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 BELLA-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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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9年,六月西安东郊新筑镇新农村(古汉长安城东灞河东岸,传说汉将韩信秘密葬身处)出土一座汉墓。该汉墓没有正规传统的石砌拱形墓室,黄土掩就,荒草丛生,没有碑文。除去黄土发现长方形的狭窄墓室,四壁和墓底用规则不一的小砖砌筑,墓顶用3块条石平盖。因为墓室条件简陋,葬具和骨架部分腐朽,但仍可推测此人身长大约180公分,奇怪的是骨架颈骨有明显利器切割纹路,即是说死者身首异处,被人拼在一起入葬。除了一把刀再没有其他陪葬,那刀身长约65公分,直背直刃,刀柄首端呈扁圆环形,是汉军常用的环首铁刀,刀背花纹细碎,奇者时隔两千多年,依然精光耀目,触手生寒,仿佛失传的西域之镔铁打造。棺内碑石为墓志画像石,石面左方为志文,书以汉隶,共计263字。画像部分为减地浅浮雕,右上方刻字清晰可辩为“韩钊”二字,画中一男子,浓眉圆目阔脸长髯,不怒自威,身着汉代将军铠甲(前胸下摆呈尖角形,甲身由十四五排鱼鳞状的小甲片编成,腰带以下部位及披膊用札甲),手持双刀,一大一小,形同陪葬刀……”

    这篇新闻报道出自我市有名的考古学家勾教授之手。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时,同为男人的我也很是感叹。如此儒雅的男人,即使已是半百年龄仍可以那样风度翩翩。虽然在众人簇拥之下依然不慌不忙。面对我的注视他的表情平静,我们擦肩而过时还不忘对我颌首微笑。哪怕在市井菜场上与这个翩翩君子也不足为奇,但在公安局看到他被铐上双手还是让人惊诧。我拉住同事问发生什么事情,同事的右手在自己颈前用力一划。

    “这人杀了自己的老婆。一刀就砍断了她脖子……”

    现在那篇有关古墓的报道已经夹在勾教授的案卷里,那篇报道上还配上一张勾教授的照片,勾教授一身藏青,身后黄土如尘,是那般意气风发。只是时隔不到半月青衣就已沾血。我指着那篇报道上的照片问同事:你觉得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杀人?同事也笑。

    “那什么样的人才会杀人?当警察难道靠感觉来断案吗?证据确凿,除非他有梦游症,睡觉时也会杀人。”

    第一个报案的人是勾教授家里的保姆,她每天早晨六点准时送早餐到教授家里。可是那天打开门却看到勾教授手端着刀坐在床上,混身是血。他妻子身子倒在床上,头却在教授脚边……

    在当天审迅中勾教授就对自己杀妻供认不讳,局里连夜开会讨论案情,结果女同事全部惋惜不止,男同事倒是很有些幸灾乐祸。不过案子还是有其疑点,大家一致认为勾教授的回答审讯时过于冷静,话语找不出一点纰漏;而且对于杀人动机勾教授也只轻描淡写一笔代过。经了解勾教授夫妻素来和睦,同是学者的二人怎样吵架也不至于会动刀;还有就是像这样只能握住笔杆的学者如何能一刀切断他老婆的脖子?谁又会笨到拿一把十几斤的大刀做凶器。忘了说,勾教授用的刀就是上面报道中提到的那把陪葬刀,他拿出土文物当了凶器。

    那把刀我见过多次,因为是案子的重要物证,第一次见时是同事把它拿在手里,外面裹着厚厚的塑料膜,刀身上的血迹依然历历在目。同事见我时还顺势比了几下,你看这就是传说中的屠龙宝刀了,真的是削铁如泥,削人头如豆腐。刀在面前划过我突然一阵胸闷。因为听说是文物所以大家都比较好奇,我也从同事的手里接过刀来看,刀在手里似乎比想象中更重,两只手托着还是感觉它在不断的下沉。那种坠落感让人不安,似乎自己被什么所牵引,放下刀才恍惚回世。

    同事是拿着刀去提审室对证物的,出来时依然提着刀笑嘻嘻。他问我知不知道勾教授看到刀时说的第一句是什么?我摇摇头,同事笑着说:教授第一句说的是,我都认罪了,快把刀上的血迹擦掉!要不然刀身会氧化生锈的。

