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观音-另一种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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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弟弟的故事

    夜里,梦见了弟弟。那么清晰,那么狼狈。仿佛他要去做什么事情,所有的人都在责备他,说他不该乱花钱,不该毫无主见,不该那么不懂事……父母的早逝逼迫每个孩子早熟,不早熟的孩子仿佛就意味着罪过。于是,一贯没有章法的他似乎总是得不到宽容和原谅。

    很深的河水,而他似乎必须得趟过河去,而且得穿过一个桥洞才可以到达。我去给他送饮料,不知怎的没拿好,有一罐骨碌碌地滚到了河水里。我没有捡。心想,反正他也要下河的,不如让他去捡吧——又暗暗觉出了自己的残忍。

    远远地,他走过来。“喂——”他这样喊我,并不称呼什么,说你给我收捡一下行李。”我不由地恨起来:怎么还是事事靠人!他又说他的钥匙丢了,便向身边的一群人求助,请人家帮他找。那些人都是平日里很熟悉的堂兄和表兄,他却不喊一声“哥哥”,只喊“喂”,只好招来几句羞辱和教训。我正在一边替他难堪着,就醒了。

    他就是这样地不让人放心。不如我。我虽然也是一般的人,但是比他乖巧,比他小心——因为知道女孩子比男孩子更没有犯错误的余地。我很小就懂得看人脸色说话,有意地讨人喜欢,并把这逐渐练就成了一种本领,直至完全自立之后才慢慢放弃,有些过河拆桥的味道。而他却始终不在意这些,更不可能学会,有一种近乎可耻的洒脱。

    关于弟弟,其实有很多很多的故事。

    他从小就长得十分漂亮,且是最小的孩子,所以最受祖母和母亲宠溺,只有父亲苛严一些。12岁那年,父亲患了重病,全家人都一起忙乱着,没有人管教他。他的学习一落千丈,且再无回升的迹象。等到父亲去世,大哥主家时,我们方才发现他的劣性已经扎根得相当顽固了。他贪玩、虚荣,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为了督促他学习,即将分娩的嫂嫂每日看着他让他做功课。就是这样也不行。他在她的眼皮底下频繁地上厕所,在厕所里偷偷吸烟,半夜用烟头将被褥烧一个大洞……我们一起管教他,他和我们大声顶嘴。实在无奈,我和大哥将父亲的遗像抬过来,让他跪下。他也恐惧而伤心地哭。哭过的当夜,我们听见他住的西厢房里传来嘭嘭嘭的声响,惊诧地一看,才知道他在面朝墙壁打篮球——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似乎什么也阻止不了他堕落下去。我甚至恶毒地猜想:父亲的早逝对他来说也许是件快乐的事情,因为他获得了他盼望已久的轻松自由的生活!

    大哥又将他转到县里最好的中学去读书,但是不行,他还是不学习,迟到、早退、逃课,整夜不归……大哥终于没有耐心和信心跟他斗争下去,便让他写下保证书,内容为我将来没有工作与大哥无关,也不要任何人再为我费心。”他果然提笔就写,大哥气极而笑——其实那时的大哥也还有些孩子气。大哥比他整整大一轮,也还不到30岁。大哥自己的孩子也才3岁,实在缺乏管理的经验。

    这样将就到了初中毕业。毕业之后便是一个长长的暑假,而且这假期似乎可以无限期地长下去——他坚决不再上学了。他向母亲要了些钱,说是要去卖冰棍。那时的冰棍是可以装在用小棉被包着的塑料泡沫箱子里去游街走巷地卖的。他兴致勃勃地出发,结果不到两个小时便回来了。说是在路上摔了一跤,将冰糕箱子摔破了。家中一时引为笑谈。于是他再也没有出去过。——这大约是他第一次谋生赚钱。赚钱是这样的不易,也许已经为他以后的大错埋下了第一抹伏笔。

    这之后,大哥苦思良久,觉得军队可能会是一所效果不错的特殊学校,便将他送去当了兵。地方是在遥远的北京延庆,兵种也很不错,不那么艰苦。我和大哥还去那里探望过他,十分放心。其实,在潜意识里,我们所有的兄姊都是宠着他的,似乎我们无法抗拒地承担了一部分父母对他的责任和情感。现在想起来,如果早让他多吃一些苦,只怕会好些。

    在部队里整年不见面,他好像确实比以前进步多了。家信写得礼辞周全,字也写得潇洒倜傥,据说是练了书法。回来时军衣军帽,更为精神——他本来也生得好。和他来往的朋友似乎也像点样了,追他的女孩子更是一串一串地跟到家里……我们暗自欣幸:这一步算是走对了。虽然他还是手脚大,花钱多,不过也许都会用得正当里。部队里还会容许什么错误的消费吗?我们天真地想。

    好时光总是过得快。3年之后,他复员回来,正赶上母亲患急病去世,举家哀恸。丧事办过之后,大哥拼上了全身的力气,为他谋了个不错的工作。他上班了,薪水不是很多,但生活应当不成问题。一年之后,他结了婚,妻子的工作相当好,是我们当地一个大局的出纳。他们的经济状况显然好了起来。我们都长长地松了口气,觉得对他而言,除非发生意外,否则再也不应当有什么难以抵挡的艰难事情了。

