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狗离开了城市-梦见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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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故事开始的时候比较俗套,有点像绝大多数相同类型的故事,缺乏新颖性。其实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们活在这个地球上,我们对自己说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我们把新奇的目光瞪得大大的,满怀孩子般的好奇感和求知欲。可要么我们什么都看不见,我们对地球和我们自己知之甚微,甚至完全不知道,要么我们知道的全是老一套。事情就是这样。

    那天晚上她下夜班。那天晚上她鬼迷心窍拒绝了一位很块儿的男同事的护送。那天晚上体育台直播一场重要的赛事以至街上行人稀落。那天晚上她不该把自行车蹬得飞快结果脱了链条。那天晚上天黑得真正像了一个黑夜。

    她推着脱了链条的自行车朝前走。实际上她离她的家已经不远了,只要穿过一片刚竣工的住宅小区,再穿过一条小巷子,就到她的家了。家里有守寡的母亲在灯下等着她,还有她喜欢吃的冰镇绿豆汤。她一想到母亲和绿豆汤就感到心里暖洋洋的。

    她推着断了链条的自行车。她想也许明天该把车子的大飞往外紧一紧,这个她不懂,不过她家不远就有一家修车的铺子,修车的师傅自然懂,她只需说明情况,只需付钱。她推着自行车穿过住宅小区,她差不多已经快走出这个暂时还没有灯光的小区了。这个时候,一个流氓把她堵住了。

    呼吸和心跳在一瞬间似乎就停止了,在小报上看过且认真默习过的防暴技巧全化作瑟瑟的乌有,连三十六计最上策的那一计此刻也根本无从施展。流氓的眼珠子很明亮,健美的小腿肚子凸凸的一定很有力量。何况还有一把刀,不是切面包和削水果的那一种,是在工厂的砂轮上自己打磨的,刃开得很长。

    随身带的挎包,脖子上的18K金项链和腕上的宝石花牌坤表都转移到流氓手上。

    “你……放我走,车……这车也给你……”她呼吸急促,恨不得她那辆脱了链条的飞达车突然变成全金铸的,在黑暗中金光闪烁,照瞎流氓的眼睛。

    但没有。车子没有变成金铸的,流氓的眼睛也没被照瞎,它们原来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流氓倒是非常认真地看了一眼那辆八成新且收拾漂亮的飞达牌坤车一眼。流氓笑了,说:“车也要。”

    她的心一下子坠落下去。她知道完了。他说“也”。他的意思是不仅仅如此,不仅仅是车,还有别的。当然挎包项链手表不算在内,它们已经在他手中了,它们属于过去式,已经结束了。他还会要求别的。他开始一步步朝她走近,刀仔细地收起来装进屁股后的兜里,并且用他那双明亮的眼睛欣赏地打量她。

    他抓住了她的胳膊,把她往粉刷一新的安居工程里拖。

    “救命!”她喊。她不能不喊。金项链和车子她可以不要,但她不能不喊。她的手臂被拧到背后,嘴是旋即被堵实了。她瘫倒下去。

    很快醒过来时感到衣裳尚是完整的,只是两只脚在地上拖着,鞋似乎脱落了一只,脚跟被水泥地磨得灼痛,齐胸被一条绝对有力的胳膊箍得死死的,往一边带。

    她听见流氓在她头顶上喘着气骂:“臭小子!这儿没你的事,识趣的快滚!”

    于是她看见他们并没有在安居工程里,而是在那之外,似乎是在转移。离她和劫持者七八步远,有一个瘦削的男青年,怯怯地提了一双拳头站在黑暗里。他的头顶上有一盏昏暗的灯,他站在那里,样子是在犹豫该不该走出那片昏暗的灯晕来。

    “滚你妈的一个东西!”流氓气恼得大叫,刀从屁股后的兜里重新跳出来,威胁地举到空中,亮给灯晕下瘦削的男青年看。她被流氓的胳膊箍得差点喘不过气来了。她体会到他是一个相当有力量的流氓。也许这就是流氓的素质。

    然而那个男青年只是胆小地下意识退后一步,并不真正“滚你妈的”,待流氓挟着她走出几步,他就小心翼翼地跟过来。流氓站住,挟着她挺着刀朝他扑去,他又极其灵活地撒丫子逃开,逃回灯晕下,站在那里紧张地朝这边看。

    如此反复几次,始终保持着相对安然无恙的距离。

    流氓绝望地喊:“混蛋!我宰了你!”

