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狗离开了城市-一只狗离开了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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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狗的名字

    狗的名字叫机遇,就是我们通常说的“抓住机遇”那个机遇。之所以认定它就是“抓住机遇”的那个机遇,而不是别的什么机遇,是因为它有一个同胞兄弟,名字就叫“抓住”。

    我们最先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笑了很长时间。我们都笑。我们觉得这个名字很有意思,给人一种灵巧的感觉,像夏日早晨掠过鸽楼的风,顽皮活泼,再加上一种宿命的味道,不错。及至真的见到它了,才发现机遇这个名字起得真好,和它贴近得很,或者说名字对它已经造成了深深的影响,就像姓名学上说的那样,它已经长得和它的名字一样了。

    机遇长得不美丽。按照我们人类狭隘的审美观,它是丑的。但机遇是那种丑得可爱的狗。它的父亲是一只英国狐狸犬,它的母亲是一只血统纯正的北京叭儿,它们结合生下的机遇,样子和马戏团里的那种马尔济斯狗相同——长脸、长鼻子、长嘴、长毛,毛长到像是另外穿上去的一件冬装,跑起来随风飘逸,额头上的那一绺尤其长,因为太长了,从前面耷拉下来,总是把眼睛遮掩住,像个小可怜儿。眼睛是水汪汪的眼睛,看人总是斜着看,还带漂儿的,让人总是在被它看了一眼后,心里颤悠悠地一咯噔。这种经验是全新的,没有经历过,让我们有点不好意思,有点发窘。我们就笑着说机遇:“媚死人的。”这是一句方言,意思大家都懂,不用解释,只是说起来的时候,最后那个“的”字,语气要稍微重一点,这样就能使这句方言充满味道了。

    二、它是爱情的结晶

    机遇到我们家里来落户纯属偶然。它最早是在我的同事老古家里生活着的。它是老古家十二只猫九只狗当中的一只。恐怕我这样说,还不能把机遇的原始经历说清楚。机遇的原始经历与一段美丽而凄婉的爱情传说有关,复述这样的爱情传说是诗人的事,我不是诗人,我讲不好这样的故事,我只能把这个故事的梗概,老老实实地讲给大家听。

    据我的同事老古介绍,机遇是私生子,它的父母都是一个宠物养殖场里的种犬,是那种出身高贵、家谱明晰、血统纯正,必须在人类的严格匹配和监控下娶妻生子的种犬。在机遇出身之前,机遇的父亲有过很多的配偶,机遇的母亲也有过很多的配偶,这是一定的。可以想见,它们是那种曾经沧海的种犬,它们的经历让它们成熟也让它们厌倦,以至于它们的情感生活成了一片死海,缺乏波澜壮阔的时候。

    有一次,在完成了既定的工作之后,机遇的父母被宠物养殖场的工作人员分别带回犬舍中。它们在途中邂逅相遇。它们一见钟情。可以肯定地说,机遇的父母的爱情是炽烈的,它们属于那种惊世骇俗的恋爱,它们烈火熊熊而且疾如闪电,一旦产生,就再也无法扑灭了。

    当天晚上,英国狐狸犬咬破了铁丝网,弄开了铁门,钻进了北京叭儿的笼子里。它们相依相偎,终夜厮守,直到第二天早上被管理人员发现。

    机遇就是这么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因为血统不纯,机遇虽然孕育得轰轰烈烈,也注定要被宠物养殖场的人抛弃掉。它那个时候还没有满月,还是个孩子。宠物养殖场的人把它丢进了邻场的一个养墨鱼的鱼池里,意思是若不淹死,也让嗜血的墨鱼把它啃啮掉。一同下了鱼池的还有机遇的好几个兄弟姊妹,只有机遇和它的哥哥爬上池子来了。那是一个冬天。它们很冷。它们冷极了。它们湿漉漉地睁不开眼睛,只知道趴在养殖场冰冷的砖墙外啾啾地哀叫。这个时候,我的另一个同事老林路过那里。老林看到了那悲惨的一幕。老林当时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老林是不是听说过那一段惊世骇俗的爱情故事,这个不得而知,总之老林立刻脱下自己的外套,放到地上,然后,把抓住和机遇放进外套里,裹起来,抱在怀里,送到了老古家。老林对老古说:“老古,我又给你送来了两个宝贝儿子。”

