但显然他不是想要去海浪下面捉鱼,而是飞不动了。她有点着急,她想去叫别的鸟儿。她想叫别的鸟儿去帮帮他,但是没有谁理睬她,大家都很忙碌和快乐,谁也没有关心别人的意思。她看见了他的一个兄弟,她说,喂,你快看。她指给他看。他看了,一点也不在意,然后转过头来非常感兴趣地盯着她,说,你刚才是在叫我吗?她白了他一眼,转过身去。她有些生气。她很生气。她觉得他太无理了。她怀疑他不是他的兄弟。也许在平时她会叫她另外的兄弟们来把这个粗鲁无理的家伙狠狠地揍一顿,但是现在她没有时间。她转过身去看他。有一阵她没有发现他,她不知道他在哪儿,但是很快她就看见他了。他还在那里,在海面上,离海岸很近了,只不过他同时离海面也很近了,他差不多是在挣扎着,十分可笑地斜着身子,脖子僵硬得像一张弓,而且几乎是用一只翅膀在飞着。他一定是飞不动了,好几次他都像是已经放弃了,向大海里坠落下去,但是在最后的那一刻他又拼命地拉起来了,好像不甘心,好像还没有到最绝望的时候,他就这样反复地在海面上跌落又拉起,艰难地接近了海岸。他接近海岸的时候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甚至不能越过他起飞的那一处悬崖降落下来,而是绕了一大圈,绕过了那座悬崖,然后像一块石头一样跌落在礁石上。

    她松了一口气,但是紧接着她又把心提了起来。她看见他躺在那里,躺在冰冷的石头上,一动不动,好像是死过去了。她的眼泪一下子就快流出来了。一大群翘鼻麻鸭和黑海番鸭扑过来争夺一堆别的鸟儿残留下来的鱼骨头,搅起一片喧嚣。有两只长着黑白相间覆羽的斑鱼狗鸟在那里大声地叫喊着。她一跃而起,擦着地面朝他躺着的那边飞过去。她的家人在另一头叫喊她,他们要她离开那个地方。翘鼻麻鸭和黑海番鸭开始厮打起来。一大群三趾鸥和灰背鸥也飞过来参与了那些鸭子们的争夺战。有几只急匆匆的三趾鸥撞上了她,把她从空中撞落下来。她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她摔得很疼。她的几个弟兄从远处奔过来,用他们的利喙和孔武有力的翅膀扑打着那群贼鸥们,把他们从那里赶开,然后把她带离那个是非之地。她不太情愿。她的兄弟们开始与另一群赶来的灰背鸥发生冲突。她必须离开那里。她在离开那里的时候回过头来朝他的方向看了看。她看见他在那边躺着,似乎动了动。

    六

    他动了动,又动了动。有一段时间他就像是死了一样。离他不远的那场为争夺残食而发生的恶战早已结束了,那些愤怒和紧张的鸭子和贼鸥们留下了一地的毛羽,这个时候不知飞到哪儿去了,只有那两只斑狗鱼鸟还在那儿。他们很高兴那些鸭子和贼鸥们的离去,能让他俩单独地待在一起,此刻他俩就在一大丛艳红的枫香中躲着,放低了声音呢喃着,亲热无比。

    而他则躺在那里,那只暴风鹱,那只刚刚从大海上飞回来的暴风鹱,他躺在那里,就像他坠落时的样子,像一块回到了陆地上的石头。他确实是死过去了一次,一直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醒过来。他醒过了之后慢慢地爬起来,他有点站不住,但是他很快站住了,他觉得他又活过来了。

    海岸边现在是最热闹的时候,大多数海鸟此刻已经吃饱了,从大海上飞了回来,在岸边歇息着,梳理羽毛或者吵闹。一些小青蟹从沙堆里钻了出来,划着桨一样的螯足在沙滩上爬来爬去,几枚被潮水遗留下来的肉色宝贝在一堆碎珊瑚中闪烁着,好像还活着。他的父亲不止一次地对他说,迟早有一天你会饿死的。他现在还活着,还没有来得及饿死,就像那些肉色宝贝一样。他知道他的父亲并不在乎他是不是活着,是不是死了,他的父亲根本就不在乎他。他的父亲在乎的是他那些身材高大的孩子,他们能表现他的家庭的繁荣昌盛。他的母亲在乎他,但是他的母亲不能把他怎么样,她只能给他带来食物,而他不需要食物。