    然而意外还是小小地、不间断地袭击着我们。他们的小日子过得似乎并不美满,经常吵嘴、打架、闹别扭。我们劝解了无数次,他们反复了有无数次。弟弟还常常偷偷向我借钱,自然从没有还的时候。每次给他钱时我都会后悔,仿佛自己也在惯他。可不给他,又觉得对不起他,好像反而欠了他些什么似的。

    于是,那一天就这么来了。他跑到我家,眼里含着泪,说他和妻子共同挪用了她局里的一笔公款,被査出来了。现在急需填平,大约得十几万,时限是两天。我惊呆了。我真的没有这么多钱。结婚几年事务繁杂,件件都离不开钱字,所剩的积蓄早就寥寥了。我先把手头所有的一些给了他,要他别着急,急也无用,不如大家一起商量想办法。其实我也知道兄姊们的状况,明白即使想出办法来也不会多么理想。可我还是慢慢地安慰着他,也在心里安慰着自己。我一遍遍地自欺欺人地说着:没事,没事。还是觉得天一点一点塌下来了。我忽然变得十分茫然,也不恨他,也不怨他,只是暗暗乞求上苍保佑他要想得开,千万别寻短见。无论多大的灾难,只要这个人在眼前,仿佛就可以踏实许多似的。

    “千万记住,别走。即使钱填不满,认罪服法了,也总还有个盼头。你要是走,能走到哪里呢?”我说。怕他听了刺耳,便将“逃”换成了走。

    “我知道。”他乖觉地说。

    然而,他还是逃了。第二天,我去他家时,已经房门紧锁,空空荡荡,没有一点儿人的气息了。

    他没听我的话,也似乎很少听任何人的话。总是那么任性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做了之后也许会后悔,后悔时想听话也晚了。若有下一次,他依旧还会不听话。他似乎从来就不懂得什么是教训,所以也就很少去真正地吸取和接受教训。也因此,他终究领略到了迄今为止最严厉的教训。这教训是生活所赐,谁也无法阻挡。

    这就是命吗?

    几年过去了,现在仍然没有他的一点消息。我常常会做梦梦见他,梦见他被人歧视,被人嘲笑,甚至被人殴打的凄凉景况。每次醒来,腮边都会有泪。他不过是个最普通不过的青年,我知道。可他是我的弟弟。如果五指中有一指生了疮,流了血,另一指的神经大约不会毫无感觉吧?

    忽然又想起小时候的事情。那天,奶奶要我卸板车上的大白菜,我正在做作业,弟弟在一边玩,我忿忿不平道为什么他玩着不让他干活我学习反而让我干?”奶奶道你学习好,不用学了,所以就得干活。他学习不好,还要学习,所以不用干活。”这种奇怪的逻辑令我当即哭了起来。还有一次,他放学回家后突然叫我“狐狸精”,我气得要死。后来才知道是我同班的男生挑唆他的。为此他还获得了他们赠送的许多零食。还想起我去开笔会,他送我到火车站后往回走的微驼的背影,想起他在我出嫁那天紧紧护着我的神情……我只比他大两岁,但他在我心里总像个孩子,永远牵着我最温柔的衣角。我也知道他有太多的不对,但那种血缘之间的深深的疼痛和怜惜,却和对错没有什么关系。

    他还曾说过我“天真幼稚”,用一种轻视的口气。他觉得他比我聪明。也确实有人说他聪明,且聪明过了头。我不觉得。我觉得他从小到大很少聪明过。有聪明而没有好好使用的人,与天生愚笨的人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还不如天生愚笨的人。天生愚笨的人偶尔还可以“大智若愚”一次,有一种沉稳的风雅。而聪明过头的人却只有“大愚若智”,只有失足的惊惶。

    我常常写一些生活哲理的文章,谋得了不少读者的厚爱,说我对他们有一些小小的感染和启迪。可是有这样一个存在于我能力之外的弟弟,时时让我察觉出自己的虚浮和无用。

    我的伪爱情

    “你写的爱情故事是真实的吗?”常有读者这么写信问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曾写过一篇文章,名叫《你査字典了吗?》讲的是一个男孩子没有勇气向一个女孩子求爱,就把求爱信夹在女孩的字典里,然后故意把“罂粟”的“罂”字读错,百般引逗女孩去查字典,可是女孩以为他是在无理取闹,偏偏不肯去查。第二天,等到女孩恍然大悟时,男孩已经车祸而亡。如果根据何时何地何人来严格地追究,这个故事应当说是假的。它的整个发生过程只存在于我的大脑构思中。但是,在我们的身边,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而错过爱情契机的人还少吗?

