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钟不到外婆的咒骂就在楼梯口响起来了,一声紧似一声,如歌如唱。
伊娃将被子角在下巴颏儿下压紧。她感到那些滑溜溜的长着青鳞的小蛇又朝她爬来,瞪着近视眼找着缝隙要爬进她的被窝。伊娃把头移动了一下,让耳朵离开枕头,这样她至少可以不用太清楚地听楼下那家人对外婆的自卫反击。
外婆的声音很高,尖锐而充满力度。没人会相信一个八十岁的老女人会这么亢奋,精力充沛不屈不挠。外婆站在楼梯口的样子有点像敬业的布道士。外婆高高大大,在开始咒骂之前她肯定是十分从容地梳过了她依旧浓密的头发、拉抻了外套上每一个褶子。这使得她光彩照人。这个有洁癖的女人选择骂人的词语的想象力和创造性肯定会使纽约第五十七街上那些痞子们感到词穷语尽,无地自容。有时候伊娃觉得自己在写作文时那些很管用的灵机一动完全是遗传自外婆。唯一不同的是,外婆从嘴里喷泉似的吐出的痛快淋漓惊心动魄的字眼,几乎没有一个能写在纸上。那些蛇在被窝外蠕动,寻找着缝隙。它们都是近视眼,但它们很顽强。
……八十岁的外婆兴奋地布道。那些词句不能写在纸上。伊娃的语文一向在班上标新立异。她的作文总是令她的老师神采飞扬。她甚至还在晚报上发表过一篇《孤独的小女孩》的散文。那是老师推荐到报社去的。伊娃想这也许和外婆有关,外婆一天一百次站在楼梯口施展和锤炼她炉火纯青的语言功力。伊娃掖了掖被角,她把自己缩成一小团,像一粒草籽。现在伊娃听清了外婆那一连串恶毒肮脏的词句背后有些什么了。只不过是一只猫。一只雌猫,白色的。它属于楼下的某一家。那只猫竟敢从外婆家门口扬长而过。它难道不知道外婆刚拖过走道吗?它完全可以在六点半之前通过外婆的门口,或者压根儿就不通过。这只怎么看怎么像瞎了一只眼的波斯猫。楼下有人说,算了,不就是几个猫爪印吗——这人找骂。外婆八十岁了,但耳朵很灵。外婆把笔直的身板转了个方向,她不是那种只敢指天骂地的小人。几个猫爪印就算了吗?就算是一只蚊子,就能随便在人脸上屙屎吗?你这蠢猪!
七点二十八分。蛇终于找到了缝隙,它们得逞了。蛇一条接一条从容不迫地钻进伊娃的被窝,滑溜溜地往伊娃的睡裙里钻。伊娃能够感觉到冰冷的鳞片梳理过她皮肤的分分寸寸。那些蛇开始一条条地往她耳朵里钻。伊娃掀开被窝,远远地跳下床,开始飞快地穿衣服。
没有太阳。你不能说星期天没有太阳是一个什么样的错误。有时候太阳明明就在那里,可你就是感觉不到它。这算不得什么错。伊娃走进盥洗室,她听见楼下那家人砰地关上了门,咚咚地下楼,一家人上公园或者逛大街去了。这是很聪明的方法,通常很管用。外婆一时失去了对手,回到屋里,摸摸索索地从这个屋走到那个屋。外婆走进卫生间,关上水龙头。外婆说你当这是河水呀不要钱。伊娃没吭声,往牙刷上挤了一截牙膏,开始刷牙。外婆说你是刷马牙呢还是什么,用得着挤小命似的挤那么大一截?你不知道节约一点么。伊娃不做声,慢慢地刷牙,她想也许能把那些蛇从嘴里刷出去。她吐出很大一口泡沫。客厅里电话响了。伊娃去接。电话是母亲打来的。母亲和她的丈夫在另一座城市里。伊娃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回事。他们总是在另外一座城市里,永远是如此。好像他们怕她。他们把她送到爷爷奶奶家,那是她几岁的时候。后来爷爷奶奶死了,她痛哭了一场,哭爷爷奶奶,也哭她终于可以回到父亲身边了。可是,当她回到这座城市时,他们又走了,到另外一座城市去了,像是躲猫猫。他们好像很有把握让她找不着他们。这点他们当然能够做到,因为他们是大人,而且很有知识。他们太有知识了。
母亲在电话里老是咳嗽。母亲说伊娃家里还好吗?伊娃说嗯。母亲说你和外婆没事吧?伊娃懒洋洋地说没事。伊娃想会有什么事呢?母亲说这个月的生活费收到了吗?伊娃说很准时。当然很准时,现在邮政发达得很,两个高级知识分子有规律的抚养和赡养义务完全可以得到精确的体现。母亲说那很好。母亲说伊娃你这周的各种测验成绩别忘了给我们寄来。你知道我和你爸爸很关心。伊娃想关心什么呢?是关心我还是关心成绩单?母亲说伊娃你爸弄到了去年国际奥林匹克数学竞赛题,我们今天给你寄去。你爸为弄到这套题专门跑了一趟北京,还出了车祸,让自行车撞了,幸亏没伤着。伊娃想也许根本就没有必要跑到北京去撞车,你们要是回来很亲切很关心地翻翻伊娃的书包,你们会看到那里早就有一套同样的试题了。这真是有点好笑是不是?母亲沉默了一会儿。母亲感觉到了电话听筒另一头的那种气氛。这并不很难,即使几个月不见面,脐带的因素还是管用的。何况母亲是一个有着相当数量病人的心理医生呢。她的病例论文还在B-RLCK杂志上获过奖。母亲说伊娃我爱你。母亲说完这话后又咳了起来。伊娃看看窗外,没有太阳,这真是很奇怪的事,谁都知道白天太阳肯定就在那里,它不会到别处去的,可你就是看不见它,它怎么就有这样的本事。母亲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爱你伊娃。伊娃说是的。她也许想说我也爱你。但她没有。伊娃说是的。
外婆从厨房走出来,把餐桌很响亮地拖了一下。伊娃拿着话筒的手抖了抖。外婆大声说,什么话值得半天半天地讲,电话费不要钱么?母亲说谁在那里,是外婆么?伊娃说是的。母亲边咳边说伊娃你要照顾好外婆,她年纪大了,我和你爸不在身边,全指望你了,你要孝敬她。伊娃想,为什么就不在身边呢,为什么大人总是很有理由地指望别人做自己应该做的事呢?伊娃说我要放电话了。伊娃把电话放下了。
外婆真是精力充沛。外婆的头发灿烂如乌云。外婆的衣服上一个褶子也没有。这真是奇迹。在这片住宅区里,天气温暖的时候有不少老人走出来,他们要么一年四季穿一套皱巴巴的蓝布褂子,要么就像褪尽了毛的老狗,半天半天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地晒太阳。人老了,生命就像一瓶用光了的香水瓶,你怎么晃荡也闻不到令人振奋的气息了。而外婆不,外婆是一个例外。外婆一刻不停地摆弄着餐桌上的什物,把笼里的馒头堆砌到一个小盘里,像金字塔。把碗底的咸菜翻到上面来,像翻冬水田一样。外婆说你别光吃馒头,你得喝粥。外婆说你喝粥别喝出声来,你是女孩子,别那么没羞没臊的。外婆说你怎么啦,牢里放出来的?你已经吃过一个馒头了,还吃?你也不怕撑死?外婆说养你有什么用?只知道吃、喝、看书、写字。外婆气急败坏地说我的命真苦!
