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 BELLA-广陵散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听说广陵这个地方,可以在晴空里看到彩虹。

    听说聂政死的时候,一直喊着一个人的名字。

    在我眼里,聂政一直都是个孤独的孩子。

    他始终觉得自己不属于井里这个地方,同样井里村的每个人也都讨厌他。

    那是一种没有理由的相互讨厌,就像鲜花和牛粪永远不应该共存一样,结果大家都知道事实正好相反。

    有一次和聂政聊天,他突然抬起头说这里天空好小呀,连身边的空气都让人窒息!

    从那天开始,我知道他一定会离开井里。

    聂政要去广陵。

    我并不知道广陵在哪里,那是聂政告诉我的。

    聊到广陵的那天下午,我们一起坐在他家的屋顶上。

    我们枕着屋顶的干草,被太阳晒过的干草柔软像棉絮,发出醉人的香。

    我问聂政你去了广陵那你妈妈怎么办?聂政转过头不看我,我妈妈早就死了。

    于是我听见房间里有东西摔破的声音,那天我才知道原来那个女人并不是聂政的妈妈。

    聂政没有朋友,我也不是。但在他眼里,我与其它人不同。不同在那里,聂政没有告诉我,我亦不问。

    生活充满了未知,可求的与不可求的。

    聂政很聪明而且善思考,如果不是家境问题,他日必有出息。

    这是我听过唯一夸奖聂政的话,是我父亲说的。

    我父亲是聂政的老师,也是我的。其实他是井里唯一的私塾先生,既便是村长也要叫他先生。

    村长曾经当成全村人的面说,只要是韩侠累说的,那怕说天下是圆的我也信。

    没有人在乎天下到底是不是圆的,但都在乎我爸爸的话。

    虽然我爸爸德高望重,却毫无架子。没有哪个小孩子怕他,他走在街上会抚摸每个他看到的小孩子的头。

    只有一个孩子例外,他就是聂政。

    曾经有一次我爸爸试着去摸聂政的头,但聂政恶狠狠地闪开了,还用同样恶狠狠的眼神瞪着他。

    我问他:你那么讨厌我爸爸,干吗还要和我在一起。

    我还讨厌我姐姐,但也没办法离开呀。

    有些事情是注定联在一起的,没办法分开。

    我相信聂政,除了他的话,我只信我爸爸的话。

    我爸爸对我说,你应该多和聂政在一起玩,对你有好处。

    这话好像是有什么魔力,自从听到了这话,我便天天和聂政在一起了。

    也许有因为有我在身边,聂政有时显得很急躁。我知道他一直在准备着什么,我的出现让他分神了。

    你知不知道,你不应该在这;而我也不应该在这。

    第一个“这”指的就是聂政的身边,而第二个“这”指的却是井里村。

    告诉你一个秘密,聂政拉过我的耳朵。

    我马上就可以去广陵了。

    可以带我去吗?

    不行,聂政说这话时一脸的得意,而我也为这一句话就能轻易把我和他分开而感觉羞愧。但我也认为广陵只是聂政心里的幻想,根本就不存在。

    我的怀疑让聂政无比愤怒,似乎我的想法已经是对广陵这个美好地方的亵渎。他一把抓住我的衣领,脖子上的青筋也隐隐约约。

    广陵是我一个人的,没有别人可以去,那是我自己的秘密。

    可惜那时我还太小,根本没办法体会到秘密对于一个人有多重要。为了打击聂政,我撇了一下嘴角。

    别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有秘密,我也有秘密,我爸爸也有秘密;你知不知道我爸爸的秘密里有你。

    聂政开始变得很沉默,我不知道这与我那天的话有没有关。后来我跟爸爸提到聂政,说到广陵这个地方。

    爸爸手中的笔突然落在了地上,我很少见到爸爸这样。那天他去了村长家,直到深夜才回来。

    然后他告诉我,不许再跟别人提聂政还有他所说的广陵。

    我想我们大家都又多了一个秘密吧。

    聂政后来曾经问过几次有关我爸爸的秘密,他问我时虽然假装很不在意的样子。可是我还是感觉很得意,我把双手放在背后,像村长一样腆着肚子走路。

    如果你想知道,就得告诉我广陵在哪里。

    那天我知道了那个叫广陵的地方,白天都有彩虹。你踏着彩虹便能跨越天界。

    而那天聂政也知道了我爸爸的秘密:我爸爸的房里夜晚会有奇怪的女人喘息,而有一天那女人一边喘息一边对我爸爸说,聂政其实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

