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工不叫刘工,刘工叫刘敬尧,是城市建筑设计院的副院长兼总工程师,当然这是离休以前的职务;离休以后,刘工就成了一名政府养老金的领取者,与他从前的职务没有什么关系了。但是不管离休前还是离休后,人们都爱管他叫刘工,几十年如此,他也习惯了,这么叫既亲切又简便,只两个字,就把一个人的姓名和职称都包括了。刘工是搞工程的,讲究简洁,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他不喜欢,本能地有一种职业的抵触,附件多了,不光累赘,有时候还容易生出一些不必要的枝蔓来,落下祸害。
刘工很喜欢离休以后的日子,离休后的日子清静恬淡,一切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不必操更多的心。虽然有时候一些项目部门仍会慕名而来,拿一些重要的图纸和方案来请教刘工,包括这座城市若有了什么重要的城建计划,有关方面也会派来阔气的小轿车接刘工去顾问一下,但刘工毕竟已是一名离休的专家,不再担任计划任务,没有那么繁忙了。
这样的日子,因为有了随意,也就多了一份舒坦。
刘工很珍惜自己离休后的日子,就像珍惜他离休前的工作一样。刘工离休前担任着重要的社会工作和专业工作,光是各种技术委员会的要职,刘工就担任了好几个,还有一些相关不相关的社会职务,多得他自己都记不清。刘工一直尽职尽责,有时候累得病了,他也没有怨言,他把社会和人们对他的希望,看成是对自己的鼓励,这样的工作充满了意义。人们需要我,他总是微笑着这么说。而现在好了,现在刘工离休了,他把几十年来社会交给他的担子,大部分卸了下来,包括社会给他的荣誉。刘工离休那天设计院开了一个相当感人的欢送会,连市里主管副市长都专程从一个重要会议上赶来,大家都红着眼圈,恋恋不舍,觉得刘工离开他们是不能够接受的事实。开始大家一个接一个抢着发言,后来大家都沉默了,说不下去。刘工在沉寂之中站起来,把手中那朵一直没有戴上的大红花放下,恭恭敬敬地朝人们鞠了个躬,轻声说:“谢谢大家几十年对我的关照,谢谢大家了。”有好几个女工程师哭了出来,大家心里想,刘工,怎么该您说谢字?要谢,也该我们大家谢您呀!
刘工只把一些自己购买的专业技术书籍搬回了家,其余的什么也没有拿,这有点像平时下班回家似的。但刘工知道,这不是下班,这和下班不一样,一切都改变了,因为再没有了上班,自己休息了,和大半生相依为命的工作一刀两断了,余下来的日子,就是养老了。刘工觉得这样的归宿真是再好不过了,这是刘工早就在盼望着的日子。一个人,当他进入社会,担负起一定的社会职责,就开始为这个社会贡献自己,大家都如此,这个朝气蓬勃充满生机的社会就是这么构成的,这个社会才有了让人充满信心的希望。到老了,这个人的力气用光了,心血耗尽了,智慧到了一个极限,身体也累出了许多自己无法控制的疾病,这个人其实就像一支快燃尽的蜡烛,对社会没有多大作用了,社会就让这个人休息,把位置让出来,给更年轻更有希望的人。这个人累了,该休息了,也有资格休息了,原先那些想着和念着而又没有时间去做的事情,这个时候就可以做了,时间是充足富裕的,人的心境是充足富裕的,不必挂记着工作,不必去奔波疲顿,一直到死,这段时光都是属于自己,这有多么好啊!
