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莉妹妹-徒劳无益:忧愁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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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早上他又浏览一下报纸,费力地看着一长串广告,并作了一些记录。然后他转向招收男工的广告栏,但觉得不是滋味。这一天摆在他面前——他将在这漫长的一天里去找工作——而这就是必须开始了解的情况。

    ①忘却河,希腊神话,喝了此水便忘却往事。这里指使赫斯特沃忘却忧愁的新闻。

    ②范妮·达文波特(1850—1898),美国女演员。

    ③范德比尔家族,著名美国资本家族。

    他仔细看着那长长的广告栏,大多是招面包师、修补工、厨师、排字工、司机等等,只有两则广告才引起了他注意。一则是一家家具批发公司招一名出纳员,另一则是一家威士忌酒公司招一名销售员。后一种工作他倒还没有想到,于是决定立即去看看。

    所说的公司叫阿尔斯伯里威士忌经纪人公司。

    他几乎一到就被带到了经理旁边。

    “早上好,先生”经理说,最初以为见到了外地的一个顾客。

    “早上好,”赫斯特沃说,“我想你登了一则广告招一名销售员?”

    “哦,”经理说,明白显示出与他最初的估计不一样的神情。“是的,是的,我登过。”

    “看了之后我就想顺便来拜访一下,”赫斯特沃端庄地说。“我在这一行有一些经验。”

    “哦,是吗?”那人说,“有过什么经验?”

    “唔,我年轻时管理过几家酒店。最近在沃伦街和赫德森街角处的一家酒店占有了3分之1的股份。”

    “我明白,”那人说。

    赫斯特沃停下来,等着看他怎么说。

    “我们确实需要一个销售员,”那人说,“不过我认为你是不想干这种工作的。”

    “我懂,”赫斯特沃说,“瞧,眼前我还不能选择。如果这职位空着,我乐意接受。”

    这个男人完全不喜欢他所说的“不能选择。”他要找一个不想到选择或者希望条件更好的人。尤其不想要一个上年纪的。他想要一个年轻、活泼、乐意积极工作而收入一般的人。赫斯特沃一点不让他满意,那样子好象比老板还神气。

    “好吧,”他回答说,“我们会乐意考虑你要求的,几天内还定不下来。请把你的证明送来。”

    “我会的,”赫斯特沃说。

    他点头告别后就离开了。来到拐角处他看了看家具公司的地址,是在西区第23街。因此他去了那儿。可这家公司并不大,看起来一般,职员们较闲散,工资不高。他走过去,往里面瞥一眼,决定不进去。

    “他们大概要招一名女工,周薪10美元,”他想。

    一点钟他想到去吃点什么,来到麦迪逊广场的一家餐厅。在这儿他又考虑了几个要去的地方。他疲乏了。天气又阴沉下来。在路的那边,穿过麦迪逊广场公园,有几家大旅店,俯瞰这繁忙的景象。他决定去一家旅店的大厅坐一会儿,那里暖和、明亮。在百老汇中路他还没遇见一个熟人,很可能在大厅里也不会遇见的。那些巨大的窗户面朝百老汇街热闹的场面,旁边是些豪华舒适的红色长沙发,他找到其中一个位子坐下来思考。在这里他的处境似乎并不太坏。他静静地坐在这儿往外看,因为皮包里还有几百美元而微微觉得一点安慰。他忘记了一些路上的疲乏和找工作的厌恶。不过,这只是从一个艰难的境地逃到了一个稍微好点的境地而已。他仍然是忧郁而沮丧的。在这儿,分钟仿佛走得非常缓慢,而一小时则要经过非常非常漫长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他只顾眼睛观察着、心里品评着进进出出的旅店的实际顾客,以及外面那些更加有钱的行人,他们沿百老汇街走过去,从服饰和精神上流露出鸿运高照的神气。他自从来到这个城市以后,这几乎还是第一次有空闲,得到充分的机会仔细观察这场面呢。此刻他身不由己,无所事事,因此对于别人的行为感到迷惑。他看到的年轻人多么快乐,女人们多么漂亮。他们都穿着多么优美的衣服,那么急于要去什么地方。他看见花枝招展的姑娘在卖弄风情地暗送秋波。啊,和她们来往会需要多少钱——他对此一清二楚!他也有过这样的机会,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外面的时钟指向了4点。时间尚有点早,但他心想还是回家去吧。

