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就是河水,我们都是泥人。那么,天堂在哪里?
某一天,上帝宣旨说,如果哪个泥人能够走过他指定的河流,他就会赐给这个泥人一颗永不消逝的金子般的心。
这道旨意下达之后,泥人们久久都没有回应。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一个小泥人站了出来,说他想过河。
“泥人们怎么可能过河呢?你不要做梦了。”
“走不到河心,你就会被淹死的!”
“你知道肉体一点儿一点儿失去时的感觉吗?”
“你将会成为鱼虾的美味,连一根头发都不会留下……”然而,这个小泥人决意要过河。他不想一辈子只做这么个小泥人。他想拥有自己的天堂。但是,他也知道,要到天堂,必得先过地狱。而他的地狱,就是他将要去经历的河流。
小泥人来到了河边。犹豫了片刻,他的双脚踏进了水中。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顿时覆盖了他。他感到自己的脚在飞快地融化着,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远离自己的身体。
“快回去吧,不然你就会毁灭的!”河水咆哮着说。
小泥人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着往前挪动,一步,一步。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他的选择使他连后悔的资格都不具备了。如果倒退上岸,他就是一个残缺的泥人;在水中迟疑,只能够加快自己的毁灭。而上帝给他的承诺,则比死亡还要遥远。
小泥人孤独而倔强地走着。这条河真宽啊,仿佛耗尽一生也走不到尽头似的。小泥人向对岸望去,看见了那里锦缎一样的鲜花和碧绿无垠的草地,还有轻盈飞翔的小鸟。上帝一定坐在树下喝茶吧。也许那就是天堂的生活。可是他付出一切也几乎没有什么可能抵达。那里没有人知道他,知道他这样一个小泥人和他那个梦一样的理想。上帝没有赐给他出生在天堂当花草的机会,也没有赐给他一双小鸟的翅膀。但是,这能够埋怨上帝吗?上帝是允许他去做泥人的,是他自己放弃了安稳的生活。
小泥人的泪水留下来,冲掉了他脸上的一块皮肤。小泥人赶紧抬起脸,把其余的泪水统统压回了眼睛里。泪水顺着喉咙一直流下来,滴在小泥人的心上。小泥人第一次发现,原来流泪也可以有这样一种方式。——对他来说,也许这是目前惟一可能的方式。
小泥人以一种几乎不可能的方式向前移动着,一厘米,一厘米,又一厘米……鱼虾贪婪地啄着他的身体,松软的泥沙使他每一瞬间都摇摇欲坠,有无数次,他都被波浪呛得几乎窒息。小泥人真想躺下来休息一会儿啊。可他知道,一旦躺下,他就会永远安眠,连痛苦的机会都会,失去。他只能忍受,忍受,再忍受。奇妙的是,每当小泥人觉得自己就要死去的时候,总有什么东西使他能够坚持到下一刻。
不知道过了多久——简直就到了让小泥人绝望的时候,小泥人突然发现,自己居然终于上岸了。他如释重负,欣喜若狂,正想往草坪上走,又怕自己褴褛的衣衫玷污了天堂的洁净。他低下头,开始打量自己,却惊奇地发现,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除了一颗金灿灿的心。
而他的眼睛,正长在他的心上。
他什么都明白了:天堂里从来就没有什么幸运的事情。花草的种子先要穿越沉重黑暗的泥土才得以在阳光下发芽微笑,小鸟要跌打了无数根羽毛才能够锤炼出凌空的翅膀,就连上帝,也不过是曾经在地狱中走了最长的路挣扎得最艰难的那个人。而作为一个小小的泥人,他只有以一种奇迹般的勇气和毅力才能够让生命的激流荡清灵魂的浊物,然后,照到自己本来就有的那颗金质的心。
其实,每一个泥人都有这样一颗心,就像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获得自己的天堂。关键是你想不想去获得,敢不敢去获得,会不会去获得,最后,怎样去理解和认识这种获得。
两支银烛台的光芒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呆在家里欣赏根据雨果原著改编的同名影片《悲惨世界》。影片从头到尾几乎都被一种阴暗、凄伧、压抑的基调所笼罩,惟有一处让我感到温暖、明亮、牵扯情肠。
主人公阿让因偷窃一块面包未果而获罪,在监狱里呆了19年。在受尽磨难的19年中他3次越狱,终获成功。当他像野人一般重归久违的尘世间时,遭到的却都是怀疑、辱骂和毫不留情的殴打。此时的阿让,巳陷入了深深的孤独、迷茫和绝望中。他仇恨整个世界。在他眼里,整个世界也仇恨他,他几乎变成了一个恶魔。
一个雨夜,又饥又冷的他来到一户灯光明亮的人家门前,敲了敲门——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鼓起试探的勇气了。女佣人一看他可怕的模样,迅即关上了门,任他怎么恳求都不再开门。
这时候,那位牧师出场了。看到阿让,他并没有惊奇。他告诉女佣,阿让是他的朋友、他的兄弟。他温和地让阿让进屋、吃饭、洗澡,亲切地和他聊天,真的像对待所有的朋友或兄弟那样——他是很平静的、很自然的,平静自然得就像是面对朝夕相处的自家人。这种平静让我深为感动。要知道,有时一些过分的关心和热情或者居高临下的恩赐都会给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伤害。尊重,有时其实比同情更重要。
吃饭的时候,阿让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说过了,你是我的兄弟。这是你的家,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牧师说。
我是一个越狱的重犯。阿让说我是一个罪人。”
“我们都是罪人。你如果忏悔,上帝会更为宽容地饶恕你,会比爱他人更爱你。”
阿让冷冷地看着他。他不相信他的话,他早已不崇奉任何信仰。
吃过饭,女佣收藏银餐具的时候,阿让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牧师洞悉了他的企图,却默默无言。半夜时分,阿让偷出了银餐具,仓惶逃走。临走前,他把烛台移到牧师床前,端详了一会儿牧师的睡容,仿佛要把他刻在心里。
牧师并没有睡,阿让走后,他睁开眼睛,一遍遍地在胸口划着十字。
没有多久,阿让被警察抓了回来。送到牧师家,请牧师证实一下阿让是否偷了他们的餐具。牧师笑道是我送给他的。他有权得到这些东西。因为这些东西不是我的,而是上帝的。”他转脸又对阿让笑道,“可是兄弟,你怎么会忘了拿走这两只银烛台呢?”