刘工喜欢这样的日子,刘工把这样的日子安排得有条不紊。
清晨起床,先坐在床上,隔着轻抚的窗帘看嫩黄的太阳渐渐升起。一只鸟儿飞来,停在窗台上歪着小巧的脑袋朝窗里看。鸟儿也是刚醒过来的,充满了新鲜和快乐,看刘工也在看它,就亮着嗓子叫两声,声音因为带着晨雾婉转明丽。刘工依在床头,有时候被迷住了,记不起穿衣起床,会在床上坐上很长一段时间。
早上两片面包,一个水煮蛋,外带一杯滚烫的浓茶。茶是刘工最好的伙伴,刘工喜欢喝茶,平日里喝茶是提神的,再好的茶也糟蹋了,只有休息之后,才能这么悠悠来品,一口一口,品出日子的宁静志远,那又是一种人生的滋味呢。
如果不爱在家自己做,就在街头小食摊上,要一碗刚出锅的馄饨,馄饨一个个十分精致,透着摊主对日子的算计,鼓着肚浮在料汤上,搁足了葱姜醋椒,慢慢喝下去,就有了一头微微的细汗,四面有匆匆忙忙去上班的人们,车流在远处的大街上接踵而过,刘工坐在擦得十分干净的小凳上,不慌不忙,就觉得自己的宽裕是金钱也买不来的。
早上一般是看昨日的报纸,有时候也看看有趣的电视,然后做一些专业性的笔记和资料卡的整理工作,再随便做点什么吃。现在的快餐业发达得很,大山里的特色食品,一天之内就能送到城市的超市货架上,你还能闻到没有散尽的大山的气息。
午饭后刘工爱到外面去走走,上公园,或者去听一场歌剧。刘工早年在苏联留学时喜欢上了歌剧,布里顿的《仲夏夜之梦》和古森斯的《马纳拉的唐璜》都是他熟悉的。刘工很欣赏《仲夏夜之梦》的第二幕,仙后令侍者往两个夜入仙林的少年眼里滴花汁,使他们睁眼后承认了爱人,而仙后本人也受花汁迷蒙,倾心于妒者,刘工觉得莎士比亚的喜剧才能真是伟大无比的,使人类的眼泪和笑声都充满了生命的魅力。可惜,回国后很难有这份享受了,工作繁忙是一个原因,而歌剧不发达也是一个原因,现在刘工有了时间,可以满世界去寻找他的歌剧了。音乐共有着对世界的领悟和热爱,刘工坐在鲜鲜亮的剧院里,闭着眼静静地听,有时候真能听出白桦林哗哗作响的声音,刘工就想起一些淡忘了的名字来:瓦西里耶夫?普里什文、艾拉?克雷斯、娜达萨?康斯坦丁叶芙娜……
晚上是必看新闻的,从国家新闻到省市新闻,刘工不太操心什么,只是换了一种心境,一种悠闲的心境。这个世界总是热闹无比的,每天都有重大的事件发生,毕竟是一个庞大的星球,你不能把它放置在一片落满金黄树叶的森林里。刘工坐在竹椅中,全身放松,手里捧着一杯香茗,慢慢饮,慢慢看,这种退后一步,以一个告别者身份看世界的姿态,使刘工有了一种宽容和豁达,世界上发生了一些什么有多重要呢?人活到老年了,才知道生命的过程是最重要的,生命的放松和自由是最重要的。
然后洗了漱了,依在床头,看一会儿书。书香依然,这是一种习惯,就像茶,能起到催眠作用。闭灯时,刘工心无杂念,会很快地进入平静安恬的梦乡。
有时候也有一些中年人或青年人,来敲刘工的门,进门后先毕恭毕敬鞠个躬,抱歉地说声刘工打搅您了。中年人或青年人大多手中提着一些细心挑选过的礼物,送礼的人一般都不怎么好意思,站在那里十分拘谨。刘工趿着保暖拖鞋,手里拿着报纸或书,会很客气地请来人进屋,请人家坐,然后去茶几边泡茶。等客人坐了,喝过几口茶,寒暄几句,刘工就会微笑着轻轻对客人说:“对不起,我已经离休了,高评委那边我也辞了,你的职称的事我帮不上忙,实在抱歉得很。”说的都是实话,人家明白情况后依然十分感激,不管怎么说,刘工是德高望重的专家,人家能这么平易近人地坐下来和自己说话,人家还泡了那么好的毛尖,这就已经是面子了。客人离开时依然很高兴,但带来的礼物得原封不动地带走,刘工这个人不受礼,不管帮上帮不上忙,这个礼他都不会受的。
离休的日子真是好,一切身无杂务,心无旁骛,一切轻松愉快,不再担系着什么,刘工觉得再满足不过了,刘工在这轻松愉快中,又学会了气功。
气功是跟同一栋楼的退休职工朱大爷老两口学的。朱大爷原先是设计院的勤杂工,比刘工早退几年。过去两个人并没有交往,平日里见了,也只点点头。这种关系也合情合理,虽同是一个设计院的,刘工是专家领导,操心和负责着大事,朱大爷是普通职工,管的是扫地打开水的小事,社会分工差着很多。若在设计院里他们的关系就十分密切,那只能说明他们对各自的本职工作松了心。现在不同了,现在他们都是政府养老金领取者,这一辈子,该完成的社会工作他们都完成了,他们可以像普通人那样的交往了。刘工离休后的第二个星期,朱大爷夫妇就来敲刘工的门,热情地邀请刘工去他牵头的气功站学气功。“气功好,气功能养神益气,健体强身,还能消磨时间,对咱们这些老人,气功真的功德无量呢。”朱大爷这么说。刘工微笑着,刘工倒不觉得自己的时间需要消磨,刘工离休后有一套计划,他有很多平时积攒下来的书要读,他还想写几本城市建筑方面的专著,这些念头有过很久了,一直都没有空下来,现在他有足够的时间来完成它们了。但是,刘工喜欢朱大爷那副热爱气功的口气,喜欢对一种新鲜事物的迷恋劲儿,他甚至喜欢这个平时从未交往过的同龄人毫无顾忌地来敲他的门。那就练练吧,练练有什么不好呢?