    还曾写过一篇《洗脚的感觉》,讲的是“公主与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以后的事情。一对年轻夫妇历尽艰辛结合之后,女人对平淡的婚姻逐渐产生了不满和倦怠。她决定去外面闯荡,但是等到她真的放弃婚姻闯荡数年之后,才蓦然明白丈夫的话:婚姻中的爱情就像洗脚水,有点儿浑浊,有点儿杂质,但是你不能否认,洗脚时的感觉却是醉人的。这篇故事也没有真切的来源,然而我的耳旁却响过太多这样困惑而浮躁的悲歌。

    这两篇文章发表之后,读者反响十分强烈,都被《读者》、《青年文摘》等多家文摘杂志转载过,还在《青年文摘》当年度的读者评选“我最喜欢的文章”活动中获得了一等奖。

    与之相映成趣的是另一篇文章《花儿与果实》,讲的是当代社会里,两个姨表兄妹冲破了重重阻力终于结婚的事情。他们都是高级知识分子,而且是学医的。他们的婚姻注定了他们不能要孩子,为此有人说他们没有果实。他们却说谁说果实就一定是孩子?我们的爱情本身就是我们最珍贵的果实。”这个故事挺像假的,但是,它确实是真的。当然我写这个故事并不是为了宣扬近亲结婚,我只是想告诉大家:还有这样一种爱人和爱情。

    故事,根据字典中的解释,应当是指过去发生的事情。既然我写的许多关于爱情的文章都被人称做故事,那应当是巳经发生的状态了。而在我看来,发生的途径主要有两条:一是现实意识里,二是现实生活里。无论故事的现实性来自于哪条路,只要放到一颗真挚的心里和一枝真情的笔下,我们就可以从任何一个角度抵达本质的真实。

    许多故事写时我用的第一人称。之所以如此,只是为了让自己写时更容易投人角色,读者读时也更容易置身其中。但是这样亦最容易引起读者误会。似乎我每天都在谈恋爱,而且一星期换一个男朋友。有人曾质问我:“如果你个人的恋爱真的很简单,那你怎么会写出这么多花样翻新的爱情故事?”我回答说:“你难道不觉得正是因为我的恋爱过程太简单才逼迫我的观察力想象力和思考力有了更加充分的发挥余地吗?”

    这话当然是开玩笑。认真地讲,如果非要经历过才有资格去写,那么又怎么去表现那些烧杀抢掠的恶徒?其实在现实社会中,有亲身经历的人许多反而是写不出什么来的——也只好便宜我们这些喜欢“巧取豪夺”别人“精神财富”的人了。

    打心眼儿里说,我一直认为生活赐予我们的素材实在是很丰厚,但是想找一个原汁原味的原形却也真的不多。醬如说爱情故事,我写出来的如果没有真实的来源,那当然会有些虚妄。如果有真实的来源,那么我粗浅的表达对当事人来说也很可能只是隔靴搔痒。所以统统只能称为“伪爱情”。若要最真的,那也只有我自己心里的爱情。可是这个老本儿我至今也没舍得动,想留着以后写传记用,既省得有人赚我的稿费,又免得有人捕风捉影地为我制造緋闻,让我不能好好地享受已经失去了发言权的安宁。

    寻找兰蕊

    黄昏。图书馆里。天韵正漫不经心地读着毛姆的小说《刀锋》,突然间,一个身影淡淡地涂到了书上。

    天韵知道,是洪强又来了。洪强从大一就开始追她,一直追到现在。对他,天韵既不反感,也不喜欢。但是,又舍不得放弃。就这么不杀不放地吊着。女孩子的虚荣心让她隐隐觉得:有这么一个人追着,也挺好。于是,她的态度一直很暧昧。

    然而,今天她的心情很坏。早上起床时,她的手表摔坏了。中午买饭时,前面那个人的菜汤又不小心溅到了她的真丝白裙上。午饭后,同室的两个女生又大吵了一通,闹得她头痛欲裂。于是,看到洪强时,暖昧的水流突然变成了暴揉和任性的激流。

    “天韵……”

    “别说了。”天韵平静而迅速地打断了洪强的话。天韵有天韵的愤怒方式。

    “我……”洪强靠过来,微红着脸。天韵闻到了一股酒气。她有点儿莫名其妙的恐惧。她环视了一下周围,想着怎么尽快把洪强打发走。

    “天韵,我……”

    “他是我的男朋友,”天韵简洁地指了指对面的男生,低声道,“你明白了吗?”

    洪强涨红着脸,木在那里。天韵忽然觉得他很可怜。其实,洪强是一个公认的好男孩。

    洪强看了看对面那个正埋头读书的高高大大的男孩,又看了看天韵。

    “天韵,怎么不让人家坐?”男孩突然抬起头笑道,又把脸转向了洪强,“坐下聊聊,好吗?”

    洪强一垂头,跑出了图书馆。

    天韵长嘘了一口气,和那个男孩的目光交汇在一起。她的神情有些尴尬,而她的心里,却是一种轻松、欣奋和警戒融合在一起的复杂情绪。

    而那个男孩,只是狡黠地眨了眨眼。

    天韵笑了笑,站起身,准备离开。男孩的声音却温和地响起来我的利用价值就到此为止了吗?”

    “谢谢。”天韵说。

    “这么简单?”

    “那你要怎么样?”

    “报酬。”

    “你值几个钱?”天韵尖刻起来。

    “你说你的男朋友值几个钱?”

