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狗离开了城市-如果是孩子,能不能重新飞翔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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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只猫跳到小女孩身边。是一只毛还没长开的猫。猫的鼻子和嘴凑在一起,丑丑的,若不经意不大容易把它们分开。这样丑的猫很适合和小女孩这样的漂亮孩子做朋友。

    小女孩拍拍猫的头。小女孩说:“爷爷还不起床。”

    猫歪看小女孩。猫看小女孩的时候把眼睛眯着,是在做怪脸儿。

    小女孩说:“爷爷是个懒虫。”

    猫说:“咪——”猫说咪的意思是同意。猫不管丑不丑,一般情况下总是同意小女孩意见的。

    电话铃响了,小女孩跑去接。

    小女孩对着电话喊:“妈妈?是你吗?你在哪儿?……牛奶公司呀,对不起,我们家已经订过这个月的牛奶了。”

    小女孩放下电话,显得有些沮丧。小女孩在沮丧的时候就像一朵不愿意开放的花儿,就算阳光和雨水一起来了,她也会躲开,把花蕊藏起来的。

    一个小男孩爬在窗台上。

    小男孩说:“嗨。”

    小女孩说:“嗨。”

    小女孩朝窗台前跑去。

    小男孩问:“你怎么不出来玩?”

    小女孩说:“我得在家看着爷爷。”

    小男孩说:“我也得在家里看着爷爷。我爸爸守点去了。我妈妈不要我和爸爸了。我爸爸走的时候说,你给我把后方守好,你给我把伤员看好。你肯定知道,我爸爸说的后方就是家,伤员就是我爷爷。我爸爸老是这么对我说。我爸爸这么说我就说,行。等我爸爸一走,我把爷爷往家里一锁,就溜出来了。”

    小女孩说:“我妈妈下部队演出去了。我爸爸老在边境线上巡逻。我不能把爷爷锁在家里,他会乘我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喝酒。他有高血压,不能喝酒。你知道什么叫高血压吗?”

    小男孩知识渊博地说:“知道,就是血管里的血太多了,不能再多了,如果再多,嘭,就爆炸了。”

    小女孩很欣赏地看了看小男孩,说:“你真聪明。”

    小男孩不以为然地说:“我不光聪明,我还能干。我可以打电话要公务班的兵来修电灯。我还一个人到菜场里去买菜。我会和卖菜的那些人讨价还价,他们骗不了我。”

    小女孩问:“你会做饭吗?”

    小男孩很肯定地说:“当然会,我会把面条放进开水里。”

    小女孩说:“我爷爷不喜欢吃面条。我给他熬绿豆稀饭。我爷爷喜欢吃绿豆稀饭。”

    小男孩批评说:“你爷爷太挑食了。鸟儿就不那么挑食。鸟儿只吃虫子。我喜欢做一只鸟儿。”

    小女孩辩解说:“可人不是鸟儿。”

    小男孩总结说:“人太麻烦,难得侍候,特别是老人。”

    小女孩有些吃惊,挑了挑好看的眉毛,问:“谁告诉你这个的?”

    小男孩吸了一下鼻子,说:“我妈。”

    小女孩有些恼恼地说:“你妈她也得老。”

    小男孩一点也不在意地挥挥手,说:“我妈她已经老了。她离开我们的时候对我爸说,我的青春全部浪费给你了——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那意思就是老了。我觉得人真的很奇怪,你一浪费它它就老了。”

    小男孩在院子里拍皮球。他拍得很有经验。他有时候用脚去踢球,把球踢起来再用头去顶。他有点瘦,这样在他顶球的时候他和球就有点像一个写倒了的惊叹号。

    小男孩拍了一会儿皮球,停下来对小女孩说:“干吗不出来,咱们一起玩拍皮球?”

    小女孩摇摇头说:“我得照顾爷爷。我照顾完爷爷再和你玩。”

    小男孩感慨道:“爷爷真是个麻烦的事,对吧?”