伊娃的手从馒头上缩回来。她低头喝粥。她喝尽碗里最后一口粥,放下碗,站起来,走回自己的房间。外婆在她身后说你关门干什么?有什么玩意儿怕人家看的?你让人家见识见识就死了你呀。外婆说你就知道吃白食,没听见厨房的水管漏么,就不知道干点事?
厨房的水龙头果然有点漏,滴滴答答像是老透了却苟延不绝的生命。伊娃去凉台的杂件箱里找出一把铁锈斑驳的管道扳手,走进厨房。水龙头却又不漏了。龙头上干干的,一滴水也没有,好像它有半个世纪没流出过水了。伊娃有些迷惑地站在那里,她抬头看了看厨房的窗户。她看见窗户上爬着一条蛇。那蛇像是冻坏了,蜷成一团,正眯着一双近视眼一声不吭地瞪着她。
二
伊娃从操场边上走过的时候郭大桥他们正在往篮筐里起劲地灌球。郭大桥停住球,球冲伊娃砸过来。伊娃接住,轻轻地纵身一跳,球漂亮地钻进篮筐里。小伙子们鼓起掌来,嗬——郭大桥说缺一个打全场的,伊娃你来不来?伊娃说来就来。伊娃脱去外套往球架上一搭。她知道自己是怎样充满活力和魅力。她像一只两岁的羚羊在球场里腾挪跳跃。她说郭大桥你怎么蠢得像布什?你得封死我别让我在你的选区击败你。郭大桥气喘吁吁地盯着伊娃。他冲伊娃扑过来。恶狠狠的像一辆载重卡车,简直是想把伊娃一下碾成碎片。但他扑了个空。伊娃鹿跳般躲开,嘴角带着一丝嘲弄将球投进篮筐。她出汗了,头发湿漉漉地贴上光洁的额头。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男生比女生伟大得多。他们故作粗俗却浑身闪烁着机智,他们对功课漫不经心却非常有主见,他们给每个女生都起绰号却从不懂得妒忌。和他们在一起你才不会淹没在“迪达斯”、“美国一号”、情人节的礼物之类翻来覆去的小话里,而会感到你的生命在滋滋溜溜地生长着。伊娃甚至有些羡慕男生的肮脏和放荡不羁,他们能将一双袜子穿上两天而不换,或者在教室外的走廊上扯着喉咙号叫:让我一次——爱个够!
伊娃抬起头来,天空里有一个巨大的太阳。不知道是汗水还是什么让她的眼睛变得湿润模糊起来。
上午第二课课间休息的时候,团支部书记黄也叫住伊娃,告诉她,学校高中部将组织中学生模特儿大赛,班委会打算推荐伊娃代表高三(4)班参赛。你的条件很好,黄也热情洋溢地说,你一准会拿名次的。伊娃说对不起我不想参加,我脚疼。黄也说刚才我还看你在球场上跳来着。伊娃你应该多参加一些集体活动,别那么孤单。伊娃看着黄也,她看得出黄也的眉毛是拔过了的,细得像一根没扯直的线。伊娃想就是最好的杂技演员也没法利用这根线的。伊娃说我并不孤单,我孤单了吗?伊娃走过一群“积架”、“法兰奴”和“卡玛琪”,她觉得自己脚上那双“百事”正在矜持地冷冷地藐视着对方,神经发出嘎吱嘎吱的断裂声。她在迎面撞上玛丽莲?梦露、麦当娜、钟楚红时神情自若。她非常淡漠地将那些沾着唾沫星子的歌星影星们从肩头抖落下去,让她们在自己的脚后跟旁跌跌撞撞地滚动。当然她并不厌恶时装、化妆品和明星,然而它们只不过是生命的装饰和附庸而不是生命本身。也许政治和战争更让人兴奋呢。伊娃走出教室,把门关上。
伊娃抱着一叠化学作业本朝教研室走去。伊娃是化学课代表。伊娃除了化学之外还有好几门课都有资格做课代表。如果伊娃说,这次我要考第一。那么她准能考第一。伊娃就有这种本事。可大多数时间里她只对教室外面那株梧桐感兴趣。两年前一个太阳升起的早晨,伊娃看见太阳背后窜出无数条橘红色的小蛇,它们以十分夸张的舞蹈动作飞降而来。伊娃那时正站在窗前。蛇的巨大阵容气势恢弘地通过天宇,像一张网壮丽无比地罩住了那株秀美的梧桐。第二年开春时节梧桐生长出许多鹅黄色的叶芽,它的一半像是一个从火山口逃出来的老人,另一半像是刚刚在银盆里洗净的婴儿。这真是一种奇迹。伊娃觉得生命的最深邃之处被轻轻拨动了,这株面目全非的梧桐使伊娃感到心平气和。她常常一个人站在窗前静静地注视着它,在心里与它对话。在她站着的那个位置,她能够很清晰地看见生命的两个极端。她完全可以考第一,但她不。她觉得考一百二十分远不如梧桐树落下一片黄色的叶子那么让人心颤,让人想流泪。
伊娃觉得走廊里充满了被雷火烤煳了的树皮的味道。它们丝毫不理会那些面红耳赤地争论着波黑地下武器库贮存量的男孩儿和不停地冲校足球队员们飞媚眼的女孩儿,径直地拥抱了她。伊娃翕动鼻孔,她不知道这气味和大麻叶的气味有什么不同,也许这世界需要这种气味,这世界硬化得像块没有呼吸的石头。
伊娃拐过走廊,粘连在她发梢上的烤树皮的味道绷断了,撞在墙上,失去了目标。假如没有将要发生的那件事,伊娃依旧甜美清纯,她甚至会在整个下午都沉浸在烤树皮的味道里的。伊娃没有偷听别人谈话的习惯,她甚至从小就没有偷听别人谈话的机会。爷爷奶奶是那种几乎没有什么话的人。有时候小伊娃觉得奇怪得不得了,大人们怎么会不说话。他们仅仅靠着默契或者习惯就能对付一切。伊娃后来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没有人和她谈话,甚至没有人在她身边谈话。她成了一座孤岛。她迷上了文字和图形。帆在海面上升起来了。海蛇湿漉漉地爬上桅杆翘首以待。海风像是从一只巨大的漏斗里吹出来似的,你能从迎面吹来的海风中闻出令人兴奋的酒气。伊娃独自站在潮湿的桅杆下。她听见语文教研组长魏老师和班主任兰老师的谈话。他们没有想到伊娃正打算推开教研室的门走进来。