    同事又说教授讲这话时一脸的心疼,仿佛是那血还在自己脸上一般难受。如此爱惜这刀的人怎么会用它砍在自己老婆脖子上?甚至提审时同事真的问勾教授有没有梦游症,教授听了淡淡苦笑然后轻轻摇头。他是甘心认罪,可是我们却依然无法结案。市里对这案子很重视,毕竟勾教授德高望重,市长打电话来只说了三句:慎重,慎重,再慎重。案子还没有结却天天有人为了案子来到局里。不是为了勾教授,却是为了那把刀。无论我们警察怎么慎重,也不会对凶器认识上升到文物级别。听说有关部门已经通知国家,要将那刀拿回去继续保养、研究。局里没有必要对一件凶器那么执着,何况是一件毫无悬念的案子,那刀也不会再起到什么重要作用,局里自然也就同意了。

    来取刀的听说是勾教授的同事,另一位考古专家王教授,中年男性,人长的还算中规中矩,只是他走在局里扬眉吐气的样子很容易就让人知道他压在勾教授的光环下已经太多年了。当他接过那把刀时,手都不禁开始颤抖,眼里闪过的何止是欲望。

    不过是一件文物,至于吗?

    不过是?这个世上又是多少东西能值得上一句不过是呢。

    甚至等不及离开公安局,王教授便拿出不知材质的方巾就着透明颜色的药水小心地擦拭着刀身,手指轻柔好像拭过女人身体。有同事问他,这刀很值钱?他头也不抬,从进了办公室时他的眼睛便不再离开过这刀。

    钱?这刀怎么可以用钱来衡量他的价值。食指轻弹,刀身做龙呤,在若大的办公室里也嗡嗡不止。你们可知这是把什么刀?

    原来考古专家都有做说书人的潜质,一句话便将所有同事都吸引过去。专家很是得意,左手握住刀柄,右手掌手垫方巾平托刀背。刀身在日光灯下闪出夺人青光,刚要说话,却不想被旁边的声音抢了先。

    这是一把妖刀。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妖刀这个词,从那个叫西青的年轻人嘴里。

    在此之前我曾经见过西青。因为勾教授被押后他来找过我,他自称是勾教授的学生,听说勾教授十分严格,对学生要求更是近乎苛刻,典型的完美主义者。这样的人通常不被大众接受和喜爱,从勾教授入狱后的种种非议就能看出来。所以这个年轻人找到我提出要见勾教授,我意外的愣了一下。那时手里还捧着沉甸甸的证物那把刀,也是这把刀让西青以为我与这个案子有关,他说希望见一次勾教授。我抬起头仔细看了看眼前的年轻人。能看得出这是一个沉默的年轻人,脸上露出的一种远远超过他的实际年龄所能表达出的冷静表情。不过对于这样重大的案子,是不可能随便让与案件无关的学生与教授见面的。我还记得被我拒绝后他走到我身边时,我桌上还未装订的案卷被风吹开的窗打落在地上。在我慌忙关窗的时候突然闻到了初春里新鲜空气的味道。那个年轻人站在我面前,长发被风吹散在额头。他把手里刚刚捡起的案卷放在我桌前,儒雅态度简直就是勾教授的翻版。

    “这把刀的主人名叫韩钊,字子平,本是汉中大将。虽然我们有根据猜测韩钊曾经战绩显赫,但在史册上很难找到有关这个人的资料,说明此人生前必遭变故。从墓里尸体情况可以看出,韩钊是受极刑而身首异处,所以得不到官葬。墓志铭所记也可能来自民间,是真是假我们也没办法确定。上面记载,韩钊生前勇猛异常,身骑俊马、手持双刀。奔走沙场如无人之境,所到之处一切血光。匈奴称其为妖鬼,更是把他手上那对大小不一的钢刀叫做妖刀。不过最后韩钊却也是因为这把妖刀而丢掉了性命……”

    好像是和勾教授才一起做完的笔记,这段不为人知的历史在年轻人的嘴里说得十分流畅,不带一丝停顿。他的声音清脆,吐字清楚,唇舌相撞如同泉水敲击石块般悦耳。我被这段故事深深吸引,可是周围却没有什么反应,就连拿刀的教授也在自顾自的发表着自己的演说。

    “报上现在所写大多是勾教授臆断出来的,老勾有些时候就是不够理性,看事物太悲观,韩钊虽然武功高强,但也不过是一介武夫。死前平步青云,但最后也招来至杀身之祸。韩钊的死与刀没有太大关系,不过他倒是用这刀把自己老婆给杀了。本来那时候杀个人也没什么,可谁让他老婆是汉武帝的侄女的,汉武帝一怒之下给了他斩立绝。”