    他站在那里,站在那块突出的礁石上,在那里他能更容易地看见大海,看见大海上飞翔着的那些鸟儿们。

    大海的那一头是什么样子呢?从来没有海鸟飞到过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呢?他一直在苦苦地想着这个问题,他这么想着,想久远了,他的想慢慢地就变成了想念。他整天站在那里,站在那块突出的礁石上,一动不动地遥望着大海,遥望着看不见的远方,从早到晚,想念着,像是一只石化了的鸟儿。然后他开始飞,他从那块石头上飞起来,从一块想念的石头变回成一只鸟儿,挣着脖子,一瘸一瘸地向前奔跑,跃起来,扑扇着翅膀,离开陆地,朝大海上飞去。有时候他会失败,他会跌落到海里去,有时候不,他能飞起来,飞到大海上去,在那里飞出很远,一直飞到精疲力竭,飞到死去。他从来就没有飞到过他想要飞到的那个地方,飞到他在梦里梦见的地方,飞到他不知道的那些地方,但他喜欢这样,喜欢站在那里想念,然后向前一瘸一瘸地奔跑,飞起来,跌落进海水里,或者不。他喜欢飞翔,喜欢朝着他想念的那个地方飞翔,喜欢飞向想念的那个姿势。

    风又来了。风一直在那里,在大海上,在它们出生的那个地方,它们紧贴着他的身体流淌过去,又回过头来,梳理并且拥抱他。风从来就没有抛弃过他,它们总是在照顾他,帮助他,把他从想念中拽回来,托举到大海上去。他知道他飞起来的那个姿势不好看,他知道他让风费了不少力气,他还知道风不会在意,风是他最好的朋友,唯一的朋友。有一阵他把头偏了过去,他低了低头,把他的尖喙搁在那只有着残疾的翅膀上,闭上了眼睛。他是以这种方式和风说话,他是对风说,谢谢。他还对风说,好了,咱们来吧。风退了回去,退到一旁,退到了悬崖边上,它们在那里等着他。他把眼睛睁开了,他看见眼前一览无余的大海,有一些鸟儿的飞痕遗落在那里,或新或旧,袅袅地交织在一起,那一刻,他的眼睛湿润了。

    那只鸟儿认为自己已经喘过气来了,他就那么眼睛湿润地向前奔去。

    七

    黄昏的时候,她和她的家人回到了那个地方。

    她一直在后悔,在她离开那个地方之后她就开始后悔。她想她不该跟着她的家人离开的,她为什么要跟着他们走呢?那些事情真的很重要么?觅食和选择做窠的地方真的很重要么?她应该去看看他,至少在她离开之前她应该这么做,她应该看看他到底怎么样了,也许他们之间能说些什么,也许他需要帮助。她想她最开始就应该这么做,他一个人待在那里的时候,他像一块石头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大海的时候,她就应该到他那里去,她在一开始的时候没有注意到他,她很快就注意到了他。她知道他很孱弱,他有残疾,他是一只几乎没有生存能力的暴风鹱,但他是一只非常特别的暴风鹱,他和所有的暴风鹱都不一样,和所有的鸟儿都不一样。她为什么要矜持呢?她有什么好矜持的呢?她为这个而后悔,开始埋怨自己,她美丽,她是一只性格开朗的红嘴蒙,但是她现在开始埋怨自己了。

    她和她的家人回到了那个地方,她一回来就匆匆地朝那块礁石飞去,她飞起来的样子非常好看,她在那块礁石上降落的姿势也非常好看,但是她没有看见他,他不在那里了,他再一次消失了。

    八

    他在大海上。

    他又在大海上。

    他挣着脖子一瘸一瘸地向前奔跑,在悬崖边飞了起来,朝海面上坠落下来,然后拉了起来。他用力扇动着翅膀,用双爪击打着海水,把自己拼命推举到天空中去。他做到了这一点,他真的一点点离开了跃起来的浪花,升到了空中,飞起来了。

    现在他又在海上了。风立刻就跟了上来,它们在悬崖那里差点儿把他给丢掉了,它们一直没有习惯他的坠落,总是对他有太多的期望,而且它们若是在海面上,一定会和浪涛发生冲突,这样就会使它们分心。不过现在好了,它们已经跟上来了,它们跟上来就像最好的伙伴那样,很快地把他给托举了起来,让他尽可能地往高处去。有一阵他确实飞得很高,飞到所有的海鸟头顶上去了,那些海鸟在他的身下,他们很吃惊地看他,他们觉得这简直有点不可思议,他们在那里喊,瞧那古怪的家伙。这使风和他一样愉快。他奋力向前飞着,这一次他觉得自己很有把握,他觉得自己的状态很好,最主要的是这一次他的信心非常强烈,他清晰地闻到了海洋深处传来的祖先留下的那些气味,闻到了那些梦的气味,闻到了回忆的气味,他认为这一次他能够飞到它们那里去,飞到所有的鸟儿从来没有到过的那个地方去。