警察走了。牧师依然安详地擎着那两支银烛台:兄弟,把它们拿走吧。它们都是你的。
阿让终于扑到他的怀里失声痛哭。牧师抱着他,在内心喃喃自语:我清洗了他的灵魂,我把他从黑暗的思想中拯救了出来,交还给了上帝。
看到这里,我禁不住心浪起伏,思潮澎湃。有了这样一个铺垫,不必深究就可以知道在以后的情节中阿让为什么会救芳汀,会救珂赛特,会放掉屡屡与他为敌欲置他于死地的巡检员,会深深受到民众的爱戴。这一切只是因为那两支没有蜡烛的银烛台,把他的心灵引向了光明的世界。
上帝也许是虚无的,但拯救却是真实的。能拯救火的,只有水。能拯救冬的,只有春。能拯救恶的,只有善。能拯救恨的,只有爱。能拯救魔鬼的,只有天使。能拯救黑暗的,只有光明。即使这光明仅仅来自于两支没有蜡烛的银烛台,也足以驱尽所有思想的阴影与污秽。——而在所有的拯救中,最最重要的也许应该是对心灵的拯救。
能拯救心灵的,只有心灵。
吹着口哨回家
那一天,在单位,因为一件小事的不如意,我的不满便如传染病一般弥漫开来,脑海里充斥和膨胀的尽是别人对不起我的理由,仿佛整个世界都欠我的,心里懊丧和愤懑到了极点。于是,挤公共汽车的时候,情绪处于高压状态的我便一反常态,不再淑女。一阵横冲直撞之后,我踩到了一个人的脚。
“嗨,请你小心。”有人对我说。
我看了他一眼,发现我踩的并不是他,而是他身边的那个人——可能是他的朋友。两个人的衣着都很洁炕,神情稳重面容疲惫,被踩的那个人正貌似悠闲的吹着口哨,我听出他吹的是《铃儿响叮当》。
“踩的又不是你。”我本想道歉,犹豫了片刻,却突然想趁机撒撒野,“多管闲事!”
“不管踩的是不是我,这件事情你都应该说对不起。”他在为朋友坚持。
“不对的事情有千千万万,你管得完吗?”我刁蛮得不可理喻。周围一片沉默。我从这沉默中感觉到了一种平头百姓们素日里对我这种“小恶人”的微妙的忍让、畏惧和鄙夷。明白了此时自己在众人心目中的位置,我却没有一丝一毫痛快淋漓的舒畅,有的只是愈来愈深的羞愧和后悔。天知道,我其实根本不想成为这个样子。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请原谅请原谅请原谅。我一遍又一遍默默地说。
有意思的是,那个被踩的人依然兴致不减的吹着《铃儿响叮当》。而且,我偷偷瞥见他还悄悄拉了拉那个与我理论的人的衣角。那个人果然闭嘴了。
我长嘘了一口气。车刚刚到站,我便仓皇跳下。
“小姐,请等一等。”有人喊,我回头,是他们。我静立。羞愧与后悔开始转化为隐隐的敌意。看样子他们还想没完没了呢。
“你们想要怎么样?”我冷冷地问。
“你是这么年轻,所以有些话我实在忍不住要对你说,也许你听了会有一点儿好处。”那个人的语气十分耐心。被踩的人站在一旁,仍旧吹着口哨,似乎有些腼腆。
我忽然不敢再看他们,微微低下了头。
“今天你是不是有些不顺心?”
我点点头。
“这种小波折谁都会遇到。有的人经历的何止是不顺心,简直就是用一生去承受的大苦难。”他说,“就像我的弟弟。”
吹口哨的人顿时红了脸。
“你知道吗?他原本是一家剧团的台柱子,在一次车祸中却失去了双腿。现在,他用的是假肢。”
想到刚才我曾在那双失去了血液的脚上踩了一脚,我的呼吸在一瞬间几乎就要停止了。
“后来,他又去一家歌舞团唱歌,曾是这家歌舞团最好的男高音,但是,一次重病又让他失去了声音。”哥哥的眼圈红了,“现在,他是个下岗职工,和我一样,靠直销水晶袜生活。今天,我们只卖了9双,但是,”他的声音哽咽了,“每天,他都要吹着口哨回家。”
我的心一阵颤栗。原来是这样。我压根儿没想到。一时间,我不知所措。
“我可以看看你们的袜子吗?”我轻声说。也许,买双袜子可以小小地补偿一下刚才的无理。我自我平衡地安慰着自己。
弟弟微微笑着,很快递过来一双袜子。包装上印着价码:3块钱。实在不贵。
“我们追你下车,并不是想让你买袜子。”我正准备掏钱,哥哥的声音又响起来,“更重要的是,我还想让你知道,我的弟弟为什么要吹着口哨回家。”
我惊奇地看着他。
“他曾经告诉我说,口哨是他现在所能支配的和音乐有关的惟一一种技巧了。他的口哨只能吹出两种风格,一种是悲哀的,一种是快乐的。悲哀别人不容易懂,但是快乐却可以在任何角落通行。所以,他想让别人从自己的口哨里感知到快乐。”
我缄默片刻:“可是,有谁在乎呢?”
“是的,很多时候是没有人在乎。不过,幸好他在路上留下口哨的时候,就已经预备了让这种快乐寂寞。如果,有人偶尔的在乎能打开一下这种寂寞,那么他就会分外满足,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本万利了。”
我赧然。终于知晓了无地自容的滋味。为什么要让别人享受快乐?为什么要让自己吞咽痛苦?如果是我,我一定只会这样习惯地诘问。而且,我知道,习惯如此的,绝不仅仅是我。好像所有精明的现代人在实际操作自我情感的时候,都已经很少有这种髙贵的气质了。
我也终于明白,很久以来,原来我并没有弄清楚这样两个问题:在快乐的问题上,如何对他人最慷慨;在痛苦的问题上,如何对世界最吝啬。是这位卖水晶袜的永远沉默了的兄弟用他快乐的口哨点化了我。我自私的怒气处处裸露,他无偿的喜悦时时流芳。我用歌喉制造噪音,他用气流输送仙乐。就是这样一个像蓝天一样无声的人,在这个商业时代,把他最美好的东西直销到了我的心中。
临别的时候,我留下了一双水晶袜,并且感谢哥哥把弟弟的故事告诉了我。
“不止是你,我还告诉过很多人。你知道为什么吗?”哥哥笑道。
“因为你想让别人知道,确实还有你弟弟这样的人存在着,并且一直在为他们吹着口哨回家。”
哥哥笑了。弟弟也笑了。之后,他们却都流下泪来。
那双水晶袜,我到现在还留着。它的质地玲珑剔透,手感细腻柔韧,色调明朗典雅,就连包装都那么温暖诗意。
我一直没舍得穿。我知道它最适合珍藏和纪念。
生命的启示
“那是你的孩子在哭吗?”朋友打电话来,听到我话筒里传过去的婴啼声,问道。我犹豫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道:“是的。”