    三、老古这个人

    老林之所以要把抓住和机遇这两个弃儿送到老古家,并且说了那句“送来两个宝贝儿子”的话,是因为老古是我们单位有名的动物保护者。老古热爱一切动物,尤其热爱小猫小狗。老古的家里喂养了十二只猫、七条狗,它们大多是别人送来的,而且这个数字还在不断地增长。比如谁家的狗咬了他们家女儿的手,遭到了贬黜,谁家要举家移民没办法带猫,遇到这些情况,这些家庭就把小猫小狗送到老古的家里来,带着一种流放和托孤的意思。老古热爱动物是真热爱。他是教生物的。他把他自己的家弄得像个动物园。除了猫狗之外,他还养了娇凤鸟、秃鹰、巴西龟、蝴蝶鱼、水赤鲢、丛林蜥蜴、一只懒猴、四只白鼠,大概还有一些季节性的生命,比如蚕什么的。老古这样崇尚大自然,崇尚生命的平等,老林不把抓住和机遇送到他这里来,又能送到哪里去呢?

    老古是独身,未娶家室。因为他教学上有一套,是学校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教师,学校为奖励他,分给他一套两居室的房子。房子很高,在七楼。因为属于安居工程,没有电梯,上一次楼很累很麻烦,特别是对那些送动物来此流放或托孤的人,他们就更有感触了。他们喘着气抱着宠物站在七楼的时候心里想,七楼呀,差不多是天堂的高度了!

    老古把他所有的工资和奖金全都花在喂养那些动物上了。老古给狗开出的食谱是肉骨头汤泡饭,给猫开出的食谱是水煮带鱼。老古给猫狗开饭的时候就像是在给一个排的新兵开饭似的弄出天大的阵仗。老古的猫是敞养的,两室一厅的房间,外带厨卫晾台,猫们爱上哪儿就上哪儿。狗却不行。狗是圈养的,分别圈养在三个大铁笼子里,隔着粗粗的铁栅栏,很生气地看着那些媚俗的猫们自由地在冰箱和书桌上走来走去,心里满是悲怆。老古圈养狗是不得已。那些狗若是不圈住,它们就会同仇敌忾地去撵那些猫。它们把那些猫撵得恨不得倒贴在天花板上。想一想吧,九条狗在两室一厅的房间里撵着十二只猫,那是一幅什么样的场面?老古不把那些狗圈起来才怪了。

    四、机遇疏散到我们家

    本来老古养动物养得很好,谁知道平地起波澜,老古病了。老古的病是急性病毒性心肌炎,还有个拗口的说法,叫什么传导阻滞,总之很严重。老古被送到医院后死过去好几次,是现代医学把他从死亡线上硬拽了回来。老古从医院出来的时候身体就大不如前了,有很多的禁忌。医生说,老古的病和他的生活方式有关,比如说,长期与猫狗同居一室。医生禁止老古再养那些可爱的小动物了。老古是个理智的知识分子,即便再犯犟也不会犯到科学的头上去。老古就开始着手疏散他的那些猫和狗,为它们找收养它们的人家。只是老古在疏散那些猫狗时,对收养它们的家庭有十分苛刻的条件。我的印象有如下几条:第×条,主人不得抽烟酗酒;第×条,收养户必须具备宽敞干净的住房条件,有花园;第×条,主人性情温和,等等。总之和皇帝为女儿找婆家没有多大的区别。

    我们家很荣幸地被老古选上了,负责收养机遇。之所以选中我们家,当然不是因为我们家的男孩子合适当驸马爷,而是我们家有如下几条优势:一、我的父母结婚几十年从没有红过一次脸,而且生下了我们兄弟姊妹十一个;二、我们家住自己盖的私房,有一个不大但相对独立的小院子;三、我们家的人是肉食主义者,有两个钱全花在吃肉上了;四、我在学校教体育,从来没有用篮球砸过学生的脑门,有一次反倒是挨了学生一足球,眼圈青了好些日子。这些因素构成了我们家被老古选中的理由。说实话,我很高兴被老古选中。我觉得能被老古选中很不简单。我当时激动得都有点说不出话来了。你想想,老古他是多么的博爱呀,他博爱得简直就和动物的上帝没有什么两样。