    瘦削的男青年耸了耸肩,样子有点抱歉,有点冒犯和打搅了的惶惑,但却并不下决心走开,只是更加警觉地看着这边。

    流氓笑了,把刀含在牙间,空出手,开始撕剥她的衣裳。流氓的动作敏捷有力,并且富有经验。流氓似乎准备当众表演他的精彩节目,以便让唯一的那个胆小的观众为他鼓掌喝彩。或者不是,仅仅是小觑那个胆小观众的存在。

    她绝望了,紧紧护着领口,不让流氓的演出成功,至少不让它们顺利进行。这太难了,几乎没有可能。她像被秃鹰擒住了的小狐狸一般尖叫起来。

    这回瘦削的男青年上当了。他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从灯晕下跳了出来,捏着一双可怜巴巴的小拳头朝这边奔来。他奔过来却不知道该怎么做,只知道抱着她的腰,毫无希望地和流氓争夺她。这样他立刻被流氓轻而易举地揪住,而且在第一个回合就被踹倒了。

    本来在这场演出中应该有两个配角,或者说有两个牺牲者,但没有。剧情在即将进入高潮时有了变化,是临时性修改,以至结局就成了另外一种样子。

    当时他已经被孔武有力的流氓在薄弱的地方猛揍了三拳了。他已经躺在地上毫无还手之力了。只是他还可怜巴巴地拽着她连衣裙的一角,死也不肯放开。后来远处传来车铃声。车铃声朝这边过来,中间夹杂着几个大嗓门的说笑声。那是几个下了中班回家的工人。从风中传来的机油味可以判断出这一点。

    再后来他的屁股被流氓捅了一刀。他叫得很响亮,声音中充满了委屈和恐惧。所幸的是这一个流氓不是别一个流氓,这一个流氓比较讲究“没叼着鱼也不惹一身腥”,比较崇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比较自信还有下一次,这一个流氓当时很冷静,没有往死里捅他。

    他们俩就这么认识了。

    没过多久她就做了他的妻子。

    我早就说过,这故事开始的时候比较俗套,缺乏新颖性。

    他不怎么会说话,实际上他整天都不怎么说话。他是一个电脑室的录入生,这个电脑室属于一个中等专业学校,除了完成学校交代的工作,偶尔也对外接点活。他不是电脑室的负责人,只是一个一般的录入生,他所要做的工作就是把别人送来的文字准确无误地键入软盘,再按要求排版输出。他有一双灵巧的手。一般来说,有一双灵巧的手的人用不着说什么。

    但她喜欢他。她喜欢他那双灵巧的手,喜欢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吃惊,喜欢他有一双脉脉生情的牛犊一般纯洁的眼睛。当她唠唠叨叨向他诉说她和同事之间的芥蒂,埋怨街上灰尘太多车太挤噪音太大裁缝太呆板肉太肥电视故事太虚假之类时,他会认真地坐在她对面,眼睛一眨不眨地专注而入迷地看着她,就像看着一朵田野深处想要绽开的雏菊。他的样子纯粹极了,投入极了。他一声也不吭,只是听,仿佛只要她永远地说下去,他就会那么一声不吭地永远倾听下去似的,以至她面对他那双脉脉生情的眼睛,常常会突然忘记了自己在说什么,不得不红着脸扑过去拼命地吻他,好让他把眼睛闭住不再看她。

