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房子-野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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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2年的冬天,也就是距那次事件整整七十年后,本文作者作为一名普通的边防军士兵,从遥远的内地来到这里服役,而且就在白房子边防站。

    这块草原地带不像先前那么荒凉了。五十平方公里的争议地区,

    就驻有中国边防军的三个边防站,它们依次是白房子边防站、红柳边防站和大沙山边防站。正规部队以外,还驻有生产建设兵团185团。

    这个团除一个武装值班连以外,其余连队都是一手拿枪,一手从事农业生产。连队和边防站成一字形,沿边界摆开。

    这个不知镰锄为何物的荒原,正在接受建设者的改良,人们发现,只要能引来水,这块土地是可以生产农作物的。

    一块块的条田修建起来了,在这些田地里生长着春小麦、向日葵和铺天盖地、艳丽无比的罂粟花。一位中年妇女正在引水灌田,她的语音告诉你,她是1965年的那批上海、天津支边青年。

    我们在边防站接受了两个月的边防政策教育。我们学习“边防政策二十条”,背会了“不吃亏、不示弱、不主动惹事,不挑起边界事端;有理、有利、有节”的边防政策总原则。我们还肤浅地知道了沙俄侵略中国的历史,懂得了一八八三条约线、苏图线、双方实际控制线这些名词所包含的意义。

    我们还在边防站站长的带领下,登上了望台,看到了对面一公里远处,那个和我们所对应的边防站。

    那个边防站院子里,有一座纪念碑式的尖顶袖珍建筑物,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们问站长这是什么。

    站长支吾其词,他显然是怕引起我们的精神负担。他说,以后再告诉你们吧。

    我们还学习了列宁的教导:爱国主义是千百年来培养起来的对祖国的一种神圣的感情。

    最后,我们就上岗了,艰苦的边防生活就开始了。农民妈妈不久会接到我们的第一封信,和一张骑着边防站那匹最老实的老马所拍摄的照片。

    年轻的我,怀着建立功勋的渴望,从沼泽地与沙漠的接壤处,挖下一颗野苹果树。我把它栽在院子里,营房的左首,然后到那个利用杠杆作用吊水的水井旁,打下了一桶水。我希望自己能像树一样扎根边防。

    一桶水倒下去,马上就渗完了。又一桶倒下去,也没见存住。我一口气为这棵树浇了十几桶水,可是,地下好像有个看不见的大口似的,把这些水都吞掉了。

    我有些害怕:虽说沙土渗水,但也不能渗得这么快呀!

    我叫来了全班的战士。

    我们拔掉了这棵树,然后用砍土镘和铁锨,向下挖去。

    后来我们挖到了圆木上面。撬掉圆木,才发现这繼。

    在地道的顶端,我摸到一堆像西瓜一样的圆圆的东西。

    抱起一颗,拿到亮处一看,是齡髅。

    一共从地道里挖出十几颗白生生的骷髅。

    边防站立即用无线电向上级做了汇报。

    司令部一班人马,连同医生,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边防站。

    他们仔细地研究了这些人头骨,认定他们是沙俄士兵的。

    在和上级通了长时间的电话以后,他们指示,仍然将这些骷髅埋进地道里,并且将地道堵死。关于这件事,谁也不许再提。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没有必要再为那些人头又进行一次次无休止的会晤了。

    而我,依旧将那棵野苹果树栽在那里。

    在全站军人大会上,分区的那个作战参谋,绘声绘色地为我们讲述了这块争议地区的由来,讲述了马镰刀的故事。从他的故事中,我们知道了,马镰刀潜人边防站后,召集旧部;深夜越过界河,用马刀割掉道伯雷尼亚以下十九颗人头。

    关于马镰刀的最后结局,这位作战参谋说,有理由相信,他将十九颗人头扔进地道里,填死地道口后,便带领他的曾经做过强盗的士兵们,流窜到别的地方去了。至于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他说,很可能是在中国与印度、巴基斯坦接壤的边境地区从事走私活动,当然按年龄推算,马镰刀早已死了,但是那个组织还存在着。