    小女孩纠正他说:“不对,爷爷才不是麻烦呢,爷爷也不是事。”

    小男孩说:“好吧,那我过一会儿再来找你玩。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说:“我叫家长。”

    小男孩想了想说:“你说这个我明白。那我也叫家长。可是说心里话,我不喜欢当家长。我要当就当真正的家长,当那种不站岗、不放哨、不巡逻、不打仗、不夜里穿衣服走人、不洗脚都得挺着腰板坐直了、不侍候退休老军官、能大把挣钱、到海滨浴场去游泳、拼命喝啤酒、可以随便打自己的孩子、夜里想不回家就不回家的家长。可惜我还得等着。我现在还小。”

    小男孩走了。他走的样子很奇怪,蹑手蹑脚地,好像是侦察,又好像是从自己的家人身边溜走。小女孩很熟悉这种样子。她爸爸就是这样的。这个院子里所有的军人都是这样的。他们回来的时候挺着胸脯,脚步踏得震天响,大声喊,我回来啦!好像他们是凯旋的英雄。走的时候却轻手轻脚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好像他们是撤退的士兵。这让家里的人很生气。家里的人就恨恨地说,有本事一辈子也别回来!

    小女孩仍然趴在窗台上。如果说小男孩的样子叫溜走,她那个样子就叫做坚守。这是院子里所有女人的样子。她们一直是坚守着的。猫过来和小女孩亲昵。猫像是战友,是来增援的。

    小女孩对猫说:“咱们非得把爷爷叫起来了。他这样睡懒觉太不像话了。他非得把自己嘭地睡爆炸不可。”

    小女孩去床边叫爷爷。爷爷不肯起来。巡逻了一辈子的人一般都不怎么愿意起来。他们前半辈子走得太多了,欠觉,想睡回来。这是对的,特别是像爷爷这种还想继续走但不让他继续走的人,他们是赌气。

    爷爷很犟。小女孩比爷爷更犟。小女孩给爷爷拿来衣服,一件件帮他穿上,又帮他穿上袜子和鞋子。过去这一切都是爷爷自己做的。爷爷过去做这一切只需要三十秒钟。现在他不干了。他在生那些不让他三十秒的人的气。这也是赌气。小女孩知道这个。她差不多是把爷爷哄起来的。

    爷爷在卫生间里洗漱。爷爷洗漱很马虎。他打雷似的咳嗽,撩着水抹几下脸。他洗脸是像征性地洗,这一点他不如那只丑猫。爷爷过去习惯用雪水擦脸,任什么地方抓上一把,咔嚓咔嚓一擦,清爽得要命。若是遇上有水的时候,他就脱得精光,跳进水里去,大声叫喊着扑通一阵。现在他得像幼儿园的孩子,从头学习文明洗漱,那是很麻烦的事情。小女孩一本正经地监视他。爷爷转头发现了小女孩,很窘迫,不情愿地拿起了毛巾。

    小女孩很严厉地说:“还有牙呢?你没刷牙。”

    爷爷没办法,把毛巾搭在肩上,挎枪似的,又拿牙刷。

    小女孩纠正他的姿势说:“不对,不是这样的。你应该竖着刷,从外到里。你不能像刷马的牙齿那样来刷自己,那样你会把自己给刷出毛病来的。你还得多刷几遍。你得做一个讲卫生的孩子。你还不能再说脏话了。”

    爷爷说:“谁说脏话了?”

    小女孩一点也不想通融地说:“还能是谁?你呗。你总是说脏话,总是骂人。你昨天倒没有骂报纸。你也没有骂电视。你骂一只鸟儿。那只鸟儿一点错都没犯,它只不过是在那里唱歌罢了。你还不准我看《花木兰》。你说美国又没有花木兰,美国人瞎编个屁。你老是说脏话……”

    小女孩一边说一边踮起脚尖来,手把手教爷爷刷牙。爷爷得勾下身子来才能行。爷爷个子很高。爷爷就有些生气了。

    爷爷含着一口泡沫说:“这一套都是谁教你的?”

    小女孩说:“刷这边——我爸爸。”

    爷爷又问:“是谁教你爸爸的?”