    他的那双手是如何地灵巧,如何地令她心旌荡漾呀!当然不仅仅是他擅做家务和摆弄家中越来越多的电器。有时候他们依偎在沙发上看电视,或者干脆,他们打着赤脚上床,他的那双灵巧的手就会给她带来无穷的快乐。它是那么修长灵敏,同时也是那么怯怯含情。它在无声中落在她的发间,有点像一只羞赧的蝴蝶,或者是一只雏鸟的尚无经验的黄喙,有些犹豫地顺着她柔软的发际滑下。她的脖颈,她的乳胸,她的小腹,她的膝头。他迷恋它们。他迷恋它们但他却不说。他用他那双灵巧的会说话的手来表达这一切。它的探索是痒痒的,透着草原上微风的芬芳。它梳理着她的每一寸肌肤,使它们充满新鲜的血液并且青春饱满。她感到一种渴望,一种被启发起来的信心和飞翔的渴望。她有了许许多多的幻觉。海洋。草原。天空。和一望无际的黛色林梢的幻觉。不仅如此,她还体会到一种爱,一种对她能触摸到、听到、看到、嗅到、感觉到的一切事物的由衷热爱。她觉得这是多么地奇妙呀!她在不可抑止的时候抓住他的那双灵巧的手,把它们举到空中,扑闪着潮乎乎的长睫毛仔细地端详着它们。它们有些羞涩,想躲开,藏入她的胳膊下。但她不让。她只想端详它们,发现它们何以动人的那个秘密。她会长时间地看着它们,心中充满了柔情,然后她合上睫毛,就那么甜甜地睡去。毫无例外地会有一个极其美好的梦。

    她还发现他是一个十分细心的男人(这一点她过去从来不相信,她一直以为男人属于粗线条的,直到她嫁给他之后她才发现理论有时候是多么苍白!也许别的男人是粗线条,可他例外)。他总是愿意也热衷于为她计划和准备好一切。检查好她每天要骑的自行车(链条是百分之百不会再出问题);上班时装满各种小零碎的手提袋;夏泳时的泳衣和太阳镜(凉水杯也是盛满了凉开水,按她喜欢的口味泡上两至三朵菊花);每月七号领工薪时用的印章,甚至他还会为她准备好“丹碧丝”或者“安尔乐”牌子的女性用品。这让她开始有些不好意思,有些不习惯并且十分快乐。她觉得原本这一切都该由她自己来做。即使不是她,而是旁人,那也该是妈妈。她有一个从年轻时就开始守寡的妈妈,她爱她。她从小就习惯于自己照料自己的事。她从来也没有领略过别人为她准备好需要的一切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也许不仅仅再是自行车、手提袋、凉水杯、印章和“丹碧丝”了,它们已经幻化成了一种别的内容,一种被人照料、被人呵护、被人关心、被人惦记和珍视的内容了。她为这种快乐而内心温柔如水,充满感激。她先是不能相信自己的公主身份,一旦相信和确认后她的快乐就飞快地升值,成了一种得意。有时候她故意恶作剧。她捉弄他。她把穿得少少的自己关在卫生间里故意惊慌地大叫:“妈妈!快来呀,我流血了!”她听见他手忙脚乱地碰倒了东西朝卫生间冲来。她看见他手里拿着“丹碧丝”惊慌失措地冲进卫生间。她等在那里,设下埋伏,猝不及防地拧开淋浴龙头,把他拖入水柱下面,让他和自己变成“滂沱大雨”之中的一对鸳鸯。为此她开心得哈哈大笑。

    生活是美好的,因为他那双灵巧的手,因为他的温暖和呵护,还因为他把这美好的生活执著而小心翼翼地发展下去。他的细心无处不在,她越来越多地感到了他的细心。随着婚姻生活的发展,他们已经知道融洽和彼此的存在是一种多么不可或缺的东西了。她知道他在熟读她,他是个用功的着迷的好学生,他不但熟读了她身体的每一个部分,也熟读了她希望的每一个念头。他知道她喜欢在机动车禁止通行的人行道林荫下独自漫步,纷飞的细雨会让没有打伞的她心情舒畅;他知道她喜欢吃那种塞满了奶油的牛角面包,冰箱里随时都会冒出一串没有熟透的葡萄或是叶子还绿着的石榴,让她惊喜地大叫。她总是惊喜地大叫,可即便这样,他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于是,当他笨拙地捉着一只湿漉漉的河蟹莫名其妙地冲出厨房的时候,她就会朝他奔过去,一面舔着腮帮子上的奶油,一边把剩余部分毫不吝惜地涂到他的脸上。