    五、可怜的机遇

    机遇最先到我们家的时候简直像个从乡下来的孩子。它很脏。它脏极了。它脏到你根本看不出它是一个什么样的动物。它就脏成这种样子。这是可以理解的。老古当然没有办法每天给他的那些动物们洗澡。它们洗一次澡得花去他八个小时外带十吨水。就算他和它们愿意,时间和水也都不成问题,他也不可能做到这个。他要做到这个首先得来一番改造,把他的两居室改造成一个大澡盆子,否则他先给谁洗呢?他先给谁洗其他的都会有意见,它们要是一起提起意见来,那栋居民楼不给闹腾垮才是怪事呢。

    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机遇不光是脏,还有病。机遇有皮肤病,也就是长癞子,这是因为长期圈养和卫生环境不良造成的,这就不是一般的问题,不是水能解决的问题了。

    给机遇做内务清洁和医治皮肤病是我母亲亲自来做的。我的母亲在这方面很有一套。我的母亲先用沐浴液给机遇洗了澡,洗出机遇灰白色的长毛之后,就开始灭虱灭蚤。我的母亲事先用70%的医药酒精浸泡了百部草,用它来梳洗机遇的毛发,这是第一步。我的母亲再用6%的可湿性六六六粉撒在机遇的身上,用它来杀虱蚤,这是第二步。我的母亲然后用50%的敌敌畏乳剂喷洒机遇,把剩下的虱蚤卵消灭掉,接下来再用清水反复地清洗那个可怜的家伙。这是一套繁琐、科学而又残酷的卫生程序,看得我们心惊胆战,连大气都不敢出。我说妈妈你这样会把机遇整死的。我的妈妈不屑地瞥了我一眼,说:“整死?我要整死它,那你们兄弟姊妹是怎么活下来的?当年你们当知青,从乡下回来的时候,哪一次我不是这么给你们治的虱子?我治虱子还治少了呀?”母亲这么一说,我就没话可说了。我想母亲她是对的。她养了八个知青儿女,还养了三个别的职业的儿女,她是一个英雄母亲,她在这方面的经验完全可以抵得上一个国家主席,给一个小小的机遇治虱子对她来说算得了什么呢?我这么想,但是当我看到母亲用剪刀毫不怜悯地剪去机遇的一身长毛,把它剪得坑坑洼洼的,再用银松膏为它涂抹湿疹和皮癣的患处时,还是有一种浑身不舒服的感觉。

    六、机遇是不是外星犬

    机遇收拾一新之后是很漂亮的。它毛发灰白,卷卷曲曲,鼻子湿漉漉的,眼睛水汪汪的,样子生动极了。它站在那里,和一个矜持的模特儿差不多。我们都很喜欢机遇的那种样子。我们都觉得机遇的那种样子可爱极了。我们尤其是喜欢机遇抽动长而纤巧的小鼻子小心翼翼地来嗅我们的手掌心的那种样子。我们乐不可支地说:“嘿,机遇痒死了!”机遇那个时候会吓一跳,抬起它水汪汪的眼睛来看我们。它是不明白我们有什么值得那么大惊小怪的。

    但是很快地我们就发现,机遇能够让我们看到的只是它的样子,而不是别的。比如行走。机遇因为长期在七楼的笼子里圈养着,已经不大会走路了。它走起路来很生硬,很别扭,总是试探着伸出它短短的腿,又很快缩回去。它站在那里时很尴尬,老是四处张望,像是在寻找它的笼子似的。它甚至不会上下楼梯。它对楼梯充满了恐惧。它站在楼梯前就像站在万丈悬崖前似的,浑身瑟瑟发抖,喉咙里传出轻声的哀号。它的样子真是丢人极了。