刘工像个有了一种全新生活的孩子,他站在街心公园的草坪上,草是精心修剪过的,平整而妥帖,刘工心里怀着一种新鲜的兴奋,最初还有一丝拘泥。练气功的都是一些老人,一些和他一样最终摆脱了社会工作的老人,他们的脸上明显地带着悠然自得的神情,对远处匆匆走过的路人和如水流淌的汽车不屑一顾。他们的头上罩着慈祥的阳光,因此他们自己也变得无比慈祥起来。这是一幅安详的城市景致,比那些城市高大典雅的标志性建筑更为生动,也更显出一个城市的自豪。刘工站在这些老人之中,将全身放松了,微阖着眼,均匀地呼吸,慢慢举起两臂,运气,他觉得有一种生命的暖流沉着地通过他的全身,没有愧疚,没有伤感,没有遗憾,没有羞涩,一片如纱的白雾袅袅升起,白雾之后是一天闪烁着洁清的星空,它们围绕着他,慢慢地把他托举起来,托举着他向上升腾,他在这种升腾的过程中一点一点地羽化了……
常常的,邻居小李技术员那个四岁的小姑娘会跑来,仰着头看着刘工,奶声奶气地说:“刘爷爷刘爷爷,您怎么又在太阳下睡着了呀?你还站着睡,你会摔跤的。”
刘工睁开眼,微笑着冲小女孩做手势,心里充满了安恬,刘工知道,他不会摔跤的。
有时候老人们也会在练完气功之后一起聊聊天,内容大多是关于孩子的。阳光通常都很好,城市越来越注重绿化,在阳光和植物之间心平气和地谈论孩子,无疑是这个城市的老人们最快乐的时光了。
刘工总是微笑着和老人们坐在一起,大多数的时候他都不说话,听那些老人们谈。但是你千万不要以为刘工是没有什么可谈的,或者刘工有什么尴尬和不堪,恰恰相反,如果说到孩子,刘工恐怕是这个社会中最值得称傲的老人了。刘工和老伴一共生了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儿女们长得健康美丽,又都孝敬争气。大儿子是学工科的,在一家光纤厂当厂长,厂子的前景相当不错,上面的领导器重他,下面的工人敬佩他,四十出头年龄,已经评上了高级职称,还拥有好几项个人专利,是市里挂了号的青年实业家。女儿是学国际金融的,公派到美国休斯敦大学读了六年书,拿了博士学位,回国后在大学教书,很枯燥的学问,却讲得让学生们津津有味,连其他系的学生们也跑来蹭大课,说,刘老师是金融家的学问,外交家的风度,政治家的口才,听刘老师讲课,简直是一种享受。小儿子原来是学装饰装潢设计的,毕业后分到一家广告公司做美工,这些年广告业走火,公司的业务量与日俱增,活做不完,收入也颇丰,可小儿子却迷上了服装设计,且出手不凡,先牛刀小试,设计了一种休闲服,救活了一家不景气的服装厂,后来一发不可收拾,连续拿了几项服装设计大奖,成了服装设计界炙手可热的红人,公司一看,这不是新的利润增长点又是什么?立刻投资办了一家服装设计所,设计所的百分之三十股分归小儿子,而所长这个位置,自然也非小儿子莫属了。
朱大爷对那些老人们说:“你们这些老家伙,你们别说好,要说好,你们得听刘工先说,他说过了,剩下的你们再续。”
这一点大家都知道,因为听朱大爷说也不是一回了,大家都拿羡慕的眼光看微笑着坐在那里的刘工,大家都认定,刘工是幸福老人中的一个典范,人这一生,若活到这个分上,也就没有什么冤枉了。
大家都这么想,刘工也这么想,你有了时间,有了心境,有了解脱,有了主宰,你再有草地和阳光,这样的日子,你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
不过刘工也并不是没有一点忧郁,这个社会中,没有一点忧郁的人是不存在的。宽容和随遇而安是一回事,现实的不完美又是一回事,我们总得承认这个世界还没有完美得正如我们的理想,这样我们才是客观的。