    我自以为知道了这个故事的全部,其实我错了。五年以后,当我就要离开边防站的时候,在一次执勤中间,我意外地遇到了一个女人。从她那里,我知道了这个故事的真实的结局。

    女巫

    人们一直传说着,荒原地带居住着一个神秘的女人,她不住帐篷,不住毡房,而是住在和地面一样平的地窝子里。和她无缘的人就是乘马踏过她的窝棚顶,也不会遇到她;和她有缘的人,经常会在暴风雪的夜晚,或者迷路的途中,得到她的帮助。谁也不知道她多大年纪了,谁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大家都有些怕她,尽管她从来没有伤害过人。有些好奇心强的人,想调查一下她生活的来源靠什么,结果发现,每年的冬天,常常有一些面目不清的人,乘着爬犁子,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为她带来一年的食品、盐巴、茶叶,还有一些药片。

    临离开部队的前夕,一想到就要和这块土地告别了,和马镰刀的故事告别了,和我的那匹伊犁马告别了,心里实有几分不舍。在一个星期天,我请了假,跨上自己的坐骑,来到了空旷的草原上。后来我迷路了。我生怕自己不慎而越界,铸成大错。正在万分着急的时候,我想起牧人们的说法:迷路之后,你就放松缰绳,马儿会自己找路的。

    马儿带着我向一块陌生的地方走去,最后,停在了一座窝棚的旁边。一位女主人坐在窝棚外边洗衣服,就着木盆,怀里抱一块石头--那是用动物内脏做的类似肥皂的东西。

    她没有丝毫惊奇的意思,好像早就料到我要来了。她不动声色地站起来,请我进屋。

    倒是我美美地吃了一惊,甚至比在地道里抱着那些骷髅时更吃惊,我明白自己遇见传说中的那个女巫式的人物了。

    不知是她首先告诉我的,还是我自己首先猜到的,总之,当第一杯奶茶落肚后,我就知道她其实是许多年前那令草原上的人们为之倾倒的耶利亚了。

    也许是她自己说的,是我的诚实的面貌取得了她的信任,是她急于要把那个故事的结局告诉世人。

    她依然那么年轻,漫长的岁月没有给她身上留下丝毫痕迹,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只是她的满头黑发现在完完全全变白了,白得如同北欧人那种天生的银发。

    关于她的那些淫荡的故事,现在还在草原上广为流传着,阿肯们把她编进歌里去,训诫后人。夫妻们在同房前,将她的故事作为培养他们情欲的作料。

    我好奇地打量着她,甚至有些神不守舍。当我盯住她那双初看乌黑,细看是暗蓝色的、宛如深潭一般的眼睛时,我只能够对自己说,我看见的是一个圣女。

    重返白房子

    马镰刀伏在马鞍上,沿着额尔齐斯河艰难地走着。他的双腿已经失去知觉,只是机械地夹住马鞍。那天晚上与狼恶斗时,流了许多汗水,衣服上又溉了许多狼血,现在这些都冻成冰碴子了,紧紧地裹在他的身上,活像穿了一身硬铠甲。

    暴风雪停了呜呜的西北风在猛烈地撕裂着低垂的浓云。整个额尔齐斯河河谷响起一阵歌唱般的喧嚣。

    有一条近路他是知道的,却不敢去走。雪落了足有整整一米厚,风把高处的积雪卷到低洼的地方,形成一个个雪的陷阱,一不小心就会连人带马掉进去,再也出不来了。所以,他只能顺着河,绕着圈子。

    马镰刀完全地变样了,只几天工夫,生活便把这位血气方刚的男人,折磨得皮包骨头了。脸上被狼抓下的爪印,现在已经结痂,时不时地向外渗着血水。干裂的嘴唇上,长短不齐地长满胡茬。他的眼睛,茫然地注视着前方,暗淡无光,平时的矜持和自信,现在都跑得无影无踪了。