    有一段时间我们有点迷惑。我们觉得事情不可能是这种样子的。我们怀疑机遇它是不是一只外星犬。它原先住在七楼,那里接近天空,是很有这种可能的。我们一想到这种可能就十分地兴奋。我们想,机遇它要是一只外星犬那可就太有意思了。但是除了不大会行走和恐惧楼梯之外,我们又没有在机遇身上发现别的什么异样的地方,比如用一种仿声的方式吼叫,再比如偷偷地服用一些奇怪的能量品,以及别的什么与众不同的怪异行为。我们认为,地球是那么的年轻,那么的幼稚,机遇如果真是外星犬,它不会用这种方法来捉弄我们这些地球人,它只会采取一种教育的方法,启蒙的方法,也就是说,用一种正面诱导的方法,这才合乎宇宙逻辑。我们这么一想就释然了。我们由此判断机遇它不是外星犬。

    接下来的一切事情就顺理成章了,就朝着正常化的方向发展了。机遇是那种可塑性很强的狗,它很快适应了我们家的环境。它身上的皮癣在我母亲的治疗下没有多久就全好了。它被剪掉的长毛很快重新长了出来。最让我们感到欣慰的是,它很快学会了走路。从款款地漫步,走小碎步,摇晃着身子懒散地走,到飞快地奔跑,每一种步子它都能走出令人眼花缭乱的样式来。它再也不对楼梯感到恐惧了。它上下楼梯就跟踩着弹簧似的轻巧灵活。它甚至还能在楼梯上跳跃翻腾。这使它像一个卡通片里顽皮的人物。

    七、机遇像一只狗了

    机遇在我们家生活得很快乐,这点可以肯定。如果不把人算进去的话,机遇是我们家唯一的动物,它用不着跟别的同伴争食夺宠,无论在生存上还是在心理上,它都得到了一个健康有利的环境。我们家的房子比较宽敞,房子之外,还有前后小院,我们家的孩子没有受到指定和分配,那些房子,你爱住哪间你就住哪间,你要半夜想到院子里去溜达也行。机遇也一样,没有固定的窝,想上哪儿睡都行,自由散漫得不得了。机遇爱到处闲逛。常常是我们家几个大小伙子在屋里窜来窜去,找报纸或者榔头什么的,机遇也跟着。有时候大家在过道上撞上了,我们这些大小伙子就会客客气气地对机遇说:“机遇你别到处闲逛。”机遇它有时候听,有时候不听。不听的时候它当然继续闲逛它的,知道反正我们家没有猫,不会弄一个铁笼把它锁上。若是听的时候,它就到外面去了。

    外面是指院子。院子里种了几棵果树,比如苹果柑橘什么的。在一般情况下它们大多不结果子,只是象征性地长在那里。更多的地方种的是蔬菜,比如黄瓜白菜之类,绿油油的很爽目。在黄瓜开花的季节里,有一些黑翅膀白翅膀的蝴蝶会飞到院子里来,栖落到拳曲的瓜秧上,摇摇欲坠,然后又飞起来,无声地飞走。机遇很喜欢和那些蝴蝶嬉戏。它喜欢那些蝴蝶比喜欢我们这些人类更甚。它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它在菜地里蹦来蹦去,去捕捉蝴蝶。它那种嬉闹的样子,很投入。那些蝴蝶飞开的时候,它就奔跑着去追逐它们。它朝空中纵身跳跃起来的时候,灰白色的长毛像万缕银丝飘散开来,令人感动不已。它呼哧呼哧地在菜地里跳来跳去,去追撵那些蝴蝶。它从来也没有捕捉到任何一只蝴蝶。碰到这样的时候,机遇就会生气。它把眉头皱着,眼里是不满意极了的神色,龇露着两排细碎的白牙,朝那些渐渐飞高了的小昆虫们狂吠。它狂吠起来的声音又尖又急,劝阻都劝阻不住。

    我们站在一边看着笑。我们说:“机遇是不叫。机遇一叫就像一只真正的狗了。”

    八、机遇变得捣蛋了

    机遇还是那么丑,但它变得胖了,活泼了,也捣蛋了。

    机遇的捣蛋主要表现在它的见风使舵上。机遇很会讨好人。它讨好人主要是讨好我的母亲。它对我们这些做儿子的当然也很讨好,经常和我们疯闹一阵,缠着我们撒撒欢。有时候它会把我们的鞋子叼一只去藏起来,让我们没法走路。我们叫它,我们说:“机遇你把鞋子弄到哪儿去了?”它就故意装傻,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看着我们。但是它看得出来,我们这些做儿子的谁也不会真正去干涉它的生活,而且,最重要的是,我们就算人高马大,到头来还是得听我们那个瘦弱矮小的母亲的。我们的母亲是我们这个大家庭的主宰者。机遇它明白这个。它因此而极力讨好我的母亲。它讨好我的母亲简直到了一种无以复加的地步。它整天冲着我的母亲摇尾巴,冲着她献殷勤。它围着我的母亲转来转去,像个地地道道的跟屁虫。我的母亲有时候不得不对它说:“机遇你别老是在我眼前转来转去,你转得我头晕。”