    大家都知道聂政是一个野孩子。

    偶尔和聂政一起走在街上,无论大人还是小孩子都叫聂政野孩子。聂政不在乎,谁骂他,他满不在乎,只是低头找来找去,找到石头便猛地扔过去。曾经有人被聂政打得头破血流,那人一手拱着头一手抓着聂政要去聂政的家。那天村长出面救了聂政,被打的人虽然不服气。

    但也没办法,谁都说村长是聂政他爸;当然除了我爸爸。

    因为我叫聂政是野孩子,结果被爸爸打。那是我爸第一次打我,我被打的很不甘心。

    我大声哭喊着,韩侠累你也不是什么好人,你还不是偷偷搞大过别人的肚子。

    我不明白自己的话到底有什么威力,但是爸爸举起的手一下子停在了空中。隔了好久他才问出一句,是谁说的?

    是严仲子说的,怎么样?

    我没有告诉爸爸这是聂政告诉我的。在没有人的地方聂政总是跟我说着我不知道的事情,他好像知道井里村发生的一切。说这些时他的眼里露出兴奋的光辉,即使那些事与他无关他也说得咬牙切齿的。就好像那次说到我爸爸,虽然我不知道把别人肚子搞大是怎么回事,但我也明白那绝不是好事情。我想跟他翻脸,但看着他的脸,却又有些怕。最后只是问他怎么会知道这事,聂政转过头冲着我笑着说。

    这村子怕只有你不知道吧。

    你怎么知道的?

    他的笑里显现一丝狰狞,很难想象一个小孩子可以露出那样的神情。我吓得不禁倒退了几步,他向我逼近一字一句地说。

    这些都是严仲子告诉我的。

    我不知道爸爸那天有没有去找严仲子,只是听我说出严仲子这个名字,他整个人都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

    从此父亲便和以往不再一样,虽然走在街上还会很慈祥地抚摸小孩子的头。

    聂政曾经逃离过一次井里,但没有成功。后来我去看他,他躺在床上双眼无神。

    我问他干吗要不声不响的一个人离开。他没有回答我,只是转过身用后背对着我,我看到他的后背上有被人抽打的痕迹。

    夜里我偷偷躲在他家的窗户下面,我知道聂政的脸上藏着秘密。

    从聂政家离开时,我的脸上流着泪。走到村口的时候我听见村子里的小孩子叫着我的名字,不知为什么我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

    围在我身边的孩子一哄而散,但他们的声音却一直在我耳边索绕。

    野孩子,野孩子。没有妈的野孩子!

    我捡起一块石头狠狠扔了出去,那一瞬间突然世界变得很安静,原来我终于明白聂政的感受了。被我打到的小孩子捂着头痛哭着,而我却站在路边脚踢石子,面带着冷笑。

    村长走过来想摸我的头,却被我冷冷的闪开了。村长讪讪地笑了一下说。

    这孩子和聂政越来越像了!

    我指着村子的鼻子骂:严仲子,你他妈的少放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点破事!

    村子被我说得无语,在全村村民都在的情况下被我这样说一定很没面子。他有点恼火抓住我的手,我能有什么事?你能知道我什么事?

    全村人似乎都竖起了耳朵,他们表面漠不关心,其实骨子里都恨不得人咬人。

    这些都是聂政告诉我的,可是我却在今天突然懂了。

    我默默看了一眼村长,然后把他的手甩开大步走开了。有人在我背后喊着我的名字问我去哪里,我头也不回。

    广陵,我要去广陵!

    爸爸知道了我要去广陵的事情,他坐在桌前仿佛老了很多。他看着我的眼神无比凄凉,我知道他想对我说些什么,但现在的我已不是从前的我。我开始习惯用聂政似的冷笑来面对他,一遍又一遍。终于他再也忍不住了我的冷笑,他冲着喊着。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要去广陵!

    除非我死了!

    我说得斩钉截铁,毫不犹豫。我爸爸也马上撕掉了他伪善的面孔。这让我觉得再一次战胜了他,可是我却没有一点开心的感觉。因为我知道这一刻可以让我开心的就只有聂政一个人了。

    没想到聂政却依然不肯见我,这让我大失所望。我以为现在的自己与聂政已经完全心意相同,却不想他依然拒绝我。这让我感觉仿佛全世界都在孤立我。我站在聂政的屋外破口大骂,不停的骂,把我知道的和能想到的一切全都骂了出来。最后我语无伦次,完全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当我说到广陵的时候,聂政出现了。

    他站在门口,脸上的伤口依然醒目。他用他惯有的嘲笑面对着我,让我突然觉得我离他还是那么远。当他问我是不是真的想去广陵时,我突然无话可说。我不明白我在执着什么,但我只知道除了聂政和广陵我就一无所有了。

    聂政又说,如果你想去广陵,除非像我一样。

    像你一样?

