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什么,这些天来,我常常想起那样一个下午。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母亲要去给玉米喷药,喊我去,我不情愿地说我又不会喷药,让我去干什么?再说我还要看书呢!”
“不是让你喷药。因为喷壶太沉,我背不上肩,让你去帮我往肩上送送喷壶。”母亲小心地说,“你可以带书去,坐在井边的树荫下看书。”我满脸不高兴,又实在想不出搪塞的理由,只好去了。
没有一丝风,天热得正狠,玉米长得还不及膝,一脚便可以踩折一棵,所以走在田间需要分外地小心。我帮母亲背上喷壶之后,便坐在树荫下,毫无意识地看着她缓缓地在玉米的隙地间移动。
喷药是玉米生长期间必须的一道劳动工序,就是用定量的药兑上定量的水装在喷壶里,然后左手操作压杆,右手挥动喷嘴,均匀而细致地为每一棵玉米镀上一层“保护衣”。喷壶灌满至少要有三四十斤重,每次回来,母亲的背都湿得透透的,不知是汗水还是药水。
“下次不要背这么多了!”我说。
“傻丫头,好不容易来回跑一趟,太少了不值得。”母亲说。
“我也试试吧。”我的语气明显缺乏诚意——我实在畏惧喷壶这种充满了怪味的重物,可是我巳经18岁了,目睹母亲的劳累而无动于衷,我又感到愧疚。
“不用了。你不会。再说我巳经沾了手,就别染上你了。”母亲说,“你看你的书吧。”
我在心底暗暗长嘘了一口气,居然觉得如释重负。
最后一壶药喷完的时候,已经夕阳西下了。
“怎么样?热不热?”母亲边洗手边问。
“还好。就是井边的蚊子太多。”我很随意地说。
“咬出疙瘩了吗?回家赶紧用清凉油抹抹。”母亲说。
我们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闲话回了家。回家后的情形我已经记得不太清楚了,只知道母亲吃过饭后就躺在了竹椅上,一睡一整夜,而我“搂”着电视机一直看到“再见”。
一晃多年过去了,母亲患脑溢血去世也巳多年。冥冥之中,我一直清晰地记着这件我们母女生活中最平凡最微不足道的小事。
其实,这不是一件小事。
大千世界,父母对儿女的溺爱有各种各样的方式:富贵人家让儿女一掷千金,小康门户让儿女精吃细咽,而我的母亲,一个拙辞讷言的农妇,一位年过半百的人母,对我最常见的溺爱就是那个盛夏午后田边井旁的清凉绿荫。
18岁的我,身体懒惰,心灵肤浅,矫情地谦让之后便是坦然地享受。然而,即使是矫情地谦让,也让母亲感到满足,而我坦然地享受,更使她觉得安慰。
天底下还有哪一种爱,和母亲的爱是一样的呢?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一向喜好咬文嚼字的我,曾经在多种场合对这首歌里“享不了”三个字的用法提出质疑,认为用得实在不规范,意思也实在表达得不到位。
“怎么不到位?享不了就是享受不完的意思嘛!”一次,一位朋友对我反驳道。
我蓦然怔住了,为自己的迂和愚感到无地自容。如此明白的话,我居然一直愚钝不解,就像那个下午,我坐在树下读一本早已忘记了名字的闲书,而母亲,却背着沉重的喷壶,一步一步缓缓地行走在玉米的缝隙中,竟然问我“热不热”!
我的眼泪涌了出来。我明白:对我的爱,母亲是一条奔腾不息的大河;对母亲的爱,我则是一条喧嚣浮躁的小溪,永远永远只能是她的支流。
父亲的请帖
父亲一直是我们所惧怕的那种人,沉默、暴躁、独断、专横,除非遇到很重大的事情,否则一般很少和我们直言搭腔。日常生活里,常常都是由母亲为我们传达“圣旨”。若我们规规矩矩照着办也就罢了,如有一丝违拗,他就会大发雷霆,“龙颜”大怒,直到我们屈服为止。
父亲是爱我们的吗?有时候我会在心底里不由自主地偸偷疑问。他对我们到底是出于血缘之亲而不得不尽的责任和义务,还是有深井一样的爱而不习惯打开或者是根本不会打开?
我不知道。
和父亲的矛盾激化是在谈恋爱以后。
那是我第一次领着男友回家。从始至终,父亲一言不发。等到男友吃过饭告辞时,他却对他冷冷地说了一句:以后你不要再来了。
那时的我,可以忍耐一切,却不可以忍耐任何人去逼迫和轻视我的爱情。于是,我理直气壮地和父亲吵了个天翻地覆。——后来才知道,其实父亲对男友并没有什么成见,只是想要惯性地摆一摆未来岳父的架子和权威而巳。可以说,在很大程度上,是我的激烈反应大大深化了矛盾,损伤了父亲的尊严。
“你滚!再也不要回来!”父亲大喊。
正是满世界疯跑的年龄,我可不怕滚。我简单地打点了一下自己的东西,便很英雄地摔门而去,住进了单位的单身宿舍。
这样一住,就是大半年。
深冬时节,男友向我求婚。我打电话和母亲商量。母亲急急地跑来了:“你爸不点头,怎么办?”不点头根本没关系。”我大义凜然,“是我结婚。”
“可你也是他的心头肉啊。”
“我可没听他这么说过。”
“怎么都像孩子似的!”母亲哭起来。
“那我回家。”我不忍了,“他肯吗?”
“我再劝劝他。”母亲慌慌地又赶回去。3天之后,再来看我时,神情更沮丧,“他还是不吐口。”
“可我们的日子都快要订了,请帖都准备好了。”
母亲只是一个劲儿地哭。难怪她伤心。爷儿俩,她谁的家也当不了。
“要不这样,我给爸发一个请帖吧。反正我礼到了。他随意。”最后,我这样决定。
一张大红的请帖上,我潇洒地签上了我和男友的名字。不知父亲看到会怎样,总之一定不会高兴吧。不过,我也算是尽力而为了。我自我安慰着。
婚期一天天临近,父亲仍然没有表示让我回家。母亲也渐渐打消了让我从家里嫁出去的梦想,开始把结婚用品一件件地往宿舍里给我送。偶尔坐下来,就只会发愁:父亲在怎样生闷气,亲戚们会怎样笑话,场面将怎样难堪……
婚期前一星期,下了一场大雪。第二天一早,我一打开门,便惊奇地发现我们这一排宿舍门口的雪被扫得干干净净。清爽的路面一直延伸到单位的大门外面。
一定是传达室的老师傅干的。我忙跑过去道谢。
“不是我。是一个老头儿,一大早就扫到咱单位门口了。问他名字,他怎么也不肯说。”
我跑到大门口。门口没有一个扫雪的人。我只看见,有一条清晰的路,通向着一个我最熟悉的方向——我的家。
从单位到我家,有两公里远。
沿着这条路,我走到了家门口。母亲看见我,居然愣了愣怎么回来了?”
“爸爸给我下了一张请帖。”我笑道。
“不是你给你爸下的请帖吗?怎么变成了你爸给你下请帖?”母亲更加惊奇,“你爸还会下请帖?”