魏老师:兰老师,你们班的那个女生伊娃——她是叫这个名字吗?我老觉得她有点不对劲。
兰老师:她很好,她愿意做的事她准能做好。她很聪明不是吗?
魏老师:问题就出在这里。她太聪明了。兰老师你要知道聪明也是一种错误。——你注意过伊娃的眼睛没有?
兰老师:是的,她的眼睛很美。
魏老师:错了。你错了。你不能说这双眼睛很美丽很动人,你得说这双眼睛在打量它所看见的一切时显得那么超然淡定,仿佛它只是在重温前世经历过的事。那个叫伊娃的女学生,我想她就是这样。这让人担心。
兰老师:她很孤独。她有点早慧。她差不多是自己一个人长大的。魏老师,我们每个人都很孤独。早慧是一种错误。你只能指望着自己长大。
兰老师:我想起一件事来。是这个学期开学时发生的事。那天她妈妈送她来报到。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妈妈。她长得很美。她们母女俩很相像。她提着自己所有的行李。我是指伊娃。这真是有点奇怪,其他的学生都空着手。他们的行李都是由家人提着。当然我并不是指这个。谁提行李都一样。我说的是称呼。你猜伊娃是怎么向我介绍她妈妈的?我不知道你会怎么想,反正那时我很吃惊。她对我说,兰老师,这位是我的母亲。你听明白了?她说“母亲”而不是“妈妈”。她竟用这种称谓!
魏老师:哦?
兰老师:事情并没有完。我事后听见她们母女俩一段对话。完全是无意的。我没有偷听别人谈话的习惯。完全是一次偶然。伊娃的母亲说,伊娃,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自己的事自己做,不要指望别人。我们读书那会儿,从来不依赖别人。伊娃说,这需要学么?我不指望。伊娃的母亲说,伊娃,你上学期英语考试怎么会只考了六十八分?你一向总考八十分以上的。当然这不算什么,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我是说没有人能够做到心想事成。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伊娃站在那里,看着她的母亲。她说是吗?——你听明白没有,她说是吗?
魏老师:这有点意思。
兰老师:你说这有意思?
魏老师:我是说这女孩子很聪明。
伊娃走出教学楼。她走过跳动着的上课铃然后又走过那株面目全非的梧桐。伤痕累累的梧桐在她身后注视着她。有一片枯叶坠落下来,追上了她,砸在她发梢上,她没有发现,她把它一直带到了大街上。
三
然后又是周末。
有时候,周末显得太多太频繁,有点像这个城市流行的咽炎。
伊娃一走进门洞就听见外婆在楼上高声地骂着。伊娃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这时候自己该不该颤抖。砖缝里的石灰剥落下来,伤口似的渗出暗绿色的血液。伊娃站在那里思考。不回家当然也是一种办法,可她又能到哪儿呢?这是周末。周末意味着你必须接受那些无法逃避的事情。
伊娃夹着书包,一步一步地踩着暗绿色的血液走上楼。
外婆说你怎么又回来了。就知道成天往家跑,学校交那么些钱都丢水里了?伊娃小声说今天是星期六,学校不开伙。外婆说不开伙你不会去老师家吃去,不会去同学家吃去,未必我八十岁了就供你吃供你穿。伊娃想说并不是你供我吃供我穿,而是你的女儿女婿。但她又想反正都一样。如果不是自己,那就是别人。伊娃说外婆你让我进屋去,我要做作业。外婆高高大大地站在那里,像是一堵亘古不颓的墙。外婆说我怎么挡住你了?我能挡住你么。我八十岁的人,你要杀我都不费力。伊娃埋着头侧身从外婆身边挤进屋。外婆八十岁了,你怎么也无法相信八十岁的外婆会有这么亢奋。
晚饭是赤豆包和小米粥。包子一共五个,外婆先捡了两个放进冰箱里留作明早吃。当然,冰箱一向是不通电的,只当碗橱用。没菜。外婆是苦出身,她年轻守寡,苦熬硬挺带大了三个孩子。外婆的三个孩子都挺争气,成家立业挣大钱,也很孝敬,争着接她去住。但外婆不享那份福,她看不惯那种刚吃饱馍就想着蘸白糖的享福样。外婆的孩子们只好给她买了这套房子,安了煤气,买了冰箱彩电,还装了电话。外婆的女婿还把自己的女儿伊娃送来陪外婆。不在身边的儿女们常打电话来问候老人。但外婆不领情。外婆说电话一响电表就蹭蹭地向上冒,走得跟小菜市价一样快。电费不用钱吗?你们这些败家子!外婆很讨厌电话响。但外婆却看电视。吃过晚饭就打开电视坐在那里,一直看到“祝您晚安”。外婆耳朵很尖,一楼说什么她在三楼就能听见。但外婆却总把音量开得大大的。她在三楼看电视一楼得提着嗓门说话。外婆说我能省给谁?我八十岁的人了。我谁也不指望。外婆说这话时语调极像她的女儿。