    “一钱不值。”天韵的唇间迸出这几个字。

    “换个说法就是无法估价?”男孩仍然温和笑着。天韵的脸再也绷不起来,不由地笑了。

    “这就对了,天韵,有话好好说嘛。”他用那双黑黑的眸子盯着她,“其实,我想要的报酬只是你在学生艺术节上展出的那幅兰花。”

    “你怎么知道我叫天韵?你怎么知道我画兰花?”天韵瞪大了双眼。

    “我早就觉得那幅兰花画得好,所以记住了你的名字。不过把人和名字对上号,还是刚才那个傻男孩的功劳。”他的脸上又呈现出一种惋惜,“不过,那幅画似乎只获得了二等奖。评委们太没眼光。”

    “不是评委们没眼光,是我少画了一样东西。”

    “什么?”

    “兰蕊。”

    “为什么?”

    天韵沉默了一会儿不为什么。”

    走出图书馆时,校园里已是夜幕初降。那个男孩一直把天韵送到女生宿舍楼下,方才问道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刚才图书馆里那么多男生,为什么单指中了我?”

    “因为看起来你身体最棒,和洪强打架也不怯。”天韵说着,头也没回便上了楼。走到楼道拐角处,她透过玻璃窗看了看那个男孩的身影,不由地笑了。

    他是经济管理系的,名叫康泽。

    天韵学画兰花已经有好多年了。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拿来一套发黄的《芥子园画传》让她不求甚解地背念。她不喜欢山水人物,也不喜欢草虫鸟木,却单单喜欢竹兰菊梅的那一本。而《兰谱》又在这一本的最前面,因此她读来读去就只把《兰谱》读熟了,最后竟然只愿意学画兰花。

    “为什么喜欢画兰花?”日子久了,话自然多了,康泽便问她。

    “宋朝名士王贵学说过:“挺挺花卉中,竹有节而啬花,梅有花而啬叶,松有叶而啬香,惟兰独并有之。”兰花窈窕多姿,叶态优雅,花素而不艳,香幽而气清,她这么好,我怎么会不喜欢画兰花?”

    “就像你。”康泽道,“我知道洪强为什么会那么迷你了。”

    天韵啐了他一口,随之笑而不语。她越来越觉得在许多事情上她无法拒绝康泽。

    “那幅兰花图什么时候给我?”每次见她,康泽都会这么问。

    “还没有画蕊,怎么给?”天韵皆如是说。

    “画一个不就行了吗?”

    “还不到时候。”

    “什么时候才算是到时候?”

    “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

    放寒假的前一天,天下着雪。康泽把一个大箱子搬到了天韵的宿舍。

    天韵小心翼翼地打开。是一盆盛开的草兰。

    “在哪里买的?冬天的兰花很贵。”天韵轻轻地叫道。“别说这么俗气的话好不好?我不送你兰花,你怎么送我兰蕊呢?”康泽笑通。

    天韵静静地在兰花前坐了一会儿,然后从衣箱里取出了那幅兰花。康泽打开,上面的花蕊已经点好了。轻灵生动,跃然纸上。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轻易点兰蕊吗?”天韵缓缓地说:“因为我总觉得,兰蕊对于兰花,就像爱情对于女人。”

    康泽默默地把天韵拥到怀里。

    在草兰开谢的馨香中,大学生活很快到了尾声。因为天韵的画在全国获了奖,引起了有关部门的重视,所以被决定留在省文联。而康泽留城虽然有了大致眉目,却还不是落地之石。

    “得送礼。”康泽说可是我没钱。”

    天韵转了转眼珠耍个花招怎么样?”

    天韵画的形神具有的古画果然被顺利笑纳,康泽的分配比原来的选择更理想。大功告成,两人喝了一瓶红葡萄酒。每一次举杯,康泽都说着同一句话你是我的蕊,我是你的蕊。”

    一遍又一遍,如难弃难离的幸福咒语,愈说愈深。

    天韵终于落泪。

    婚后的天韵,又推开了一扇崭新的大门。柴米油盐酱醋茶,琴棋书画诗酒花。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她站在中点,开始一步步离疏后者,靠近前者。儿子出世之后,靠近的速度更是意想不到地快:康泽的衬衣该熨了,儿子的尿布该洗了。康泽的皮鞋该擦了,儿子的奶粉该买了。康泽的内裤该换了,儿子的户口该报了……康泽,儿子,儿子,康泽,这就是她最重要的生活。她不是不明白其间的单调、琐碎、艰辛、平庸——甚至是无聊,但是,凭着康泽的那一句话,她觉得这一切便都有了结果。

    “你是我的蕊,我是你的蕊。”对天韵来说,这是对爱情最深刻的理解和赞美。此时的康泽,正春风得意,欲平步青云。先是做髙级白领,然后自立门户做了领导白领的白领。正如一个瘦弱的逗号很快长成了一个丰满的句号,此后,还遥遥可望惊人的叹号和前程无量的省略号。而家对他来说,则如一个无法长久停留的顿号——早出晚归,中间3个电话,如社会上所有流行的成功而忙碌的标准丈夫。

    对此,早已习惯的天韵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也许,所有的女人,所有的爱情和所有的婚姻与我的状况都是大同小异的吧。生活的本质也许就是这么平淡。她想。