    韩钊也杀了自己的老婆?!同事惊奇地问。

    教授将手中的刀放在随身带来的木箱中,然后重重地扣上箱盖。

    “是呀!洞房之夜,韩钊一刀把新娘的头给砍了下来,就和勾教授一样。”

    说完教授右手在自己颈前用力一划,然后嘿嘿笑了,办公室里突然显得有些诡异。

    这么邪门!都是砍下老婆的头?同事听完教授的话不禁问,难道是勾教授被韩钊的魂附了体,才会杀妻。

    世界上哪来的鬼魂呀?教授站起身不再多说,怀抱着装刀的皮箱大步向外走去,走出门时留下一句:等着看明天的报纸吧。剩下我们一群人在那里唏嘘不已,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样的巧合还是真是让人惊讶。我转头望向窗外,年轻人不再说话,他靠在门旁边,头抵着窗框里的一块镶花玻璃,嘴角紧闭的曲线宛如刀刻出来一般,只是他跟随教授转身离去时漠然的脸上冷冷的笑了一下。

    至今我还可以清晰记得年轻人的那冷冷一笑。看着他脸上那若有若无的笑容,还有嘴角牵动眉毛轻耸的动作,我突然有种感觉,或者是错觉吧。他站在办公楼门柱的阴影下,突然抬头向楼上望来,我连忙从窗边躲开,我知道我还会和他见面。

    果然如教授所说,第二天报纸头条就是有关韩钊土墓出土的报道,与上一次报道相比,这一次更详细的阐述韩钊个人生平,不过正如报道最后所写此篇报道内容只是出自历史学家推断,是否符合真实历史还不为人知。

    “元朔六年,(公元前123)春二月韩钊随将军卫青出定襄,长奔数百里击胡。韩子平出身低微,却好大喜功,战场上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所到处,尘土飞扬,刀光耀眼,血光无数。因其单身歼敌上千,于此役声震关外。元狩二年(公元前119年)春,随骠骑将军霍去病出代郡,过焉支山千余里。韩无时不与霍左右,并肩驰骋沙场追杀匈奴,得胡首虏骑八千余级。霍去病叹其刀法勇猛,遂荐于武帝,以期教练御林军。武帝惜才,爱其憨直,将侄女许配给他。不想新婚之夜,新娘身首异处,而韩钊恍然不知所以。武帝大怒,斩立决。霍去病去校场祭友,并将其尸首送回老家安葬……”

    午休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呆在办公楼背后,那里有一段荒废的楼梯,坐在那里正好可以躲在一处树阴下。只是中午的阳光太盛,透过枝叶照在脸上、身上,时间久了不由得发晕。我把手上的报纸举起挡在面前,阳光透过报纸的背面,在正面的文字上打上了一层黄黄的光晕。我看着那篇报道右边的照片。上面那黄土青衣、意气风发的人已经由勾教授换成了昨天的男人。

    “是不是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他是勾老师的同学,却时时被勾老师压制。这一次靠勾老师出事才得以翻身自己却一付多了起的样子。”

    他在我背后,一边说话一边向我走来。我能感觉到风从我的后颈直吹向后背,那阵清冷让我毫毛直耸立,当他坐到我的身边时,我又闻到了那股初春新鲜空气的味道。转过头便已经看见年轻人那张如大理石雕像的脸,和他脸上那淡淡的笑容。

    我在找你。

    为什么找我?那案子并不归我管。

    因为我们是同一类人。

    他说完这句话,我们一起都笑了。

    那天我们就这样一直坐着,许久都不说话。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会选我,也许他早就注意到整个局里只有我对他格外注意,就像我早知道他会来找我一样。有些事情虽然没有开始却已经在慢慢发生,舞台的黑幕前后是两幕不同的戏,我们一面是台下的观众,另一面却是台上的戏子。

    “我与他第一次相见,这人风尘仆仆向我走来。那天很热他解开了自己衬衣胸前的扣子。我看得见他指甲上还沾着黄土,他的袖口,裤腿上也都一样,他根本不理会这些就随便坐在我的身边。看着他的汗水顺着额头一直往下流,我知道他已经是我这辈子唯一的选择了。你知道把自己的梦想托付在另一个人的身上什么感觉吗?”

    我不置可否只是反问他:你想知道什么?