刘工还是有忧郁的,说忧郁,当然与刘工休息后的生活有关,因为刘工休息后的日子过得太消停了,几乎没有什么缺憾,没有缺憾,那就不成其为日子。人们总爱在一泊平静的湖面上寻找涟漪,总爱在一张洁白的纸上寻找墨迹。有了涟漪的湖才是真实的湖,有了墨迹的白纸才更显出白。生活中若全都完善,那反而让人不能相信。
刘工的忧郁是因为太静产生的。大半辈子忙于工作,一切都是在匆忙繁琐中度过的,一向紧张得不知道钟点,就像一张时刻绷紧的弓。向往和习惯的是随时的射击,就像一只时刻悬在空中的鸟;向往和习惯的是随时的飞翔,一旦松弛和栖息下来,就有了不习惯。
总还是惦记着那一份紧张和充实的忙碌,特别是在精力充沛思绪正常的不眠之夜。
刘工就责备自己,怎么回事儿?工作了大半辈子了,盼着消闲下来,现在有了,人这一生的事业、功利、荣誉,哪一样没有得手?可以说全都有了交代,有了结果,热闹也热闹了几十年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总不能一辈子就这么热闹下去吧?
明知道道理是这样,可刘工还是有一种失落,影影绰绰的,老是在心里游动。那日在阳台上练气功,练着练着刘工自己禁不住笑了,自言自语说:“什么毛病。”
刘工笑过之后,就想,要热闹也不难,等过年吧,过年是热闹的祖宗,到过年时,想不热闹都没处躲呢。
就到了过年。
年三十的一大早,刘工早早就起床了,昨晚盼着,有了失眠,但精神却很好,甚至还显得有些兴奋,这也是离休快一年来没有过的。洗了漱了,到阳光上去借着清晨的空气练一套气功。练功前很响亮地咳一声,就有左边的阳台上走出朱大爷朱大妈,亲热地招呼:“刘工您起得早,年三十的,怎么不多睡一会儿,这就练上了?”刘工笑眯眯地回了早,说:“生命在于运动,你们老两口不也起得早吗?一块儿练?”就有右边的阳台上走出小李夫妇,怀里抱着收拾得花蝴蝶一样可爱的小女孩,恭敬地说:“刘工您早,刘工新年好。”刘工笑吟吟地回了早,说:“一样一样。”小女孩从母亲的怀里挣下来,扶着阳台的栅栏踮起脚尖朝这边喊:“刘爷爷刘爷爷,您是不是又要站着睡觉了?”刘工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年三十放大假,儿女们都不上班,刘工一套气功练完,儿女们都整整齐齐站在他面前了,垂了手,恭恭敬敬地说:“爸,您不多睡一会儿?”刘工一脸红润,笑眯眯说:“习惯了。”刘工一边说着一边往屋里走,大儿子先递过一杯刚沏的热茶,让刘工暖手,女儿怕当爸的凉着,拿过外套给刘工披上,小儿子则心急火燎地取来保暖鞋为刘工往脚上套,说:“爸,今天年三十,咱们改改习惯,换换口味,早餐去五芳斋吃汤圆,怎么样?”刘工知道一份热闹开始了,刘工微笑着说:“好,好,看看大家的意见,大家的意见我不反对。”
按照老规矩,年三十这一天,三姊妹各有任务在身,分工明细。老大负责厨事;老二洗浆收拾写对子;老三爱动,坐不住,包揽了采买年货的任务。年年有年,都是熟路子,又都有绝活,也不用刘工这个当爸的操心叮嘱。
老三拎着大袋小网出去了,自己驾着凌志车,专挑一流的超市去。半天工夫,满头大汗地扛回年货。要说那年货品种的丰富齐备,鸡鸭鱼肉山珍海味不提,烟酒糖点时鲜瓜果不提,光是三十夜年饭用的配料,就齐齐地装了一大篮子。买年货的钱,按老规矩,全是老三自己掏的,哥姐要出一份老三不让,笑着说:“得了,哥,你当厂长的,别没处显,让爸批评你腐败。姐,你当教授的,几本书的稿费也忒辛苦了,留着置办些资料比什么不好?你们一向比我孝顺,留个表现的机会给我,也让爸表扬我几句呀。”
哥姐就笑,说:“小弟才当了几天名流,怎么就气粗得跟阿拉伯国王似的,这么着,还不如画你的广告招贴去,一笔一画的老实。”
老三就说:“你们这么说,你们就不公平了,大家都进步,怎么偏让我落后?”