    一条巨大的狗鱼,在蔚蓝色的冰层下面,自由自在地游动。这是一条母鱼。肚子鼓鼓的,眼神里刻满了一个鱼类母亲的忧郁之色。它秋天在北冰洋受精之后,便溯鄂毕河而上了,从鄂毕河来到额尔齐斯河。明年春天,春潮泛滥,冰雪消融的时候,它将在一条河汊产卵,然后驾着春潮重返北冰洋。

    这些鱼儿多么幸福呀,它们没有祖国,可以在地球上任何一处水域里自由自在地游荡,而不必有越境之虞3它们不为任何人承担信义,也不知什么叫廉耻,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它们也不会有叛卖、阴谋、背信弃义的举动。

    那个条子的事给了马镰刀致命的一击。他现在才发现自己貌似凶恶的外表下,有一颗善良的充满人类之爱的心,可惜这颗心被无耻地利用了。这些天,他的眼前时不时地浮现出道伯雷尼並的那张假惺惺的脸,和那把翘起的时时伸到人面前的山羊胡子。他觉得那胡子仿佛一把雪亮的上首,紧紧地插在他的滴血的心脏上,一走动就疼痛。

    五十平方公里的土地呀!

    他紧紧伏在马鞍上,伸出双手搂住马的脖子,靠马的体温取暖。

    “我是不会放过道伯雷尼亚的!”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一刻,他的暗淡无光的眼睛明亮起来,射出两道阴森可怕的野狼般的目光。这目光因为疲惫不堪而显得愈加浄狩。

    “当他干着叛卖的阴谋的时候,他忘记了,他的冤家是当年令人闻风丧胆的草原王!”马镰刀自言自语地说。

    终于,马镰刀望见了白房子边防站屋顶上那个被烟熏黑了的烟囱。他还看见,耶利亚像失掉魂儿一样站在房顶上,向他来的这个方向眺望,风把她的裙子吹得卷起来,缠在身上,在天与地之间摇曳。

    了望台上的那面国旗,正在缓缓地降了下来。整个边防站哭声一片。不光是人类,动物也意3、到要发生什么变故了。马儿在马厩里,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蹄子把冻得发硬的土地刨成了小坑。羊群不在草垛子旁边吃草,却在头羊的带领下,成一路队形,从边防站的院子里穿过去。由于清理库房,老鼠也被惊动了,一只老鼠吱吱叫着,在院子里的雪地上乱窜,一会儿就直挺挺地冻死了。

    边防站要后撤一公里,离开这块争议地区。新的站址将建在哈拉苏自然沟以外。

    这天夜里,马镰刀带着包括他在内的二十名中国士兵,倒提马刀,越过了边境。

    复仇的火焰

    道伯雷尼亚莫名其妙地高升了,连他自己也感到意外。

    看到那只邮差送来的公文袋后,他在心里说,退伍通知下来了,马上就要见到在远方热切地期盼着他的妻子了。从此,他们将在莫斯科的小屋檐下,凭他的退休金,过一个平平常常的安逸的晚年。

    打开火漆封着的公文袋,他惊呆了:这是一项升迁命令。他被任命到他的上级部门--那个要塞军区担任督察员。这种职务通常是给那些有着特殊的功勋,或者和上级某要人有特殊关系的退役军官设置的,是一个既体面又有实惠的闲职。

    “乌拉!我们的体察一切的、至高无上的沙皇陛下!”这位沙俄老兵滴下了几滴浑浊的泪。

    可是,当静下来冷静地一想,他又觉得这事有些溪晓了。

    他想起了他的战友们的一个个悲惨的老年。

    《一位哥萨克沦落在库班河对岸》这支歌,真实地表现了这些出身低微的沙俄低级军官的悲惨的命运。

    这歌儿自那天胡杨树下的一场邂逅后,一直时时萦回在他的耳边,搅乱他的日渐衰老的心。近些天来他老是神魂不定,感到似有一场变故将要发生。

    道伯雷尼亚是一个小心谨慎的人。那张马镰刀即兴写下的条子,他本该在举步跨过界河的时候,交还给他。可是那天晚上大家都太激动了,两人都忘掉了这件事。

    第二天他记起这张条子的时候,已经找不着它了。他记得他是顺手装在莫合烟口袋里的。

    莫合烟口袋被好几个士兵动过了。道伯雷尼亚的烟荷包是大家的烟荷包,谁的手都往进塞。他的烟从商店里买回来以后,还要用酒熏一熏,再加上一点点烟土,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他问遍了拿他烟荷包的人,大家都承认用过他的烟,和那裁成细条的卷烟纸,但是,没有见到那张纸条。

    “也许,是谁用它卷烟抽了!”道伯雷尼亚宽慰自己说,“但愿不出事才好!”