    回家的路上他又想到,如果早早就回去嘉莉会觉得他闲坐的时间太长了。他也不希望这样,可外面的日子确实难过。家里才是属于他自已的地方。他可以坐在摇椅里读读什么,以免看见这个繁忙热闹、令人心烦、引人联想的场面。他可以看看报纸。因此他回到家里。嘉莉正在一个人静静地看书。房子里很黑,困为天色已暗下来。

    “你会损害眼睛的,”他看见她时说。

    脱去大衣后,他感到有责任把一天的情况简单告诉她一下。

    “我和一家批发酒的公司谈过了,”他说。“也许会去旅行推销。”

    “这不好吧!”嘉莉说。

    “没那么糟糕,”他回答。

    现在他总是从拐角的那人处买两份报纸——《晚间世界》和《夕阳》。所以他走过时只管拿起报纸,也没停一下。

    他把椅子拉到散热器旁边,点燃煤气。这时情况又象头晚一样了。一切困难又在他如此爱读的新闻之中化为乌有。

    第2天甚至比头天更糟,因为他此刻想不到去哪里。他研读着报纸——直到10点钟——没有看到什么感兴趣的东西。他觉得应该出去了,可这想法又使他厌恶。去哪里,去哪里?

    “你一定不要忘了留给我这周的生活费,”嘉莉轻声地说。

    他们商量好的,他每周交给她12美元用于日常开支。她这样说时他微微叹息一声,取出皮包。他又感到了这事的可怕。瞧,他在不断地付出,付出,却毫无进款。

    “老天爷!”他心里说,“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他对嘉莉什么也没说。她感觉得到她的要求使他心烦。拿钱给她不久将成为一件恼人的事。

    “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她想。“唉,我去担心做什么?”

    赫斯特沃离开家朝百老汇街走去。他希望想到一个什么去处。而不久他就来到了第32街的大旅店。他知道它那个舒适的大厅。走了20个街段的路他还觉得冷。

    “我去那儿的理发室修修面,”他想。

    这样,他修完面之后,就理所当然地在这里坐下来了。

    他又觉得时间难熬,早早回了家,这样持续了几天,每天他都为需要出去找工作痛苦,每天厌恶、沮丧、耻辱都会把他赶进旅店大厅里去一事不做。

    最后接连刮起了3天的风雪,他就完全闭门不出。一天临近傍晚时下起了雪,雪花十分柔软。次日早上还刮着风,报纸公布说还要下一场大雪。从前窗处可看见一层厚厚的,柔软的积雪。

    “看来今天是不打算出去了,”早饭时他对嘉莉说。“报纸说天气会非常恶劣。”

    “我的煤那人还没有送来呢,”嘉莉说,她每次订购几斗。

    “我去看看,”赫斯特沃说。这是他第一次提出去做点家务,但不知怎地他是希望闲坐在家里的,这就使家务成了享受那种特权的一种补偿。

    雪下了整整一天一夜,城市交通全面受阻。报纸对暴风雪的详细情况给予了极大关注,用大型铅字对穷人的困境大事喧染。

    赫斯特沃坐在屋角的散热器旁看报纸。他并不去考虑需要找工作的事。暴风雪如此之大,所有事情都被困扰,他当然也就用不着出去了。他让自己舒舒服服呆在家里,暖着双脚。

    嘉莉看见他这么悠闲自得有些焦虑。尽管暴风雪刮得很猛,但她对他的悠闲舒适仍有怀疑。他对自己的处境也过于达观镇静了。

    然而赫斯特沃只一味地读啊读,对嘉莉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她干着自己的家务,很少说话去打扰他。

    次日仍下着雪,接着又下了一天雪,天气酷冷。赫斯特沃看到报纸后也觉得担心,静静地坐着。他又主动提出做点份外的小差事,一次是去屠夫那里买肉,另一次是去买杂货。他实在没有想到这些小事情有什么真正的意义,只感到好象自己并非完全无用——的确,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是很值得呆在家里的。

    但第4天天气晴了,他从报上看到暴风雪已过去。可他仍然懒懒散散,心想街上一定多么泥泞。

    到了中午,他才最后放下报纸准备出去。由于温度略转暖和,街道泥泞不堪。他乘电车穿过第14街,然后转车往南向百老汇而去。他看过一则小广告,是关于市区珍珠街一家酒店的。但他来到百老汇中路时又改变了主意。

    “那有什么用?”他想,望着外面的泥浆和残雪。“我又不能在那里买到股权,10之8、9都不会有什么结果。我想还是下车去吧,”于是他下了车,在旅店大厅里坐下来,等着,不知做什么好。