哥姐笑着拿指头点老三,说:“这张嘴,怎么得了。”
老二手脚利索,虽是当教授的,家务活从来不曾生疏过,不大会儿工夫,家里铺的盖的都洗了晾了,床上一律换了簇新的一套,几个房间的窗帘,老二嫌缺少变化,自己扯布预先做了,这时换下旧的,挂上新的,左右看看,自己先觉出了满意。忙完这些,老二又开始扫洒房间,老二有洁癖,容不下半点不入眼处,里里外外,扫抹拖洗得过上好几遍,硬是把家里收拾得窗明几净,一只黄头蜜蜂愣头愣脑地撞了进来,没等人赶,自己待不住,飞了。老二看了不免得意,哧哧地笑。
屋里忙完了,老二又忙人。人是刘工,老二要刘工把里里外外的衣裳都换下来,先预备了新买的衣服在卧室里放着。刘工不太习惯穿那些名牌的服饰,拿着三枪牌内衣,磨磨蹭蹭不肯上身。老二不依,非要爸按自己的摆布来,这方面老二做姑娘的,有娇可撒。老二说:“爸,您就是名牌,不穿名牌您以为就躲过去了?不如名正言顺,给我一个支持,也让我对生活更多一份热爱。”老三在一边笑,说:“姐,敢情你教学生,就是这种教法呀?这教法我也会。”老二说:“去,嗑你的瓜子去,要不爱,去给你亲爱的敏打电话。等会儿我把爸收拾出来让你看看,绝对让你这时髦青年长一回见识。”
换了衣服,再修剪指甲。老二让刘工在沙发上坐了,自己搬个小板凳来,坐在刘工面前,把刘工的手脚都拢在怀里,用一把小剪子细心地为刘工剪指甲。刘工左手上戴了一枚戒指,银的,雕镂出异国风格,光泽有些暗淡了,老二剪到那里时,略迟疑了一下,轻轻说:“爸,这枚戒指您还戴着呢?”刘工点头,也轻轻说:“该是一辈子,戴上了就取不下了。”隔一会儿又说:“你妈当年送我的,那是从红场游行回来,我记得,那是你妈花十戈比买的呢。”老二不说话,再剪,再剪的动作就更温存了,仿佛是害怕惊动了刘工的轻声。刘工也不说话,坐在那里,把脚窝在女儿怀里。父女俩就这么,持续了好久好久。
这一切都干完,就轮到最后一出了。老二找出早已备好的笔墨红纸,准备写对子。
老二不愧是女才子,能文能武。老二站在书桌前,把纸铺好了,饱蘸浓墨,略一思索,提笔运肘,龙飞凤舞,顷刻便写出一联。
刘工最喜欢看女儿写对子,这也是每年过年时的一个重头节目。刘工站在女儿身边,这时已看清了那副对子,对子上写:聆棹歌声,辨云树影,掬月波香,水绿山青,此地有出尘遐想;具著作才,兼书画癖,结泉石缘,酒狂花隐,其人真绝世风流。刘工看罢,叫声好,说:“笔力不俗,比去年的字分明又有长进。对子选得也不错,清香逸人,是清人林琛题在苏州抱绿渔庄里的吧?”