    小女孩说:“再刷这边——爸爸的老师。”

    爷爷不高兴地说:“怎么不说是我?你爸爸小时候刷牙还是我教他的。他那个时候老偷懒。他踢了球回来连脚都不洗。”

    小女孩一点也不想依着爷爷,说:“现在你也学会偷懒了。再说我爸爸小时候偷懒的事我没发现,我要发现了准批评他——好了,漱口。”

    爷爷虎着脸说:“你跟你妈一个样,穷讲究。”

    小女孩骄傲地说:“我妈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爷爷说:“再好又能怎么样,她又不是我的妈妈。”

    小女孩说:“可是她很漂亮,而且她很善良,对吧?”

    爷爷想了想,说:“那倒是。”

    小女孩找到了理由,说:“那你就好好地刷牙。”

    小女孩围着漂亮的围腰,从厨房里端了早点出来。爷爷坐在桌前看报纸。小女孩把早点放在桌上,从爷爷手中把报纸拿过来,放到一边。

    小女孩说:“吃饭。”

    爷爷说:“我可以边吃边看。”

    小女孩说:“吃饭的时候不能看报纸,那对消化不好。”

    爷爷不服气地说:“吃饭看报纸算什么,我吃饭看地图,看了几十年,我还吃饭打瞌睡,我还吃饭时拉过屎。怎么不好了?”

    小女孩快嘴快舌地说:“结果怎么样,胃坏了吧?切掉一半了吧?一天到晚都得拿手按着吧?再说,那是你当兵时候的事,现在你是退下来的兵,你不能那样干了。”

    爷爷皱着眉头说:“谁告诉你的?又是你爸爸?他小时候自己就一边吃饭一边看小人书。”

    小女孩纠正他说:“不,这回是我妈,她这么批评我爸来着。我爸现在还是一边吃饭一边看书,他说这个坏毛病是小时候跟着你学的。”

    爷爷生气地说:“他干吗不说我教过他多少好的?我还教过他用石头打兔子、用棒子打鱼、用两个指头吹口哨以及一只脚蹦着走路呢。”

    小女孩大度地说:“你知道自己错了就行了,现在吃饭吧。”

    爷爷看看食物,说:“怎么又是大杂烩?”

    小女孩说:“那不叫大杂烩,那叫蔬菜沙拉——你得加强营养。”

    爷爷强调说:“我想吃肉。我想吃罐头。”

    小女孩说:“我妈说了,你当边防军当了一辈子,你都吃了一辈子罐头了,你得补充营养,不能再吃罐头了。”

    爷爷哼了一声,说:“你妈像个管家婆。”

    小女孩说:“不,现在这个家归我管。”

    爷爷说:“那你就是小管家婆。”

    小女孩不在乎地说:“随便你怎么说,反正这份早点你得吃掉,一点不许剩下,这是命令。凡是管家婆都可以下命令。”

    爷爷无可奈何,只能乖乖地吃早餐。他把那盘“杂烩”里的胡萝卜和橄榄菜挑起来,塞集装箱似的塞进嘴里,嚼得山崩地裂的,以示不满。

    早餐后,爷爷继续看报纸。小女孩在一边玩玩具。那只丑猫守着小女孩。屋子里很安静。爷爷看了一会儿报纸,有些寂寞了,好几次偷偷地看小女孩,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

    爷爷说:“喂,我说,咱们下一盘棋吧?”

    小女孩头也不抬地说:“我才不跟你下棋呢。你老是悔棋。你下不赢了还发脾气。你气得不吃饭。你还是当兵的呢,一点儿风度也没有。”

    爷爷不服气地说:“谁是当兵的?我下来的时候扛着两杠四花,正经分区的大校司令,我要不是没赶上,早当将军了。”

    小女孩一点也不买他的账,说:“将军更不该悔棋。将军也不发脾气。小巧的爷爷就是将军,他从来不发脾气。他老笑。他还让我们摸他的胡子。你从来不准人摸你的胡子。”

    爷爷瞧不起地说:“他算个什么鸟将军,仗都没打过,我当团长时,他还在我手下当参谋长呢。”

    小女孩警告说:“你又骂人了。”

    爷爷说:“这回我保证不悔棋。我也不发脾气。我发誓。”

    小女孩说:“你都发过一百次誓了。你说话总是不算话。你还说过总有一天你要教训对面那些家伙,把咱们的领土收回来。后来你没教训。你也没收回来。你要我爸去干。你忘了?”