“你有孩子了!为什么一直没听你说?”朋友大惊。
我无话可答。其实岂止是她,我几乎没有告诉我所有的朋友。甚至在她刚才问我的时候,我都想装作若无其事地告诉她:那是电视里的婴儿在哭。
结婚已经3年了,孩子当然不属于私生。但是我却一直对母亲这个词感到羞愧和惶恐。也一直在为母亲这个称呼做着艰难的心理准备,却总是感到没有准备好——也许根本无法准备。
有些事情不能想象,只有承担了才会知道。
对于自己这种异于常人的心理,我也感到十分好奇:为什么别的女人都可以很坦然很平静地面对自己延续的生命,而我却如此地胆怯和窘迫?琢磨了许久,我才明白:与其说我不愿意面对自己的这种角色转换,不如说是我不愿意去冒险。孕育是一种冒险,分娩是一种冒险,抚养也是一种冒险。总之,从想要孩子的那天起,你就开始了这种贯穿一生的爱的冒险。而且在这种冒险中,还要负担一种成熟的责任。而在我的内心深处,却一直想象童话里那个名叫“彼得·潘”的孩子一样,不要长大。
然而我毕竟长大了,也居然有了孩子。我学会了在琴棋书画里拌进柴米油盐,也习惯了往风花雪月中搅入酱醋茶水。“女人脆弱,但母亲伟大。”有人如是说,我承认我有着脆弱的天性,但我却也没有错过可以伟大的时机。这一点,让我有理由为自己骄傲。
“一月孩,精似驴。”这句俗话虽然不雅,但是确实颇有道理。
因为是剖腹产的缘故,我的奶水下来得特别晚,爱人就用奶瓶喂了他一些白开水,后来又喂他糖水,他就不愿意再喝白开水了。再后来喂他奶粉,他就对糖水不再感兴趣,甚至如果把奶粉冲得稀一些,他就会用舌头把奶嘴踢出来。而且我们还发现,刚开始奶嘴上的奶眼戳得很大,喝奶时只听得他喉咙里咕咕咚咚地响,有几次差点儿呛着他。可是当我们给他换一个小奶眼的奶嘴时,他居然不吸。
“他嫌奶眼小,吸着费劲儿。”护士解释说。
“他有这么聪明吗?”我又惊又疑。
“不是聪明,而是本能。惰性是每个人天生就有的。”护士笑道,“所以我劝你即使没有奶水也要让他多吸几次,不然再过几天,你就是有再多的奶水他也只会吃奶瓶,奶瓶容易吸,省力。”
我谨遵医嘱,赶紧让他吸我的空奶。果然,他怎么也不吸。使了九牛二虎之力,又狠心饿了他几次,他才“肯张金口”。吸的时候,居然也很专注。圆圆的头一拱一拱,小嘴吧嗒吧嗒,仿佛里面有无尽的甘泉——其实连一滴奶水也没有。
孩子真傻。这么想着,看着他的神态,我的心里油然而生一种怜惜和感动。人固然需要天生的精明,就像孩子不愿意喝白开水却愿意喝糖水一样。然而人有时候也需要抵抗这种天生的精明而去进行一种后天的努力,就像孩子需要抛开奶粉而去习惯母亲的乳汁一样。而且,在进行这种努力的时候,必须得专注、痴傻,有一种不计前提和不料后果的无知和笨拙,才可以做到最好——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像居里夫人在为那一克镭而做的成卡车成卡车的实验一样。那时的居里夫人一定像一个婴孩,最终才会得到那一点点儿闪光的镭。而就是这么一点点儿镭,就在整个世界上照亮了她的姓名、灵魂和生命。
“又长个儿了!”
“眼睫毛又长长了!”
“脸又长宽了!”
姐姐每隔几天来看孩子,都会发出类似的感叹。而我天天和孩子在一起,却总是嫌他长得太慢。
“什么是快?难道要孩子吃一天就上一斤膘的生长素?”姐姐说,“有时候自己下功夫的事情,就是有了长进也不觉得。”
姐姐的话忽然使我想起了许多文学爱好者和读者朋友向我求索“写作诀窍”的事。我蓦然发现:写作和养孩子在许多地方都大同小异。
难道不是吗?
文章要一个字一个字地去写,孩子要一天一天地去养。书要一本一本地去读,奶要一口一口地去喂。写作要一种人生一种人生地去体验,育儿要一种滋味一种滋味地去品尝。经历了无数的酸甜苦辣和欢喜悲哀,也经历了无数个艳艳旭日和漫漫长夜,文章有底蕴了,只有你知道这底蕴的源泉在哪里,正如孩子有灵气了,也只有你知道这灵气是从何而来。而孩子的灵气正如文章的底蕴一样,你亲手滋养却往往浑然不觉。——因为你已把太多的心血与精神耗尽其中。一个人,怎么会那么明晰地注意到另一个分解出来的自己呢?
因此,我个人觉得:对许多写作者而言,寻找“诀窍”如同寻找孩子的“生长素”一样浮躁而可笑。如果你能以母亲对待孩子的沉静、投入和热爱去对待每一篇文章每一个字,那便找到了最大的“诀窍”。
总之,写作和育儿一样,不仅是一件身体的事情,更是一件心灵的事情。每一个人在走进这两件事情时,都应当好自为之。
四
起初不大懂得,干什么都毛手毛脚的。挨了母亲好几次训斥,才知道:在孩子身边,任何动作都要轻柔,因为——孩子怕风。
“屋里哪来的风?”我问。
“没学过物理吗?空气的流动就是风。”母亲笑道,“开门有风,走路有风,拖鞋打地有风,掀一掀被子也有风。”
“那么,我举手投足穿衣戴帽就都有风了?”“当然。不过是风大风小而已。”
我惊奇地看着孩子。天哪,多么精灵的孩子,连这种微小的事物他都能够感知。风既然无处不在,那么孩子的这种感知不是也无所不至了吗?
孩子衬出了我的愚钝和衰老,让我明白:我必须带着对生活全新的敏锐触觉去“捕风捉影”,才会写出细致深切的好文章,也才能够像孩子一样纯净而新鲜地在年轮之外真正地长大。
五
关于孩子的笔记还有许多,如一串散乱的珍珠,虽然缺乏秩序,却天然地记载着孩子对我的充满生机的启示。它们将使我变得越来越接近于宽容和窨智,也将使我慢慢地成为一个神清气爽的女人和一个无限仁爱的母亲。我将一页页地保存起他们,把它们制成记忆里真实而幸福的标本。
感谢孩子。如果说我在有意中为他打开了一个世界,那么他在无意中,同样为我打开了一个世界。
第九次微笑
有一场积怨,已经疯长了许多年。到他长大的时候,终于成了他心中一棵非伐不可的巨树。
他精心策划了许久,决定去报仇,但是等到他藏着尖刀立至仇家的床前时,才忽然发现只有一个5个月大的婴儿在熟睡。其他的人,都不在家。
这是一个男婴,白白胖胖,十分可爱。不时地梦中微笑着——仇家只有这一个“独根苗儿”。
他从怀里摸出了刀,婴儿的笑容于是便映着刀的寒光又绽放开来。
他心上的岩石不由得一点一点松动起来。子不孝。父之过。可是父不善,难道也是子之过吗?