    但是,你要是以为机遇它没有自己的想法,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机遇不是这样的狗。它是有自己的想法的。它甚至是太有自己的想法了。它的那些想法,你完全弄不清楚,等你弄清楚了,你才发现它是比你要聪明的,它甚至要比你聪明一百倍,完全可以做你的老师。举一个例子。机遇它不喜欢洗澡。它不喜欢被弄得湿漉漉的。它的长毛如果被水打湿了,会很可笑地耷拉着,像一只狼狈的落汤鸡。但是我的母亲却是个有洁癖的老太太。我的母亲甚至不能允许家里出现一粒蚊子屎。机遇又是喜欢疯的。它在院子里到处去追撵蝴蝶。它还攀到葡萄藤上去捉金龟子。它把自己弄得活像一个流浪汉。它这种样子,也就难怪我的母亲一天要给它洗三遍澡了。我的母亲站在家门口悠声地喊:“机遇回来洗澡。”机遇有时候会装耳聋,它明明听见了却装没听见。但是我的母亲提高声音再喊:“机遇你听见没有?”机遇就不敢装马虎了,它就只好乖乖地摇晃着尾巴回家了。机遇对水充满了敌意,这大概和它小时候的遭遇有关系。母亲给它洗澡时,它大声地打着喷嚏,把眼睛闭得像是就义。它以此来反抗,这点谁都看出来了。等洗完了澡,用毛巾给它裹干身上的水,母亲就会去拿吹风机来给它吹干毛发。等母亲一转身,机遇就会在地上打一个滚。如果母亲回来的步子慢一点儿,它会在地上打好几个滚。等母亲拿着吹风机回来时,它已经成功地把自己再度弄脏了。母亲眼神不好,发现不了机遇的阴谋诡计,而机遇又是那么殷勤地摇动着它的尾巴,冲着母亲撒欢,让历来讲究家规家矩的母亲,永远都识破不了机遇的聪明。

    机遇这么做,还不是它的全部,机遇到了后来,竟然学会报复了。

    有一段时间机遇玩疯了,不守规矩,随地大小便,有时候是在菜地里,找一窝绿油油的白菜做它出恭的掩护,有时候就公然地在卫生间的某一个角落里了。我的母亲原是对机遇有蹲坑的规定的,被它违反了,自然很生气,就对它进行严厉的教育。我母亲的教育方式是把机遇弄到它自己的排泄物前去站着,先对着它的屁股揍两巴掌,然后训斥一番。我的母亲痛恨地说:“机遇你这个不长进的,你难道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不成?”机遇当然是孩子,它不到两岁,只是它不愚拙,而是相当的懂事。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机遇早已不是那个圈在七楼铁笼子里的机遇了,它已经沾染上了太多自由自在的坏性子,是要拿着现成的规矩来做破坏,借以博取它自己的乐趣。它挨了惩处,受了训斥,哪里又肯罢休?它表面上很惭愧,低着头,掩着脸,老老实实地蹲在那里,一副悔不当初的样子,好像通过了这一遭,就懂事了,就造化出一个明晓礼节的乖孩子了。可是一转身,它就开始了它的报复。