    你会告诉我吗?

    我笑了,你不是早就知道我会告诉你吗?

    哦?他的眉毛一挑,但丝毫不显意外。

    因为你也有我想知道的事情呀。

    “韩钊的土墓出土时受到了破坏,唯一的墓志铭碑残缺不齐。单凭上面的字言片语,现代人根本不能知道他短暂一生里到底发生过什么。特别是韩钊最后所遇的变故,可能就连撰写墓志铭的人也不清楚吧。历史虽是不变的事实,偏偏还是给人们太多的不确定,也正是这些不确定改变了历史本身,才让考古学家有了工作。对于历史学家来说历史的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享受你探索的过程。一旦真相揭露,就代表着一段历史的终结,就像那颗被夹碎的胡桃,一切美丽的梦想都没有了。”

    他说这话时看着我的眼睛,我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他突然问我:真相对你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对我们警察来说过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真正存在于核桃里的一切。哪怕只剩下已经烂掉的果仁,那也是我们正要寻找的真相。

    他拿过我手上的报纸笑着说:如果是这样的事实,不是很让人失望?一段传奇最后只是被人说成是一个急功近利的农民将领,因为意外得势反而精神失常杀妻?王教授为人刻守,思域局限。更可笑的是他本人就是农民出身,却处处讥讽农民。

    虽然他的话里有些词语里不失刻薄但听起来却不刺耳。面带微笑的轻声轻语仿佛对你说着心事,他说话时嘴角微翘,男孩子有着那样轻巧的双唇略显有些轻浮,但他的眉毛英挺,成功的扳回一局。这还是第一次和他是如此接近,我清晰地看到他脸上柔软的绒毛,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出的气息。阳光晃过我的眼睛,我不禁开始眩晕。

    “公元前119年,霍去病率军深入漠北,北进两千多里,跨过离侯山,越过弓闾河,与匈奴的左贤王部接战,歼敌七万于人。那时霍去病刚刚二十三岁,英雄年少。而韩钊当时年纪也不过三十岁左右,高大英挺,气宇轩昂。虽然他们身份、地位相差悬殊,平常不得相见。但在沙场上两位英雄、两骑铁马却同是如神将下凡,踏沙场如无人之地。听说只要匈奴人听到两个人的名字都如潮般后退,而汉军只要听说有二人在身边,便如有神助。两军交战时,霍去病与韩钊的名字被汉军喊得响彻山谷。一次交战中,霍去病手中钢刀突然折断,眼看无法抵挡来将时,突然斜冲出一骑,一刀将匈奴将领斩来两段。那是霍去病第一次见到韩钊,可是韩钊并没有过多理睬霍去病,他看到霍去病手中无武器,便随手将右手大刀递给了霍去病,然后转身又杀入敌群……”

    他将手里的报纸卷成棒状持在手里,用一端轻轻敲打我肩头。我想韩钊将手中刀递给霍去病时,脸上必定也带着这般阳光的微笑。我接过纸棒放在手里,纸棒慢慢舒展,他的眼神慢慢变得深远。

    “虽然只是这样一面之缘,霍去病却一下子记住了韩钊。不知道这样算不算的邂逅,两个男人的邂逅,最后竟然是致命的。霍去病后来将韩钊荐于武帝,武帝更是顺着霍去病,将自己侄女许配给韩钊。受此龙恩,韩钊却丝毫不见任何喜悦之情。终日呆在军中,只在成亲当日回家完婚。不料新婚第二日,家仆就发现新娘身首异处,韩钊坐在床前手端自己的配刀。武帝大怒,下令斩立决。霍去病飞马去校场祭友,为其求情。韩钊却将那把赠于霍去病的配刀扔在地上,以示不领霍去病之情。可是霍去病还是在韩钊行刑后在校场大哭一场,并将其尸首送回老家安葬。一年后霍去病病死,死因不详……”

    那个下午我一直都呆在办公楼后,坐在楼梯上听着年轻人的话。时光在我们身边缓缓流过,仿佛在我们脸上游走的阳光。我眯着眼感觉微烫的温度从皮肤上游走的感觉,安静地看着的空气中里飘浮的灰尘,那些灰尘随着他嘴唇的碰撞而无声地跳舞。闭上眼,我全黑的视野中突然跳出一个亮点。我不确定那点光亮是什么,它在黑暗中无规则的跳动着,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直到最后那光点在我视野里突然炸开,在那片耀眼的光中我看见了他的脸上的泪痕……

    这段记忆一直如同梦境般存在于我的脑海中,虽然他说的每一句话我还是一样历历在目,但回忆起来,每一个细节都是那样的不真实,好像梦境一般。以至于第二天下午我又来到办公楼后,去寻找前一天下午的痕迹。楼梯围栏上的黑色印迹还在,是我昨天用抽完的烟头画上去的。用手指拭去那烟渍,用力碾动,手指间沙沙作响。我想起自己最后曾问起他。

    你讲的真的是历史的真相?