    爷爷有些发愣。愣一会儿,说:“这是最后一次,我保证。”

    小女孩不为所动地说:“不,我还要玩玩具呢。我正忙着,没空。”

    爷爷赌气地说:“不下算了,有什么了不起?哼。”

    阳光照在打盹的猫身上。外面有鸟儿在叫。钟在滴滴答答地走。爷爷继续看报纸。他把报纸翻过来覆过去地看。他有些倦了。他把报纸丢到一边,坐在那里发呆。他发呆的时候有点像默默无言的山。小女孩玩着玩具。她是习惯了那种自己一个人玩的样子。她一个人玩的时候有点像孤零零的树。小女孩玩了一会儿,抬头看爷爷,发现爷爷在那里发呆。她叹了一口气,把玩具很爱惜地放到一边。

    小女孩说:“好吧,我可以暂时停下来。我就再依你一次。咱们就来下棋。”

    爷爷像座碉堡似的坐在那里,说:“不。”

    小女孩问:“为什么?”

    爷爷瞪着两个枪眼似的眼睛说:“什么也不为。”

    小女孩提醒他说:“你都在那里发呆了。”

    爷爷不屈不挠地说:“我那不是发呆。我那是在思考问题。”

    小女孩揭穿他说:“你都思考一辈子了。”

    爷爷瞪了小女孩一眼,说:“你懂什么?古人说,活到老,思考到老。”

    小女孩纠正他说:“古人不是这样说的。古人说的是,活到老,学到老。你骗不了我。”

    爷爷解释说:“思考就是学习。它们是一回事。”

    小女孩不放弃地说:“它们不是一回事。思考是用脑子来想。学习包括动手。你还是骗不了我。”

    爷爷不高兴地说:“你怎么那么犟?像你妈。”

    小女孩反击说:“你才犟。你还不虚心。你这样一点也进步不了。”

    爷爷顽强抵抗着说:“我都进步得一塌糊涂了。”

    小女孩说:“但是你没有我妈进步。你连我妈的一个小指头都比不上。我妈到一百个连队演出过。她得了很多奖。那些兵,还有那些军官,他们都爱她。”

    爷爷哼了一声,说:“她倒是自己得了很多奖,整天到处风光。她倒是让别人都爱她,可她爱自己的孩子吗?”

    小女孩说:“我妈她爱我。她说过一百回。她不管到什么地方都会给我来电话。她说她非常非常爱我。她说过我是她的天使。她都在电话里哭了。”

    爷爷说:“别骗人了,有谁把天使丢在一边不管,自己到天下去疯?来电话?她自己怎么不来?她唱歌的时候也哭呢,哭得泪人似的,这事儿我见到过。”

    小女孩大声地说:“你说的不是真的。我妈没有疯。她那是在演出。她是军中‘百灵鸟’。再说,她并没有把我丢掉。她只不过是太忙了。她热爱歌唱。”

    爷爷说:“我年轻的时候也热爱。我也没有把你爸爸丢了不管。你奶奶有一阵下哨所巡回医疗去了,我在驻地带兵。我又当爹又当妈,我还给你爸爸洗过尿片。”

    小女孩眨了眨眼睛,说:“我奶奶也把她自己的孩子丢了。”

    爷爷瞪眼说:“不准说你奶奶的坏话,她在地下会听见的。”

    小女孩针锋相对地说:“那你也别说我妈的坏话,她在高原上会听见的。”

    爷爷说:“你妈把你给宠坏了。”

    小女孩说:“随你怎么说,反正我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爷爷又哼了一声。

    他们俩谈得不愉快,都有些生气。爷爷把身子背过去。小女孩赌气地走开。猫醒了,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有些不知所措。猫想又要打仗了?

    那个小男孩又来了,爬在窗台上和小女孩打招呼。他来的时候也很奇怪,蹑手蹑脚的,像在夜里行走着的侦察兵。小女孩跑了过去,这一次她没有坚守,她走出了屋子。

    小男孩说:“嗨。”

    小女孩说:“嗨。”

    小男孩解释说:“我又来了。”

    小女孩问:“你还是把你爷爷锁在家里吗?”