    他这样无所事事地沉思着,高兴来到了大厅里,这时一个衣着讲究的男人走过去停下来,敏锐地看着他,好象拿不准自己的记忆,然后走过来。赫斯特沃认出他叫卡吉尔,是芝加哥卡吉尔赛马公司的大老板,那晚嘉莉在埃弗里娱乐厅演出时曾最后见过他。那次这个人还把他太太领过来和他握手,这记忆也立即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赫斯特沃相当难堪,眼睛也流露出了心中的窘迫。

    “唉呀,是赫斯特沃!”卡吉尔说,现在记起来了,并抱歉一开始没有很快认出他来,差点错过见面的机会。

    “是的,”赫斯特沃说。“你好吗?”

    “很好,”卡吉尔说,恼于说点什么。“住在这里吗?”

    “不,”赫斯特沃说,“只是有个约会。”

    “我知道你离开了芝加哥,不知道你情况怎样了。”

    “哦,我到了这里,”赫斯特沃回答,急着离开。

    “我想过得不错吧?”

    “非常好。”

    “很高兴听到这样。”

    他们面面相视,相当尴尬。

    “哦,我和一个朋友在楼上有个约会。我得走了。再见。”

    赫斯特沃点点头。

    “真该死,”他咕哝道,转身朝门口走去。“我就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

    他沿街走了几个街段。手表才指向1点半。他极力想着去什么地方,或做什么事。天气很不好,他只想呆在屋里。最后他开始觉得双脚又湿又冷,上了一辆电车,来到第59街,这儿和其它地方一样糟。他下了车,返身沿第7大道走去,可是路上的泥浆太多了。他漫无目标地四处流浪,这懊恼无法忍受。他觉得好象患了感冒。

    他在街角处停下,等一辆南去的电车。这绝不是出门的天气,他要回家。

    嘉莉看见他3点15分就回来很吃惊。

    “外面天气真糟糕,”他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脱去大衣,换了鞋。

    那晚他感到身上发冷,服了奎宁。然后又发烧到早晨,在家里坐了一天,嘉莉照料着他。一旦生病他就成了一个柔弱的可怜人,穿着颜色暗淡的浴衣,头发也没梳,样子难看。他眼睛里显得憔悴,看起来十分苍老。嘉莉注意到这点,感到不是滋味。她想要温和同情一些,可这个男人有些地方使她亲近不起来。

    傍晚时在柔弱的灯光下他面色很难看,因此她让他去睡觉。

    “你最好一个人睡,”她说,“这样会觉得好一些,我现在就为你铺床。”

    “好吧,”他说。

    她做着这一切时沮丧极了。

    “这是什么生活!这是什么生活!”她想道。

    有一次在白天,他坐在散热器旁,缩成一团看着报纸,她走过去看看他,皱皱眉头。她来到前屋——这儿没那么暖和——坐在窗旁哭起来。难道这就是她命中注定的生活吗?和一个失业、懒散、冷漠的人生活在一起,被禁锢在一套小房子里面。现在她只不过是他的一个仆人,如此而已。

    她眼睛都哭红了,为他铺床时她点燃煤气灯,铺好了叫他进来,他注意到这个事实。

    “你怎么啦?”他问,看着她的脸。他声音嘶哑,头发蓬乱,更让人觉得厌恶。

    “没什么,”嘉莉低声说。

    “你在哭,”他说。

    “没有,”她回答。

    她哭并非因为爱他,他知道。

    “你不用哭,”他说,上了床,“事情会好起来的。”

    一、两天后他又下床了,可天气仍然很坏,他就呆在家里。那个意大利报商现在把早报给他送来,他贪婪地读着。之后他又出去闯了几次,可又遇见了一个老朋友,他就开始觉得坐在旅店大厅里不舒服。

    每天他都早早地回到家里,最后也不再装作出去。冬天绝不是找工作的时候。

    他呆在家里,自然也就注意到了嘉莉的行为举止。在管理家务和勤俭节约方面她还大有改进之处,他首先注意到了她在这方面的一些小失误。不过,这是在她按期要生活费成为一件痛苦的事后,才发现的。他那样闲坐在家里,一周周似乎很快过去。每周星期2嘉莉都要他给生活费。

    “我尽了自己努力,”嘉莉说。

    之后他们没再说什么,但第2天他说:

    “你去过这儿的甘塞沃特市场①没有?”