    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与真相有关的人。

    我与同事一直再次对勾教授提审。虽然勾教授依然面带微笑,但是还是能看出他脸上掩盖不住的倦意。如果这次提审没有新的发现我们也只好定案了,问完案卷上重复过无数次的对话,一起的同事拿出根烟向勾教授示意,勾教授平静地摇摇头。同事点着烟重重地吸了一口,白雾慢慢包绕起我们。我从案卷里抽出昨天的报纸递给了勾教授,勾教授望向我的同事,我的同事依然望向窗户抽着他的烟。勾教授从我手上接过报纸轻轻扫了一眼,然后把它递还给我,不动声色地微笑。

    勾教授的笑似乎是天生的,就算仔细地观察也不能从他淡雅的笑容里读出些什么。当我问他,这本来是你的课题只是因为你入狱就马上成了别人的成果,是不是很不公平?勾教授依然摇了摇头,无所谓谁的,都是国家的。我不依不饶,可是你真的觉得报纸上报道的真的是历史的真相吗?

    哦?历史的真相?

    对!真相!当我把听到的有关韩钊的事情告诉勾教授时,勾教授眉毛扬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你对历史感兴趣?

    不知道为什么我并没有告诉勾教授这些是他的学生告诉我的,直觉告诉我勾教授一定知道我是怎么知道所有这些的。在我听转述韩钊与霍去病之间的故事时,勾教授一直保持着正座,双手放在膝头细细聆听。我不禁突然感觉口渴,那是一种来自喉咙深处的感觉。原来那个年轻人真正想让我帮他做的,不过是把他对历史的假设通过我的嘴告诉勾教授。算是交给勾教授最后的作业吗?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他的作业完成的如何,因为勾教授的笑容一成不变,淡淡的,如云般琢磨不透。

    “一段过于美丽的历史,不过里面有些太多个人的假设。不过对于历史,就算是当时的文字,我们又有谁能保证它不是来自个人的假设或者猜测呢。其实韩钊、霍去病在战前早已认识,韩钊也是从卫青的军中特意转到霍去病帐下的。但是韩钊本性淡薄名利,从来没有想过争鸣夺利。霍去病也早识韩钊英雄,所以两人才会在编在一队作战。两个人本来都是性情中人,霍去病断刀、韩钊赠刀根本是很平常的事,不会有丝毫其它感情在其中。而对于后来向武帝推荐韩钊,是霍去病理所应当,更是韩钊明智所归。但是后来韩钊杀妻的事情的确有之蹊跷,我们现在还不得而知。”

    听了我的还有勾教授所说,就连我的同事都深深被吸引。说它是历史还不如说它更像一个传奇,我们似乎都忘记了这个故事现在所引出的真实案件。如果现在发生的一切也像历史一样只靠我们的主观猜测就可以定案,那么我希望在勾教授的案卷上记下的也是一个让人唏嘘的故事。但是对于我们来说,真相才是最重要的;而且我们更是清楚,真相只有一个。

    勾教授,这才是真相?历史的真相?霍去病与韩钊这间的关系就这么简单?

    就算有关也与案子无关吧。

    勾教授突然把平放的双腿架了起来,那是一种有意与人拉开距离的姿势。

    所谓的历史,就是没有证据的事实。无论我们怎么去探求,最终公布于世间的只能是一个结果,那怕那个结果与发生过的事实有所偏差,但它就是真相。

    走廊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一阵强风吹过。提审室里的烟雾瞬时散去,我的后背一阵激灵,所有恍忽突然变得异常清醒。勾教授就坐在我的面前,原来真相离我如此之近,我却不得要领。

    一切都已经成为定论,哪怕现实与真相不符。但无论如何都只会有一个结果,而且现在看来这个结果已经没有办法再改变了。我心有不甘,因为似乎与真相只有一步之遥。再遇到西青时办公楼已是外柳絮满天。他站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如丝柳絮就把我们隔在两个世界。现在还是工作时间,偶尔有人从我们身边匆匆经过,我跟他们微笑打招呼。转过身时,我看见他的眼睛直直的望着我。我笑着问他在王教授手下工作如何。他面无表情地回了我一句:

    他选择了我,并不代表我也选择他。

    当时我并没有太在意这句话背后的深意,只是拿出上次与勾教授的谈话录音放给他听,当然这本来是不应该的,虽然只是有关历史的部分,但我还是觉得应该让西青知道勾教授口中的真相。

    伴随着弥漫在空气中勾教授的声音,我看到微笑渐渐凝结在西青的嘴角,眼神也变得冰冷起来。

    只有这些?

    我耸耸肩问,西青霍去病与韩钊之间的传奇到底是真是假?

    你为什么会这么在意他们俩之间的事情。

    不知道,也许我更希望知道这段传奇背后的事情。

    传奇?西青笑了。

    到底是谁创造了这段传奇?因为一个人大家早已经忘了传奇的本身。

    年轻人愤然转身,带走了他身边飘浮的柳絮。我猜不透他话中的意思,但却感觉勾教授所说并非是他想要的答案。我们都在寻找一个自己想要的结果,针对同一件事情却不尽相同,我告诉他勾教授的案子在三天后开庭。西青头也不回的地离开,只是留下一句:“还没有结案。”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远,我真的会我想知道的真相越来越近吗?我不确定。

    勾教授案子开庭的那天,我与同事一起送勾教授到法院。这是我主动要求的,不过领导并没有问我为什么。不是所有人都对真相感兴趣,大家大多还是只注视结果,这无可厚非。虽然说我们警察的作用更多是向公众呈现事实,但往往我们都知道的事实或者真相却总是让人绝望。坐在车上,看着勾教授一如平常的面容,我突然想在他平静的表情下面是否也会绝望。

    勾教授,韩钊为什么杀了他老婆?和霍去病有关吗?

    嗯?勾教授听了我的问题愣了好久,他转过头看着我的眼睛。似乎想看出些什么,看了一会便转过头又望向了窗外。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些?

    不知道。只是第六感告诉我,也许韩钊杀了他老婆的动机才是关键。

    什么的关键?

    历史……或者现在。

    勾教授笑了,我知道他一定明白我的话的意思,但是他的却并没有直接回答我,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他刻意的回避。

    “韩钊善用刀,他所配双刀是由西域巧匠精心打制,削铁如泥,杀不血刃。双刀大小不一,称作鸳鸯刀,或者阴阳刀。大刀刀长三尺四寸,小刀刀长二尺六寸。刀形奇特加韩钊的刀法诡异,所以匈奴人称其为妖刀。韩钊从来刀不离身,野史记载韩钊就连睡觉时也会将双刀藏于枕下。新婚之夜,新娘嫌刀的杀气太重,不让韩钊配刀入新房。韩钊偏偏不听,径直将刀挂在床帐之上。仆人在新房外听到两人大吵,言语间似乎出现了第三个人的名字。第二天大家发现新娘子躺在床上,却身首异处。韩钊说是配刀的绳子突然断掉,刀身出鞘落下将妻子的头颈斩掉,但是没有人相信会发生这种事情。韩钊自然无法脱罪,霍去病替他向汉帝求情,但却被韩钊拒绝。韩钊为人磊落,杀人偿命心甘情愿,唯一的要求就是与自己的那把杀人短刀合葬……”

    韩钊是意外杀人?!

    我不敢相信勾教授所说,下意识的觉得他是在骗我。可是勾教授的面容平静,他的语调也一如往常的平缓。他没有骗我的理由,但如果不是骗我的话,这样的历史真相说出来也不会有人信。难怪他对于自己的同学还有学生的种种猜测不动声色,就像现在对于自己的处境一样。我知道也绝不会像他自己所承认的那样简单。