    小男孩说:“不,我开了锁,进了家门,拿了一个苹果,咬了一口,又在兜里装满了巧克力。我把咬了一口的苹果放在厨房里,打了一个喷嚏,结果暴露了。爷爷叫我去陪他聊天,我说好的,我一会儿就来,我偷偷溜出来,把门给锁上了——情况就是这样的。”

    小女孩有点弄不明白地说:“你干吗要把爷爷锁在家里?你可以带他到外面来一起玩呀?”

    小男孩干脆地说:“不行,我必须把他锁在家里。”

    小女孩问:“为什么?”

    小男孩解释说:“我爷爷有老年痴呆症。他在高原待的时间太长了,把脑子待坏了。我爸爸特别疼他的爸爸,他对我说,要是你把我爸爸弄丢了,我非把你的屁股抽烂了不可。我发现,男人一般来说都有一个毛病,他们都爱自己的女人,疼自己的爸爸,烦自己的孩子。他们一回家就去抱自己的女人。他们对女人说,我爸呢,他怎么样?他们还对孩子说,你出去玩一会儿,我和你妈说会儿话。我知道他们说什么。他们把门关上,没什么好事。凡是告状的事都不是好事。我不喜欢人家告我的状。好在我们家的情况比较简单。我们家没有女人。我只需要把爷爷锁着就行了。这是我研究出来的好办法。我喜欢研究。我长大以后要当特工。特工都得学会研究。尤其是那种好特工。”

    小女孩难过地说:“你爷爷他多可怜呀。”

    小男孩不平地说:“我才可怜呢。我这个假期连一次公园都没去过。我也没有去玩过游戏机。我也没有去疯狂。我就盼望着开学。要是开了学,至少我在寄宿学校里,可以和同学们一起疯。要是不开学,我连疯都疯不成,迟早会得痴呆症的,那样我就当不成特工了。”

    小男孩拍了几下皮球,抬头看了看小女孩。

    小男孩说:“你长得很漂亮。”

    小女孩说:“我妈才漂亮呢。”

    小男孩说:“你妈也扎蝴蝶结吗?”

    小女孩说:“我妈穿漂亮裙子。她是一个歌唱家。她的歌唱得可好了。”

    小男孩说:“那有什么了不起,唱歌我也会。我还会吹口哨。”

    小女孩说:“你骗人。”

    小男孩说:“我才不骗你呢。我有时候骗我爸爸。我告诉他我一点也不想他,我也不想妈妈。我还骗老师。我对老师说我爸爸下一次准会来开家长会。老师总是叹气,说你这个孩子呀。但是我不会骗你。不信我唱给你听。”

    小男孩开始唱歌。他唱的是一支士兵的歌,“扛起枪,走边防”那一类的。他唱得很投入,就像他真的是一名士兵,真的扛着枪,在边防线上走着似的。他把球抱在怀里。球不是枪,但他抱得很紧,好像他知道路很险,不好走,他得小心着,别把枪和自己摔下悬崖去似的。他唱了几句,又撅起嘴来吹口哨。可惜他没能吹响。这使他有些灰心。

    小男孩解释说:“今天没有风。我得要风来帮我。再说我好久没练习过了。我总是给爷爷当男护士。我的功夫都给废掉了。”

    小女孩安慰小男孩说:“没关系,我听见你嘴里发出的声音了。你比我强多了,我连一点都不会吹。也许我不能当特工,所以我不会吹口哨——我喜欢当护士。护士都很漂亮,而且她们心眼好。我放假时去我爸爸那里。他们最喜欢的就是护士,还有家属。”

    小男孩说:“家属我知道。家属就是嫂子。黑黑的嫂子,亲亲的嫂子,借我一双大脚的嫂子。她们比护士更受欢迎。但是也不一定。我爸他就不喜欢嫂子。嫂子一去他就去巡逻。他一连好多天不回哨所。他把脸板得像冰山一样。而且,漂亮和心眼好有什么用?反正人都得老——这可是你说的。人老了就一点钱都不值了——这是我爷爷说的。”

    小女孩不同意小男孩的话,说:“错了,人老了才神气。你没见那些将军他们都很老吗?我喜欢将军。我将来要嫁就嫁给将军。”