五个包子,捡去两个,还剩三个。伊娃并不觉得赤豆包如何好吃,但她还是想吃两个。也只是想。伊娃知道奇数和偶数是一对永远无法调和的矛盾。所以她的晚餐只能是一个赤豆包。不过她喝了不少小米粥。小米粥很香、很流畅,几乎不用筷子就能喝下去,特别是在只吃了一个包子的情况下,于是伊娃就努力地喝粥。外婆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她,在八支光的白炽灯下外婆的目光如萤火一样。外婆说你像是一个星期没吃过一顿饱饭。你吃东西的样子让人讨厌。伊娃端着碗尴尬地待在那里。伊娃说外婆。外婆摇了摇头,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吃豆吃出了响,让我娘掌破了嘴。伊娃放下了碗。外婆说你怎么不喝粥了?喝吧喝吧,锅里的粥够你撑的。伊娃将碗筷送进厨房,她在水池边差点让一把大号管道扳手绊倒。水管又有点滴滴答答地漏,像一个老透了却苟延不息的生命。伊娃站在那里,望着那柄铁锈斑驳的管道扳手发呆。那扳手渐渐活了起来,变成一条漆了红色油漆的蛇冲她爬来。伊娃逃回自己的房间。
伊娃开始做作业。她总是出错。她坐在那里,窗外是渐渐黑去的天色。你会觉得冬天的黑夜很像一块染得十分蹩脚的石头。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出声就被冻硬了的汽车喇叭声。外婆已经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了。电视的音量开到极限。四处收集的广告被剪裁成干净的三十秒,一条条地变成蛇,飞快地从屏幕上掉下来,接踵游入伊娃的房间,攀上桌子,爬进书本,像是要找个地方取暖。它们簇绕在那里大声地笑着叫着,响亮地蜕着皮,没有丝毫的羞涩感,充分表现出低等脊椎动物无知的本色。很明显,外婆宠爱蛇,她心疼它们,它们简直就是她的孩子。伊娃心悸地看着那些轻轻蠕动的蛇皮。她感到有些冷。她非常非常冷。她差不多快冻僵了。这个冬天母亲给她寄回一件“冰川”牌羽绒服。伊娃消瘦的身体裹在冰川之中怎么也不能暖和起来。伊娃在这个冬天里消瘦得很快。她总有一种要飞起来的感觉。她在作业本上画了一只小船,又画了许多巨大的冰川。她画不好小船,船的桅杆老是像要折断的样子,但伊娃却能画出很逼真的冰川。冰川很快地增厚。小船冻得发抖,哧溜哧溜地剥落下干燥的木屑,迅速化成冰粉。然后它们就一起消失得无踪无迹了。
九点半晚间新闻。外婆大声地叹了一口气,站起来休息。外婆休息的方式是拖地。外婆拎着水淋淋的拖把到处走动,把每一件家具都弄出冰川崩溃般的巨响,好像每一件家具之后都藏匿着一个小妖怪,外婆要把它们一个不剩地找出来吃掉。外婆兴奋异常地到处寻找她甚至钻进伊娃的床下和书桌下,把伊娃的作业本弄得到处都是。外婆说我没见过一个女孩子的屋脏得像猪窝。外婆说你都十七了。在乡下该嫁人生娃了。生了三个或者更多。这得看你男人是谁了。外婆说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养了一群蛀书虫,白吃不做。我命苦。外婆说的时候十分得意。她把一头浓密的头发昂得很高,这使她像一只坏脾气的刺猬。外婆用拖把把伊娃赶得到处躲。拖把像是无数条水淋淋的蛇。伊娃的恐惧到了极点。她有一种想尖声惊叫的欲望。
电视是什么时候关上的伊娃一点也不知道。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发呆。然后就停电了。
夜很静。世界只有在黑暗时才可能这样安静。伊娃坐在黑暗之中,一点儿声响也没有。几尺之外,厨房里的水龙头在滴滴答答地漏着水。更远一些的地方,冬天在黑夜里安静地蠕动,像一条睡得极舒坦的大蟒。伊娃有一种从未经验过的兴奋。她喜欢黑暗,喜欢黑暗的宽容和温暖,喜欢黑暗深厚的内蕴。她的思想在黑暗中一寸一寸地移动,有时候免不了磕磕碰碰,但一点也不疼。伊娃觉得有什么在诱惑着她。她颤抖着伸出手,打开放在桌上的文具盒。她看见一把小巧的锋利的铅笔刀。那是一件制造得十分艺术的文具。她把那把铅笔刀拿出来,举到很近的地方仔细端详。冬天在短短的刀刃上涂了一层薄薄的冰,黑暗使冰有一种暖洋洋的暗蓝色。伊娃盯着那层冰看了一会儿,然后慢慢撸起衣袖。她看见白晳娇嫩的手腕上埋藏着一条细如河流的冷脉,姜黄似的安静。她能够感觉到河流汩汩的潮动。她甚至还感到了河床底部有无数细细的沙粒在缓缓滚动。这是一种怎样美丽安静的图画呀。伊娃的心轻轻地颤抖起来。她的眼睛糊住了。河水溅了上来。
四
灯突然亮了。
第一堂课的课间休息时,兰老师把伊娃叫到教研室。兰老师让伊娃坐下,自己也在伊娃对面坐下,看着她。兰老师很美,美得像个修女。不知为什么,伊娃总是认为修女才是真正美丽的。兰老师的眼睛如一潭不曾被人骚扰过的古水。伊娃有时候觉得兰老师是个很令人羡慕的母亲。当然现在还不是,因为兰老师现在还没有出嫁。将来也许会生孩子。她想他们不论是男是女都会十分幸福。不知道什么原因,伊娃总觉得兰老师的娃娃会学艺术而不是冷冰冰的理工科。
兰老师:伊娃,我想和你谈谈。你这段时间有些反常。上周的数学测验你只得了八十一分。还有两次没交作业。这不是你伊娃。
伊娃:我很好。
兰老师:伊娃,离高考只一学期了,你是班上的尖子,你能考上名牌大学是不是?如果你考上了,老师我会很高兴的。
伊娃:我会拿到博士学位的。
兰老师:那是将来的事,将来的事谁也不能肯定。问题是现在。有什么困难吗?我是说,你父母最近有信来吗?