    同志将勾教授领出车外,我坐在车里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勾教授转过身来对我说。

    年轻人,韩钊杀妻的动机并不是关键,我们都曾经错过了历史的关键,或者现在的。

    勾教授的眼光突然投向远方,我转过身看到角落里那个熟悉的身影,回过身时我听到了勾教授的一声叹息。

    我一个人坐在法院大门外的台阶上抽烟,不喜欢初夏的闷热,那种躁会随着外界的气温慢慢从自己的心里向体表渗透。我解开衣领扣子,脖颈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结流出一层细细的汗水,阳光照过。感觉那里的皮肤好像有虫子爬过的感觉。我丝毫不想进法庭听法官的审判,似乎没必要再去听一次已经确定的历史,但勾教授的话对我来说总有着某种暗示的意思。感觉自己好像离整个事情的关键只有一步之遥,可是偏偏无法跨越,仿佛站在悬崖边缘,对面的黑暗让我看不清对岸。回想勾教授落寞的神情,让我相信如果自己触及到那所谓的关键也同样会陷入那深深的谷底吧。

    坐得久了,腿都已经有些麻木。我弹掉手上早已经熄灭的烟头,腿早就恢复了知觉,我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对自己说。

    结束了。

    手机在裤袋里突然震动起来,那种麻酥感好像来自我大腿本身。隔了好一会我才拿出电话。

    还没有结束!

    同事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既诡异又无奈。

    “这次轮到了王教授了。王教授的头也被这把鬼刀割了!”

    回到局里已经组好了专案班子。每个同事的表情都怪怪的,看我进来都冲我努着嘴。我转眼看过去,韩钊的配刀正放在办公桌上,刀身却已经又被鲜血染红。

    怎么回事?

    今天早晨研究所的同事发现王教授在自己的工作室里身首异处,凶器还是这把刀。

    他杀?

    还没办法确定。王教授室的工作室是由内锁上的,且没窗。是因为王教授已经两天没有回家也没有出过工作室的门,研究所的同事才找开锁师博打开门锁,发现王教授已经身首异处倒在血泊中,从切口和血痕来看,凶器还是那把刀,但没有人自杀可能切掉自己脑袋呀。

    自杀?

    对那刀就死死握在王教授手中,法医说死后再放入尸体手中的可能性很小。

    真是一把妖刀。那现在勾教授是不是就无罪了呢?

    同事笑着曲起中指弹我额头,你小子是神话故事看太多了,怎么可能?不过案子的确蹊跷,0上一级也成立专家组了,另外也请了国家权威精神病学家,想从精神分析上下手。

    我始终还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再一次看到那把刀感觉格外的触目惊心,却不是因为那斑斑鲜血。案子进行至此不光案件本身的影响越来越大。如果被媒体知道,社会舆论也是我们无法承受的。我跟局里主动请缨调查案件,我请求去趟西安东郊新筑镇新农村既是韩钊墓收集一些资料,另外也要求将勾教授从法院调回,希望再次审讯可以找到一些有用的线索。局里对我的作法虽然不报很大希望但还是同意了,毕竟现在已是无计于施。

    勾教授显然对这次突然的提审感觉很意外,他已经换上了犯人穿的马甲,清瘦的身体在硕大的马甲里微微发抖,作为犯人勾教授也已经剃光了头发,清瘦的脸颊已经开始深陷。可能连续的奔波,他的神情看上去也显得异常疲惫。我坐在他的对面仔细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当同事告诉他王教授的家人被杀时,我看见勾教授本来放在腿上平伸的手掌紧紧缩起,手上有青筋不停跳动。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勾教授脸上露出不安的神情,虽然很隐约,但还是被经验丰富的同事马上捕捉到了。可是随后勾教授神情便有些恍忽。对于同事问他的问题,他总是所问非所答,一幅失神不知所措的样子,又好像刻意回避同事的问题。同事有些无可奈何,加上已是深夜语气也不禁开始强硬起来。

    勾教授,希望你协助我们调查!

    ……

    勾教授,你要明白已经死了两个人了,整件案子还没有结束。

    会结束的。

    你说什么?

    勾教授长叹了一声,望向窗子半晌没有说话。同事放在桌子上的手臂刚要抬起来,被我按了下来。

    勾教授,希望你能告诉我们真相。

    什么的真相?