    他的一生都有小人伴随着,他吃够了这些人的亏。

    他担心这件事将对他的退职和以后的生活产生影响,然而,现在命令宣布了,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件应当庆幸的事情。

    一位沙俄老兵在边界度过了他的一生,没有和棺材板结婚,这本身就够了,一切奢望都不该再有了。

    不过他仍然没有排除自己那种不祥的预感。

    对面--中国边防军的活动规律出现了一些变化,他们巡逻的次数减少了,巡逻的路线也有了一些变化。而最令他不安的是,那只经常在界河左右出没的狼狗消失了。狼狗消失是一种现象,如果狼狗没死,而是出走了的话,这意味着狼狗的主人--马镰刀也不在边防站了。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他爬在了望台上,用望远镜瞄准对面的院子,观察了许多天。

    他自己的边防站里,也发生了一些变化,那位士官生被指定为临时负责人。很明显,等新兵开春一到,道伯雷尼亚和三分之一的老兵一走,他就接任站长了。

    “那只母狗便会成为站上的女皇了!”道伯雷尼亚无可奈何地望着,眼睛里露出一种俄罗斯式的优郁。

    他总觉得寧位花花公子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一个肚子里藏不住隔宿屁的人,要想独自占有一个秘密是很难的,这秘密会在他肚子里,烧得他日夜难受。

    这天夜里,暴风雪在吼叫了整整一个星期后,突然停了。荒原显得异样的安详,位于界河西侧的这座小小的边防站,孤零零地陷人一片雪海之中。

    夜已经很深了,道伯雷尼亚查哨回来,正准备休息。今年的雪大,明年会有很多的蚊子的,到那时自己虽然不在边防站受罪,但是,留下的弟兄,还有新来的弟兄,可是要受苦了。

    他突然听见狗沙哑地叫了一声,仔细一听,又没有动静了。

    他犯了疑心,轻轻地从墙上取下了刀。

    二十个士兵打成一个通铺,顺着墙排成一溜。现在,有两个铺位是空的,一个士兵站哨去了,一个士兵,也就是士官生,趁风雪刚停,到远远的兵站运蔬菜去了。道伯雷尼亚本该是睡在站长室的,可是,冬天来了时,他就搬进通铺了,一则是近些天每夜常常做些恶梦,他心里有几分胆怯;一则是快要离开边防站了,他想和士兵们多呆一阵。

    正当道伯雷尼亚见没了动静,想将马刀重新挂到墙上的时候,突然一声响动,大门被一脚踢开,随着一股寒气,闯进一个蒙面大汉来。

    道伯雷尼亚一惊!大喝一声,举刀迎了上去,将那蒙面人逼到门口。

    “快起床!”道伯雷尼亚喊了一声。

    士兵们糊里糊涂地爬起来,乱作一团,衣服、鞋子也顾不着穿,便握起马刀,溜到了床边。

    那蒙面大汉力大,挺起马刀步步逼来,道伯雷尼亚只有防守之力,没有进攻之力。

    这当儿窗子被砸得粉碎,蒙面人一个接一个跳将进来,屋子里乱作一团。

    蒙面汉欺道伯雷尼亚年老,马刀左一下右一下直向他面门上砍。

    一刀砍来,道伯雷尼亚举刀一迎,那刀却顺势滑下,只听“嚓”的一声,他的小腹被划了一刀子,肠子流了出来。

    道伯雷尼亚回刀刚将这一横刀格开,不料这刀却一个回转,并未收回,而是直取道伯雷尼亚脖子。随即,他感到一个凉飕飕的东西,

    搁在他脖子上了。

    “蒙面汉,我与你前世无冤,后世无仇,如何下此杀手?”道伯雷尼亚见必死无疑,索性不还手,壮着胆子问道。

    “无冤有冤,有仇无仇,你我明白,且将这颗人头用上一用,再讨冤仇不迟!”