    “我还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市场呢,”嘉莉说。

    “他们说那儿买东西便宜得多。”

    嘉莉对这个提议不屑一顾。这样的事她根本不喜欢。

    “你买一磅肉花多少钱?”一天他问。

    “哦,有不同的价格,”嘉莉说。“牛腰肉0.22美元。”

    “这太贵了吧?”他说。

    就这样他又问了其它东西,随着一天天过去,最后这好象成了他的一个癖好。

    他跑家务的能力也增强了,不过开始当然是算不了什么的。一天早上嘉莉去取帽子时,被他叫住。

    “你要去哪里,嘉莉?”他问。

    “面包店,”她回答。

    “让我替你去吧,”他说。

    她同意了,他便出了屋子。每天下午他都要去街角处买报纸。

    “你要带什么吗?”他总说。

    渐渐地她开始利用他。然而这样她也失去了每周12美元的生活费。

    “你今天得拿钱给我了,”一个星期2她说。

    ①甘塞沃特市场,纽约的一处低等菜市场。

    “多少?”他问。

    她非常明白其中的意思。

    “唔,大概5美元吧,”她回答。“我欠卖煤的钱。”

    这天他说:

    “我想拐角的那个意大利人卖煤每蒲式耳①0.25美元。我去他那里买。”

    嘉莉漠然地听着。

    “好吧,”她说。

    然后她又这样说道:“乔治,我今天得要些煤,”或,“你得买点什么肉回来吃。”

    他总要了解她需要什么,然后去订购。

    随着这个安排而来的便是吝啬小气。

    “我只买了半磅牛排,”他说,一天下午拿着报纸走进来。“我们好象从来就吃不了多少。”

    这些可怜的具体事情使嘉莉心都碎了,使她的日子黯然失色,使她的灵魂充满悲哀。唉,这个男人起了多大的变化啊!他整天整天地坐在这儿看报纸,外面的世界好象毫无吸引。天气好时他也在11点至下午4点偶尔出去一下,游荡4、5个小时。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痛苦而轻蔑地看着他。

    赫斯特沃对此麻木不仁,这是由于他自己也找不到出路。每个月都要从他那点积蓄中抽去一部分。现在他只剩下5百美元了,把它紧紧抱住不放,有些觉得好象可以永远不受赤贫之苦似的。因为老呆在家里,他就决定穿些自己的旧衣服。最初是坏天气时穿。只在刚这样时他才找过一次借口:“今天天气太坏,我在家里穿穿旧衣服。”最后他就一直穿下去了。

    另外,他一直习惯花0.15美元修一次面,再给0.10美元的小费。最初面临困境时,他把小费降至5分,然后分文不给。后来,他去试了一家0.10美元修一次面的理发店,发现还满意,就经常去那里。再后来,他把修面拖到隔天一次,然后隔两天一次,越拖越长,最后成了一周一次,所以到了星期6他那模样实在难看。

    随着他自尊心的消失,嘉莉对他当然也没有了敬意。她不明白这个人脑子里是怎么想的。他还有一些钱,还有一套象样的衣服,打扮起来也并不差。她忘不了自己在芝加哥艰苦挣扎的情景,但也忘不了她从没停止过努力。而他却不去努力了,连报上的广告也不再去查看。

    终于,她产生了一个明明白白的印象。

    “你在牛排上放那么多黄油做什么?”一天晚上他来到厨房里问。

    “当然是为了好吃一些,”她回答。

    “黄油这些天相当贵,”他指出。

    “你如果有工作就不会在乎的,”她说。

    他不再说什么,回到屋里去看报,可她的反驳使他觉得怨恨。她以前还从没说过这么刺耳的话。

    那天晚上,嘉莉看过书后去前屋睡觉。这是不同寻常的。赫斯特沃要去睡时,通常都不点灯。这时他才发现嘉莉并不在。

    “真滑稽,”他想,“也许她在熬夜。”

    他不再去想这事,自个睡了。早晨她也不在他身边。说来奇怪,这事谁也没提就过去了。

    夜晚临近,他们稍微多了一点谈话的心情,嘉莉说:

    “我想今晚上一个人睡,头痛。”

    “好吧,”赫斯特沃说。

    第3天晚上她毫无借口,要去前屋睡觉。

    这对赫斯特沃可是一个无情的打击,但他只字未提。

    “好吧,”他心想,止不住皱起眉头,“让她一个人去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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