老二笑着说:“爸,您的记忆这么好。”
刘工说:“好联如名山佳川,自然是不会被人轻易忘却的。不过,你这副联用得虽贴近,却轻慢了些,太求出世,必然也会失去什么。”
老二说:“爸,我能写的对子,都是小时候你手把手教我的,以后也懒了心,荒了笔,要不今天咱们再教一回,您出一联叫我学学?”
刘工知道女儿是要给他制造一份快乐,刘工知道了也不说穿,接过笔,站在桌前,略一思索,接着写下一联:江枫渔火,胜地重来,与国清寺并起宗风,依旧钟声闻夜半;木屐桦冠,仰天狂笑,有寒山集独参妙谛,长留诗句在吴中。写罢,把笔抛入砚中,出一口长气。
老二看过那副笔力遒劲的对联,拍手叫好,说:“爸,您这副寒山寺的联用得真绝,有了处境,又有了心境,好个并起宗风,好个独参妙谛,分明是大聪大慧,壮心不已!看来女儿怎么练,也练不过老爸了。”
刘工看女儿,女儿故意撅着嘴,刘工知道这个节目演到这里,高潮也有了,华彩也有了,不免眼里有了一层潮气。刘工又不肯让女儿太得意,就依着女儿说:“好了好了,要我显拙的也是你,嫌我抢了风头的也是你,都是你一人说了,你要我这当老爸的,怎么才能讨你的好?”
这么一说,老二扑哧一乐,于是父女俩停止嘴战,揭了墨迹未干的对子去大门外贴了,那一贴,年节的气氛就益发是浓重了。
大家都热热闹闹忙着,唯独老大不见影,老大整天都关在厨房里,胸前围个围腰操持年饭。年饭的菜谱是早已拟好了的,其间增删修改过几遍,早已烂熟于心,这好比老大上项目或者搞技改,方案是要一遍遍运筹的,等完全满意了才会拿出来,不能有丝毫的随意性。方案拿出了,具体实施又是一关,配料和冷盘尤其要下一番功夫,为此老大专门拨了烹饪咨询的电话,把每一个细节都弄得专家一般精通,这才开始大显身手。老大不但是优秀的实业家,一手烹饪功夫也是操练过的,不让高手,老大从小就这样,对生活中的一切都热爱着,见一行,爱一行,干一行,精一行,到哪里都是行家里手,让人不伸大拇指都不行。年三十的饭,当然就成了老大的另一项专利,别人一概无力染指。只是老大有一个怪脾气,不到生蛋时决不叫窝,也不让人胡掺和,这时他把厨房的门关得严严的,切割削刻,煎炸炖炒,忙得一头大汗。
小李家的小女孩花枝招展地跑来,娇嘟嘟地对刘工说:“刘爷爷刘爷爷,您家做什么呢,香死人了。”
朱大爷朱大妈也过来凑热闹,羡慕地说:“刘工,儿女们孝顺,你好福气!”
刘工笑笑,心里的舒坦,真是语言都没法形容的,也不形容,弯腰下去,一把抱起小李家的小姑娘来,走到阳台上去看远处。远处的城市鳞次栉比,一片片的都是竞相美丽的建筑,让人看下去,生出眼花缭乱来。刘工不止一次地站在阳台上往远静静地眺望。刘工发现一个秘密,人若站在高处看城市,辨不出的是人,看不清楚的是建筑。刘工老在想,人是怎么想到创造出那么多的标志性建筑,而把自己隐藏在那些建筑中去的呢?
小姑娘在刘工的怀里,用胖乎乎的手指远处,说:“刘爷爷,我爸爸妈妈说,那座漂亮的大楼,是您盖的呢。”
刘工笑了,说:“不,不是,那栋漂亮的大楼,不是刘爷爷盖的,只是刘爷爷设计的。”
小姑娘歪着头看刘工,说:“什么叫设计呢?”