    “你到底是哪方好汉,这偌大荒原地带,我无名的不知,有名的皆晓!”道伯雷尼亚想激起那蒙面汉撕下面纱。这招显然灵验了。

    “好!我刀下不杀无名之人,也叫你死个明白!弟兄们,取下遮脸儿!”

    只听嗖的一声,二十个大兵一齐撕下面罩儿。道伯雷尼亚定睛一看,原来是马镰刀一干人马。那些大兵也不愧是马镰刀平日所教,只几个回合工夫,便像马镰刀逼住道伯雷尼亚一样,个个都将那锋利无比的马刀,搁在了这些睡梦初醒的沙俄士兵颈上。

    见是马镰刀一行,道伯雷尼亚轻松了一些,问道:“不知何事,

    冒犯马大人,昨日以酒相待,今日兵刃相见!”

    马镰刀哈哈一笑:“我正想借这口刀,来问你个究竟呢!”

    “此话怎讲?”

    “我且问你,这胡杨树地段一场聚会,我马镰刀是对也不对?”

    “对!”

    “你道伯雷尼亚是对也不对?”

    “也没错!”

    “那一张二指白条,可曾是你要我所写?”

    “正是!”

    “那,且将那条子还我,便留你一颗人头。”

    “条子已经不在了!”

    “哪儿去了?”

    道伯雷尼亚一惊,从夏天到冬天,自己一直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他猛然想起那条子很可能是士官生拿走的!因为有人看见,士官生躺在营房装病的时候,偷偷给上峰写过信,他将那信交给军邮兵的时候也有人见过。

    血祭雪原

    那条子确实是士官生拿走的。士官生拿走条子时,不曾想过能因这张条子,引出这么大的一场变故。最初,他只是想赶在道伯雷尼亚前边,告他一状。他总疑心,道伯雷尼亚在临退休前,一定会将自己的难堪的行径告诉给继任的,那样,他的面子和前程就算全完了。

    当士官生得知这件事的结果时,他吓坏,他明白自己干了一件蠢事。聊以自慰的是,他的目的达到了,他取得了上级极大的信任,他将在道伯雷尼亚之后,接任这个站的站长,而到那时候,这个站也许就搬迁到界河那边去了。

    上级并没有处分道伯雷尼亚,这是士官生所没有想到的。不管怎么说,道伯雷尼亚被提升了,想到这一点,士官生受谴责的良心也就得到了一点安慰。

    按说,边防錢这几个月来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道伯雷尼亚应该知道的,可是,大雪封路,上级预备到明年开春以后,才派人来实际勘察。再则,上级几次发来的有关这方面的绝密公函,都被士官生抢先得到,并模仿道伯雷尼亚的笔迹,签了回执。所以,道伯雷尼亚还蒙在鼓里。

    士官生的想法是稳妥的,等明年开春,他担任站长后,道伯雷尼亚即便知道了这一切,也就无可奈何了。可是,现在需要保密,他知道这个老兵一旦动起火来,是不得了的事情。

    据沙俄政府后来向中国政府提出的抗议中说,是马镰刀和他的士兵们割掉道伯雷尼亚他们十九颗人头的,但是眼前这位活着的证人说,是道伯雷尼亚和他的士兵们自刎而死的。我更倾向于这位单纯的女人的话。

    她说,马镰刀头头是道,叙述完这几个月来的变故后,道伯雷尼亚和他的士兵们惊呆了。他们吆喝着寻找士官生的时候,才突然记起这个花花公子已在这个早晨离开了。愤怒的他们请求架在脖子上的刀子缓一缓往下砍,然后砸开士官生枕边那只上锁的箱子,终于在里边发现了足以证明这场事故的证件及那张地图。