    案子的真相,或者整件事情的真相,历史的真相。

    “真相?知道真相又会怎么样呢?野史说韩钊为人沉默,很少与人说话。一个人的时候常常捧着自己的配刀发呆,有人还发现他会与刀说话。韩钊有一个怪癖,就是刀从不离身。特别是左手短刀,每晚必定放入枕下才能安睡。经常有士兵经过韩钊的帐边听到里面有人讲话,好像是两个人对话,却从来没有人看到有他从韩钊的帐里出来。成亲当天,韩钊虽然肯解下短刀,新娘与说屋里有第三者存在。来回查看,当然没有结果。最后两个人不欢而吵,却不想悬于柱上的短刀的刀鞘机簧不知为何意外迸开,刀身落下将新娘脖颈一刀两断。后来霍去病为其求情,而且韩钊功大于过,可免死罪。但他却一意求死,只求死后与自己的配刀合葬。虽然韩钊没有留下半句解释的话语,只求死的干净,但却给历史无数悬念,结果造成了现在的种种。”

    看着勾教授的神情我知道他已经讲出了全部,而所有的关键都在其中。

    这就是整个事情的关键吗?我并不相信真的只是次简单的意外。

    嗯,事情的关键就是刀,刀杀人,而人没有。

    就是这把刀?同事指了一下桌子上的凶器,刀没有人用,怎么会杀人?

    勾教授看着那把刀,笑了。他拒绝再说什么,调查最后还是陷入了僵局。

    我连夜坐上了去往西安的火车,听着火车划过铁轨的咔嚓声自己始终没办法入眠。下了火车便马不停蹄坐上当地分局的车赶到韩钊墓所在地,那里已经被当地有部门保护起来,他们所给的资料也绝不比我们手上的多。我不免有些失望,这与我之前想象的结果不同。我在得到同意后走进墓中,见到了那个刻有韩钊像的石碑,石碑上人像虽然已经模糊但依稀能看出来是一个英姿挺拔的男子,他手中的那把刀我也看得出就是连杀两人的妖刀。

    走出墓地我的心神无比沮丧,墓外却围了不少老乡,想必他们是被我们几辆警车吸引过来的。不少人在追问发生了什么,我们微笑摇头拒绝回答,这是职业要求。本来已经上车突然车外一个声音让我从一整天的晕晕欲睡中猛醒。

    是不是死人了,那刀杀人了吧。

    我从车上跑下来寻找声音的来源,竟然是个孩子,我跑过去紧紧抓住他。问是谁告诉他的,孩子转头看了看四周,不好意思地说:村子里的人都知道呀,那是一把妖刀。

    村民带我找到了村子里一个老人。老人已经年过八十,无论我说什么都只是看着我笑,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让他觉得可笑的,可能到了他这个年纪才会明白。后来一个当地人在他耳边用当地方言说了几句话,老人突然大声唱了起来,那是一种类似秦腔的调子,老人声嘶力竭地喊着我听不懂的唱词,但最后他一直重复的那两个字我却听得清清楚楚。

    我问随行的专家学者老人在唱些什么,他们笑着摇头说这是当地的一个传说,说韩钊使用一把妖刀杀敌抗匈奴,结果竟然和手上的刀生死相伴,以至于后来韩钊后来结婚,妖刀竟然自己出鞘杀死新娘,给韩钊带来杀身之祸的故事。

    那最后老头唱的是什么意思。

    小青?那是刀的名字,那把刀叫小青。

    学者拿出一段资料指给我看:

    “韩钊善用刀,他所配双刀是由西域巧匠精心打制,削铁如泥,杀不血刃。双刀大小不一,称作鸳鸯刀,或者阴阳刀。长刀刀长三尺四寸,短刀刀长二尺六寸。刀形奇特加韩钊的刀法诡异,所以匈奴人称其为妖刀。听说沙场之上,韩钊挥舞双刀,青光闪闪,阴风阵阵,敌军见了无不失魂。而因此,其手中长刀名为大青,而短刀名为小青。”

    小青!

    我当即打电话给局里,让同事马上去通缉西青。同事犹豫了一下答应了,随即他又告诉了我一个消息:

    勾教授在狱中自杀了。

    这就是我想要的结果?我无法想通为什么在可以证明自己无辜时勾教授会选择自杀。我没有去问同事勾教授自杀的方式,能在狱中自钉必须会选择常人所无法采用的方式,能做出这样的选择只有穷凶极恶或者被逼无奈的人才有可能。勾教授怎么也不像是会做出这样的事的人,唯一的解释只能是他还是把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永远保存了起来,死是唯一一种最为保险的方式。

    在回去的火车上我再次接到同事的电话,电话里同事的语气很是无奈。他说经过了大半天的侦查也没有查到西青这个人,无论是从我提供他的名字、简历和相貌都找不到任何与之匹配的人。同事在电话里问我是不是记错名字或者怎么样?我以为他在跟我开玩笑,告诉同事就是曾经在王教授取刀时一同来的年轻人。结果同事给我非常肯定的回答,王教授那天绝对是单独一个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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