    小男孩激烈地反对说:“将军有什么好?他们又不能打仗。他们只知道坐在家里打电话。他们对着话筒说,喂,喂。他们腆着个肚子,跑都跑不动,像鸭子。他们还害怕特工。特工能捉他们的俘虏。特工说,别耍赖,老老实实跟我走,要不我崩了你。要是我,我就嫁给特工。”

    小女孩说:“就算不当将军也没有什么。人老了会知道很多事,会有一肚子的故事,还会坐在那里思考,就像童话里的神仙一样。我爷爷就是这样的人。”

    小男孩说:“你爷爷要是神仙,就是一个坏脾气的神仙。他昨天朝一只鸟儿大声地喊。神仙从来不会朝鸟儿叫喊。”

    小女孩替爷爷辩解说:“他那是心烦,你应该原谅他。”

    小男孩问:“他为什么心烦?”

    小女孩想了想说:“他很孤独。他过去在草原上带很多的兵。他领着他的兵,骑着漂亮的马儿,像风一样地跑来跑去。他的兵比他的马还要漂亮一百倍,他们长得就像青冈树一样。现在他离开他的兵和马儿了。他想念他的兵和马儿。”

    小男孩明白了。他把球拍了一下,收回来抱在怀里。球不是枪,这一点他知道。

    小男孩说:“我也觉得孤独。我没有去过草原。我爸爸在冰山大坂上。我爷爷原来也在那里。我去过一次那个地方。我不喜欢那个地方。那个地方喘气都喘不过来,又没地方隐蔽,不适合特工待。我没有兵和马儿。我连马都没骑过。但是我知道,你一旦离开了你喜欢的人是会很难过的,比如像妈妈,比如你会在夜里拿被子蒙着头。我就是这样的——那我就原谅你爷爷吧。”

    小女孩关心地问:“你是说你离开了你妈妈,你就在夜里拿被子来蒙着头吗?”

    小男孩点点头,说:“是的。”

    小女孩说:“为什么呢?你刚才说她走了,不要你和你爸爸了,为什么呢?”

    小男孩很有把握地说:“因为路。”

    小女孩说:“路怎么了?”

    小男孩说:“路太多了。”

    小女孩说:“那是什么意思?”

    小男孩说:“这你都不明白?路一多,你就拿不定主意了,你就给弄糊涂了。我爸和我妈就是这样的。我妈对我爸说,我们走的不是一条路,我们还是分开吧。情况就是这样的。”

    小女孩说:“路再多,他们可以只走一条,把别的路留给别人去走呀?他们一块儿走,他们可以手拉手。”

    小男孩想了想,没能想通,就说:“路还是多了。”

    小女孩说:“我不喜欢这样。”

    小男孩说:“我也不喜欢这样。我主要是觉得奇怪。你没见过冰山大坂,那里根本没有路。那里要是有路,我爸他们就用不着在冰上爬着走了。我爸有一次差点儿没从冰山上滑下去摔死。他们已经摔死过好几个兵了。他们摔死了以后,剩下的人就脱帽子,也不怕感冒。我有点不明白,他们要分开就分开算了,干吗提路这种伤心的事?我是说我妈,她不该给我爸提。”

    两个孩子有一会儿没说话。风来了。风把院子里的树叶刮起来。那些树叶看起来是一种样子的,其实并不是,它们在空中飘着,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又往西,有的往东,有的往西,是路太多了拿不定主意的样子。两个孩子那么看着,脸上都有了一些伤感。

    小女孩小声说:“我得回去了。我爷爷想找人说话。”

    小男孩小声说:“我也得回去了。我爷爷可能需要手绢。”

    小女孩回到家里。爷爷躺在床上。小女孩站了一会儿,走到一边继续玩玩具。小女孩一边玩,一边偷偷地打量床上。爷爷在床上没动,不是要从冰山大坂上爬过去,去边境线上巡逻的样子,倒像是潜伏。

    小女孩自言自语地说:“我没事了。我想找人来一起玩。”

    床上没动静,好像潜伏得很成功,一定会捉住越境者。

    小女孩放大声音说:“我才不想生谁的气呢。”

    床上没动静,是想把伏击做得更漂亮,多捉几个俘虏。

    小女孩把声音放得更大了,说:“我也不想让别人生我的气。”