    “我有罪!我镇守的五十平方公里的土地呀!”马镰刀怆然落泪。

    听完马镰刀叙述了经过,沙俄老兵道伯雷尼亚万箭穿心。“圣母啊,你降下甘霖一般的泪水,冲洗掉蒙在我身上的耻辱吧!”道伯雷尼亚痛心疾首地叫道。

    马镰刀感到诧异,道伯雷尼亚趁机说出了事情的原委,众沙俄士兵也在旁边七嘴八舌地解释。听到是这么回事,马镰刀的手软了下来。他看见了明晃晃的马刀映着一张苍白的农民式的脸,脸上挂着两行老泪。

    “该说的都说完了,用我的头,去祭你们的土地吧!”道伯雷尼亚说完,猛地将头往刀刃上一碰。

    马镰刀眼疾手快,抽回马刀,“对不起,惊扰各位了!”他双手一拱,说。

    众中国士兵也收回了他们的马刀。马镰刀在人群中寻找士官生的面孔,道伯雷尼亚说,他早已借故逃离边防站了。

    马镰刀一刀剁去,士官生叠得整整齐齐的黄军被被剁成两截,黄军被里有一只银碗。

    两国巡逻兵抱头痛哭。马镰刀掏出自己当强盗时留下的一点云南白药,为道伯雷尼亚抹上,包扎伤口。

    马镰刀决定离开。正当他刚刚回头,就要跨出门坎时,突然听到身后道伯雷尼亚一声怪叫。

    “孩儿们,举起刀来,不必让朋友们动手,就让我们自己这些不值钱的头,来祭他们的土地吧!”道伯雷尼亚一声吆喝,不等人们反应过来,便拿起刀来,举向自己的脖子。一颗人头掉在了地上,一股鲜血直冲天花板,将白白的天花板染得片片花斑。

    立即,十九颗曾经在半年前在胡杨树地段歌唱过的人头落地了,像西瓜一样滚了满地。

    马镰刀想阻挡,可是当时已晚。他半跪下来,将这位老兵的身子放正,让他静静地躺在岗位上,然后,俯身拾起人头。

    在这一刻,他脑子里又回旋起《一位哥萨克沦落在库班河对岸》这首歌。

    马镰刀和他的士兵们提着人头回到了中国边防站。按照中国的传统形式,将这些人头一字儿摆好,点上蜡烛,洒上酒,在这寒冷的冬夜里,为祖国这块土地作了祭奠。然后,就像亲爱的读者已经知道的那样,将这些朋友们埋在了这里,这里许多年后将会长一棵野苹果树,那是一位后来的士兵兄弟栽的。

    那么,难道沙俄的军医也看不出来,这些人头其实是自刎的吗?耶利亚告诉我,他们是应当知道的,当马镰刀当强盗的时候,她见过他杀人,自杀和被杀是很容易分辨出来的。

    我问起了马镰刀的下落。

    “他们死了,集体自杀的,像道伯雷尼亚一样3那天早晨,雪原上静静的,没有一丝风,天干冷干冷。太阳从东方升起来了。太阳升起的最初是一顶光柱。那光柱不是一顶,而是三顶,在它左右的山颠上,还有两顶。东方美极了,后来,从那中间的一根光柱的尾部,太阳跃上了雪原。所有的二十个中国边防军士兵都跪倒在土地上,面对东方,为自己的失职而哭,为这块荒凉的不再属于自己的土地而哭。马镰刀说,我是一个不忠不孝的人,对祖国,对家人,我都无缘再见他们了。说着,大叫一声,拔刀自刎。随后,士兵们也就一个个地倒在这白皑皑的雪地上了。”

    有一个没有死,就是那个汉族巴郎子。临自刎前,马镰刀掏出笔来,写了一封短信,让他交给耶利亚,然后再自刎。那巴郎子找到耶利亚,打开条子一看,原来那条子上写着:你不该死的,你还年轻,领上耶利亚,永远离开这个地带吧。你要好好地待她,这是一个善良的女人,草原上有一句格言叫做“永远不要欺侮无靠的女人”,这是一位朋友向我说过的话,现在我将这话连同耶利亚一起托付给你了。