伊娃:他们很忙。
兰老师:是的,他们很忙。
伊娃:请别误解我的意思,他们爱我。他们看重我。你别以为他们不管我。那不是事实……
兰老师:伊娃,你误会了……
伊娃:……实际上他们并不希望我离得太远。他们放不下心来。他们天天来信催我回去。他们说他们想我想得要命。他们老是在夜里流泪。你以为他们不管我,那就错了,那不是事实……
兰老师:伊娃,你敏感了……
伊娃:……他们爱我,他们看重我。这是他们亲口说的。我发誓他们说过这话!
伊娃走出教研室,她知道自己有些激动。伊娃走过长长的走廊,她看见团支部书记黄也站在那里一脸严肃地和一位女孩子谈话。黄也说你难道就没有一点理想和信仰吗?黄也的眉毛很细,那个女孩子的眉毛更细。在有风的季节里风如果吹断了她们的眉毛,她们一定会哭起来的。伊娃看见郭大桥和球队的队员们围在走廊的一角打着手势说话。两个明眸皓齿的女孩子依在教室门口持之以恒地冲郭大桥们丢媚眼。伊娃走了过去。她感觉到一股烤树皮的味道从后面飘了过来,粘在她的发梢上不肯离去。
她站住了,转过身去。
那株秀美的面目全非的梧桐在窗外默默地注视着她。
五
这栋楼是50年代盖的,一共六层。据说这栋楼在修盖时曾倒塌了三次。楼房的设计者,一位年轻的大学生莫名其妙地疯了。几十年过去了,楼已经老了,水泥浆灰像不干净的蛇蜕似的剥落掉,露出蛇肉似的暗红。在四周蒿草一般拔地而起的高大民宅之中,这栋老楼粗滞的呼吸清晰可辨。
实际上,买下这栋老楼中的一套两居室是外婆的主意。外婆用一套簇新的商品房换下这套房子时十分坚定。外婆的脸上甚至长久地浮现着一种渴望被充分满足之后快慰的红晕。那一瞬间,外婆脸上所有的老人斑消失得干干净净。外婆从此告别了八十岁的颓废。伊娃一直认为外婆年轻时是属于那种极有抱负而又未得伸张的女人。外婆的果断、利落和占尽道理让所有人望而却步。但是外婆所有的理想在她年轻时都不曾有过实现的机会,连最稚嫩的幼芽也没有萌生过。外婆在八十岁的时候要在这栋老楼里重新孵化她被压抑了一辈子而没有实现过的辉煌理想。在这之后的日子里,老楼重新有了灵魂,有了新的生命内容。一个八十岁的老女人用她顽强执著的咒骂统治了这座老楼。老楼被一柄钝锈的斧头一下一下地砍开了一道道伤口,在失去了弹性的创口周围,老楼的居民就像一些微不足道的皮屑一样跳来跳去,无所依附。
伊娃总是在走近老楼的时候心动过速。周末来得太频繁,甚至比学科小测验还要频繁。学校在周末来临时如释重负地把学生们赶出校园,学生们则像一堆没有长熟却被沤出了酒味的涩李子,被随便倒到没有秩序的大街上和太多秩序的家庭中。黄也有好几次要伊娃随她去团校听党员积极分子辅导课。郭大桥也邀请伊娃加入他们的“扬子鳄”队在星期天“绞杀”二中或者六中。伊娃都拒绝了。伊娃无可选择。老楼像一块巨大的磁铁,让伊娃感到昏昏欲睡,不能摆脱。周末的时候伊娃就像一条饿得腹中空空的小鱼儿,注定地要向那栋蜕去了皮的老楼游去。
老楼如今在四周雨后春笋般冒出的新式居民楼中显得十分的不起眼,但伊娃知道它在那里,也许永远都会在那里,即使四周所有的新楼都成了老楼,都因为上了年纪而坍塌了,它也肯定还在那里。关于老楼寿命的结论是电影厂的一位导演做出的。导演坐着花花绿绿的选景车飞驶而来。导演走下车后说什么也不愿走进这栋老楼。他只围着这栋老楼走了一圈,然后对身边的副导演和场记说:这栋楼不行,它太结实了。导演说完之后就坐上花花绿绿的选景车逃命似的飞驶而去。老楼里的居民都很佩服这位导演,你也许是第一次见识这栋老楼,但你必须有超人的眼力,否则你就当不了导演。
伊娃走向老楼。一群群像是工厂批量生产出来的孩子从她身边整齐划一地通过。孩子们脸红而呆滞,从头到脚都充满了广告,广告像鱼鳞似的长满了孩子们的一身,让人怀疑他们都已经进化成了用鳃呼吸的动物。城市像海洋一样充满了商品的腥潮味道。小贩们被大摇奖大酬宾挤兑到了居民住宅区,然后他们便又毫不客气地挤兑伊娃。
伊娃感到呼吸很困难,她逃命似的奔进老楼。
冬天的傍晚,天黑得很早,整个楼都是黑色。灯光在门缝里欲出不出,使楼道里更加幽黑。伊娃在楼道里碰到好几个邻居。他们从她身边走过,无声地上楼或下楼,鬼魂似的。有一个邻居看着伊娃哧哧地笑,笑一会儿,突然止住,一阵风似的飘开去。伊娃搂紧了怀里的书包。没人会抢她那些单薄的书本,这是一定的。伊娃和她的书包全都沉浸在黑色的海水里,海水夹杂着许多沉重而密不透风的藻类漂来,将伊娃淹没了,伊娃又看见了那些蛇。那些蛇浑身长满了细小的鳞,在海藻的困扰中自如地游动,游姿凄婉动人。它们发现了被海水淹没的伊娃。它们瞪着小而亮的近视眼,嘴里咕咕地吐着泡泡,缓缓地朝她游来。
伊娃逃命似的朝三楼奔去。
伊娃在门口撞到了外婆身上。
很久以后伊娃才明白过来老楼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在城市的冬天里,老楼并不像新盖的那些漂亮建筑一样瑟瑟地发抖。它总是透着一种神奇的生命力量。它的坚韧和清高令所有的建筑感动得热泪盈眶并且无地自容。丑陋的老楼以它的不放弃成功地报复了新鲜的生命世界。