    她感到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只有一件事不明白——她怎么会遇到他:这个世界太大了,我们每天都在星星一样繁多的人群中行走着,我们擦肩而过失之交臂影影绰绰似曾相识,我们在热闹非凡的交际中强烈地感到身心的孤独,而唯独没有邂逅。也许有着契合完美的另一半,就像他和她。这是前世的注定。但是前世的注定该有多少啊!从我们朴素的感情上讲天下有情人都该成为眷属,要不这样那才真正的没了理由。可我们对此只能衷心地说一声“愿”。我们只能充满感情甚至绝望地去希望。我们不能甚至根本不能心想事成地奢望所有的注定。这个星球上有六十亿人。六十亿,我们即便每天每时每分去寻找也难以在终生中寻找完所有的人。我们太累也太无望。

    她是怎么遇到他的?

    这是一个奇迹。

    有时候她被这个奇迹诱惑得心痛。她有些害怕,怕那些虚幻的东西。她想证实她所得到的而又无从着手,就像一个手里捏着一块糖,一路走一路不断舔着以证实糖块确实存在的小女孩。以至于她常常在冬天的夜晚赖在他怀里一边剥着松子吃一边缠着他一同探讨“那个奇迹”。

    “喂,”她说。她从来不叫他的名字,她只叫他“喂”。她觉得没有任何称谓能淋漓尽致地表达出她对他的爱恋。

    她说:“喂,你那天晚上干吗救我?一般别人遇上这样的事都躲了。那流氓力气大极了,又有刀子。你是不是早就在打我的主意?比如说,有一次你无意中碰见了我。你一见钟情。你跟踪我。一直到那天晚上。那天晚上是一次机会呢。”

    他躲开她的头发。她偎得太贴近。她的头发搔痒了他。他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一直红到脖根。“不,那以前我不认识你。也许路上遇见过,但我没留神。”他老实巴交地说,“那天晚上我碰上了,没法躲。”

    她故作生气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说,你原来就见过我但你没留神?如果没有那个流氓你就不会注意我?我就那么平淡无奇吗?”

    他脸更红了,而且有些张皇失措。他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走路爱低着头走。我平时都那么走。我不喜欢看过路的人。你不是过路的人。你和他们不一样。也许。我是说,你很漂亮。你不平淡无奇。真的。”

    她得意地笑了。她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他从来就只会说实话。只是他这次一口气说得太多。他一般不怎么说那么多的。但她不想饶他。她喜欢看他窘迫的样子。他窘迫起来像个孩子。

    她说:“也就是说,你还是看上了我。你爱我了,你才救我的。”

    他说:“这事不一样。”

    她说:“什么不一样?”

    他说:“救人的事,别人也会这么做的。”

    她大叫:“别人也会成为我的丈夫吗?”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耸了耸肩。这个动作她太熟悉了,他在那天晚上就这么做过。

    她的好奇心没有得到满足。她希望他告诉她他是英雄,一个白马王子,一个仗剑冲向强盗夺回他心爱美人儿的侠士。她希望能进入一种精神的浪漫的高潮。

    她换了一种方式问他:“那天晚上,你开始一直站得远远的,你在那里干什么?”

    他说:“我在观察。”

    她说:“观察什么?观察流氓怎么强暴我吗?”

    他说:“不是。”

    她说:“那是什么?是机会吗?你在想什么时候冲上来最好吗?”

    他说:“不知道。也许。不过,我说不上来。”

    她说:“好吧,就算你是观察吧。你为什么不走近一些观察,你要站在路灯下?”

    他说:“路灯下有亮光。”

    她说:“亮光怎么啦?”