但是,无论如何,得有人去承受“过”的结果。他想。婴儿又笑起来。那笑容一丝丝地摧毁着他的意念。他思忖了一会儿,终于在心里暗暗定下一条规线:从现在起,等婴儿笑够8次,就杀了他。
如初春的柳枝在风中荡漾,婴儿的第一次微笑写在了脸上。
如盛夏的荷香穿越了水波,婴儿的第二次微笑写在了脸上。
如深秋的蓝天飞翔过雁群,婴儿的第三次微笑写在了脸上。
如严冬的腊梅映红了白雪,婴儿的第四次微笑写在了脸上。
第五次,第六次,第七次。
他把刀揣进怀里,转身而去。他不敢再去看那第八次微笑。他知道其实无论婴儿的第几次微笑对自己来说都不过是趋恶避善的一个借口。
现在,他要趋善避恶。他不再需要借口。
就在他要跨出门槛的一刹那,蓦然间,他听到了一阵极轻微的响动,他不禁回首——
如一年四季尽情倾洒的纯净阳光,婴儿的第八次微笑写在了脸上。
第八次。他喃喃而语。却没有意识到:其实是第九次。
第九次微笑,比大地还要宽容,比老酒还要厚重,比露珠还要晶莹,比婴儿还要透明。
那是他灵魂的微笑。
常常有许多这样的故事,可以从刀光开始,但是不一定要以剑影结束。在恨转变的地方,峡谷里的激流开始变得辽阔和平静。
黄瓜的吃法
一次,我和一位同学一起去医院看望过去的一位老师。在医院里,我们恰好碰到了老师的女儿。当我们辞别老师,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同学不由得叹道没想到老师桃李满天下,却都是为别人育果。自己家的田地倒荒了,——他的女儿,不是什么成器之人。”
“你怎么知道?”
“我在一边,悄悄地看到她吃了两根黄瓜。”她笑道。
“吃黄瓜怎么了?”我更加奇怪。
“你没注意吗?她吃黄瓜只吃瓜首,吃过瓜首就把后面的部分都扔掉了。谁都知道瓜首好吃,瓜尾难吃。可是都像她这样吃法,一两根黄瓜也就罢了,一辈子的光景怎么能够撑下去呢?”
我默然。心里却产生了深深的认同之感。是的,黄瓜的瓜首由蒂而生,养料充分,口味清甜,新鲜醇爽。而瓜尾却如人的发梢一样,因为滋补不及而枯燥淡寡,贫白如水。但是,谁能够让黄瓜只生首不生尾呢?没有人。既然他不可抗拒地生了瓜尾,那瓜尾就不是为了让你去轻轻松松地放弃,去逃避,去割舍,而是必须由你去迎接,去承担,去面对。只有如此,我们才能够真正击败这难以下咽的瓜尾,才能够在超越它的同时,去真正地品味、欣赏和珍惜瓜首的甘美。——一如我们多风多雨的旅程里,你决不能够只去迷恋绚丽的虹霓和幽艳的景致,更应当用你的脚步去踏实地丈量苛酷的霜雪,让你足底的血泡在严寒里,绽放成坚强的梅花。
也许,我们只有这样。不然,我们还能够怎样呢?既然我们没有能力去留甜不留苦地来肢解百味相融的生活,那么,就只有从首到尾地将它细细地体验一番,然后,把它修炼成一道绝伦的佳肴。
“喂,你说同学忽然又笑道,“我把吃黄瓜这样的小事和人家一辈子的大事扯到一起,是不是有点儿小题大做?”
我摇摇头。也许,在很多人眼睛里,这确实是有点儿小题大做,但是,我从来没有这么认为。人生中有多少大事不是先由这样的小事来看出精确的端倪和遥远的未来的呢?而这些小事,在某种意义上,也积累和酝酿出了以后的结果。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在我的心里,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小事。没有。
一节终生难忘的环保课
星期天,我去逛街。在回来的公共汽车上,幸运地找到了一个座位。于是,我坐下来,从包里取出了随身听,惬意地闭上双眼,很快便陶醉在萨克斯的飘逸旋律中。忽然,我觉出有人轻轻地触了触我。定睛一看,原来是个10岁左右的小女孩,她白皙健壮,头发微黄,眼睛清澈,微带一丝浅蓝,简直像一个可爱的卡通娃娃。她身后站着一个妇女,衣着简洁大方,看样子是她的妈妈。
我连忙起身,想给他们让座。
“不用了。我们下一站就到了。”小女孩说。
“那么,你还有什么事情?”
“你听这个,”她指了指我的随身听,“是不是要用很多电池?”
“是的我点点头得经常换。”
“那你换下来的旧电池呢?”
“扔了。”
“你不应该扔的。”小女孩的眼睛闪闪发亮,“你知道吗?你要是随便乱扔电池,就会对我们的身体产生危害。”
“人又不吃它,怎么会产生危害?”我饶有兴趣地问。我发现几乎全车厢的人都在关注我们的对话。在一片静谧之中,小女孩甜脆的声音越发显得晶莹动人!“你想,电池扔到了地上,天一下雨,电池里那些有害的化学物质就会渗进土里。土里会长庄稼,所以化学物质又进到了庄稼里。人要吃粮食,所以,这些可怕的东西又会进到我们的身体里。它们越存越多,等到你生孩子的时候,或者你孩子生孩子的时候,生出的宝宝就不健康了。”
“你瞎说什么!”她妈妈斥责着,悄悄地拽了拽她,一边歉意地对我笑笑。车厢里也有人笑起来。
“干嘛不让我说,我说得没错。”小女孩理直气壮地更加大声道,“我将来也想生个健康的小宝宝呢。”
车厢里的笑声更大了。
“干嘛笑我,有什么好笑的。”小女孩委屈地嘟嚷着,眼圈红了。
“不,没有人笑你,大家是在鼓励你,夸你说得好呢。”我忙安慰她。这些话似乎有些像撒谎,但是我觉得,这个谎撒得很有必要。
果然,小女孩点点头,神情又开朗起来。
车到站了,她们向车门走去。突然间,小女孩仿佛想起了什么,又回头对我极认真地说道阿姨,你要记住了,要是你在街上看见了别人扔的旧电池,也一定要捡起来。不过捡的时候不要直接拿,要垫一层手纸。还有,电池存多了,就交到麦当劳去,每个麦当劳都设有回收点。”
我使劲儿地点点头。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乱扔过废电池,这个陌生的小女孩,给我上了一节让我终生难忘的环保课。这节课的主题,便是她出自自然本性的对未来生活的无比纯洁的美好愿望——想生下一个健康的小宝宝。我知道,这种天使般的愿望不仅不应受到废电池的污染,而且更不应受到我们这些已经日趋淡漠麻木的成人们的怠慢。
自己的观音
一名虔诚的佛教徒遇到了难事,便去寺庙里求拜观音。走进庙里,才发现观音的像前也有一个人在拜,那个人长得和观音一模一样,丝毫不差。
“你是观音吗?”