    有好几次,我的母亲发现家里的被褥是濡湿的,满是一股难闻的臊味。我的母亲不明白,她疑心是她的哪一个孙子白天玩了火,或者是玩忘了性子,夜里尿了床,就把小毛猴子们一个个找来审讯追问,问得家中委屈连连,怨声载道。我觉得这事不大对劲儿。母亲的“嫌疑犯们”都已经老大不小了,再说过去也没有尿床的劣迹,何以近来不断发生这一类养不教的事情?我就留了心。终于有一次,让我当场抓住机遇。那是在机遇做了一回错事,我的母亲像往常那样惩罚和训斥了它之后。我抓住它的时候它正痛快淋漓地在那里干着它复仇的壮举。我抓住机遇之后就把事情的真相说给大家听了。我们大家都笑了。我们笑机遇的智慧,竟然超出了顽皮的范围,做出报复的事情,比人还胜出一分来,让它的主人们成了一场冤案的受害者。我们在那里笑着的时候,机遇正在院子里追逐着一只小老鼠。那只小老鼠不知是从哪里跑出来的,被机遇撵得张皇失措,一头钻进了下水道里。机遇气喘吁吁地,冲着下水道口拼命地吼叫。我们被机遇的样子逗得乐不可支。我们说:“机遇你狗拿耗子。”

    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你想一想,一只狗去追撵一只不相干的耗子,足以说明它的日子过得是多么的悠闲快乐了。

    九、机遇被送到了农村

    机遇在我们家生活了一年,这一年时间,我们相处得很不错,是真正的一家人。它是我们家重要的一员,整天家里人这个喊那个叫,说:“机遇过来啃骨头。”说:“机遇你翻筋斗。”说:“机遇去看看谁来了。”机遇很愿意我们支使它,无论是啃骨头还是翻筋斗,它做得都很认真,叫去看谁来了它就乐不颠颠地跑去看,然后用愉快的叫声通报我们。它有时候也会对着我们做鬼脸,把眉头鼻子蹙到一块儿,像个小老头儿。它那样做,并不是说它在生我们的气,恰恰相反,它那是想引起我们对它的注意,就像一个喜欢争宠的孩子,如果遭到了大人的冷落,那孩子就会在他的新衣裳上抹一些脏泥来给你看。

    机遇离开我们家,是由于城市颁发了禁养令。这些年城市里被人豢养的狗越来越多,多得以至于走到城市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闻到狗的味道。城市不高兴这个,于是颁发命令,哪些狗不能养,哪些狗能养,能养的狗必须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养,等等。机遇属于可以养的一类狗,但是要打防疫针,办准养证,也就是狗户口,还要交五千元钱,并且日后每年都要续交。

    我们家在这座城市属于平民,经济条件不太好,家里大大小小二十来口人,靠的是领政府津贴过日子,收入只够糊口的,多机遇一张嘴显不出什么来,若要认真去买一张户口,就有点心疼那笔钱了。最重要的是我们还没有养成那种现代的观念,把一条狗的生命,看得如同一个人的生命那么重要,叫我们给一条狗上户口,我们怎么也转不过那个弯来。在这种情况下,机遇的再次疏散,就成了必然。

    机遇不能再留在家里了,当然也不能退回给老古,唯一的办法,就是送到还没有施行禁养令的农村去。我们找了一位朋友,他的家里在郊县,家中条件不错,有很宽敞的房子,两个老人,全都是素食主义者,养了一大群鸡,一大群鸭,还有一只不怎么回家来的猫,多养一只机遇,对他们家是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机遇是我们的那个朋友开着一辆农用车接走的。机遇走的那天天气很好,春寒料峭的日子,竟然出了很大的太阳。机遇并不知道我们对它的安排,不知道因为人类自己的原因,它将要被疏散到农村去避难,临走的时候它还在院子里追逐蝴蝶,嘴边上粘着一根青草,被我九弟追住抱上车后,还不服气地趴在车厢板上冲那只渐渐飞远的蝴蝶大叫。我们送机遇到门口,我们全家。车子颠簸了一下,开走了。我们僵硬地笑着,说:“机遇这回不是城市里的狗了,机遇变成农村里的狗了。”仿佛机遇这时是明白过来了,在农用车拐过弯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中时,尘土中传来它最后的茫然的叫声。