    他说:“亮光安全。”

    她说:“谁安全?是你吗?”

    他嗫嚅道:“是的。”

    她狡黠地笑了笑,说:“那我呢?”

    他越发不安了,十分羞愧。“我有点,”他说,“我有点紧张。我没多想。”

    她说:“你没多想,可你在那里站了很久,你干吗不一开始就冲过来和流氓打一架?”

    “我不会打赢的。”他干巴巴地说,“他个子很高。他比我壮。”

    她点头:“他是比你壮。但你还是战胜了他,把我从他手中夺了下来。”

    他说:“是他自己逃走的。有人来了。”

    “你当时是多么勇敢呀!”她径自说道。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说。

    “你躺在血泊里,坚强而深情地看着我,面色是那么苍白。”她沉浸在幻觉般的回忆里。

    “我头昏。”他越来越紧张,脸色真的有些苍白了。

    “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你还会这么不顾一切地来救我吗?”她向往地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她为自己的向往而激动。

    他认真地想了想,说:“会的。我会的。”然后他又补充道,“我就是不想让人再用刀捅我的屁股。”他一边说一边心有余悸地摸摸屁股。那里有条小蚯蚓般扭曲的伤疤。

    她从他怀里撑起来,坐直了,移开去。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然后她痛怜地把他拉入自己怀里,眼里噙着泪,心里想,他简直傻得太可爱了!

    日子就这么过着,无惊无扰,充满了平静和温馨。冬天在下过雪之后鸟爪无痕,一阵北风之后,一切都复归静止。枝头依然覆托着一片雪粉,湖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晶莹得能映照出一切,却不动。人在这个时候,才知道静谧是一种怎样不易达到的境界。冬天过完以后春天也来了。春天不比冬天,什么都在吧吱吧吱地生长着,都在有模有样地改变颜色,都在把一种秘密,袒露成一种展示。但春天的展示是一种和谐,一种不温不火的过渡。也许萌动是有的,想要超越和改变的野心也是有的,但那只会是一瞬间的念头。现存的秩序让我们感到舒适和轻松,我们就像在鸟巢里一样,有阳光和小风的日子里,我们总习惯处于一种心满意足的瞌睡状态,我们不愿嬉戏和飞翔。

    她已经习惯了甜蜜安宁的婚姻生活,也不再去探究她和他相遇的“那个奇迹”。她知道她如今获得的一切,都是已经发生了的事,不会再有不明白的新鲜。她感到她是幸福的,她是实实在在身处于幸福之中,平静,安宁。这是她在少女时就梦寐以求的,现在她全得到了,一丝一毫也不少。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呢?还有什么在看不见的彼岸朝她招着手呢?她不知道。

    他们像大多数人那么生活着,彼此有自己的工作,回家以后做饭聊天看电视睡觉。有时候他们去看一场电影,《阿甘正传》或者《生死时速》。他们为所看的电影激动不已(通常是她),议论半天(通常也是她)。他教她下围棋。她教他唱歌(小时候她是市青少年宫知音合唱团的队员。那是一个业余合唱团但指挥却是专业的。她——当然不仅仅是她——的无伴奏合唱曲《森林》差不多成了这个城市的保留节目)。他很拘谨,但是十分认真,脸儿一直红着,被她在第二声部上指挥过来指挥过去。他的听觉显然不如他的手指那么灵巧。他老是想从第二声部上溜下来躲到沙发上去。她看着他双手吃力地吊在第二声部上的可怜巴巴的样子,心里发乐。更多的时候他们既不下围棋也不唱歌,而是干一些生活中无法逃避的琐碎的事,比如买菜、做饭、洗衣服、扫地。他们还没有孩子。不过他们已经有好几次认真地讨论过这件事情了。他们的工资都不高,但能养活自己。如果他们各自的工作单位效益再好一点儿,他们再努力地工作,使自己的薪水再长上一两级,那么他们真的就可以考虑要一个男孩或者一个女孩了。不管怎么说,这对他们来说是一个美好的希望,这希望一开始让他们很兴奋了一段日子。有时候她甚至会神经质地担惊受怕起来。她缠着他问:“你说,我能做一个母亲吗?我是说我能做一个好母亲吗?”那个时候无论他在干什么,他都会放下他手中的活,用他那双纯粹的眼睛看着她,认真地说:“能。你能的。你能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母亲的。”