父亲就站在院子里,他不回头,也不答话,只是默默地、默默地掸着冬青树上的积雪。
我第一次发现,他的倔强原来是这么温柔。
最后一枚金币
这个故事源于一个非常古老而动人的传说。
很久以前,某地有一户名门旺族,代代经商,家资甚丰。传到第四代时,家道终于开始衰落。——这第四代继承人,是一个既懒惰又好赌的人,他的朋友除了赌棍之外,便只有一只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小猫。
一天,这个继承人终于迎来了倾家荡产的一刻,但是,面对亲友的教诲他仍然充耳不闻,不知悔改。他嬢皮笑脸地对着小猫开玩笑道乖,快去带些金币回来吧。”第二天,小猫果真衔了一枚金币回来了。主人非常开心,拿着金币便去了赌场,转眼便输掉了。回来后,他又对小猫说乖,你再去拿一枚金币吧。”小猫看了看主人,慢慢地离开了。不久,它果然又衔了一枚金币回来,执迷不悟的主人马上又把钱输掉了。他对小猫又张开了口:“你再去拿一枚金币吧,这是最后一次了。”小猫迟疑着,终于疲倦地离开了。主人有些奇怪,忽然间,他觉得猫咪好像越来越瘦小了。他便跟在了小猫的后面,想知道个究竟。
他看到小猫来到了一间小庙前,念念有词地诚心祈祷。他静静地溜到小猫身后,听它这样唱着拿走一点耳朵,拿走一点儿手,拿走一点儿肚子,拿走一点儿毛发,给我一些金币……”然后,小猫的身体越来越小,终于完全消失了,而地上就只剩下了一枚熠熠生辉的金币。
这个浪荡子郑重地拾起了这枚金币。从此,他不再赌博,开始发奋工作。成功之后,他为这个小猫打造了一尊金像。
可是,即使是金像又有什么用呢?这只小猫不可能回来了。每当想到那只没有呼吸的小猫雕像静静站在那里的情形,我都会感到深深的酸涩、凄凉和疼痛。这个故事让我明白了两个道理:一、我们平日轻松花费的钱财从某种意义上讲并不是钱财,而是我在消耗生命所换来的不等价替代品。二有些悔悟要让心灵早早地支楞起耳朵倾听,并且要及时地去表达和行动,否则就会付出极其昂贵的学费。
钉上铁蹄去远行
很深很晚的夜晚,我独自在小餐馆里吃了饭,然后慢慢地向家里走着。忽然间,我听到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哒哒哒,哒哒哒……”回头望去,只见一个人赶着一辆马车,正在这个由城里直通城外的道路上悠然而行。昏黄的路灯下,那个赶车的人垂着首,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那匹马孤寂地走着,不急不徐。
突然间,我看到了它闪着黑光的蹄。
那是铁蹄。
很小的时候,我看见马脚上的铁蹄,便问奶奶为什么有的马脚是肉的,有的马脚却是铁的呢?”奶奶说所有的马,小时候的脚都是肉的,长大以后就得给它们钉上铁蹄。只有钉上铁蹄,马才不会被针啊钉啊玻璃片什么的东西划破,只有钉上铁蹄,马才能走很长很长的路。”看着那些马,想到它们小小的脚将被铁怎样无情地包住,那种锥心的疼痛又将怎样深深地被楔进肉里,我的心头都会涌起一种无法言喻的颤栗和恐惧。这太残忍了。我想。
现在,我方才彻底明白它的必然,方才明白:这种残忍同时也意味着一种仁慈。
也许,每个人也都是这样吧。小时候,谁的皮肤都是娇嫩的丝绸,谁的眼睛都是晶莹的露珠,谁的心都是昂贵的宝石。谁也受不得冷遇,谁也不喜欢被轻视,谁都想要一帆风顺,谁都渴望平步青云。但是,红尘不是你一个人的。慢慢长大了你就会明白:美景永远是那么遥远,仿佛不历尽艰辛就不可能抵达。在如此迢迢的路上,你必须用毅力、决心和意志去炼就一双自己的铁蹄,然后把铁蹄牢牢地套上你的脚板。在锻造的过程中,你必然会伤,必然会痛,但是,你决不能退缩,你必须坚持。因为——如果你不甘于坐井观天的生活,你就必须得承受足下钉蹄的痛苦。
就是这么简单。
钉上了铁蹄,和铁蹄也磨合好了,你就慢慢地拥有了强韧。于是你开始真正地远行。你把你途经的土地踏出了翠绿的青草,你把你路边的小径踏出了缤纷的鲜花。铁蹄让内心的梦想唱出了醉人的歌吟,铁蹄让精致的灵魂流出了芬芳的香气。——真正的铁蹄造就的,必是一匹真正的骏马,而真正的骏马需要的不是什么金鞍银蹬,那都是与马无关的东西。它需要的,只是真正的铁蹄啊。
亦如一个人,和他的那颗心。
你想远行吗?把自己当成一匹骏马吧。
你想当一匹骏马吗?给自己钉上铁蹄吧。
你给自己钉上铁蹄了吗?那么也许你还应当记住:千万不要让铁蹄把你变得冰冷、顽固、僵化、偏执。铁蹄是你行走世界的车辇,但决不是你隔绝世界的屏障。在铁蹄的呵护下,也许你只有让自己变得更智慧、更博大、更深沉、更宽容、更生动。这样才不辜负远行的意义。
你准备好了吗?
婚姻如辫
“爱情,只在婚前起作用。婚后起作用的,是责任。”一位朋友曾对我如是说。无独有偶,最近看一部婚恋题材的电视剧,剧中人居然也说出了类似的话:“婚后能保持的爱情还有多少?不错,是有一些夫妻鸡皮鹤发了还在相濡以沫地生活,那是因为婚姻生活中有太多割舍不掉的点滴把他们维系在一起,至多只能算是亲情。”
听了这话,心里特别不是滋味。我从不否认责任的作用:爱情没有责任,不会有婚姻;婚姻没有责任,不会有家庭。但是婚后起作用的,真是只有亲情和责任吗?
我不相信。
婚姻不是变魔术,婚前量足质优的爱情婚后立马就会销声匿迹。大自然有太多的形式转换,爱情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正如一滴美酒,滴在时间的小杯里,酒味就会显得浓些;滴在时间的大杯里,酒味就会淡些,有些甚至会淡至若无。但是只要你不盲目地“跟着感觉”,只要你认真地去品味它,那么无论多么大的杯子,那一滴酒的成分必定还在。
其实,细细想来,婚姻前的爱情就像是一头乌黑亮丽的披肩发,清纯,洒脱,飘逸,可爱多变。而婚姻后的爱情就像是一条梳好的辫子,显得整洁、安宁,富有秩序。如果你以为把披肩发辫成辫子头发就会减少,那不是太可笑了吗?——当然,如果你自己不注重婚后的爱情营养从而导致脱发,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把生命扛上肩膀
虽是经过了漫长而真切的煎熬,但是,当掌心里实实在在地立着一个小小的孩子时,我还是困惑地不敢相信。
有两句有趣的俗语臭虫说它的孩子香,刺猬说它的孩子光。”自家的孩子在自己眼里总是格外乖巧。凡俗的我,当然也不例外。尽管在心里明明知道自己的孩子和别人的孩子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却还是觉得他分外地好。
其实,也知道好的不是孩子,而是自己对孩子投注的那份专一执著的真爱和无与伦比的深情。从这一点来说,人自私的本质简直是无孔不入。
有一天,我蓦然发现:老人和婴儿都没有牙齿。
这是一个不值得惊奇的事实。我惊奇的只是事实背后的对照:婴儿无牙让人觉得有趣和喜悦,老人无牙让人觉得迷茫而伤感。因为,婴儿虽然暂时没有牙,但是充满了萌生的希望,而老人的无牙,却充满了逝者如斯的苍凉。
时间常常傲慢地主宰着命运的游戏。
人生许多雷同
在没有当母亲之前,见到别人的小孩子,总会故作亲热地逗一逗。与其说是喜欢孩子,不如说是为了讨大人的开心,心里还暗暗嘲弄当爹娘的可笑。
及至自己有了孩子,逢到别人逗他时,不论人家是真情还是假意,心里居然也不由自主地陶醉得很。这才明白为什么人们会写出“可怜天下父母心”的句子,也方明白什么叫做自欺欺人和自得其乐。
四
“你说,许多人逗孩子时为什么喜欢把孩子扛到肩膀上去?”一天,正痴迷心理学的丈夫突然问我。
“喜欢孩子呗。爱孩子呗。要把孩子宠得高髙在上呗”。
“太肤浅了,”他摇头叹道,“这其实是一种深刻的象征。”
我惊奇地看着他。
“这意味着父母如果真的爱孩子,就应当这样视野开阔地去爱,髙瞻远瞩地去爱。这样才能爱得有收获,爱得有前途。”
我笑而不语,但是在心里,我对他的话却充满了由衷的信服和赞叹。难道不是吗?如果每一个身为父母的人都能这样珍重地把上天赐予自己的生命扛上自己坚实的肩膀,任何一个平凡的孩子都会像真正的天使一样在湛蓝的天空里展翅翱翔。
创造浪漫
生过孩子之后,他和她开始了分床而居的生活。白天对工作疲惫而紧张的招架,晚上对孩子单调而忙乱的操劳,使二人之间的话越来越少。“我有个郑重的要求。”女人首先意识到了他们之间潜伏的危机,一天,她对男人说。
“什么要求?”男人漫不经心地问。
“每天抱我一分钟。”
男人看了女人一眼,笑了:“有必要吗?”