“是。”那人答道。
“那你为何还拜自己?”
“因为我也遇到了难事。”观音笑道,“可我知道,求人不如求己。”
这是一则有关佛的趣谈,它让人深思,让人回味。想来凡人之所以为凡人,可能就是因为遇事喜欢求人。而观音之所以为观音,大约就是因为遇事只去求己吧——如此再想,如果人人都拥有遇事求己的那份坚强和自信,也许人人都会成为自己的观音!
穿裙子的故事
上大学时,一次,我喝水时不小心把水洒在了同宿舍一位女生阿美的鞋子上,正逢她心情不好,说了几句极难听的话。我一冲动便与她吵了起来。此后不久,两人虽然在其他同学的帮助下表示了和解,并且我诚心诚意地向她道了歉,但是她却一直对我心存嫌隙,只是平时不好发作。
国庆那天,我们宿舍与另一个男生宿舍举行联欢,时间定在晚上8点钟,因为有些急事,差几分钟时我才赶回来。同宿舍的另外四个女生都已打扮停当。一个女生去接电话,两个女生去楼下接男生,屋里只剩下我和她。她正悠闲地擦着鞋子。
匆匆忙忙地梳头、化妆,然后换上一件紧腰后扣长裙——因为是紧腰,所以后背上的排扣必须靠别人帮忙才能系上。
“阿美犹豫了片刻,我终于开口道帮我系一下扣子好吗?”她沉默了一会儿,“我正忙着呢,没看见?”她终于冷冷地说。“就系一下扣子呀!”“扣子怎么了?有谁说过扣子比鞋子重要?”她挑衅地看着我。从她的目光中,我感受到了一丝掩饰着的快意。这丝快意让我蓦然明白:她等待这个时机已经很久了。
我知道再请求也是徒劳,便欲下床,想请隔壁宿舍的女生帮忙。正在这时,只听得楼梯那边传来一阵愉悦的喧哗声——男生们上来了。
她飞快地放下擦鞋刷和擦鞋布,洗了洗手,然后打开了门。
“阿美!”我再次不甘心地喊。我已经别无他法,换衣服已经来不及,出门去便会和男生迎面撞上。她真的希望我如此尴尬?
然而,她却真的立在门边,没有回头。我仿佛看见她灿若春花的笑脸。而她的身影,对我则意味着一堵没有表情的铁墙。
我只有背靠着墙,坐在床上,做静若处子状,努力控制着不争气的眼泪。
开心的面容,开心的问候,整洁的衣着,亲切的调侃……人们一个个走了进来,小小的宿舍顿时成了欢乐的海洋。而我,则是海洋里一尾不得不沉默的小鱼。
“你坐在床上干吗?下来玩啊。”一个男生说。
“我的脚有些疼。”我说。
“咦,你刚才走得好好的啊。”她故作惊讶。
“是不想理我们?”又有男生戏言。
“哪里的话,是真的脚疼。阿美,你刚才不是踩我一脚吗?怎么忘得这么快?”
“大家吃糖。”一个女生似乎听出了话中的不和谐之音,赶忙把话岔开了。
然后就是海阔天空地聊天,痛快淋漓地唱歌,花样繁多地跳舞……在一张张朝气蓬勃的欢颜之后,是我凋零的花萼,一瓣瓣地为他们衬托背景。
“你到底怎么了?”终于,一位平常和我关系挺不错的男生坐在我的床边,悄悄地问。我欲言又止,却经不住他三番五次殷殷地询问,终于对他和盘托出。“我来!”他坚决地说,把手伸到我的身后。因着那份不容拒绝的恳切,我点了点头。
然而阿美还是不肯放过我,存心要出我的洋相。“你们俩在那儿说什么悄悄话?让大家都听听。”她大声说。那名男生的脸红了,但是他的手没有停下。我看着她。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是不是有特殊情况?”她咄咄逼人。满室轰然。
我咬了咬嘴唇,穿上鞋子站到地上。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我,我知道我不能再忍,我已经把自己忍到了绝境。
“其实你最清楚我们在干什么。”我看着大家,“我在请他帮我系扣子——这是我请求阿美而她却不肯做的事情。”我颤抖着声音一字一句地说。一室的人,都把眼神凝固在那里。她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做,怔怔地看着我。
“也许有人会认为我请男生为我系扣子是不自重,但是我却不这么认为。我们心本无邪,这也是无奈之举。至于自重不自重,”我直直地逼视着她,“我只知道,不懂得尊重别人的人才是真正的不自重。”众皆默然。
“你的尊严和我有什么关系?”许久,她底气不足地说。
“不仅和你有关系,和我们所有的人都有关系。”帮我系扣子的男生突然说因为我们都是人。尊严就是人的精神衣裳。”
她没有说话。忽然间,她哭了。
我的泪水也莫名其妙地落下来。有羞愤,有委屈,有酸涩,也有不能承受的复杂况味。
这是我大学时代和同学之间发生的最激烈的一次冲突。毕业多年之后,想起那一幕,我心里仍隐隐作痛。特别是现在,那种以作践他人为乐,损人脸面为荣的事情,仍时时发生在身边的同事、老人、孩子和妇人身上。许多人至今仍不明白,伤害别人的尊严,其实正是丢失自己的尊严;作践你的同类,也是作践你自己啊。
也许,阿美当初对此的不懂,仅仅是因为年轻,但是,有太多太多人对此不懂,却并不是因为年轻。
缆车里有一双高举的手
“缆车上升的速度极为缓慢,一步步向终点站靠拢。眼看缆车就要靠近平台,司机做开门准备工作,正要招呼大家准备依次下车,上面接车的工作人员也开始着手接车,打开平台护栏铁栅门。就在这一瞬间,缆车却突然掉头下滑。工作人员见状大吃一惊,立即猛按上行键,但已失灵,紧急制动也无济于事……当缆车下滑了30米之后,速度陡然加快,随着‘嘭’的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数秒钟内,这个满载36人的庞然大物轰然坠入110多米的深谷……缆车坠地的一刹那,一位父亲眼疾手快,将自己的儿子举过头顶骑在自己的脖子上,双手牢牢抓紧。结果孩子只受了点轻伤,而这位伟大的父亲,却在缆车坠地后10余分钟就永远地合上了双眼……”
这是1999年10月20日《经济日报》上的一则报道。读后,我默默无声。
许多同事也都读了。读后,就感慨着议论起来:怎么可能呢?那么小的缆车,那么拥挤的人,而且还处于急速下滑的不平衡状态,在那样白马过隙的一刻,在那样惊心动魄的一刻,怎么可能把孩子举过头顶且牢牢抓紧?