刘工又笑了,说:“设计就是画画,在一张白纸上,一笔一笔地,把你心里想着的东西画出来。”
小姑娘说:“那我心里也想着东西呢,我也想设计。”
刘工哈哈大笑。老二这时走过来,朝小姑娘拍手,说:“爷爷累了,让阿姨抱,阿姨带你去设计,好吗?”小姑娘乖,果然朝老二伸出双臂,花蝴蝶似的,飞走了。
天擦黑,一切都张罗齐备了,外面有渐急的鞭炮声响起,将年节夜欢欢喜喜地送到临界点。屋里的灯都点上了,宫殿似的明亮着,客厅中央还别出心裁地悬了一只大灯笼,使节日的气氛,在热闹和祥和之外,又多了一分古典的关怀。
三个孩子忙了一天,这时也都忙完了,恭恭敬敬地站到了刘工面前。
刘工知道年节夜到了,刘工也知道儿女们都尽了心了,刘工微笑着说:“行了,忙了一天没歇着,你们也累了,都把衣服穿上,小心着凉。”
孩子们于是都穿上衣服,把手仔细地洗干净。老二在揩手时,发现纸巾盒边有一点墨迹,是先头清扫房间时忽略掉的。老二偷偷拿眼睛瞟一下老大和老三,悄悄地擦拭去那点墨迹,自己脸先红了。这个细节被刘工看见,刘工微笑着,心里涌起一股暖意,故意把视线移开。
大家去看窗外接踵升起的焰火。
接下来,刘工开始安排年节夜的事了。
刘工面对大儿子,说:“老大,你先回吧,你那一家子,还等着你回去置办年饭呢。”
刘工又转向女儿,说:“老二,你也回吧,年三十,当媳妇的一整天不落家,做公婆的该有意见了。”
刘工最后说小儿子:“三,年夜饭省着点性子,别喝醉了。敏是个不错的孩子,人家就这么一个独姑娘,看得娇贵,你要当半个儿子使唤呢。”
三个孩子都是极听话的,爸说什么都应着。三个孩子都走了,刘工坐在屋里,听见孩子们掩上门,咚咚下楼的声音,听见老大的奥迪和老三的凌志车在楼下发动的声音,刘工知道自己的孩子们都亲密,老三会开着凌志车先把他姐送回家,自己再奔未婚妻家的。刘工用不着操什么心,这也是他的福气。
三十夜的年饭鞭炮满世界地炸响了,年关到了。
刘工该过年了。
刘工坐在窗明几净的屋里,身上是里外三新的新衣裳,面前是满满一桌工艺品似的冷盘热碟,书房的音响里隐隐传来音乐声,是《欢乐颂》,老三临走时特意放上去的。刘工坐在那里,不知怎么,竟愣了好半天。面对一桌水陆杂陈、名酒佳酿,他没有什么胃口,只觉得就这么坐着就是一份幸福。但刘工知道他必须要吃点什么,吃年饭吃年饭,年饭是要吃的,不是守的,最紧要的是,他要不吃,也对不起操劳了一整天的孩子们。刘工给自己勘了一杯“王朝”干白酒,拿起了筷子,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忘记了一件事,他慌忙放下筷子,起身去了书房,打开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挂鞭炮。年节的一切都是由孩子们操办的,唯有这挂鞭炮是刘工自己偷偷买的,买了鞭炮,刘工又有些不好意思,用报纸包了,悄悄地藏在抽屉里。这时刘工就把鞭炮拆了封,用晾衣叉挑着,拿到阳台上,划燃一根火柴,火柴冒起一朵橘黄色的火焰,快乐地去拥抱鞭炮的引捻,鞭炮跳了一下,扭动着,噼里啪啦地响了,声音欢快而清脆。刘工像孩子似的,一只手罩住耳朵,另一只手把鞭炮高高地举起来,看它们在夜空中一群红衣孩子似的舞蹈着,化成一片片碎红,细雨似的飘落进夜色中。
鞭炮放尽了,刘工还有些不舍,又站了一会儿,觉得身上有些凉了,这才掩上阳台的门,回到屋里,慢慢坐回桌前,他知道一切的准备工作都已经结束了,再没有什么可以拖延的了,序幕已经拉开,这一回,他真的该过年了。
刘工端起酒杯,把它举了起来,斟满欲溢的酒杯在灯光下晃晃荡荡的,像一块流动的水晶,折射出梦幻般的光点来。刘工举着酒杯,微笑着转过身去,泪眼婆娑地看着正墙上挂着的老伴的遗像,轻轻地说:“孩子他妈,这年,都齐备了;这一辈子,都齐备了……”
酒是好酒,刘工一口把它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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