    两年之后,儿子上了幼儿园,中午不用接。房子似乎突然空旷了许多。天韵重新找出了画笔,在水中细致地洗着灰尘。

    “我要画画了。”中午,康泽往家里打例行电话时,天韵说。

    “是吗?”康泽不经意地说别那么辛苦了。卖不了几个钱的。不过你要是喜欢以此消遣,就随你好了。”

    天韵蓦然怔住了。听着话筒里的声音,她觉出了一种怪怪的陌生。

    画,还是一幅幅地多了起来,依然是兰花。天韵就这么无争无比地画着,以为日子就会这么一天天地过下去。直到听到朋友用充满同情的口吻对她无比谨慎地说起康泽和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是康泽去年招聘的职员。喜欢穿大朵大朵牡丹花的旗袍,光艳四射,妖媚八方。把业务开展得红红火火,也把秋波送得滚烫滚烫。没几个回合,康泽就觉得,在牡丹的浓烈里,兰花的清芬淡似若无。

    其实他也知道她爱的是他的钱。可是,这样也好,一手交钱,一手交欲,轻松、明白、新鲜、刺激,甚至让他上瘾。因为在她面前他可以尽情粗俗,可以为所欲为,可以释放最大的疯狂。

    而对天韵,他只有一如君子他不知道自己还适合什么方式。

    然而康泽没有想到:疯狂都是双方的。在他刚有意甩开她时他被蓄谋已久的她在床上录了像。——这个繁华世界上最常用的敲诈手段之一,古老而有效。面对主角是自己的色情片,他填了一张又一张的支票。但她并不满足。她要的是他的公司股份。

    他和她僵持住了。知道她是个无底洞,再斗下去,他必会全军覆没。而一旦和牡丹翻脸,他的下场只有两种:一、身败名裂。二、天韵和他离婚。身败名裂还有机会东山再起,与天韵离婚之后还有可能重温旧梦吗?

    他没有把而他知道,一旦失去,此生,他再难遇到天韵这样的女人。“人艺兰之室,久而不知香。”此时他才意识到,他的嗅觉巳经何等残疾了。

    康泽绝望如灰。下班后,众人去尽,他常常就默默地窝在沙发上,一小时一小时地熬,熬到深夜再回家。然后躺在天韵身边,一夜夜失眠。

    “康泽,我有话对你说。”接到天韵这个电话,康泽知道:有些事情,永远永远也无法逃避。

    康泽诉说了一切。

    “这件事情交给我。”天韵说,“办完这件事后,我们再办我们的事。”

    康泽虚脱似地趴在床上,忽然间,痛哭失声。

    “你自己也知道,你把他的钱诈干了。没有了钱,他这种小公司的股份还有什么意义?他要真和你闹个鱼死网破,他固然没有好下场,你也会落个敲诈罪。两败俱伤,又有什么好处?劝你以后做事千万别这么绝,歹毒的名声传了出去,以后还有哪个大款敢让你傍?”盯着对面女人旗袍上的牡丹,天韵面如止水。

    牡丹笑起来,走到门边没想到康泽还有一个这么厉害的老婆,可见康泽以前的眼光还可以,不过后来可瞎了眼。算你说得好。我和他的账就此算清。不过我要告诉你,我之所以这么歹毒,是因为我压根儿就没打算一直傍大款。我现在傍,就是为了以后不傍。像你们这种女人,才是习惯一辈子傍男人的。另外,你其实还得感谢我的歹毒。我要是不这么歹毒,你男人的花花毛病能改?

    高跟鞋如锥子般一下下地敲在地板上,越来越远,终于消失了。天韵怔怔地坐着。牡丹最后的话语在耳边如雷轰响。她忽然想起一位国画老师对她说的描述兰叶风情的两句诗泣露光编乱,含风影自斜。”她蓦然明白,乱的是自己,斜的也是自己,不仅仅是康泽和牡丹。

    “天韵,你是我的蕊,你是我的蕊,求求你,不要离婚……”深夜,康泽坐在地板上,如孩子般失控地恳求。气宇轩昂的大男人,从来没有这般颓丧过。天韵默默地看着康泽的乱发,想着自己在这种俗滥故事中的角色,忽然觉出有些漫画般的荒唐和不堪回首的酸楚。

    “以前,你是我的蕊,我是你的蕊。后来,你是我的蕊,我不是你的蕊。现在,你说我是你的蕊,而你已经不是我的蕊。其实天韵一字一字地说着,仿佛在作一幅极具章法的画我们从来都不是彼此的蕊。我们曾经以为是,那是因为我们并不明白蕊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天韵自顾自地说下去,“今天,如果不是牡丹提醒,也许和你暂时分开之后,我还会等你忏悔,等你回家,重复以前的生活,不会深究什么。因为,正如牡丹所说的那样,我对生活的惰性已经让我习惯了依傍男人,依傍爱情——即使是已经枯萎的爱情。我不敢面对失去爱情假象和没有男人维持的生活。我不敢让自己独立。我只有自欺欺人。现在,”天韵的目光直视着康泽,“我知错了。”