    汉族巴郎子看到这封短笺后,大哭一场。他请求耶利亚和他一起走,而耶利亚默默地回绝了。于是,荒野上,孤独的两个人来到马镰刀他们行义的地方,掩埋了他们,然后,一个骑着马儿,向内地方向走去;一个在荒原上搭了一顶窝棚,钻到了地下。荒原便变得死寂了不知过了多久,双方的政府才发现这里发生的这场血腥事件,于是便开始处理后事,于是便物色新的士兵来这里驻守。不过,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也许是被马镰刀和道伯雷尼亚的这种行为震慑了,双方都没有再提这块争议地区的事,所以,它直至今日,还由中国军队占领着,成为漫长的中苏边界上,一百多块争议地区中,仅为中方所占领的三块中的一块。然而,读者如果细心的话,用苏联地图和中国地图比较一下,一定会发现在这一带,有555平方公里是重合在一起的。

    至于马镰刀他们的尸骸何处,耶利亚始终笑而不答。她是怕我们这些被种种欲望驱使着的现代人,去打搅那已经沉睡的灵魂吗?她是等待天数,等待某一天,也有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在栽棵树的时候,无意中与他们相逢吗?不得而知。

    我感慨地望着这位半人半神般的女人。我想像着当时她被这场变故所震惊时的表情。耶利亚被人类的种种丑行和壮举所震慑了,她张开吃惊的眼睛看着世界,那眼睛开始出现人世的悲凉。她缩回窝棚里,从此从大地上消失了。她开始信守贞操,从不与任何男人来往,宛如中国古典女子们一样。对她来说,马镰刀死了,世界上所有的男人也就随之而死了。她没有痛苦,没有欢乐,像一位没有知觉的生物那样活着,尘世上所发生的一切都不能使她为之所动。

    十六有报应吗?

    临告别她时,我忽然想起了那条凶悍的狼狗,我希望耶利亚能谈一谈它的最后的结局。我总觉得,这个为马镰刀的形象做补充的动物,一定应当有它自己的结局的。果然,耶利亚说话了。她说,狼狗正像它的母亲一样,养好伤回到边防站后,看到人事全非,便加人到狼群中去了。几年以后,在俄罗斯中部,一位沙俄上校军官受到了狼的袭击。上校是在黄昏的时候,从小镇上返回营房的。他的左边是副官,右边是警卫,可是,这只狼径直扑向路中间的他,两只利爪搭在他的肩膀上,黄瓜嘴咬断了他的脖子。这件事,曾经引起了长时间的喧哗,人们说,这狼一定在此之前,与这位上校有着某种深仇大恨。耶利亚问我,这件事有可能吗?我怎么说呢?我怀疑这是她一个人在地窝子里苦思冥想的产物,或者是草原上人们的一种复仇的渴望。是的,人类在邪恶面前无能为力的时候,往往将目光转向人类以外的自然界,在那里寻求公正和报应。这就是人类至今对这个世界还没有完全失望的原因所在。

    我说,这是真的。我愿耶利亚相信这是真的,也愿意自己相信这是真的,也愿意亲爱的读者和我一样的相信。

    按照耶利亚的指引,我回到了边防线上。我让我的目光越过界河,久久地停留在那座金碧辉煌的无头烈士纪念碑上。和这边边防站一样,那边边防站也有一批新兵进站了。我看见一位身穿马裤,光着脑袋的军官模样的人,正站在纪念碑的台阶上,向簇拥着的新兵讲着什么。新兵们个个情绪激动,如果有一架五十倍望远镜的话,我一定能看见他们那挂在腮边的泪花。我有许多感慨,但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我的野苹果,一年比一年长得壮实。现在正是春天,它那伞状的枝干上,开满了红色、黄色、白色等美丽的小花,漠风吹来,洒下阵阵花雨。