怎么可能呢?人们一遍又一遍地质疑。
真是奇迹啊。人们一遍又一遍地赞叹。
我环视了一下周围,发现质疑和赞叹的都是还没有结婚或者是婚后还没有孩子的人。那些为人父母的人,则都如我一样默默无声。
说什么好呢?又有什么必要说呢?
我忽然想起我曾经听说过的另一件事情:一位厨师在煎鱼时偶然发现油锅里有一些鱼总是竭尽全力地躬起身子。厨师很纳闷,特意把鱼解剖开,这才发现:鱼肚子里藏有小鱼。
那位厨师,从此不再煎鱼。“我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他如是说。
鱼不会说话,不会表白,是最平凡不过的鱼。厨师整日里烟熏火燎,油盐酱醋,是最平凡不过的厨师。但是,他们同样也担得起记者对缆车里的父亲所用的那个修饰词:伟大。——面对他们的孩子。
难道他们不伟大吗?
鱼在水草中自由自在遨游的时候,在抗拒不了诱惑吞吃美饵的时候;厨师在和菜贩子讨价还价的时候;人们在为评职称忿忿不平的时候;缆车里的那位不知名的男子在分年货跟人吵架的时候;人们在因为醉酒胡吹瞎侃的时候,甚至是在公共汽车上偶尔逃票的时候……他们都是最卑微的生命。这种卑微的状态很可能占据了他们外在表现的绝大部分,使他们看起来像是一粒粒空气里的灰尘。
然而,我们就能够因此去否认他们在孩子面前所释放出的最强烈的爱的光华吗?
决不能。
这种光华,就像空气中珍贵的氧气。平日里,他们就无声无息地混搅在灰尘中,常常会显得那么平面,那么单调,甚至是那么乏味。但是,当他们爆发出来的时候,却有着任何情感都比拟不了的丰盈、芬芳和醇厚。正是这种光华,成就了他们的灵魂,让他们拥有了一种最自然最熨帖最真实的伟大。
每一位父母都会拥有这种潜在的伟大。不谦虚地说,也包括我。但是,我并不渴望这样的伟大。为,这是用死亡映衬出来的绚丽。当然,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也绝对不会逃避。我会用我全部的绚丽为孩子织出属于他的深情锦缎。
让我努力而不被你记
让我受苦而不被你睹
只知斟酒,不知饮酒
只知制饼,不知留饼
倒出生命来使你得幸福
不知从何时起,我的脑海里深深地刻上了这一段话。我相信,这段话可以为缆车里那位父亲高举的双手以及任何一位父母的心做出一种精湛的诠释。
门在哪里
四个即将毕业的女大学生在某单位实习,都想留下来。但是老板说只能留一个人。而这四个人的能力其实不相上下,平时的表现都不错,让他难以取舍。
一天,一位衣衫破旧的陌生男人来找老板。他的神情唯唯诺诺,胆怯萎缩,一看就是变相乞讨的那种人。老板不在,那人便尴尬地站在那里傻等。四个女孩子静静地坐在一边做着各自的事情。终于,一个女孩心有不忍,请那人坐下,站起来给他倒了一杯纯水。
“噢,水还可以这样倒啊。”那个男人注视着女孩倒水的动作,恍然大悟地感慨。
其他的三个女孩都捂着嘴偷偷地笑。但是倒水的女孩却还是认真而简洁地给他讲述了一下倒水的原理。
那人喝完水,又等了一会儿,可能是觉得无趣,起身要走。不知是近视还是惶恐,他居然找不到门。
“门在哪里?”他问。一边茫然四顾。
有个女孩不由地笑出声来。
倒水的女孩闻声而起,将他引到门边,为他打开门,又把他送到门外,指点他走出办公大楼。而屋内的女孩子们则爆发出一阵欢快的大笑。
老板回来后,有人又把这件事情当做趣闻讲给老板听,老板也笑了,没说什么。不久,留用人员确定了下来,是那个倒水和开门的女孩。
后来,老板对全体员工细谈了他留用这个女孩的原因。他说进门都是客。”不论是什么目的什么装扮的人,我们首先应当懂得在礼仪上尊重人家,这是必备的处世修养。另外,更深层的原因是,这个女孩子给人讲解倒水的方法和给他开门的行为让我尤为感动。她懂得自己知道如何倒水和门在哪里并不是因为自己聪明过人,而是因为自己在这个屋子里的时间比陌生人要长,在环境熟悉上占有优势,如此而已。而那个陌生人对这些事情的好奇和笨拙,也只是由于环境的生疏和时间的关系。试想,如果我们也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就肯定能对那里的一切了如指掌吗?将心比心,我们也需要这样柔和的引导和这样温暖的阐释。这是对人更宝贵的理解和关怀。所以,”老板顿了顿,“从一个陌生人的角度,我选择她。从一个老板的角度,我更选择她。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关于人的事情。我相信,她既然能够如此善良如此周全地做好这件关于人的事情,她就一定能够更加优秀地完成自己的工作。”
而另外三个女孩子,临走的时候也没有弄明白:为什么她们会败在倒水开门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上,而老板又为什么会对这样的小事那么看重。
网络上的一种真实方式
朋友是个不折不扣的网虫,废寝忘食地投入网中,通宵达旦,夜以继日。眼看他一天天地瘦比黄花,我们便都劝他节制些,他笑道:“人家不是有句话叫‘痛并快乐着’么?我是‘累’并快乐着。”
“上网真的那么好么?”我质疑。
“想听真话吗?”他的神情郑重起来,“我的最大体会是:如果你不是什么专业人士,也不想去发关于网络的财,那你就不要整天泡在网上。网上的信息确实很丰富,但是那些大多数都是泡沫,对你没有什么用处,可信性也太低。如果让这种渺茫的海洋把你淹死,那大约是世界上最没意思的事情了。另外也别进什么聊天室,且不说不知和你聊天的人是不是一条狗,即使你知道那是一个人,那又怎么样呢?你不知道他何时到来,也少知道他会何时消失。他的语言、心情、思想和他的名字一样都是限时注册的,是虚幻的。用这样的方式和人打交道,常有见鬼的感觉。”
我大笑起来。
“网络真的挺可怕的。我是没办法摆脱他的魔爪了。”他无奈地摇摇头,“我像是抽鸦片中了毒瘾,戒不掉了。”
朋友既爱且恨的神情成一个鲜明的镜头经典地定格在我的脑海里。当然我并没有全盘接纳。他的话虽然有趣,不过似乎有些偏颇。——其实每个人都是从自己的角度去看问题的,必然会偏颇,我也一样。我不大上网,也很少去聊天。那天晚上,也许是朋友的话触动了我的某一根神经,很少聊天的我进了我们地方的一个聊天室。随着鼠标的轻灵跃动,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堆奇奇怪怪的话语。那些话大约只有聊天的双方才能明白。名字自然都是假得不能再假的。
如果用真名聊天不知会怎样?我突然想,于是就用“乔叶”注了册,进了聊天室。老老实实地向大家问了好,果然马上有人过来和我聊,对方名叫“八大金刚”。
“喂,你是被选为本市十大新闻人物、十大杰出青年、作协副主席、政协常委的那个乔叶吗?”他一连串地问。我蓦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危险,如同一个没有面具的人在参加假面舞会,虽然坦率,但是也太被动了。一一何况,我好歹也算是地方上的一个知名人士。
“懂不懂规矩啊老弟,”我飞快地敲着键,“用她的名字不犯法吧?我刚读了她一篇文章,受了一点影响。”“失礼失礼。喜欢她的文章吗?”