    康泽茫然地看着天韵,似乎她使用的是外星人的语言。

    离婚之后,康泽便忙着重整河山,天韵则带着孩子步人了另一种节奏的生活:接孩子,送孩子,上班,下班,做饭,洗衣,看望父母,挥毫作画……其实和以前的生活没有什么太大不同,最大的区别就是少了一个深夜回家的男人。天韵这才发现没有这个男人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晚上居然还可以无牵无挂地睡个好觉。天韵方才明白:最可怕的不是失去之后,而是失去之前。正如初学溜冰的那些人,刚上场时,无不战战兢兢,可是一旦摔倒,却反而开怀大笑——因为,人们往往不知道自己会以哪种方式摔下去,却能够无师自通地领悟自己该以哪种方式站起来。

    康泽的公司也逐步走人了正轨。这次起步,他少了张狂和凌傲,多了稳重、沉着、宽容甚至忍耐。精明和睿智当然丝毫未减,事业便操作得比以前大气了许多。紧张的工作之余,他常给天韵和孩子打打电话,隔一段时间送一盆兰花,以致于后来天韵的办公室和家里都摆满了形形色色的兰花。但是他从来不去找天韵,在没有明白蕊的意义之前,他觉得自己无法面对天韵。

    一天,他遥遥地在街上看见天韵和儿子一起过街。天韵穿着浅绿色长裙,白色玲珑上衣,儿子穿着一身大红短衣短裤,母子两个一个如淡雅的兰花,一个如清甜的苹果。看着这两个生命里曾经最亲近的人,他的泪水不由地滚落下来。他知道,即便是现在,他们在他的心里也是最亲近的。

    天韵的兰花画得越来越好,省美展、全国美展接连入选,近日又在国际画展上获了奖,备受瞩目。一家文化大报专版介绍了天韵和她的画。康泽细致入微地把这张报纸读了无数遍。文章里提到,天韵于某日将应邀到某美术学院举行一次专题讲座。

    康泽的心砰然一动。思忖了片刻,他还是把手伸向了电话,拔通了航空公司的订票热线。

    金色的阳光透过宽大的玻璃窗温柔地倾洒在美术学院大教室的讲台上。天韵含笑端坐,和学生们如聊家常:“画得再好也不如兰花的本色好。兰花共有三种:草兰、惠兰和剑兰。草兰叶短而细,惠兰叶长而粗,剑兰叶阔而劲。各具特色,美不胜收。”

    “您最喜欢哪种?”

    “以前喜欢草兰。”天韵顿了顿现在更喜欢剑兰。

    “画兰花首先应当注意什么?”

    “这个答案挺现成,《芥子园画传》上说:写兰之妙,气韵为先。墨须精品,水必新泉。砚涤宿垢,笔纯忌坚……还要不要我继续背下去?”教室里的人会意地笑起来。

    座谈之后,是现场作画。人们团团围住了天韵。兰叶纵横交错,疏密合拍,相映成趣,风神生动。兰瓣浓淡相宜,滋润透明,仙姿绰约,朵朵不同。兰蕊传神如睛,舒展自由,潇洒恬雅,暗香浮染……天韵在众目睽睽之下,笔笔成诗。

    “人们都说您的兰蕊点的最有意味,谈谈您的体会好吗?”突然间,有人问道。

    天韵收住笔很简单,就是用心去点自己的蕊,”她轻轻地说,“就像对于人来说,有人把爱情和婚姻当成自己的蕊,有人把金钱和事业当成自己的蕊,其实,这些不过是兰瓣而已。真正的兰蕊是生命的核心,即便是花瓣落尽也不会凋零。这就是一个人的精神、品格和灵魂。”

    教室里鸦雀无声,静默中含着些微的惊讶。人们有些不明白,刚才言语平实的天韵为何会把话题扯得如此茫远。

    没有人注意到,在人群的最外围,默默地站着一个中年男子。他是最懂得这些话的人。

    邀人共舞

    一天晚上,我照例散步。路过一个露天舞场时,我停了下来。这个舞场的设置很简单:水泥地面,上面吊几排彩灯,周围用一人高的尼龙网一拉,依网放一圈长木椅,便是全部的设置。不过舞场里面还算热闹,奇怪的是气氛并不活跃,根本没有人交换舞伴,没有异性舞伴的,就男跟男跳,女跟女跳。早就听朋友说这个舞场的风气很古板,看来此言不虚。

    我的脑海里忽然蹦出某杂志的一个栏目名称“心理实战”,就是把自己的一些想法和念头真实地操练一下,比如想抓抓小偷,想干一天直销员,想做一周钟点工,想摆一摆地摊等等,做完工后总结一下收获。今晚,我何不给自己也来一场“心理实战”呢?题目就叫——邀人共舞。邀不上也不丟丑,反正没人认识我。邀上了就算是实践告捷,请自己喝一瓶可乐——我在心里调侃自己。

    说干就干。

    我掏出5角钱买了门票,走进舞场,先在长条椅上坐下,做欣赏状。两曲终了,没人请我。虽然是意料中事,我还是觉得有些灰溜溜的。这会儿,我终于体会到了“冷板凳”的切肤之味。

    考虑成熟,我开始出击。

    我选定的第一个目标是一位老人。我的想法是,老人历经世事,对人一般都比较宽容,从舞姿来看,这位老人修养很好,对舞伴一直细致呵护,如一位霜发骑士,特有风度。而且他大方潇洒的舞姿不会给我抹黑,只能为我增辉。另外,他的舞伴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一般不会吃醋。

    “你们的舞跳得真好。”我走到他的面前说,然后我把脸转向那位老先生,“您能教我跳一曲吗?”