    我就要向它告别了。我的五年的军旅生活就要结束了,我将要离开马镰刀、道伯雷尼亚、耶利亚以及白房子边防站,重返我那富饶的内地故乡了。落日将它凄凉的余晖照在这块中亚细亚荒原上。我摘下帽子,向这块土地告别,向与这块土地毗邻的那块土地告别。当帽子在天空划着一个又一个圆圈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地球是圆的,圆圆的地球是没有死角的,国界线使地球出现了许多的死角。这是人类的一个错误。我还想,当有一天国家消失,国界线的概念已不为人所知时,那时,一位读者偶尔从尘封的书架上,读到这个故事时,他从上边看到的,是一个背信弃义的故事和一个复仇的故事,或者换言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

    在白房子

    酒神精神万岁

    在离开白房子的这些年月中,远方天宇下那一座孤零零的白房子,曾经反复地出现在我的清醒的白日和混沌的夜梦中。

    在清醒的白日,每当关节炎来骚扰我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它。临离开白房子时,医生说,这关节炎一到内地,它就会不治自愈的。但是,医生的话显然没有说对,关节炎并没有离开我而远去,或者在初冬,或者在春寒,或者在阴天雨天,它便会来骚扰我,那时,我的两只膝盖里像有几千只小虫子在擞。

    提醒我的还有那件皮大衣,以及皮大衣上的苍耳。“我耽搁了它多少次开花与结果呀!”捧着皮大衣的苍耳,我常常作如是之想。

    当然还有我的牙齿。我的大门牙在一次掉马中摔断了。摔断的大门牙大约如今正在草原的某一处闪光。每逢吃饭的时候,当我艰难地咀嚼时,我就想起那遥远的白房子。

    当然还有我那忧郁的北方情绪。我曾经在文章中这样说:“谁的一生,如果到过北方,并且有幸与一匹马为伴,那么,自此以后,不论他居家那里,工作如何,他的身体停止颠簸了,而他的思想,仍然还像在马背上一样,颠簸不停!”是的,我无法不停止颠簸,我无法将自己混同于别人,我无法轻松地在城市的街道上行走。我的脸上永远地带着上帝的弃儿的表情,我是一个天外来客。

    多少个白日,当红日缓慢地沉落在那遥远的西地平线上的时候,热泪涟涟的我,会站在城市的阳台上,向西北了望,向天宇下那一座孤零零的白房子了望。

    而在沉沉的夜里,在梦境中,我曾多少次走近白房子呀!

    马镰刀忧郁地微笑着,他那高仓健式的脸上挂满冷峻之色。他骑着一匹黑色的大走马,马的蹄铁在沙砾里溅起阵阵火星。一杆土枪,横担在他的胸前,而那只白房子的狼狗,则蹲在马的屁股上,两只前爪搭在马镰刀的肩膀上。天气真热,狗呼哧着,向外吐出粉红色的舌尖,那舌尖,不停地有口水滴滴答答地掉下来。

    遥远的天宇下,戈壁滩的尽头,有一处孤零零的白房子。白房子的顶上,站着一个忧伤的女人。她正在惊天动地地哭着。风把她的红色的连衣裙吹起来,缠在她纤细的腰上。她惊天动地地哭着,拼命地撕着自己的胸膛,那么悲伤,好像全世界的苦难都装在她小小的胸膛里似的。

    还有道伯雷尼亚,那与俄罗斯勇士道伯雷尼亚同名的老军人,他愁苦的脸像一个苦瓜,他的善良的忧郁的农民式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我,一眨不眨。

    他们就是这样走近我或者换言之,我就是这样走近他们,就是这样走近白房子的。

    电影《蝴蝶梦》里,有一个满怀惆怅口吻的开头:“昨天夜里,我又回到了曼德利庄园。四周很静,月光照耀着爬满青藤的小路。”

    可是对于我来说,每一个“昨天夜里”,都是重返白房子的时光。

    是的,前面说了,在清醒的白天和沉沉的夜里,我曾经一千次地重返白房子,我曾经一千次地为自己设计过重返白房子的形式,但是,我却没有料到,自己是以这种方式重返白房子的。

    我喝醉了。

    醉酒的我,在半为现实半为梦境的状态下,摇晃着身子,迈着罗圈腿走人了白房子。

    一切都有定数。也许,这是一个老兵进人白房子的最好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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