而今天却除外。
外婆站在那里,支撑粉门框,身后是无灯的黑色背景。外婆的头微微上仰着,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透着劣质肥皂味的衣服拉拽得如一面藏在琥珀里的旗。外婆光洁如凝脂的脸上洋溢着黑暗的光明,仿佛是一次猝然的燃烧在一瞬间里被永远凝固在那里了。它创造了一种让人屏声静气的静穆效果。
外婆的目光在极远的地方。黑夜里,城市的灯火没有尽头。尽头曾经是有过的,但后来消失了,而且还会消失得越来越远,就像人的某种欲望在平常的日子里消逝得越来越无法触摸一样。外婆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神情,或者说在黑暗里,外婆脸上的神情无法辨析。她棱角分明的双唇紧紧闭合着。就像她的生命正在经历一场痛苦的休整或者干脆已经消失。外婆高高大大的,她从来没有弯下过她的脊背。在黑暗的映衬下,外婆高高大大的八十岁显示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生命力。
伊娃说,外婆。
外婆没有动。
伊娃站了一会儿,努力控制着呼吸侧身从外婆身边通过。走进屋里,黑暗立刻吞没了她。她站住了,转过身来,轻轻叫道:外婆。
外婆转过身来。外婆转过身来的姿势很慢,很奇怪。
外婆看了伊娃一眼,抑或说,伊娃是在黑暗中感觉到外婆看了她一眼,但是外婆什么话也没说。
就是在那一刹那,伊娃恍然大悟了。她突然明白了老楼在今天晚上的异常表现。伊娃想了想,没错,就是它。
老楼今夜很安宁。
外婆棱角分明的嘴紧紧闭合着。
六
期末考试前一天,班主任兰老师在上午的最后一节课后把伊娃叫到教研室。
兰老师:伊娃,你坐下。坐吧。在兰老师面前,你用不着局促。
伊娃:我喜欢站着。
兰老师:你是说你想站着?那好吧,随你的便。伊娃,你很聪明,也很用功,但是这还不够。我是说,你还不够活泼,你才十七岁,这个年龄是可以飞的。
伊娃:我知道。
兰老师:你知道吗?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明白了我的意思。我想说的是,我们生活在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里,这个世界为我们提供了很多的可能。我们完全可以敞开我们的心扉。而你呢伊娃,你太安静,举止文静而优雅,有时候文静优雅得让人担心。
伊娃,我知道。
兰老师:你知道吗?是的,你知道。你太聪明。现在我们不谈这些,好吗?我叫你来,是想告诉你,经过班委和教导处的研究,你被评为我们班的三好学生。期考之后就会宣布。伊娃,我真为你感到高兴,你是我最喜欢的学生。你这是第三次当上三好学生了,你难道没有什么话想要说吗?
伊娃:非要说点什么吗?
兰老师:那倒不一定。只是我不明白……如果你不想说,那就不说好了。就是这样——魏老师通知你了吗?假期你代表学校参加奥林匹克数学省级赛。我想你会赛出好成绩的。
伊娃:谢谢。
兰老师:你不要这么客气。礼貌有时候也让人受不了。好吧,伊娃,还有什么事吗?
伊娃:老师,读完博士后,还能读什么?
课间休息的时候,教学大楼里人声鼎沸,一群一群的男生女生和各种式样的名牌、模拟考试试卷、《世界名人情书选萃》、黑市弄来复印后十块钱一份的《国外百家著名企业通联处》,还有海报像南方的雨季一般涌来涌去。在一个被借出去拍了两个月电视剧的女学生后面,几个自发组织的轻摇滚在动情地热泪盈眶。另一个每天都要往“大户室”跑一趟的高三男生用一张大票子买下一个钟点工,让他去为自己搬运一箱脏兮兮的啤酒。
郭大桥站在操场中间,双手插在裤兜里,昂着头冲天上看着什么。天上什么也没有。即便有,在冬天里,差不多什么也看不见。
伊娃走出教研室,穿过长长的走道去教室取她的书包。走道很长、很直,像人生一样一览无余。但伊娃仍然感到迟疑。她觉得她失落了什么。有什么事情在发生,或者已经发生了,伊娃就是这么认为的。直到走到了教室外。伊娃才站住了。她终于明白了那是什么原因。她没有闻到那股熟悉的被雷火烤煳了的树皮的味道。
伊娃转过身去。那一刻,她差一点儿窒息了。
窗外,那株秀美的然而面目全非的梧桐消失了。
那片长满了青苔的空地上什么也没有。
七
晚饭仍旧是赤豆馅的包子和小米粥。包子一共四个,照旧留下两个做明天的早餐。剩下两个,外婆和伊娃一人一个。外婆没有动自己那一份。她坐在那里破口大骂。外婆并不饿,这很明显。但她骂的原因不是这,她讨厌伊娃吃东西的那份馋样,好像小米粥真就有那么香甜似的。外婆也讨厌伊娃看着她的那种眼神,好像伊娃什么都懂似的。其实伊娃什么都不懂,她懂得什么?