    “咱们互相学习吧。”老先生微笑点头。

    我成功了。

    第二个目标我选定的是一位中年男子。虽是盛夏,但是他穿戴却十分讲究。以我的经验,这种注重小节的男人对女孩子的心理一般也比较体谅,不会轻易让我陷入拒绝的尴尬境地。

    这次,我先和他的舞伴唠嗑,几句话之后,我笑道:“大姐,让您的舞伴带我一曲,行吗?”

    “行啊!”这位文质彬彬的女士温柔一笑,“我正想歇一会儿呢。”

    第三支曲还没开始,一位年轻男孩便走到了我的身边:“你的舞跳得真不错,共舞一曲,行吗?”

    此后,我居然曲曲未空。听着舞伴们夸我舞跳得好,我不禁暗笑。看来我也像某些半拉子明星一样,虽然水平一般,但是曝光频率髙,一旦混了个脸熟,就不愁没有市场——而且如果碰巧了,还会是个“牛市”呢!

    曲终人散,喝着犒劳自己的可乐,我忽然又想到了另一个关于机遇的话题。对待机遇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呢?有勇无谋是绝对不够的。在挥洒胆略的同时,要公正地衡量自己所处的位置,再寻找适合自己的对象,并且采取尽量周备的方式,然后有节奏地接近自己预想的目的,由此真实地获得一个更加广阔的生存空间。

    借钱的烦恼

    这里所谓的借钱,既可以理解为别人向你借,也可以理解为你向别人借。二者我都怕。因为怕向别人借钱,所以我只好去努力做事。但是,努力做事之后,就又得面临另一怕:别人向自己借钱。

    说来这似乎是一种幸运——你有钱,别人才会向你借!最起码说明,你的生活要比某些人宽裕。我当然不否认这一点,所以我衣食无愁的时候由衷地感谢自己的劳动和能够让我健康劳动的命运。也因此,我可以把多余的钱捐给无助的老人,捐给失学的孩子,捐给福利院里的孤儿,捐给所有没有能力正常生活的纯善人们。但是,我真的不愿意把钱借给周围的许多人。因为他们借钱的目的不是生存,而是缘于生存之外的欲望和享受。其中有许多人的吃穿住行消费水平,都比身为债权人的我要高得多。看到他们面无愧色地张口向我借钱,我不得不暗暗气愤,并且悄悄诧异。

    也许,这就是商品社会赋予许多人的新潮观念:有钱先花,会花钱的是能人。有钱别存,爱存钱的人是蠢人。会花钱的人,日子好过一天是一天。将来还得起再说,还不起就赖着,量也不会怎么样。而爱存钱的人,却似乎忘了存钱的目的,试想,如果只存不用,那还存钱干什么?

    但是,总有一些小心眼的人不敢先借先花,必要先存再花。这就给某些借钱品德不佳的人留下了空档。我就是一例。因为常常写些文章,间或有些稿费,再加上夫妻二人的工资,——我们俩都不爱穿戴,所以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个敛财不漏的人。“你一本书的稿费有多少?”经常有人不顾什么隐私权,将这类问题问到脸上来。其实每本书的稿费只有可怜的几千块,告诉他们却没人相信。而几年来家里大事频频,算一算,根本剩不下多少。依照深圳的说法,“万元户是贫困户,十万元才起步”。我还处于贫困户阶段。然而让人头疼的是,就有阎王爷不嫌鬼瘦的人。

    有很急的:“我要去付礼金,手头刚好差二百,你能不能帮帮忙?”有诉苦的:“孩子都要辍学了,实在是没有办法,要不然不会开这个口。”有晓之以利的:“不会亏你,比银行的利息还要高。”有动之以情的自己姊妹,不靠你们靠哪个?”总之,花样繁多,由头充分,使得面软心活的我一听就打开了荷包。然而,一借出去,还钱就成了遥遥无期的等待。有的仿佛得了“还钱健忘症”,若无其事,闭口不提。有的连本儿都没什么指望,利息更是水花镜月。至于孩子要辍学的人,则光光鲜鲜地穿着杉杉西服和森达皮鞋。看不惯吗?你可以要啊。但是记住,你一张嘴,就意味着要收获许多隐含的不满和更精彩的表演。

    “只要不是生死大事,就不要借钱给人。一旦借给他,就别打算要。”这是一位朋友告诫我的话。可是,一个人一生当中,生死大事的时刻才有多少?而一般的病痛急症,都绝对会让我这个同情心太茂盛的人失去经济立场。于是,就只好总是借时豪爽,借后心疼。

    “好借好还,再借不难。”这也是一招。可他若借时就打定了一锤子买卖,既没打算还,更没有打算再借,你又能把他怎么样?

    惟一的办法就是不借。“没有钱。”这句话一说出去,不惯撒谎的我顿时就会满脸通红,歉疚万分,好像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呜呼!愚蠢如我者,到底该如何?