“我提出了这个要求,就证明十分有必要。你发出了这个疑问,就证明更有必要。”
“情在心里,何必表达?”
“当初你要是不表达,我们就不可能结婚。”
“当初是当初,现在不是更深沉了吗?”
“不表达未必就深沉,表达了未必就是矫饰。”
两人吵了起来。最后,为了能早点儿平息战争上床安歇,男人妥协了。他走到床边,抱了女人一分钟,笑道:“你这个虚荣的家伙!”
“每个女人都会对爱情虚荣。”她说。
此后,每一天,他都会抽个时间抱她一会儿,有时是1分钟,有时是10分钟,有时甚至是一个或几个小时。每次抱过她后,他都会开玩笑道我又完成今天的任务了。”
“爱的任务是幸福的任务,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女人说。
渐渐地,两人的关系充满了一种新鲜的和谐。在每天拥抱的时候,虽然两人常常什么也不说,但这种沉默与未拥抱时的沉默在情境与意味上是有着天壤之别的。
终于有一天,女人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长期进修。临上火车前,她对他说:“你终于暂时解脱这个任务了。”“我怕我会想念这个任务呢。”男人笑道。
果然,她到学院的第二天就接到了他的电话爱的任务是幸福的任务,我明白了。”男人的声音在电话里异常温存。“每天我都要打一个一分钟的电话给你,就像我每天一分钟的拥抱。你可以接,也可以不接,只要你听到那铃声,想到我,我就满意了。”
女人的眼睛顿时溢成了两汪深深的泉水。
“你们真浪漫呀!”“每天一分钟”的电话拥抱很快被同学们传为美谈,大家纷纷羡慕地对她感慨,之后又疑问结婚这么多年了,怎么可能还这么热?”
“壶里的水热不热只和炉里的煤存得是不是足火燃得是不是旺有关系,和时间反而没有什么绝对的关系,只要煤足火旺,时间越长越会是一种有效的催热剂。”女人道,“当然,还看烧水的人是不是在用心烧这一壶浪漫的水女人的话很平常,这也确实是一个平常的故事,但是故事的回声并不一定都这么美好。更多的尾章黯淡无比,激情飞越的碰撞之后,婚姻质朴得如一位村姑。人们常常以“平淡是真”为借口,逃避对长久拥有的那份感情的麻木和粗糙,却不明白,如果我们像习惯于一天天去遗落爱情那样习惯一天天地去经营爱情,那么,放在我们掌心和胸口的爱情就绝对不会冰冷。
如何经营?吃饭是一种经营,育子是一种经营,同甘共苦是一种经营,倾诉和表达也是一种经营。我从不否认有积蕴深久而不需表达的爱情,但是,对我们这些心性浮躁的凡夫俗子来说,爱情,尤其是婚姻中的爱情更需要去虔诚地保持和刻意地维护。所以,女人会说,不表达未必就是深沉——也许根本就是没有;表达了未必就是矫饰——也许这正是另一种形式的深沉。
恋爱时,我们寻求浪漫。蜜月时,我们享受浪漫;但是,今天携手并肩的茫茫风雨中,我们却需要创造浪漫。因为只有创造浪漫,我们才有可能从始至终去享受真正的心的浪漫。最后,我想说的是:这是一则真实的提示。因为,那个男人,就是我的丈夫。那个女人,就是我。
天湿了,天干
“文革”后期,我才几岁。但是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当时家里缺粮的情形。5个孩子,3个大人,生产队里分得的那一点点麦粒根本就不足以煳口。于是,妈妈偷偷地给别人绣花换点儿粮食,爸爸从机关给的口食中千方百计省出一些,奶奶绞尽脑汁用春天的柳芽、槐花、杨叶和榆钱为我们做出各种能够替代粮食的美味……当我们终于分到田地,可以放开胆子把肚子填饱的时候,奶奶笑道:“天湿了,天干哥哥考大学的时候,第一年以3分之差落榜。为了减轻家庭负担,第二年他决定躲在家里自学。于是,无论是白天黑夜还是严寒酷暑,哥哥的小土屋总是亮着灯,关着门,里面静悄悄的,恍若无人。第二次参加髙考,他差了两分。第三年,他终于像一只蛾飞出了茧——他考上了。奶奶做葱油饼和长擀面为他送行,看着哥哥呼呼噜噜吃下去,红着眼圈道天湿了,天干。”
长大后,我选择了写作,睡思梦想都是发表文章。可是每一次寄出的稿件皆是石沉大海。在许多瞬间,我都绝望得想要放弃,真要放弃时,却又是满怀的不舍,然而继续前行又缺乏足够的动力。彼时的我,仿佛进人了一条古怪的遂道,不肯后退,也看不到前方的亮光,只能摸着冰凉的石壁,徒然地踌躇、犹豫和叹息。一个黄昏,正在做饭的奶奶突然说出了那句让我久违了的话粥不熬不香甜,人不熬不成材,只要熬够了,都会有出头之日。天湿了,天干!”
我豁然开朗。一年后,发表了自己的处女作。
天湿了,天干。一切风暴都会平息,一切霜雪都会融化。没有永远封冻的河流,也没有永远干枯的树木。面对灾难,面对痛楚,如果我实在没有能力去抵抗、拒绝和改变,那么我们最需要付出的就是柔韧的等待和心灵的坚持,这是我们最平静最有力的方式。
天湿了,天干。如果认定你想要做、喜欢做、适合做也应该做的事情,那就千万不要半途而废。不要被短暂的泥泞缠住了脚步,否则你不仅会失去整个蔚蓝的天空,还会失去那道通向幸福和理想之境的如桥彩虹。
天湿了,天干。在最漫长的黑夜中,在最艰辛的挫磨下,在最苦涩的滋味里,做最沉闷的事情时,如果你实践了这句话,你就终会明白:湿的只是眼里浅浅的泪水,干的却是永远深情的笑容。
时间往往证明:命运是爱我们的。
天湿了,天干。
坚持的力量
凜凜的冬天,我和朋友相约去看刚刚上映的《花样年华》,她属于“北漂族”,即没有北京户口没有固定职业漂流在北京的人。且漂得有些年头了。我常说她漂得没有多大意思,不如回去。她却总是笑而不答。
《花样年华》是新获戛纳电影节大奖的影片。王家卫导演,张曼玉和梁朝伟主演。据说非常好看,等到开始看时才发觉:好看归好看,整体风格却是非常压抑的。
故事发生在1962年的香港,报社编辑周慕云和邻居苏丽珍发现他们的爱人相互偷情,两人在交往中也渐生情愫,但都没有跨出那一步。后来周去异国。1966年周回港,终未能与苏再遇,独自一人对着吴哥窟倾诉心声。
梁朝伟因这部影片而获得了戛纳节的影帝桂冠,但是作为女人,我更认同和喜欢张曼玉的表演。她演得是那样的认真,那样的好!——我甚至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她。有人干脆在报上呼吁说这部电影应当作为中国女演员的必修课。
是的,张曼玉是演透了这个女人。她原本是个平凡平安的女人,也希望自己能够平凡平安到底。可是她没有想到:在婚姻生活中,仅有一个人做好是远远不够的。她发现了那个秘密,凭着敏感与直觉。她隐忍着那个秘密,承受着悲伤和沉郁。在昏暗中,她寻找着惺惺相惜的人。他们约会了,其实不是为了证实他们早已发现的事实,而是互相寻找一种同情,甚至同谋的报复。至此,一个女人的体贴、幸福、婉约、寂寥、愁怨、委屈、惆怅、怀念,甚至轻佻的怀春,娇媚的自恃,全都有了。淋漓尽致。
但是,她也有她的原则。
有一个细节,是周慕云对苏丽珍说:“今晚别回去了。”那样英俊温和的面目,那样富有磁性的声音,那样深切的相知和相暖,共同构成一种巨大的诱惑。她动摇着,犹豫着,终于还是走开了,说我先生是不会这么说的。”这么拒绝着,她对自己是不满意的,也是不甘心的。于是影片又虚拟了一个情节。这次是她先开口说今晚别回去了。”她一边说一边用手划着这个不是自己先生的男人的领带,充满了挑逗和暗示。但她很快就收回了自己的举动,让情绪又落到了原处。这两种开局,引导的结果都不是放纵。她不是不会,而是没有。因为,他们不会像别人那样。“我们跟他们不一样。”他们经常这么说。于是,他们在整个戏中都只是处于临界状态,没有接吻,没有床戏。他们跟欲望保持着距离。他们压抑着彼此的激情。演到最后,他们的坚持仿佛就成了他们的最后意义。
影片接近尾声时,男子坦白说我以为我们会和别人不同。但其实并没有。”他指的是他们彼此倾慕得世俗。他们是俗人,当然会世俗。但是,惟其对世俗,坚持才会显得更有意义。——神仙往往不需要坚持什么,他们无欲则刚,有足够的能力去抵挡。而俗人正因为俗,才会去爱。
一样都是俗。然而,归根结底,他们还是跟其他的俗人不太一样。因为,他们在坚持。而且,坚持到了最后。
曾经有人说过一句非常精彩的话飞着的天鹅一定是天鹅,伤了残了落了地的天鹅也还是天鹅,而一旦做成菜吃下去,无论什么都已成粪土了。”他们就是飞着的天鹅,有一度几乎落了地,但还是飞起来了。他们越往下坚持,就越无法不坚持。有人认为这坚持辜负了“花样年华”,没什么意义和必要,但若不坚持,这一切就只是一个临如粪土的故事,不是更没有意义和必要吗?