    十、机遇和五十八分

    据说城市禁养令颁发之后,像机遇这样被疏散到农村去的狗有不少。我们家和城市调查局的关系,仅限于从晚报上看一些居民收入和消费的调查报告,所以不可能知道一个准确的数字。当然这和我们已经有了的生活,是没有多大的联系了。人类和自然界其他的生命种类已经疏远得极其陌生了,即使有一丝古典的怀念情愫,也只限于坐在电视机旁,默默地与《动物世界》栏目里的别的生命群种遥相致意。我们对此一点脾气也没有。我们只是常常地想起机遇来,想起它的一些顽劣和可笑之举,我们就笑一阵,然后转移话题。毕竟我们生活的这座城市,话题是很多的,多到我们有足够的理由忽略机遇的存在。倒是我的母亲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感到不习惯。她在上街买菜的时候,有时候会鬼使神差地买上几根肉骨头,拿回家之后才发现没有用处。而且,天气转寒的时候,她就容易犯唠叨,说她的关节炎比往年更严重了。我们知道这不是事实。我们知道的事实是,机遇不在了,没有谁在夜里为老太太焐脚了。

    机遇再度被我们家里的人激烈地提起,是半年后的事情。谁也没有想到,机遇会成了这样一件事情的原因。那一次期末考试,我七哥小学四年级的儿子考砸了,算术只考了五十八分。我七哥气坏了。他是我们家唯一可以算得上的知识分子,虽然他读的只是电视大学,在单位里也只是一个小而不论的统计员,但已足以成为我们家“上层建筑”里的人物了。他雄心勃勃,想把自己的儿子培养成一名博士,而且是一名日后吃洋面包的博士。为了这个远大的目标他把烟酒都戒掉了,谁知他的儿子不争气,算术只考了五十八分,给他的自信心以沉重的打击不说,还严重地损伤了他这个知识分子的自尊心。我的七哥一气之下,就搬出家法来,要揍他的儿子。我们全都去劝解七哥。我们说:“何必呢,已经考出五十八分了,揍一顿,能揍出一百分来不成?”七哥他不依,硬要揍。推拦之中,我的那个读四年级的侄儿突然跳起脚来哭喊道:“都怪你们!都怪你们!是你们把机遇弄走了,害得我只考了五十八分!”

    我们都愣住了。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不知道机遇和五十八分究竟有什么样的关系。也许孩子们是知道的,但我们这些大人不知道。我们只是凭着直觉相信,那孩子的话是对的,他是有道理的。我们有些尴尬,站在那里面面相觑。我们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是一个插曲,是机遇和我们家一段有关缘分的小小插曲,它不会影响到生活的实质。实际上,这件事情很快就过去了,假期一过,学校就要重新开学了,我的侄儿照样背着他行囊似的书包快快乐乐地去上学,我的七哥照样做着他的子贵父荣梦。五十八分毕竟不能证明一切,我们都有着自己的幻想,我们还有韧劲,我们会把这些美好的幻想带到遥远的未来去的。

    有一天,只有我和母亲在家。那一天天气很好,太阳暖洋洋的悬在空中,小南风有一阵没一阵地在院子里刮着,刮起几张金黄色的落叶来,像蝴蝶似的在花丛中飞舞。也许是这个原因,也许还有别的原因,母亲突然对我说:“小八,你说,我们把机遇接回来怎么样?我们给它办一个户口。”

    我放下手中的活儿。我看着母亲。我知道一个秘密。我知道母亲在送走机遇之后一直犯着老寒腿。我知道平时我们兄弟姊妹一上班后母亲她没有人可说话。我知道母亲在上街买菜时总是忘不了买几根肉骨头。我是说,我知道母亲她在悄悄地攒钱,她把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孝敬给她的零花钱一分一分地积攒起来了,加上她过去几十年积攒下来的体己钱,那差不多已经够买一张狗户口的了。但是我想了想。我说:“不。”我就是这么说的。

    母亲看了我一眼。她没有说话。过一会儿,她走开了。她走到院子里去,呵斥我们家新收养的一只猫。她说:“鸳鸯,你别去咬那些花。”

    我站在那里。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有点固执。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有点不通情理。但是我知道,机遇的命运不是我们的,是它自己的。它自己的命运,该由谁来主宰呢?我就是这么想的。我还想,机遇离开了城市,到了农村,它再用不着洗澡了,它再用不着讨好谁,冲谁摇尾巴了,它也用不着什么户口,它可以整天地在油菜花开满的田野里追逐蝴蝶和小鸟,它愿意把自己弄得多么脏就弄得多么脏,它在阳光下奔跑着,长毛披拂,像一只真正快乐的狗。这个样子我们永远也看不见,但机遇它是在经历着,这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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