七点半,伊娃坐到书桌前,打开课本,开始复习功课。明天是期末考试的第一天,这差不多算是高考的预考。伊娃已经决定读清华或者南开。她甚至在想她到新的学校之后应该睡下铺而不是上铺。电视是在伊娃回来之前就打开了,音量开到和警报一般。甜甜的酸酸的有营养味道好。痛苦烦恼一洗了之。外婆在那里大声地骂着,夜幕降临之后外婆的战争进入白热化,她很兴奋,但黑夜同时又使她失去了对手,这又使她十分烦恼。外婆讨厌没有对手讨厌安静。
停了一会儿电。有一段时间外婆坐在黑暗里不做声,让人以为她睡着了。然后外婆醒了,开始大骂供电局。几分钟之后电来了,外婆仍然骂不绝口。这个时候时间还不算太晚,楼道上有人上上下下,大多数人家都还没有入睡。城市的居民早已对停电处之泰然,你到处都能看见“前行五十米蜡烛有售”的广告。电再来时人们也没有欢欣雀跃,因为不管你怎么表示它总是会来的。人们对黑暗采取了静静等待的方式,却学会了用噪音对抗噪音。先是楼上故意用童子军操练的步子走路,左邻右舍也把能放响的电器尽量放得山呼海啸,然后楼下开始用一柄显然十分结实的家什有节奏地捅天花板。你有时候觉得奇怪,这个世界上的人要么全部孱弱胆怯,要么全部成为不可征服的强者。外婆像是一匹嗅到了战火硝烟的老战马。外婆扬蹄长啸。外婆宁可战死决不投降。外婆冲到电视机前,用力拧音量开关。开关已到极限。外婆迈着一双天足在客厅内乱窜,兴奋地大声骂着,像一个被重重围剿的勇士。楼上还在做新娘的年轻女人开始尖声哭泣。隔壁一个小男孩发出瘆人的狂笑。外婆兴奋不已,她手舞足蹈起来。外婆通体散发着灿烂的光辉。
伊娃手中的书掉落在地上,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她站起来,走到房间门口,对客厅里手舞足蹈的外婆说,你别叫了,我看不了书。外婆停下来,转过身看着她。外婆的眼光十分奇怪。外婆说,你说什么?伊娃木呆呆地说,我明天要期考,你这样,我不能温书。外婆说,你要温书么?嗬嗬。我原来不知道,你是要温书的。你温么,你要怎么温就怎么温,问我做什么?难道你温书问过我不曾?你以为我会?我不会的。我就是不会,当然不会。这回你满意了吧?你这个小丫头!外婆盯着伊娃,目光炯炯有神,黑暗中祖母绿宝石一般发着光。外婆高高大大地站在那里,像一栋不妥协的世纪老楼。她咧开嘴笑了,笑得恣肆得意。伊娃的脑子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她怔怔地看着外婆。她有点弄不清外婆不断蠕动的嘴里在吐出什么来。
整个大楼突然安静下来。夜晚在这一刻开始显得真实起来。伊娃走回自己房间,在书桌前坐下,重新拿起书,开始温课。她呼吸十分均匀,她差不多立刻就进入了最良好的读书状态中。
凌晨一时,伊娃洗漱后上床,闭灯前的一刹那,她转过头去看了看,外婆在客厅里睡得很安静。整个三天的考试中,伊娃都能嗅到一股浓烈的雷火烤煳树皮的味道,这使得她安静得像一个紧裹在蜡烛包里熟睡的婴儿。她没有去看窗外。她全神贯注。她知道她是看不见那株树的。但她相信它就在那里。她能够感到那株秀美的梧桐在隔着窗户注视着她。伊娃在整个考试期间眼里都含着泪水。她想她考得很成功。
这是一个无雪的冬天。空气十分干燥,大多数市民都犯了咽炎,任何地方都能听到骡马式的呼吸声。伊娃考完最后一门德育课回到家。她为自己弄了点吃的。洗过碗,看了一会儿电视,就上床睡了。在这个无雪的冬天里伊娃第一次睡得那么早,她的头刚一落在枕头上就进入了梦乡。大约一两个小时后她突然从睡梦中醒来,睁大了眼睛看着月光映照下银灰色的天花板。她看见那里有一片轻渺的磷光在轻轻浮动。她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样的梦,她睡得太沉。房间的门没关。对面外婆房间的门也没有关。通过客厅,能够看见外婆。外婆一动也不动地睡着。伊娃的目光也不动。然后很快地,她又睡着了。
伊娃再一次醒来是次日凌晨,她是被电话铃声叫醒的。她穿着睡衣去客厅接电话。母亲说,伊娃,是你吗?伊娃说,是我。母亲说我昨天心里很烦躁,我一晚上失眠,我想打电话,可最终没打。母亲急促地咳着。母亲想把话筒咳破的企图越来越明显。伊娃说,有什么事吗?母亲说没有,只不过是失眠,吃了好几次药。母亲说伊娃你考得怎么样?伊娃说还行,除了英语有道题译得太生硬。母亲说你还是应该严格要求自己,不能偏科,现代化的人才是各方面都出类拔萃的人才。外婆呢?外婆怎么样,怎么没听见她的声音?伊娃转过身去。她看见外婆安静地熟睡着,完全没有起床的意思。很明显外婆什么也没听见。伊娃说外婆很好。母亲说那就好。伊娃你什么时候过来过年?伊娃说今天晚上,我坐十一点零五分那趟车。
伊娃放下电话,她走回自己的房间,开始收拾行李。这是一个无雪的冬天,白天和晚上差不多一样冷。伊娃在某一个时刻里放下整理着的衣物,站到紧闭着的窗前,透过溢满了水蒸气的窗玻璃向外眺望。楼下的草地被不断飘来的水泥灰一点一点覆盖了,有几个孩子在那里寻找着什么,不停地把肮脏的手指头放进嘴里吮着,小贩麻木不仁地推着他们的货车来来去去,就像一些忙碌着的屎壳郎甲虫。从老楼里走出的居民,显示出失落了什么的焦灼和不安。不过新的生活内容不断涌来,关于国有企业民营化,关于粮票不再通用,关于事业单位大幅度上调工资,关于新股上市和期货市场的黑色星期三。没有什么能使人们的日子停顿下来。
伊娃提着箱子走出老楼,走在暮色沉沉的大街上,她的身边是无声地涌动着的人流,报贩荒凉的叫卖声在城市上空回荡……
令人震惊引人思考 17岁少女杀死外婆
本报记者 张锐