斗争是沉默的、寂静的,挣扎是复杂的、酸楚的,他们在进退中张弛,低悬而未落,坚持就是内心原则的主题。
也许正是这种坚持,使阴暗脆弱的人生呈现出了丰腴的意义。
影片名字《花样年华》,原来我只以为取于一首哀艳的老歌。后来才明白它的寓意早已髙过了那首老歌。“花样年华”是“美好的时光”。是的,是美好的时光。凡是用内心的岁月,无论当时多么痛楚、遗憾和伤感,过后回味起来的时候,感觉都一定是充实的、坦然的,美好的,值得的。
余韵悠长的还有张曼玉的服装。她从头到尾穿的都是旗袍。共有20多件,样式一模一样,领子高高的,如盔甲一样。身边不断地有观众议论说太单调了,不明白为什么。我知道我明白,那意味的不仅是传统的维护,更重要的是精神的坚持。这已经不仅仅是一部怀旧的电影,它更是一部孤独的电影。如果研究它获奖的理由,我深信,其中一个重要的因素,便是它凭借着强大的内心的力量取胜。
回去的路上,我和朋友久久没有说话。我忽然决定以后再也不劝她回去了。她坚持流浪肯定有她自己的感受和理由。我尊重她。当然不仅仅是她,从某种意义上讲,也许还有太多坚持的事物都得我去深深地欣赏和由衷地尊重。
爱情的底片
他是一个优秀的男人,硕士毕业后留校任教。女友漂亮聪慧,在一家出版社当编辑。
两人中规中矩地相识了一年多,眼看谈婚论嫁就要摆上议事日程,忽然间,女友提出分手。
“为什么?”他一遍遍地问,好奇大于生气你究竟对我什么不满意?工作、学历还是家庭?或者是我的处世态度和生活作风有什么问题?”
“都不是。”女友说,“只是因为那张照片。”
他的心不禁一颤。
那是一张极普通的照片。是他与一位女学生的合影。他常去一家成人进修学院讲课,每次讲课时,那个女学生都会坐在教室的最前排,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看。下课了就给他端一杯水,然后和一大帮同学围着他聊东聊西。他对她印象不错,和她在一起时也挺舒服。但也仅此而已。
“她端水给你时,你有什么感觉?”女友追问。
“学生给老师端水不是很正常吗?”
“那她盯着你看时呢?”
“也很自然啊。老师怎么能怕学生看。”
“那我盯你看看试试。”女友道。然后便死死地盯住他。有几分试探,又有几分认真。
“开什么玩笑。”他却觉得浑身不自在了,忙拿话题岔开。
不久,就出现了那张照片。那是一次课间休息时,一位同学不知怎地随身带了一架相机,还剩下几张胶卷没拍完,便对着同学们胡乱抓拍,忽然看见他正和她说着什么,便顺手给拍了下来。不过拍得实在是不错;他和她的脸挨得很近,额头几乎抵着,目光相对,会心微笑。他的神情如暖暖的春风,她的神情如漾漾的春水。
“拍的时候,你在想什么?”自从见到这张照片,女友就絮絮地问。
“当时正在说话,哪里顾得上多想什么。”
“那么,你们在说什么?”
“不记得了。”他淡然道,“不过是一张照片,别太在意。”
“你们看来可是真的挺好。”女友的神情带着些微微的惆怅。
“那不过是一张照片。”他有些急了,“我现在就可以撕掉它!”
“撕掉照片容易,可是你能撕掉那个人吗?”
“我和她只是师生,至多算是朋友。”他气愤地说。“不信你可以去调查!”
“有些东西连你自己都没发现,我又能够去查什么?”女友幽幽地说,“相信我,我绝不是无中生有。她很适合你,你也很适合她。你之所以和她没有故事,是因为你在有意识地为我负责,从而无意识地把她关在了情感圈外。”
“你根本没见过她,怎么知道她适合我?”
“不要以为这张照片不算什么,有时候,一句话语,一个动作,一声叹息都足以暴露一切。”女友指着照片上的他和她,“你仔细看看她的眉毛,她的眼睛。再仔细看看你的笑容,你的神情……你是喜欢她的,是不是?”
他沉默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现在追究起来,他真是一点儿都不讨厌她,也可以说是喜欢她。如果他有意让这种喜欢延伸下去,这种喜欢有可能会变成很喜欢,甚至是爱。
“然而,我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却从没有照过一张这么和谐的照片。”女友说着翻开了影集。果然,他和女友的每一张照片都带着些莫名其妙的生涩、紧张、惶恐和故作姿态。
亦如他和女友所谓的爱情。
“可是,你总不能为这样一张照片和我分手吧!”
“那有什么不能呢?”女友静静地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我无法更细致地分析,你也不要太违心地否定。这张貌似友谊的照片背后,其实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爱情潜质。”
他无语。
二人终于分了手,当别人问为什么时,他们都保持缄默,是的,说出来谁会相信呢?一年多的朝夕相处有意栽培竟然抵不过一瞬间拍下的一张随意的照片。
后来,他真的和那个女孩结了婚。正如女友所说的那样,他和她彼此确实更为适合。他这才明白女友是个在情感上多么锋利和精明的女人,那张他一直自以为是的友谊合影,居然是一页被她一眼看清的只有在暗房冲洗时才能目睹的爱情底片。
他也方才明白:有时候关于心灵的某些事情,在某些人的视线里,一丝一毫也不能隐藏。
过马路,左右看
“过马路,左右看呀!”每次出门,母亲都会这么说,一遍又一遍。
起初还心不在焉地答应着,后来就烦了:“我不是弱智,您就省省心吧。”
母亲就沉默了。
“过马路,左右看呀!”下次出门时,母亲的声音依然会如约而起。
我便不再顶撞她。知道无用。只是心里有些疑惑:为什么母亲的心像是水上的皮球一样,有着那么一种顽固的担心和夸张的忧虑?怎么会养成这样一种小题大做的习惯和作风?直到朋友出车祸的那一天。
“对你说过多少遍——过马路,左右看——过马路,左右看——你怎么就不听呢?”一进病房,就看见朋友的母亲坐在病床前哀泣低诉你倒是说说,你和我倔有什么好处呢?”
“阿姨,这次车祸和她没关系的。”另一位朋友在一边劝慰。
“没关系?那被撞着的不是我的姑娘?”