    他飞得很远,他已经远远地离开海岸了,他已经看不见那块礁石了,看不见生长在海边的红树林了,看不见海边的礁丛和暗沙了。那一群军舰鸟还在那里,他们是离着海岸最远的一群鸟儿了,他们总是最勇敢的,最喜欢大海的挑战,他们看见他的时候全都笑了,他们全都飞了过来,他们还没有看见过一只单独的暴风鹱这样飞过,斜着身子飞过。那只年轻的军舰鸟大声地问,嘿,你是谁?你怎么这样飞?你去哪儿?他没有回答他,他不能告诉他他是谁,为什么这样飞,他要去哪儿,也许在别的时候他会告诉他的,他尊敬他们,尊敬这些钟情着飞翔的鸟儿。但是他现在不能说,他得节省力气,他得把力气留着,他还有很远的路要飞。那只年轻的军舰鸟喊,喂,你不能再往前面飞了,暴风雨快要来了。那些军舰鸟飞走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一次我不再飞回去了。

    他继续往前飞,他开始觉得有些吃力了,那只有着残疾的翅膀开始跟不上趟,开始拖另一只翅膀的后腿,这使他的身体倾斜得越来越厉害。风源源不断地聚集过来,用力地托举着他,不让他朝海中坠落下去。他现在已经在大海的深处了,是真正的大海,他的身下是汪洋一片,在他的四周已经看不见任何一只飞翔着的鸟儿了,他是唯一还在碧浪滔天的大海上飞翔着的生命,他很高兴这一点。他第一次飞到这么远的地方,第一次飞到没有鸟儿飞翔着的地方,他为这个而自豪。

    暴风雨真的来了,天空和大海顷刻间就变了颜色,乌云一团团地疾速涌来,海底不断传来轰轰隆隆的声音。浪涛先是变成了白色,然后变成了紫红色,最后变成了墨黑色。它们涌起来,不断撞击着天空,把低处的乌云捉住撕裂然后再摁进海浪下面窒息掉。风受到了挑战,开始失去耐性,它们离开他扑向了海浪,它们想要把海浪撵回大海里去,让它们恢复到原来的样子,让它们守着自己的家园别到处张狂。它们和海浪剧烈地撞击着,互相撕搏着,双方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叫声。每一次交锋都有风和海浪被撕裂成碎片,然后是另一次交锋。海浪斗不过风,但是它们有援兵,雨来了,雨是气势汹汹的样子,惊天动地的样子,它们从风的背后扑向风,恶狠狠地把风压住,并且把风扼住脖子拖进大海里,想要把风置于死地。而风一点也不屈服,它们完全被煽动起来了,它们在海面上疾速地通过,抓住暴雨,把暴雨撕裂成碎片,然后把它们丢进海水的尸阵中。

    暴雨在第一轮就将他淋透了,他很快就成了一只湿漉漉的暴风鹱,一只真正的暴风鹱。天空是黑的,大海是黑的,四面什么也看不见,他感到很恐惧,他不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他不知道他还能够飞多远。雨像疾厉的鞭子,它们很有力量,一个劲地把他往海里抽。他已经精疲力竭了,他的双翅已经明显失去了扇动的力量,他喘不过气来,他在向大海里坠落,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经历,这是令人绝望的经历,这不是他梦中的经历。他一次又一次地从浪花中飞起来,从浪涛的魔爪中逃脱出来,他的双翅啪啪作响地击打着海水,顽强地拒绝着它们,他的那只受过伤的翅膀因为过度的用力撕裂开来,开始流淌鲜血,他的那条残疾的腿因为失去了知觉不能再收敛在腹下,而是耷拉着拖在双翅下,这使他不得不用更大的力气去支撑自己的身体。好几次他的心脏都似乎已经停止了跳动,但是他很快又苏醒了过来,他现在根本就不是在飞,而是挣着脖子在一点点地向前挪动。他知道他现在飞起来的样子有多么难看,他也知道这不是最好看的那种飞翔,但是他更加知道的是这一次他绝对不会回去了。

    这是所有的鸟儿停止飞翔的时候,这是所有的鸟儿不能飞翔的时候,这是所有的鸟儿都没有到达过的地方,这是所有的鸟儿不能到达的地方,而他在飞着,他是唯一还在飞着的鸟儿。

    他在风雨中张开尖喙尖锐地叫喊着,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叫喊。他叫喊道:欧——欧——

    一只暴风鹱在暴风雨中斜着身子飞翔着,他的身子斜得很厉害,这样我们就分不清他究竟是在天空中飞翔着还是在大海上飞翔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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