    床上仍然没动静。小女孩有些不高兴了。他还想怎么样?他已经赢了呀!小女孩从玩具边站起来,蹑手蹑脚地朝床边走去。她打算吓爷爷一跳。她打算把那个游戏揭穿。她走到床边,正准备叫,却发现爷爷在那儿打着鼾,已经睡着了。是真的睡着了,没有什么伏击。小女孩站在那儿,想起爸爸带她看过的那座坟茔,它们有很多,永远静静地躺在那里,那里面有她认识的叔叔,也有她不认识的伯伯爷爷。如果现在爷爷不打鼾,身上再长出茂密的高原兰草,那他就像他们一样了。小女孩站了一会儿,走开了。

    小女孩走出屋去。她看见那个小男孩还在那里,抱着球,蹲在窗台下,拿手抠旅游鞋底漂亮的泥块,是赖着要任务,不给就不走,要打持久战的样子。小男孩看见小女孩出来很高兴,立刻站起来,咧了咧嘴,好像知道他的鬼点子很管用,任务真的来了似的。

    小女孩说:“你怎么没回去?”

    小男孩说:“我回去也没有什么意思。”

    小女孩说:“那你爷爷怎么办?他一个人在家多可怜呀,他只能睡觉。”

    小男孩说:“他才不会睡觉呢。他画画。他画军事地图。他拿毛笔到处画。他都把我们家画成一个战场了。”

    小女孩说:“你把人家锁在家里,人家不画地图能干什么呢? ”

    小男孩辩解说:“我总不能把他放出来吧?我把他放出来,他到院墙上去画,他到别人家里去画,他再到大马路上去画,吓,地球不乱了套才怪。”

    小女孩数落说:“你知道吗,你把你爷爷锁在家里是不对的。爷爷不能锁在家里,那样会锁坏的。你得把爷爷当成一只小鸟,让他们在外面飞。”

    小男孩同意说:“我喜欢飞。我要是能飞就能当超级特工。我也想让我的爷爷当一只小鸟。如果我爷爷是一只小鸟我会高兴得要命。我可以让他当我的助手,帮我掩护,那我就领着他到处飞了。”

    小女孩说:“但是你却把他锁在家里。”

    小男孩低下头,有点难过,好像这一回他的任务没完成似的。过一会儿他抬起头来,说:“我知道错了还不行吗?我下次再也不锁了还不行吗?”

    小女孩说:“其实这也不怪你,谁叫你是当兵的孩子呢?你是当兵的孩子,你就只能这样,对吗?不过你得爱你的爷爷。他老了,需要人来爱。”

    小男孩立刻申明说:“我心里是爱我爷爷的。我爷爷年轻的时候可威风了。”

    小女孩说:“光心里爱不够。你得说出来。你得对他说你爱他。”

    小男孩撇撇嘴说:“女孩子们才说这个字。”

    小女孩纠正说:“谁说女孩子才说?我爸就说过。我爸经常对我妈说,我爱你。他在信上这么对我妈说。他在电话里也这么对我妈说。有一次我妈下连队演出,经过我爸的哨所。我妈他们有任务,不能上山去。我爸他当主官,不能从山上下来。我爸就跑到山头上站着,迎着风喊:金——红——我——爱——你——!文工团的叔叔和阿姨在山下听着,他们全都哭了。我妈就因为这个才一直那么快乐。”

    小男孩说:“你妈也是个女孩子。”

    小女孩说:“可我爸是男孩子呀!”

    小男孩想了想,说:“那我也可以这么说吗?”

    小女孩说:“当然。”

    小男孩咧了咧嘴,说:“我爱你。”

    小女孩大方地说:“谢谢。”

    风又来了。这回风不是蹑手蹑脚的样子,也不是东一下西一下的样子,它径直从院子里通过,把孩子们的蝴蝶结和海军衫吹了起来,那一下,好像两个孩子要飞起来似的。丑猫在一旁看着。丑猫有点迷惑。丑猫想,他们是不是鸟儿变成的呢?他们真要是鸟儿变成的,风在那里吹着,风这么吹下去,再吹下去,一直吹下去,他们该不会把藏起来的翅膀伸展开,再伸展开,轻轻地一跃,重新飞回到天上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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