“我的意思是说,她不负什么责任。”
“那也得过马路,左右看!”老太太似乎蛮不讲理。
朋友还想解释,被我一把拉了出去。看着朋友无奈而茫然的神情,想起母亲一遍遍对我说过的这六个字,心头忽然漾起一种异样的波澜。
“也许,糊涂的是我们。”我轻轻地说。
“过马路,左右看呀!”等到儿子出世,每逢小阿姨抱他出门,我都追在后面,一次又一次地喊。
“姐姐,你才二十几岁的人,怎么就这么啰嗦。”一天,小阿姨直率地说。
我站在那里,欲语无言。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完成了从女儿到母亲的角色转换,我口里所吐的,已经是所有母亲都熟悉的台词了。我怎么才能让她明白:所有的母亲都不会对儿女省心所有的母亲都会对儿女啰嗦?或者令她知晓母亲的心不是水上飘浮的皮球而是水下脉脉无尽的波流?再或者去告诉她:爱情是细腻华美的丝绸,友人是横跨时空的彩带,泛泛之交是随用随弃的方便袋,只有母亲才是底色最纯净质地最厚密的家织土布?
现在,小阿姨和我的儿子一样,都只是拥有母亲的孩子,这就是他们的幸福。因为,孩子永远是可以拒绝母亲的孩子,但是母亲却永远是无法拒绝孩子的母亲。
关于公平
我有两个小侄儿,哥哥8岁,弟弟5岁。一天,我给他们买了几瓶酸奶,不一会儿,弟弟就在一边哭起来,原来,哥哥以游戏为名,把弟弟的酸奶全都哄走了。
于是,我便代小的向大的讨伐。
“这是我劳动所得的,你批评我没有道理。”他嘟着嘴说。
“你是怎么劳动的?”我笑问。
他很快演示了一下。十七骗不了十八,其中的门道我一目了然。
“咱们俩玩好不好?我能把你的酸奶全都贏走。”我说。
他不服气地看着我,点了点头。仅仅几分钟之后,酸奶便全到了我这边。
“你欺负小孩子,这不公平!”他嚷道。
“你和弟弟玩游戏时,大约不觉得自己是个小孩子吧。”
“和你比就是小孩子。”
“你知道和弟弟比你是大人,和姑姑比你是小孩子,那你就真的不是小孩子了。”我笑道。
这场小小的“家庭风波”就这样被我的“强权”和“霸道”平息了。我却对“公平”这个词产生了一种细致而微妙的感触。求取公平的方式似乎是竞争,而竞争的前提其实也离不开公平。那么最原始最基本的公平从哪里来?最终又将抵达哪里?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星夜赶科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穷在街前无人问,富到深山有远亲。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追求与放弃,权贵与平民,人情与世故,冷热与炎凉,正义与邪恶……世界种种斗争的前提和结果中,其实从没有什么绝对的公平。如果一定要说有,那也只是不同的斗争者相应收获的精神渣滓和心灵金玉而巳。
贺卡散题
送贺卡仿佛是十几岁孩子们的事情。可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有舍弃这个习惯。因为有些人确实值得怀念,而有一些人又确实需要祝福,更重要的是:我想让自己永远保持着感情上的青春步伐,以免自己会以一种可怕的惰性对一切力所能及的珍贵礼仪冷漠和忘怀——用这种孩子气的方式。
有一次,接到了朋友一张稍带有些戏谑口吻的有奖明信片,他在卡上如此写道不知道这一张贺卡能不能中奖,如果不中,请你不要失望,因为里面还有一种更保值的东西,深深地,深深地在其中隐藏。”
读后不禁一笑,对他的言外意自然有着默契的会意。在我心里,有奖明信片的奖从来都不是什么重要的目标,甚至我常常会忘了兑奖。当然中奖了也没有什么不好,但是再大的奖也只属于商品刺激的手段和范畴,我只看重那一张张朴实的硬纸,和纸上心灵相聚的节日盛会。
也常常会接到一些读者朋友寄来的不署名的贺卡,不年不节的,并没有丝毫时间的限制和定义。仿佛处处都可以降临并笼罩我的如意光环。他们不需要我为他们做任何事情,甚至连自己的姓名也不愿意留下,只让我为一个地址牵挂。他们惟一需要我做的,就是无条件地接受他们的祝福。每每读到这样的贺卡,我的心头总是潮涌起一种复杂的幸福。说真的,我并没有为他们刻意地去做什么,只是在自私地为物质生存和精神生存写着一些尽量美好的东西而已。能够得到他们的承认和肯定,我就已经很满足了,但是他们送给我的总比我自己暗地里期盼的更多。
后来我终于不再对他们期盼什么,我只是平静地写着。因为我知道,这些亲爱的读者是最公平和最真诚的。如果我做得够好,我就一定能够得到。同样,如果我没有得到,那一定是因为我做得不够好。
四
那天,在整理抽屉的时候,突然发现一张过了期的空白的邮政明信片,像一个小孩子一样乖乖地睡卧在一个角落。我捡起它,仔细端详着,却怎么也想不起为什么把它孤零零地遗忘在了这里。然而,这是一张贺卡,总应当让它成就了一张贺卡的真正意义,才算对得起它。可是,把这样一张过期的贺卡寄给谁似乎都不合适。沉吟了良久,我终于提起笔,在贺卡上写下了几句小诗:
这一张贺卡留给自己
希望今年的成绩
不要辜负以往的努力
留给自己的还有这一年的时光啊
是沙滩上上帝恩賜的珍珠
等待我去郑重地拾起
勇敢地去沐浴未知的风雨
冷静地去观望绚丽的虹霓
让最真实的生活去锤炼自己吧
让最智慧的思想一步步地把自己萌生
又把自己高高地托起
五
所有的贺卡中,有一类贺卡,是我特别要珍放起来的。这就是朋友们自制的贺卡。
自制贺卡最流行的时候大约是在上学期间,那时有时间,也有心情,更有集体浪漫的大环境。毕业之后,尘世的灰土一点一点覆盖了我们的脸,不要说别人,就连我自己都把一年一度的贺卡当成了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才让这个任务得以延伸为一个美好的习惯,能够把这个习惯维持下来就常常使我沾沾自喜了,哪里还会坐下来一笔一画地去自制贺卡呢?
对照着自己的这副德行,我自然要钦佩那些至今能够坚持自制贺卡的人,并且由衷地珍视这些贺卡。也许会有人说:既然心意是一样的纯粹,又何必把印刷的贺卡与自制的贺卡分得那么清楚呢?其实,在我心里,心意的纯粹程度与实际的行为之间或多或少总是有些联系的。比如,一样都是好朋友,收到贺卡与没有收到贺卡的感觉会一样吗?同样,每当我接到自制的贺卡,眼前就会浮现出朋友们专注伏案的神情,从他们手中诞生的贺卡怎么会和大街上千篇一律并且明码标价的贺卡一样具有完全重合的意义呢?
美好的饥饿
现在,我正在施行运动减肥。每天,我都抛去单车,强迫自己走路上班。家离单位有8站路,一般需走50分钟。快一点就45分钟,慢一点就一个小时。
很快,我发现这种方式对我的意志而言,真是一种惨烈的斗争。在这种斗争中,体力的坚持倒是不足挂齿,最难以抗拒的,是来回路上美食的诱惑。
清早,虽然喝过了牛奶,但是我的饥饿感依然尤其鲜明,食欲依然十分旺盛。而沿街则全是各式各样的早点摊儿:馄饨馅鲜皮薄,小包子白嫩如玉,热干面油香料足,炸圈饼焦脆芬芳,豆浆滑爽可口,米粥滚热喷香,油条松胀可爱,炒肝滋味浓厚……我竭力命令自己加快脚步走过这些摊点,甚至每过一个摊点就对自己说:如果你想去吃它,你就白走了两天路!