    这样她就放心了。她想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呢?这样的日子,这样水波不惊安安宁宁的日子是多么的可贵呀。在有风的日子,在有雨雪或天黑的日子里,她趴在窗户边,看着人行道上缩着脖子匆匆走着的那些路人,她在心里轻轻地喟叹着。她更加相信了这一点。

    还是渐渐有了些许遗憾。

    在她这一方。

    先是本厂一位一向不太安分的青年车工只身漂流了长江。报纸开始报道他在金沙江一段筏翻落水,不知下落。十几天后他又奇迹般地出现在电视屏幕上。他回到这座城市时一脸大胡子,眼里闪烁着威风凛凛的泪光。整座城市都为他轰动了。那些日子,他就是镜头、鲜花、掌声。或者说,他就是这座城市的英雄。

    青年车工和她不是一个车间。他们过去只是有过一般同事的接触,并不太熟。她只知道他是厂里足球队的前卫,老爱独自盘带一过二三,让教练恨得咬牙。他的个子很高。自从他只身漂流了长江之后他的个子更高了。

    有一次她和他在工具室里相遇了。这当然是他成为城市英雄之后的事。他们同时到工具室里去领工具。他很有礼貌地对她笑了笑,然后从她身边走出去。她闻到他身上一种陌生的逼人的山野的气味。她感到心口被撞了一下,同时有一种头晕的感觉。

    接下来是一次同事间的闲聊。那天厂里突然断电,机床不能运作,男工们都围在一块儿玩扑克牌,女工们就聚在一起谈一些女人才谈的事。平时这样的情况也不是没有过,但平时她从来不参加女人之间的闲聊。他给她准备了随身听,遇到这种情况她就拿出随身听来听一段音乐。和音乐交谈使她有一种快乐。可这次不同。这次断电的时间很长,再加上女同事们聚在那里谈得一团火热,她觉得听听女伴们闲聊一些什么也许不是什么坏事。于是她就去听了。

    一个胖胖的女同事眼圈红红地,正在哭诉她昨天晚上挨了丈夫打的事。“他冲进舞厅,完全不由分说,像一头野骡子似的把我一路拖回了家。”她说着剥蚕茧似的脱了上衣,炫耀地露出极肥的臂肉亮给众人看,“你们瞧瞧,瞧瞧,他都把我打红了!”

    “你那算什么。”另一个瘦小的女同事鄙夷地说,“也就是不让你上舞厅了,根本不值一谈。我们那位才算真邪乎,除了带孩子做家务和陪他上床,我干什么他都不准。不准逛街,不准搓麻将,不准进时装店首饰店化妆品店,不准春游,不准和别的男人说话……总之他说不准就是不准!”

    瘦小的女同事说了嘴角往上一翘,有一种曾经沧海历经沧桑的自豪感。先前说的那个胖胖的女同事就有一种自愧弗如的敬意。四边听着的人,就或长或短地发出见识了高山大海的喟叹声。

    她在一边忍不住地十分幼稚地问了一句:“怎么会这样呢?”

    两个女同事转过脸来看着她,说:“怎么不会这样呢?”

    她不懂地看着两个女同事:“那,你们自己呢?”