“没什么感觉。一般般吧。你呢?”
“有的不错,有的太差。”
“哪些太差?”
“差的文章忘还忘不过来呢,哪里会特意去记!”我有些恼怒。忽然又明白过来:此时自己是局外人。我必须得表现得若无其事,而且还要认真地听下去。这种宝贵的毫无顾忌的发言,平时可听得到么?
“你觉得她的文章主要差在哪里?”我继续套他的话。“单调,矫情,思路不够宽,文笔有局限,小家子气太浓……”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我不由地又跳出了角色,为自己辩护起来。
“知道有局限就更应该努力去认识和突破。”他在这句话后面呈现给我一个得意的笑脸。
“你对。”稍停了停,我承认。
之后又聊了许多,哲学、小说、散文、诗歌,纪实文学以及我们地方上的几个作家。他居然都能侃侃而谈,知之甚详。我边和他聊边感慨:我们地方上还有这样聪明的人!
聊了一个多小时,我想下线了,便向他道别。他道:“往后没事儿多来几次,大伙多聊聊,说不定会给你的创作带来什么灵感呢。”
“我不创作,何来灵感?”
“你就是乔叶。别装了。”“何以见得?”
“仅有一处便可证明。”
“请明示。”我仿佛看见了他得意的笑脸。
“刚开始聊时我说乔叶的文章有的不错,有的太差。如果你不是乔叶,你一定会问哪些不错,以便互相交流。但是你却只关心哪些太差,差在哪里。一般读者的兴趣只在于欣赏和享受,只有文学评论家和作者才会深究利弊得失。你是文学评论家吗?不是。所以你只能是乔叶。”
“……”我哑口无言,表现了大跌眼镜的模样,几乎就要认输了。
见我默许,他乘胜追击,继续损我你的伪装技能太臭了,你一上来我就确认了你。别把网络上的人想得那么弱智。”他开了一个最过分的在网上却又是最平常的玩笑,“你在我面前几乎就是裸体的。”
天!我几乎就要仓皇逃窜,然而想想又太吃亏了,不甘心。终于我淡淡道阁下的智商我实在钦佩。不过随你怎么说,挨骂落好的都算在乔叶账上,与我无关。我确实是学文艺理论专业的,有一点点底子。请不要再用对待乔叶的口气和我讲话了,”我还使用了各网通用的“大话西游式”语言,“饶命啊英雄!”
他顿了顿,似乎在思索,最后终于说你也很优秀,希望以后多见面!”
我连忙告辞。又有几个人过来和我打招呼,我怕再遇髙手,不敢回应,退下网来。忆起方才的一幕,我忽然觉得:惟其虚假,网络才可以那么直率,惟其自由,网络才显得生机盎然,惟其丰富,网络才让人有余地自选,惟其复杂,网络才可以成为一个独立的王国,拥有一个不能估测的未来。而在这一切一切之中,网络又自有它的一种真实。这种真实仿佛能给人一个充裕的空间去释放自己。人们互相宠爱,也互相嘲弄,互相抨击,也互相欣赏;互相贬低,也互相宽容。这是一个巨大的舞台,任何人都可以成为自己的主角。只要你愿意。谁说只有看戏的人是真实的?演戏的人可能比看戏的人更真实。——也许惟其拥有了这种真实,网络才显得魅力无限。
不是吗?
任何一个事物都有他不可避免的优点和缺点,都有他存在和发展的理由与趋向。网络也是。它必然会伸出越来越长的触角伸入到我们的生活中去,我们要做的,也许不是沉溺它,更不是拒绝它,而是尽量客观地使用它和尽量智慧地面对它。
现在,我偶尔也上网,但只看对自己有用的东西,偶尔也聊天,但绝不用自己的真姓名。
第一和第二
一次,和一个女大学生聊天,我询问她上高中时的情形,她说她总是第二名。
“那是不是挺失落的?”
“从来没有。”她笑道,“说出来也许你不相信,我非常喜欢做第二。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自己似乎是有意识地在保持第二的位置。”
我惊奇地看着她为什么?”
“因为第二没有第一的压力,却有着追赶第一使自己继续进步的动力。没有第一那些不必要的虚名和荣誉,却有着与第一不分上下的实力和精神。而在胸襟和气度上,第二又比第一胜出许多:第一容易骄傲自大,第二知道山外有山。第一的目标往往是要保持地位,第二的境界却是更上一层楼。第一一般不能够冷静地面对失败,第二对失败的承受却会比较平和。第一常常会拘泥于自身的局限,而第二却会从对第一的观望中结晶出自己特有的超脱和悠远——总之,第二虽然是处在第二的位置上,占据的却是第一的心情和姿态。”
我不由地微笑。她的话显然是她学业多年提炼出的精华。当然适用于她自己。从以上这些理由来看,她这个第二自然有她的舒适和高妙之处,这种人是懂得让自己松弛的聪明人。但是在实际生活中,却也有许多身处第二的始终停留在第二的档次,而不少居于第一的人也确实无愧于第一的称谓——其实这体现到某位具体的人身上,就全靠个体的悟性和智慧了。
我还注意到,她所信奉的这些第二的所有的闪光点,其实都是以第一的深暗背景来生辉的,由此推想,做第一的人就显得更加不易,更加卓绝,从而也更让人敬畏。因为,他必须永远战胜最强大的敌人——自己,才有可能成为恒久的第一。
所以,世界上从来就鲜有公认第一的人。即使有,这个第一必定不认为自己就是第一,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第一。
插着吸管的可口可乐
有一则花絮似的短新闻,已经读过好几年了,但我始终无法淡忘。
那一年,土耳其发生了7. 4级大地震。在这次大地震中,有将近两万人遭到了灭顶之灾。10岁的以色列小女孩希林幸运地被人从废墟中挖了出来。她重返地面的第一句话居然是你有没有插着吸管的可口可乐?”