也方才明白:人和自己斗争,会有多么多么困难。所谓的坚强,实在是不容易做到的。
下午回来,需要做同样的斗争:左边一处小巧玲珑的素菜馆,左边一家赫赫有名的牛肉面店,肯德基正在增送小礼物,麦当劳又有超值套餐了。两个月后的中秋节大战已在色彩缤纷的月饼盒外硝烟四起,肥牛火锅的雪白横幅正如秋风的旗帜在抖动飞扬。重庆的麻辣烫,新疆的大盘鸡,云南的过桥米线,陕西的手工酿皮……
喧哗的街道,亲切的街道,充满生活气息的温暖的街道。但是,我却不敢让自己驻足。因为稍一驻足,就可能意味着我健身计划的全盘崩溃。一驻足,也怕应了“得不到才是最好,得到了就会失望”的魔鬼旧话。然而,最最重要的是,一驻足,就会失去这种饥饿着的美好感觉。
饥饿到极端,自然使成为了一种虐待。但是,我一直以为,像我体会到的这种饥饿,真的是十分十分美好。因为这种饥饿鲜活无比地调动起了我几乎锈钝的味觉、嗅觉和听觉,唤起了我每日甘饱至麻木的神经对一切食品的生动回应。——我甚至能够闻到几十米之外香菜和芹菜细微有别的气味,也能不看一眼便分辨出鸡肉和鸡胗在烧烤时发出的不同声响。每逢走过它们的时候,既仿佛在同一帮敌人斗争,又仿佛是在和一群朋友问候:
“喂,你好,又见面了!”
“是啊。你看起来可真鲜美!”
“那快过来亲密接触一下吧。”
“不,我可不接受你的邀请。”
“偶尔放纵一下没什么的。”
“有了一次就会有十次,我可不想前功尽弃……”最后,终于回到家里,用心做好自己要吃的菜,在餐桌边郑重地坐下,欣悦地拿起筷子时,我的心头就会涌起那样一种虔诚的感恩:感谢生命。感谢粮食。也每逢这时,我就会充分理解和尊重外国人吃饭前的习惯仪式:祈祷。
也许,人真的是有许多恶劣的低贱的本性,需要自己去刻意地克制和拔髙。也许,真的是这样:适当地空一空胃口,才会倍加感知佳肴;适当地空一空大脑,才会倍加汲取智慧;适当地空一空心灵,才会倍加珍惜情感;适当地空一空一个人的一切拥有,他才会看得到因命运宠爱所赐给他的全部财富。
而我,却只是在每日里以自己的方式这样行走着,因饥饿而感觉着美好,也因为美好而不再感觉饥饿。
孤本与通本
冬季刚过,省里的世纪散文专题研讨会便召开了。一位素日里便以无拘无束、放荡不羁闻名的女士在发言时大声疾呼:“千万不要理会别人怎么看你,怎么说你。你一定要无所顾忌地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任何事!人绝对不能太委屈自己。因为,你是这个世界上空前绝后的一个孤本!”
一言即出,举座皆叹。仿佛都为个人性情的极致发挥找到了最充分的理由和依据。然而,我始终无言。无言并非认同,我只是对她的话有一种复杂的疑惑和不安的遐想。
固然,每个人都是人世间的一个孤本,永远永远不会有生命再和你雷同。父与子不同,母与女不同,姊与妹不同,弟与兄不同,夫与妻不同。就连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双胞胎也不尽相同……从肉体的外貌特征上来讲,每个人都是不能重复的惟一;从情感历程和心路轨迹上看,每个人饮下的都是不留配方的新酒;从每个人在岁月中或重或轻或长或短的影响和历史而言,每个人登记都是独此一家的主页。甚至可以说,从你出现在人世间起,你就拥有了成为孤本的事实。
但是,是孤本又怎样?这种孤本的属性是你与生俱来的属性,是万能的造物主赋予每一种生灵都有的属性,自然也就是每一个与你擦肩而过的人都有的属性。你,到底有什么可骄傲的呢?——从这个意义上讲,你不过是芸芸众生中一个最平凡最庸常的通本啊。
通本,往往是数量上泛滥而质量上低下的。从某种角度来看,一被诞生出来,我们每个人的生命就都以泛滥的姿态投人到了这低下的洪流中。有人沉醉灯红酒绿,有人迷恋锦衣玉食,有人羡慕香车宝马,有人酷爱笙歌艳舞……“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如此短暂的生命,谁都想活得精彩,谁都想过得惬意,谁都想在精彩惬意的同时,在洪流中留下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或者成为一尾鲜亮可爱的小鱼,或者成为一束绚丽晶莹的珊瑚,或者成为一叶乘风破浪的小舟,或者成为一艘宏伟坚固的大船。那么,你要努力做的,就不是及时行乐,为所欲为——那样你连做一般通本的机会都没有,倒有可能做负值的通本。也不是放纵自我,无视他人——因为每个人的自由都来自于他人相对的自律感,无论在社会生活中,还是在文字领域里。你能够做的,只有在自己做事的时候,尽心尽力;在自己做人的时候,尽善尽美。然后,紧紧抓住客观赐予我们的做孤本的机会,把通本中所有的杂质和污秽淘净,把灵魂的真金留下,给孤本以不能衡量的、不可销毁的、无法代替的孤本价值!
这,也许才是纯粹的孤本。
另外,我还认识到一点:孤本的审定不在于形式。容貌、装扮、行动、举止、理论……这些都不能衡量孤本的深度、广度和髙度。也许,真正的孤本应当像达?芬奇的《蒙娜丽莎》一样,于沉静的微笑里,留下自己永恒的色泽。
遥远的创可贴
我是在收拾书桌时看到那块创可贴的。我拿着那块创可贴很是纳闷了一阵儿。我想不起我什么时候以何种途径弄来了这块创可贴,也想不出要拿它来做什么用,且为什么又取而弃之,把它塞到了两本书的夹缝中。我想来想去怎么也想不明白。其实我知道这个世界千头万绪,我不可能什么都想明白——事实上我也真的想不明白。这种习惯好听点儿讲是思索或思考,不好听点儿就是瞎琢磨乱寻思发神经——当然这仅仅是针对我自己而言的。
我就这么面对着这块创可贴凝神了许久,终于把它装在了我的衣袋里。然后我有条不紊地背上坤包,心安理得地走出了家门。我总算给创可贴找了一个暂时的归宿,总算没有白白凝神十几分钟,总算取得了一项阶段性成果——能够为自己的行为做出一个结局性的解释,这是我的又一个臭毛病或者说是许多人的幸福之一。
我就这么擎着我充满臭毛病的大脑揣着这块创可贴出了门,上了18路公共汽车。我打算去柳荫公园。我已经至少5年没有去过那个地方了。
距离柳荫公园还有两站地的时候,车上的人骤然多了起来。我缩在车厢中部的柔软地带,随着车体的震动悠然地在圆盘上旋转着自己。周围的人潮水般地拥挤着,每个人似乎都在承受相同的命运,但是再仔细去看,却会发现每个人的状态其实又各不相同。
不知为什么,我一直比较喜欢坐公共汽车,比较喜欢坐车时的这些感觉。其实坐公共汽车时,热闹的似乎只是车外的街道与人流,车里的人多是静默的。在这种静默中,我饶有兴致地观察着那些来来往往上上下下的人,觉得有滋有味,其乐无穷。看着看着,我忽然觉得汽车本身就是一个完整世界的缩影。从时间上讲,有人先来,有人后到,有人中途上车;从目的上看,有人坐全程,有人坐若干站,有人只坐一站,还有人一开始就上错了车;从待遇上讲,有人是单票,有人是月票,有人是免票;从境况上讲,有人坐着,有人站着,有人挤着。有人能得到别人的让座,有人却连车都上不了。人少的时候,车里冷清得出魂,人们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地保持着距离。而人多的时候,车里热闹得就像赶集,每个人的前后左右都有人贴着,彼此陌生而又紧密,无关而又有关,不可更改。
就在我正进行这种习惯性的思考时,我忽然清晰地感觉到有一个男人紧紧贴住了我。
我嗅出一了丝不怀好意的味道。
我抬起头看了看他。据说盯住人看会使心里有鬼的人产生畏惧感。
但他没有看我。然而在我的目光中,他的面部肌肉还是在微微地紧张起来。
可是他的双腿仍在毫不懈怠地使劲儿。
我有点儿麻木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我在公共汽车上已经不止一次地遇到过这种骚扰了。朋友说这是因为我长得像一个柔弱的初中生。我不清楚这样的解释是否合理,但我确实比较容易受到攻击。我常常被这种男人从车厢这头追到车厢那头,或是干脆中途换车。我不明白这些男人为什么要这样?这种公开而隐秘的意淫能满足他们一种什么样的欲望?能给他们带来一种什么样的快感?我甚至猜想他们只是希望或喜欢看到某种惊惶失措的表情。当这个社会以越来越强者的要求去对待他们的时候,这些男人中的弱者,是否就想以这种卑琐而怯懦的行为来获取平衡和自己对自己的认可?