    嗯,像我一样杀一个人。

    我想知道聂政到底杀了谁,但我知道他永远不会告诉我,就像他永远不会相信我杀人一样。他的眼神、他的嘲笑说明了一切。他想用杀人阻止我去广陵,但他不知道站在他面前的我却早已经不是几天前的我了。我告诉他我会去广陵,我会去杀一个人的。我说得十分从容,以至于聂政听了脸上也不禁产生一丝迷惑,于是我的脸上带着聂政的招牌嘲笑转身回家了。

    我不知道杀人应该准备一些什么,但至少要一把刀吧。我把家里的菜刀放在怀里,然后偷走了爸的笔和墨。我走到村子当中最高的那堵墙边,用笔写下“我要去广陵”几个大字。我没有写下我的名字,那样显得很白痴,我知道会有人懂得他的意思。然后我一个人蹲在村口的大树下,怀中的刀咯着我的胸口。那些疼痛让我会保持着时刻的清醒,没错我在等待着一会从这里经过的人,然后把他杀死。

    我看见自己到达广陵时,那里的天空正有一条彩虹。就像往日雨天过后天空挂着的彩虹一样,但现在彩虹却就在我脚下。我用脚轻轻踩上去,却发现那彩虹如井里村那条石路一样坚固。当我欣喜若狂地踏上彩虹时,我却看见在彩虹的一端却早已经站着一个人了。我看不清他的脸,他高如爸爸,壮如村长,偏偏背影像极了聂政。当他转身时我分明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就如我那晚在聂政家听到的一样。

    没错,你就是一个野种!你哪也去不了,除非我死了。

    我惊醒时一身冷汗,身上却也是粘粘一片。我寻不到怀中的刀,却闻到了一阵血腥。

    我看着手上的鲜血尖叫,聂政坐在我身边,眼睛却望着远处。

    你不用担心,人是我杀的。

    我不相信聂政所说,但却不敢走近他。我不停的喘息,聂政却只顾摇晃着手里的刀。天亮时我看到一个人躺在远处,身上的衣服已经全部被血染红。我看不清他的脸,却没有勇气走上前去。我问聂政那躺着的是谁,他转过头脸上对着我笑。

    难道你不知道吗?

    全村人都已经聚到村口,偏偏不见我爸和村长。我的心越来越沉,躺在远处的人果然高如爸爸,壮如村长。村民将我和聂政紧紧围住,看着他们,我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嘲笑。他们面容严肃,我看见他们心里在放肆大笑,这不正是他们想要的结果。我冲到前面大声喊叫,人是我杀的,人是我杀的。却没有人理我。聂政走到人群当中,面无表情,只是不停摇晃着手中的刀,村民也同样不言不语。

    杀人偿命!

    没有人关心谁被杀,或者谁杀的人。聂政深知这点,村民那么讨厌他,就像他讨厌他们一样,他们彼此都在等待这一刻的了结。当聂政把刀刺入自己的身体时,面带微笑。

    割面,剜眼,剖腹!

    最后聂政转身面对我慢慢倒下,他的鲜血喷到我的手上,脸上,身上,我听到他最后一句话。

    我骗了你,我只杀了一个人就是我自己!

    戏已收场,我呆住在地上不知所措,村民依然面无表情慢慢退去。我看见一个女人蹲在聂政的尸体前,我认识那个女人,她就是那个被聂政叫做姐姐的人。

    她呆呆跪在那里,她突然开始抽打聂政的尸体,直到整个人都瘫倒在聂政的尸体上,哈哈大笑直到笑出眼泪。

    聂政呀,聂政我说你不会走出井里吧。你到死还是个野孩子!

    我不光认识她这个人,还认识她的声音。这个曾经出现在我爸爸的房里,村长房里,还有聂政房里的女人声音。

    我走近她,她抬头看着我,她的眉目与聂政好像。她用满是鲜血的手拂去脸上乱掉的头发,冲我微笑。

    你与聂政长得好像。

    她伸出的手在半空停止,我知道她想抚摸我的脸。我知道曾经这样一双手在我睡觉时常常抚摸我的脸,我曾经在月光下偷偷看到她的脸,与我长得好像。

    我本想问她的是,聂政到底是不是我兄弟?

    我以为问她的是,被我杀死的人到底是谁?

    其实我问她的是,真的有广陵这个地方吗?

    女人坐在地上,眼光温柔。

    我与他约定,相好之际便是去广陵之时……

    广陵之上的彩虹,我从未见过。

    聂政最后喊出的名字,我最终没有听到。

    那年,我离开井里,却寻不到广陵。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