一位17岁的女中学生,杀死自己的外婆后,仍照常在家复习了两天功课,然后去参加期末考试,尔后去外地与父母团聚过了春节。她的异常行为使人们感到极大震惊……
她与外婆发生争吵,一气之下抄起铁锤……
今年元月10日晚,A市发生了一起引起人们极大震惊的案件,一位17岁的女中学生杀死了自己82岁的外婆。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未成年人保护法》的有关条款,我们不能披露已经被一些新闻单位披露了的这位少女的姓名。我们只能称她为“少女”。
当晚10点左右,“少女”在家复习功课,外婆在一旁看电视。电视的吵闹声使她心烦意乱,根本无法看书,于是两人发生争吵。见外婆吵骂不停,她一气之下顺手抄起一把铁锤,向外婆后脑勺砸去,直至外婆停止呼吸。之后,她回到自己的房间,继续看了几个小时的书,睡着了。
第二天,“少女”买了两大袋子,将外婆的尸体套起来塞到自己的床底下。接下来,她又看了两天书,13日赶到学校参加了期末考试。
考完试,天已很冷。“少女”找出外婆的存折,取出几百元钱买了几件衣服,乘火车奔了洛阳——她父母工作的地方,与爸爸妈妈团聚过春节。她并没有将杀死外婆的事情告诉他们,直到27日下午,父母送她回到家发现外婆不在时,她才道出了事情经过。父亲当晚送女儿去当地派出所投案自首。“我杀了外婆,妈妈心里肯定很难过。”
“少女”是高三学生,父亲是铁道部门的高级工程师,与妻子同在河南洛阳工作。只有她与外婆两人住在两室一厅的楼房里,每人一间。“少女”的童年是在父亲的老家——江苏泰兴县城与爷爷奶奶一起度过的。到了上学年龄,她才回到A市读书。小学毕业时,父母调到外地工作,她生活无人照顾,又被送回泰兴县。初二时,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初三,她又回到了A市,由妈妈和爸爸的朋友们照顾。上了高中,外婆与她一起生活。她平时住校,周六才回家过周末。
据住在楼上的邻居反映,“少女”每次进门,便常常遭到外婆的骂。用钱多了骂,用电时间长了骂,甚至吃饭多了也骂。去年,外孙女要向学校交资料费,她硬是不给,逼得外孙女直想跳楼。另一位邻居老人反映:“这个地区都晓得她外婆骂人。她守了几十年寡,吃苦耐劳,省吃俭用,有了液化气,还每天早起拾柴,确实有点儿怪。”
“少女”的父母因为常年在外工作,不能照顾家里,所以经常教导女儿从小要培养独立生活能力,要有吃苦精神,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事实上,她的生活自理能力比她的许多同学都强,她自己的事情亦自己做,衣服都是自己洗。然而,她偏偏对父母要求她自己事情自己做这一点十分反感。看到别的同学的父母不仅将孩子送进学校,还帮着铺床、挂蚊帐,她觉得这些都是父母应该做的。在学习上,她喜欢思考性的课,不喜欢死记硬背的课。她对考分不怎么看重,考试成绩不太稳定,一用功就考得很好。有一次总分还得全班第二名,而不用功时便马上掉下来。考试成绩好父母就鼓励她,考砸了也安慰她。她觉得,在这点上父母对她很好。但她对父母却总亲近不起来。临考前一天,她曾给爸爸妈妈打去电话,想把杀死外婆的事告诉他们,可当妈妈电话里听她的声音有些沉重,问她“是否又与外婆吵架”时,她又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快过年了,别人家高高兴兴的,只想和父母最后团聚一次。”“少女”在看守所接受采访时说,“当时我只觉得外婆太顽固,得想个法子让她成为哑巴,不再说话烦我,没有考虑太多。现在想起来,我觉得有点儿对不起妈妈,我杀了她的母亲,她心里肯定很难过。”“不过,假如有一天我能够出去,我会离父母远远的,自己挣钱养自己。”“少女”说。
“她很聪明,学习成绩很好。这次期末考试考得相当不错。”“少女”的班主任说,“她是个早熟的孩子,有时心沉重得像个大人。”
“少女”的语文老师说,她喜欢读海明威,《呼啸山庄》《红与黑》《儿子与情人》等描写成年人爱情的小说以及海涅、雪莱的诗她都喜欢,她说这些书深刻,写出了人类心理的真实状态,不像现在流行的书矫揉造作。她也喜欢古典音乐和交响乐,不喜欢流行歌曲,她认为流行歌曲太浅薄。
同学们反映:她平时学习刻苦,思维敏捷,常有怪想法。她有时很成熟,有时又显得很幼稚。她喜欢与男同学交往,与他们一起打篮球、踢足球,喜欢听他们讲国际新闻和军事知识。她认为男同学心胸开阔,知识面广。她不大愿意与女同学玩,有时女同学谈起时装和明星,她认为她们浅薄。
她时常向同学们谈起她的过去,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从初三到高三,她一直住校。有时同学们都回家了,她一个人去学校看书、打球,出去逛街。14岁那年,她一个人跑到广州,想找一个人家收留她,回来后挨了老师的批评。杀死外婆前不久,她写了一篇题为《孤岛小女孩》的作文,得了全班最高分。她在作文中写道:“我站在孤岛上,环视茫茫的大海,心里充满了忧郁。”
同学都说,她很善良,不是坏孩子,都不相信她会杀死外婆。
看守所的负责人讲:“少女”刚进来时,一同室的女犯人帮她洗了件衣服,她竟感激得哭了。接受“少女”投案的女警察说:“她交代犯罪经过时,简直像在讲一个遥远的故事。”A市公安局诊断“少女”患有轻度忧郁性精神分裂症。现已送往医院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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