也许这只是我的一种单纯的想象而已。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样想的。我甚至不知道什么是强者什么是弱者什么是善良什么是丑恶。也许什么都不是。
那个男人仍在力所能及地挤压着我。他显然有点儿得意忘形了,脸庞也似乎兴奋得有点儿扭曲。
快到福河新村站的时候,我从密植的人群中艰难地穿行到了车厢的另一端。然而我很快发现那个男人也跟了过来。
瞧这车挤的,想找个宽敞点儿的地方都找不着。怪不得要计划生育。他边说边朝我靠过来,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眼神带着一丝暧昧不清的笑容轻轻地掠过我的面容。
他又贴住了我。浑浊的气息越来越浓重。
我微微漾起一种恶心。我真渴望能一下子飞到福河新村站去。
我想逃逸。
逃逸。我喜欢这个词儿。逃是一种溃败,而逸则是一种超越。在溃败中能获得一种超越,就仿佛陶渊明不去做官去种豆李白失宠后去游山一样,令我神往。而我之所以神往是因为我做不到。做不到的时候,那些膨胀的想象就会悄悄地溜出来,让我的梦幻过一番现实的瘾。于是此时,当这个男人越来越紧密地迫近我时,我的想象便在大脑中一遍遍放纵地呐喊:离开那个男人!离开那个男人!——我相信此时如果我临窗,我一定会毫不犹登地从窗口跳下去,以此来完成我的想象。
车嘎然而止。
堵车了。
绝望一下子笼罩了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熬下来,我必须忍受这个男人,我不能像泼妇一样对他大吵大骂。
为什么必须?为什么不能?
因为他会回击,他会打我,而周围的人都会漠然而视,甚至还会有一些幸灾乐祸者饶有兴趣地去猜测那些难以启齿的细节。我无法面对这些想象,甚至无法想象我这个中学生一样的小女子一旦破口大骂会是个什么样子。
无处可逃。我忽然想起了前些时看过的一场话剧《死无葬身之地》。就连活着的人都无处可逃,还期待死后能有葬身之地?太奢侈了。
我忍耐着,我惊奇自己的忍耐力居然会如此之好。我相信如果不再发生什么事,我一定会这么忍耐下去。
他的手掐住了我的腰。
那天我穿的是一件淡绿色的齐腰小毛衣,下面是一条白色长裙。我一只手扶着车内的扶手,一只手护着包,毛衣很自然地往上拥春,露出一截白色的纯棉内衣。
他的手就掐在了纯棉内衣上。
她有几道目光轻淡而锐利地扫了过来。
血一下子涨上了我的脸。其实我知道我的脸红得多么虚伪,多么没有理由。你既然能够忍耐他对你有意识的挤压,为什么不能忍耐他对你有意识的掐摸。这两者在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你在前者发生时就已经丢弃了对自己的护卫,为什么在后者发生时,却想去拾捡?而且还居然红了脸。其实你红了脸只是因为前者造成的侮辱感是隐含的,而后者造成的侮辱感却是明显的。你被激起的是大庭广众之下的羞耻感,是生活在明处的自尊心。
是的,许多人的自尊心是生活在明处的。或者说他的自尊心是为别人而活的。他可以承受一个人单独的欺凌,却不能也不愿去承担众目睽睽下的一丝蔑视。
我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他的手仍然停在我的腰上,像一条爬虫。我僵直着身体,昏头昏脑地想着这件事。
他的手又微微用了用力。
我忍不住笑了。难道不可笑吗?我居然还在进行程序精密的思考!
我笑着看看他。他也笑了。显然笑得有点儿莫名其妙又有点儿忘乎所以。
我的手伸了出去。
啪啪啪啪啪啪啪!
七个耳光如七个快乐的音符被我轻松地甩了出来。简洁、清脆、优美。
在伸出手的同时,我知道那只手巳经不是我的手了。那只手在用声音和动作吼叫:去他妈的思考!去他妈的思考!
手安静下来时,我也静静地望着那个男人。他转身而去,躲到了一个角落里,面朝着车壁。
我环顾周围:居然没有一个人在看我。
车启动了。
我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汗淋淋的。像刚从浴室里走出来。刚才唱歌的那只手,则红得像涂了胭脂。当然,胳膊还有点儿轻微的酸痛。
我忽然明白,其实在内心深处,我是一直渴望能打10次架的。我曾听两个朋友讲过她们与人打架的事情。一位朋友去菜市上买菜,在一个小摊上翻了几翻,但是没买。那个小地痞似的菜贩子便骂了她两句。她是个麦秸火型的爆脾气,她说你凭什么骂我,小贩看她敢还口,居然一脚踹了过来,她顿时勃然大怒,把车撂到一边就和那个小贩打了起来,最后居然骑到了那个小贩身上打了个痛快。结果虽然衣衫不整文雅失尽还有些后怕,但是总算出了一口恶气。只是后来找对象时费了些事。另一位朋友是个纺织女工。因为和同厂一位英俊潇洒的技术员谈恋爱,遭到了同宿舍一个女孩的嫉妒——她一直在暗恋他。于是宿食里就常常发生一些令我的朋友哭笑不得的事。一天,当我的朋友又一次看见女孩故意往她巳晒干的鞋子上淋水时,便忍无可忍地加以斥责,两人惊天动地地打了一架。事后那个技术员笑着送给朋友八个字:四体皆伤,八面威风。
她俩的故事曾让我暗暗渴慕了好久,总希望自己也能有一个自然的契机去打一次架。试想一个一惯温文尔雅花花朵朵的女孩儿尽情尽兴地去打一次架该是多么有意思的事儿!在平日里,你为了房子为了晋职为了影响不得不一直萎萎缩缩战战兢兢谨谨慎慎,你时时刻刻告诉自己要有修养有风度有气质,要含笑对人礼貌待客像一位百分之百的淑女,连说错一句话都会后悔得一个星期不得安生。如果不是打架,连自己也想不出自己会文明到什么程度。但是只要你开始打了,只要在你出手的那一刻,你便把文明的覆盖大片大片地从身上撕扯了下来,肆无忌惮地用肢体跟对手进行一种简单粗暴却又别具一格的交流。从某种意义上讲,打架是一种幸福的释放和宽松的回归。从本质上看,它也许比其他的搏斗方式更少点儿血腥气更文明呢。
又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一种结局性的解释,我居然有些洋洋自得。
福河新村站下了很多人。那个男人也下了车。我居然也有了一个座位。我软软地靠在椅背上,仿佛终于呕吐完了胃里积蓄已久的秽物,忽然有一种不可言传的轻松。阳光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可爱姿态拂拭着我的脸。下一站就是柳荫公园,若不担心坐过了站,我一定会在这种惬意中舒适地睡去。
我的钱包!一个女人的惊叫声突然响彻了整个车厢:小偷把我的包划破了!我的钱包!
刹时,车内鸦雀无声。
我扭过脸,伸长了脖子,微微站起了身。我想看清楚那个女人的模样。其实我从来没兴趣这么看别人的,今天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觉得我们挺有缘分——我和她大约是这辆车上最倒霉的两个女人了。
小姐,你的包滑下来了。站在我身边的那个男孩子忽然文质彬彬地提醒我,同时姿势洒脱地弯下腰,顺便帮我把包往肩上提了提。
我忙文质彬彬地道谢,把目光从那个女人身上收了回来,看了一眼那个男孩。这是个眉清目朗的男孩。我不禁有点儿窘迫。他刚才一定目睹了我打那七个耳光时的凜凜威风。我的窘迫也让我明白我还是挺想当淑女的,哪怕是虚伪的淑女。
我的钱包!那个女人仍然徒劳地嘶喊着。
多少钱?售票员终于问。
5000块;我两个月的工资呢。女人带了点哭腔。
那再干俩月不就又赚回来了?有人说。还有一些人居然跟着笑出声来。许多人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同情的神色。也许他们并没有错。现在还有多少事情可以称之为悲剧的?