    两个女同事吃了一惊,一齐看定她,说:“你在说什么呀,我们是女人。”

    四边的女同事这时都转过脸来盯着她,好像她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怪物或者别的什么。有人哧哧地发出笑声。

    那一刻,她尴尬极了,也糊涂极了。

    以后的情况就有些微妙了。车间里老是停电,或是停工待料什么的,大家都没事做,男工人仍是围在一块儿甩扑克,女工们仍是围在一起小声地哭呀笑呀地说个不停。女工们说的自然是一些她们各自的私房秘密。偏偏她一过去,一切就结束了,女工们什么也不再讲,好像她没有资格介入那些诱人的秘密似的。

    几天之后,那个独自漂流长江的青年车工走进了她所在的车间。他一走进车间的大门她就看到了他。她一下子就感觉到了他身上的那股强烈的野性气息,那一刻她突然心跳加快。

    青年车工目光在车间内环视了一遍,然后朝她走来。青年车工手中拿着一个油腻腻的工件,他站在她的床子前,对她说:“我的游标卡坏了,把你的借我用一用。”

    她有点头晕,因为那股强烈的山野气息,还因为他那副毋庸置疑的口吻。她想也没想就把自己的游标卡递给了他。

    事后她想,她这是怎么啦?

    她开始烦恼了。女同事们的秘密越来越多地侵入她的梦。隔壁车间的野性气息常常破墙而入,惹她心跳。夏天无端地变得躁动起来。她是觉得了这一点,而且疏懒了平日里梳妆的功课,疏懒了让她一贯热爱的泳衣和冰激凌。她突然强烈地渴望着软弱。

    她开始试探她那个温情的丈夫。

    “今晚你别等我,我要去舞厅玩玩。”她在电话里对他说。

    “带件风衣。刚下过雨,夜里容易着凉。要我去接你吗?”他关切地问。

    “不用你接。有人会送我回来的。也许我今晚不回来,就住在同事家里。”她口气冷漠地说。

    “你能肯定你都安排好了吗?要不还是我来接你?你说个时间,我会准时到的。”他依然是一副关心的口吻。

    “这个周末你是怎么安排的?”她问。

    “不是说去看看你妈吗?”他说。

    “不去了。这个周末我有约会。我和几个朋友要去郊游。是男的。”她知道这一回自己有些恶毒。

    “那也行。你妈那里我们下周再去。你确实应该拓开交际面,去大自然里走一走,那样你的心胸会更开朗一些。”他鼓励她说。

    她终于按捺不住了,冲着他喊道:“你干吗不阻止我?干吗?你干吗不像一个真正的男人,要我干这,不要我干那?你是我的丈夫,不是我的妻子!你干吗?”

    黑皮线那头好一阵没有出声。她能想象得出他那双牛犊般纯洁的眼睛的迷惑。

    过了好一阵之后,他在电话那一头小心翼翼地说:“你这是……干吗?”

    她那天下班后按时回了家。没有什么舞会,没有什么通宵不归,没有什么周末的郊游。其实即使有她也不会去。她厌烦那个。她对那种虚伪的矫情的温文尔雅根本就没有什么兴趣。她觉得这一切都让她提不起精神来。她感到强烈的孤独无援。

    那天晚上她很早就上床睡了。

    那天晚上她梦见了森林。

    那天晚上她一直在森林里孤独地行走着。因为那种从未体验的陌生的风,她始终都在颤抖。

    那是一片令她多么向往的森林啊。

    她开始厌倦这个家,厌倦塞满奶油的牛角面包和没有熟透的青葡萄,甚至厌倦那双灵巧的手和那双牛犊般温情如水的眼睛。她不再对围棋感兴趣,不再教他唱《四季》和《我们从山冈上走过》,不再对他唠唠叨叨街上的尘土拥挤的车辆扰人的噪音呆板的裁缝虚假的电视故事。日子还是原来的日子,但味道全变了。她说不出来自己有什么不满足的,可是她就是不满足。她觉得一切都乏味透了,令她打不起精神来。下班之后她常常不急着回家,一个人去看施瓦辛格或者奇云高士拿的硬汉片,要么到报刊零售亭买一份过了期的旧杂志,坐在公园孤零零的石凳上毫无滋味地翻阅诸如《中国的男子汉到哪儿去了?》之类的文章,然后为自己骨子里流淌着的无处依附的软弱而伤心。

    那个秋天过后,他们去婚姻登记所办理了离婚手续。

    这故事结束的时候依然比较俗套,有点像绝大多数相同类型的故事,缺乏新颖性。其实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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