“你有没有插着吸管的可口可乐?”如果她只是渴了,她可以要不论怎么样能喝就行的水。可她要的却是可口可乐,而且还要插着吸管。我无法得知她的心态,不过,我推想,在那时,插着吸管的可口可乐也许是她在恶梦中所向往的外面那个繁华世间最具体最可爱的象征,是她活着的最充分的理由和最强大的动力。于是,她被救后的第一句话就必然是它。于是,鲜灵灵活泼泼的生命在大灾难面前不打一丝折扣,带着最原始的激情、最本质的生机和最完美的青春力量喷薄而出,让人如闻天籁,一见倾倒。于是,如同我大病初愈时第一次闻到的爆米花的香气一样,如同某个著名作家去逝前喃喃叙说着巧克力的名字一样,如同二战后德国每个家庭的餐桌上都摆放的鲜花一样,一杯插着吸管的可口可乐成为了这个心如珍珠的小女孩对这个世界最纯净的依恋,最强烈的热爱和最深情的表达。
“你有插着吸管的可口可乐吗?”当小希林说出这句话时,许多人不由地微笑起来。报纸上评论说她稚气未消,童心正盛。我觉得评论得太肤浅了。
我对她和她这句肃然起敬。
最沉重的土豆丝
一位朋友曾经对我讲过一个关于她自己的故事:
我是一个独生女,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也许是望女成凤吧,他们从小就对我十分严厉。虽然在生活上不亏待我一点儿,但在思想上却很少和我交流,在学习上更是髙压管制,从不放松。当时就觉得他们很残酷,现在才明白,他们和其他盲目溺爱孩子的父母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溺爱的方式不同而已。
我十分孤独,所以在我开始学习写作文起,我就养成了主动写日记的习惯。每天晚上做完功课之后,我都要尽情地在日记上倾吐我的酸甜苦辣和我的秘密心情。日记,成了我最要好的朋友。
在这种状况下,我考上了市内最好的中学。学校离家很远,为了节省往返的时间,我每天早上都带着午餐去上学,中午在学校里把饭盒一热,就在教室里吃。带午餐的同学挺多,大家免不了就会在一起“交流”。要是觉得哪个同学带的什么菜好,我就会在日记里提上一笔,有时有人夸我带的菜,我也会顺手写上一两句。
开始还没留意,后来,我慢慢发现,凡是我在日记里记过的那些味道不错的好菜,隔上一两天,妈妈就会让它们又出现在我的饭盒里。莫非,妈妈偷看了我的日记?我不愿意相信。在这之前,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我的日记本就在抽屉里放着,我从没有上过锁。我丝毫没有怀疑过父母,他们一个是工程师,一个是编辑,那么温文尔雅,风度翩翩,怎么会这么做呢?
但是,我不愿意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我发现日记里的书签好几次被挪动了。——对这种细节,青春期的我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敏感。
可我还是没有贸然出击,我想了一个花招儿。那天晚上,我在日记里写道:“中午,大家在教室里吃各自带的盒饭。张伟丽带的是土豆丝,是用青椒丝和瘦肉丝拌着炒的,脆脆的,麻麻的,真香!张伟丽的妈妈真好!张伟丽真幸福!”
第三天早上,我打开饭盒,扑入眼帘的便是青椒丝和瘦肉丝拌着炒出来的香喷喷的土豆丝!
我愤怒极了,当即把饭盒扣在地上。妈妈吓愣了,呆呆地看着我。
“你是不是看了我的日记?”我冷冷说道。
妈妈说不出话来。爸爸走过来说就算看了又怎么样?你也不能这样对待你妈妈呀!”
“那你们是怎么对待我的?知不知道你们这种行为有多么不道德!多么虚伪!多么卑鄙!”我叫道。说完我就冲出门,在大街上逛了一天。
那是我第一次逃学。我忽然发现,这个世界实在是令我绝望:连父母都不值得信任,生命还有什么意义?连生命都没有意义了,那学习呀、成绩呀、考试呀、未来呀、前途呀等等这些附属品更是不值一提。现在想起来似乎难以置信,但我当时确实就是这样钻进了牛角尖里,开始了严重的心理封锁和自我幽闭。我整天自暴自弃,无所事事,迟到早退,游手好闲。
往后的事情可想而知:我成了那个城市少有的问题少女,被校方建议休学两年。
休学之后,也是无处可去。那时候,在这个城市里,心理医生和心理诊所还是些许人闻所未闻的新鲜名词。我就那么守在家里,和父母几乎不搭腔。他们想和我说话,我也不理他们。我把自己关在房里胡思乱想,有几次甚至差点儿割腕自杀,只是因为勇气不足而临场退却了。过了一段时间,爸爸给我办了好几个图书馆的借书证,我就开始去外面看书。就这样,我熬过了漫长的两年——现在想来,能熬过那两年,还真亏了那些书呢。
这之后,我又到一所普通高中复读,髙中毕业又上大学,大学毕业后顺理成章地参加了工作。不知不觉间,我的生活又步人了正轨,唱歌、跳舞、交朋友,成了一名平凡而快乐的年轻人,以前的阴影似乎已经渐渐隐去了。
24岁生日那天,妈妈做了很多菜,其中一道菜就是土豆丝。看到土豆丝,我一下子想起了旧事,便开玩笑地谈起我当时的糟糕状况。没想到,父母眼睛当时就都湿了。妈妈说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看到一盒土豆丝把你弄成了那样,我真是连死的心思都有啊!”
我十分震惊。我从没想到,那盒土豆丝居然在父母的心上也压了这么多年,并且膨胀成了沉重的千斤重担。而且他们负载的是自己和女儿的双重痛苦。
当年他们固然有错,但从本质上讲,他们也是为了我好。他们虽然是父母,可也并不是圣人,他们也有犯错误的权利,有也在人生中不断学习的权利。也像我一样,是个会受委屈的孩子,需要在犯错误和学习的过程中得到理解和宽容。
此时,我终于明白了,也许我们对待父母最公正的态度,就是用成人的态度而不是孩子的态度。只有这样,我们才可能与他们平等地沟通和交流,才能设身处地地理解他们,尊重他们。
“父母虽然不能完全理解我们,但父母之爱仍然是我们生命中最重要最宝贵的财富!”这是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话。讲故事的朋友最后说而我想说的却是:如果父母能够试着理解我们,我们也能够试着去理解父母,那么,这两种理解和爱便可以融汇成我们生命中最重要最宝贵也最美好最恒久的财富。”
敏感的人
敏感的人是尖刻的人。
敏感的人常常尖刻。也有不常常尖刻的时候,那一定是在偶尔心动的瞬间,他对体味的迷恋胜过他表达时的快感。
敏感的人很容易尖刻。也有不容易尖刻的人,那一定是因为他已经尖刻到了极致,无路可走,便以宽容和超越的容颜返回。敏感的人其实都是尖刻的人。有的人喜欢显示这种毛刺,有意无意间去扎痛别人。有的人却把它制成柔软细微的毛刷,只在内心梳理自己。敏感的人是极度热爱生命和在意生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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