什么时候丢的?售票员又问。
那我怎么会知道?女人说。我要知道什么时候丢的我就不会丢了。
你仔仔细细想想,什么时候钱还在?旁边有个黑脸男人慢慢引导着女人的记忆。
好像……好像是堵车时钱还在。女人说。
到底在不在?黑脸男人强调。
在。女人的口气肯定下来。
那你还记不记得谁在福河新村下的车?黑脸男人问售票员。
老多着呢。售票员白了他一眼。
那个人是不是也下车了?
谁?
那个挨耳光的家伙。黑脸男人说。
许多人都笑了。我把脸扭向一边。我没笑。我知道我是惟一不能笑的人。
他是在福河新村下的车。售票员说。
那个家伙倒像是个扒手。黑脸男人说。
他还有功夫偷东西?有人笑着质疑,又有一些人跟着笑了。
我只是说他有嫌疑。黑脸男人不耐烦地说:小偷作案手段有很多种的,他也许是和其他人在配合作案,我干过保安工作,对这一行早就摸透了。
那你刚才干嘛不说?丢钱包的女人埋怨。
说什么?现在这年头。黑脸男人说。
那你现在说还有什么用?女人没一丝好气。
现在我倒可以试试。鱼不会跑得那么干净的。黑脸男人说。车里的人都看着他。
他慢慢地在车厢里晃悠着。晃悠了一会儿,他在我面前停下来。
我困惑地望着他。他想干什么?
小姐,我可以看看你的包吗?他说。
车缓缓停下。红灯。
你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看看你的包。万一你的包里多点儿什么少点儿什么,那可都不好。
我蓦然明白了。我呆呆地看着他。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从我的手里拿过包,慢条斯理地翻了一遍,还给了我。
对不起。他有点儿沮丧地说。
我真想在他脸上再打七个耳光。
他走了两步,忽然又转回身来。
小姐,我可以看看你的衣袋吗?他又说。
我站起来。这次我打定了主意,只要他看完我的衣袋,我就要像《红楼梦》里探春打王善保家的那样狠狠地掴他一个耳光。只一个就够了,他毕竟也是好心人——虽然他比刚才那个骚扰我的人更让我觉得可耻,而且爱做一些无能的卖弄和愚蠢的夸耀。
我心里很坦然。手居然有点儿痒。我忽然明白:打架原来是一种很好的宣泄方式,而且并不那么可怕。如果你感到可怕,那一定是因为你从来没有打过架。想象永远都比现实有威力。
黑脸男人伸出手,先在我毛衣的左口袋里摸了一圈,空手而出。
他又伸进了右口袋里。
全车人都在以各自的方式关注着那只手。
在我就要举起巴掌的一瞬间,他从我的右口袋里摸出了两样东西,并把它们高高地举过头顶,像两面小小的旗帜。
一个刀片。一块创可贴。
车厢里死一般的沉默。
车又启动了。
知道她和那个男人为什么要在车厢里串来串去了吧?黑脸男人说。
没有人回答。
那是他们在熟悉环境寻找猎物。黑脸男人自问自答。
知道她为什么打那个男人耳光了吧?他又问。
是不是为了引起大家的注意力?有人怯生生地说。
对,是苦肉计。黑脸男人赞许地点点头。
知道那个男人为什么提前下车了吧?
因为钱在他手里攥着。有几个人一起回答,好像在进行一场有趣的游戏竞猜。不过说实话,这游戏确实好玩,如果我不是主角的话,说不定我也有兴趣参加。
知道她口袋里为什么会有这两样东西吗?黑脸男人提高了声音,俨然比福尔摩斯还具有大侦探风范。我告诉大家,他说,因为刀片可以划破皮包和衣袋,创可贴可以在窃贼不小心自伤之后能对伤口进行紧急处理,而她之所以敢把这两样东西装在口袋里,是因为她知道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结尾铿锵有力、富有文采。全场静默两秒钟。
现在请大家查看一下自己的包和衣袋,看看有什么可疑之处没有。黑脸男人说。
一阵翻弄皮包和衣袋的扑簌声。我也下意识地翻弄了一下自己的包。除了月票,我什么证件都没有带。
我怎么才能证明自己是清白的?怎么才让自己不是这些人眼里那个和男人在车上胡乱调情又故作忠贞实际上却是个小偷的臭女人?是辩解是吵架是打官司还是哭诉冤情?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柳荫公园到了,我机械地站起身。我对自己说乔叶此事与你无关。乔叶你现在要去柳荫公园。
黑脸男人挡住了我的去路。
我看着他。
那个人溜了你也想溜?委屈一下吧小姐。黑脸男人说。他转回头招呼那个丢钱的女人:你还愣着干什么?抓住她,下站就有派出所。
女人走上前,像看怪物似的胆怯而惊惧地看了看我,几乎是颤抖的手抓住了我的一只胳膊,神情凄楚得像个攀附着大姐姐的小妹妹。
我忍不住笑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笑。我总是喜欢在不恰当的时候笑。也总有人问我:你为什么笑?其实我往往真的不知道为什么笑,也许仅仅是因为可笑。难道可笑的事情还不够多吗?
公园里就有派出所。我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这句话,好像我还是个清清净净的围观者。
有也不能去!黑脸男人说。谁知道人家公园派出所管不管公共汽车上的事啊。再说谁知道你们是不是熟门熟客明暗一路啊。
车门咣噹一声关住了。
我把脸转向窗外。柳荫公园的绿树从我眼前一一闪过。什么是我呢?我是什么呢?我是一个貌似初中生的孤独少女吗?我是一个被骚扰的女人吗?我是一个可耻的令人唾弃的小偷吗?我是一个好女儿好职员好姐妹好阿姨或者坏女儿坏职员坏姐妹坏阿姨吗?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
在这个事件中,我惟一能够知道的就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坐上这趟18路,为什么会碰到那个骚扰我的男人,为什么我会勇气突发地打了他几个耳光之后为什么又要碰到这个黑脸男人和丢钱女人,衣袋里又为什么会恰恰多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刀片,然后就成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偷。再追溯到早上,我为什么要收拾书桌,为什么要把这块创可贴放在衣袋里……我统统不知道。
一切都发生了。
不是偶然。我对自己说。这是必然。一切必然都是偶然的积累,一切偶然也都是必然的凸现。《阿甘正传》中阿甘的母亲说的是多么的好生活中每天都在发生奇迹,你可以不知道,但不可以不相信。”
奇迹就是在劫难逃。
那么我就相信。因为我不得不相信,我只有相信,我甚至相信这件事情已经蓄谋巳久地等待了我24年。从我出生的那天起,我读了那么多本书上了那么多年学具备了那么多所谓的思想有了那样一份工作,然后开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上班。与此同时那条路那辆公共汽车也开始顺着各种理所当然的渠道迎向我。那个骚扰我的男人也许是个心理疾病患者,那个黑脸男人也许是个下岗职工,那个丢钱女人也许是个工薪白领,当然他们也许是工程师、总经理、大学教授、垃圾搬运工、女招待,甚至妓女。但不论怎样,他们就这么向我走来了。那个派出所不用说早早就组织了一帮人马在这一天的这一时刻恭候着我了。然后我就收拾书桌,拿着创可贴,走出家门,与这一切天衣无缝地汇合到一起,让这一刻不可逃避地来临。
因为这一刻是我的时刻。只要我活着,它就会随之而来。等待它时,我无法逃避等待。逃避它时,我无法逃避逃避本身。
无法逃避的,仅仅是我吗?黑脸男人的手里仍然拿着那个刀片和那块创可贴。没有人知道此刻我多么需要创可贴。然而我的创可贴正与陌生的刀片亲密地偎依在一起。那块曾经属于过我的创可贴现在是多么遥远啊。那是我的创可贴吗?跟着黑脸男人和丢钱包女人走进派出所大门时,我下意识地回过头,想再看看这辆18路汽车。车刚启动。我忽然看见了包下滑时提醒过我的那个男孩。他隔着车玻璃顽皮地向我做了个鬼脸,还悄悄地挥了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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