    好在世上比我聪明的人太多。那天,我求教于一位很富有却不为借钱所困扰的同事。她的神情轻松极了:“这还不简单?你一定要克服两大心理障碍,一是对别人的,二是对自己的。对别人时,你就想,他既然用借你的辛苦钱来难为你,你就用拒绝来考验他。如果他面对你的拒绝,还能够做到通情达理,真诚地体谅你的无奈和犹豫,那他就值得你借——不过得等到下次了。如果他因此就记恨你,甚至和你断交,那你就更应该庆幸。因为你用没借出去的钱掂出了一个人的轻重。至于对自己时,你就用莎士比亚的话来自我安慰。”

    “什么话?”

    “不要向人借钱,也不要借给人钱。借出去的往往人财两空,借进来的则让人忘记了勤俭。”她笑着,“所以,你不借钱给他,既可以免除自己的精神痛苦,也可以给他人一个在关键时刻磨练自己的机会。这对你和对他,都是好事。”

    “要是,要是对于感情不错的亲友,我实在不忍心呢?”

    “那就学学钱钟书。他借一千,你送他两百。他借一万,你送他一千。预先讲明说你就只有这么多,不要他还,既堵了他的嘴,也尽了你那颗心。”

    “他要是不相信我没钱,觉得我在敷衍他呢?”我对她钦佩至极,继续发问。

    “那你就把他请到你家,给他倒上茶,然后,”她的笑容十分可爱,“细细地给他看看出版社寄给你的稿费清单和这几年你家里的收支流水账本。”

    在疯狂和堕落的背后

    1844年,美国医生威尔斯见到有人吸了笑气猛地跌倒在地上竟毫无知觉,感到十分惊奇。第二天他就吸人笑气让别人给他拔牙,结果很成功。经过多次试验,1845年1月,威尔斯在波士顿一家医院里公开表演无痛麻醉拔牙手术。但是由于麻醉不足,病人大喊疼痛。表演失败了,威尔斯被指责为骗子,赶出了医院。但是,了解他全部试验过程的青年助手莫顿仍然对麻醉的可能性深信不疑。他便向化学博士杰克逊请教,杰克逊建议他用乙醚试一试,莫顿受到启发,结果大获成功。消息很快传遍了世界各地。从此,乙醚成了各个医院手术室里不可缺少的药品。不久,美国国会决定拨出10万美元巨款,奖励这一轰动世界的发明。然而,巨额的奖金和显赫的声誉马上掀起了轩然大波,3个人彼此向法庭提出了讼诉,官司多年未了,彼此都烦恼不堪。最后,莫顿因狂怒跌倒而死,杰克逊成了至死未愈的精神病人,威尔斯精神崩溃后在纽约自尽。

    麻醉剂的发明为全世界的人驱走了肉体上的不幸和苦难,但是精神上的更大的不幸和苦却附着在他们的心中。乙醚的呈现引出了他们最顽固最可怕的疼痛——金钱的肿瘤和虚荣的癌变。这件真实的事情让我在震惊之余,想起了我在北京一所文学院进修时认识的一些文学爱好者。他们中有许多人都滞留在了北京,初衷是在首都浓郁的文化氛围中成为一名真正优秀的作家。但是,现在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却着眼于些许浅薄的利益,正在纷纷给恶俗的书商充当枪手,一两个月炮制一部长篇,以惊人的速度产生出大批的文化垃圾,标准、价值和目的只是为了红红绿绿的钞票。

    麻醉剂发明者的悲剧和这些文学爱好者的沉沦让我明白:原本一个纯洁的向往和美好的动机,当他逐渐沾上名利的色彩时,他对人的毁灭将会是多么空前和绝望。在疯狂和堕落的背后,站立的其实是人们对自我的迷失和对欲念的贪婪。因此,我对自己发誓,将来,无论面对价码多高的收买和诱惑,我都要矢志不移,坚持到底。因为,没有什么比我只此一次的人生和灵魂更重要。

    瓶子里的春天

    单位的后花园里有一株巨大的碧桃树,一到春天,满树的花朵像是哪个细致温柔的精灵女孩儿一个一个织就的粉色蝴蝶,让人不得不震撼和惊艳。每每看到这幅丽景,一个刚毕业不久的学生妹一样的同事就会忍不住采上一些,插在办公桌上的空瓶子里。于是,在工作的狭隙间,我只需要一抬头,春天的缩影便盈然在目了。

    “你这样做,不觉得自己残忍吗?”一次,我开玩笑问她。

    “从来没有。”她果断地说,接着,也笑了起来,“这么多年来,我只觉得自己和她是同病相怜。”

    “怎么讲?”我十分好奇。

    “那么重的功课,那么多的考试,那么髙的期望,那么沉的现实……如果说从始到终的学生生涯是一个完整的春天,那么我的每一点快乐都是那么提心吊胆,支离破碎。就像是这瓶子里的花朵一样,只拥有一个被肢解了的春天。”

    我默默无语。她的语气是那么平静,我却读出了一丝并不久远的冰凉。我的眼前浮现出了许许多多稚嫩的脸庞,他们脸上最常见的表情却是与年龄极端不符的麻木和冷漠。他们的面前是数不清的达标测试,他们的身后是小山一样的复习资料,他们的周围是亲人们永不停止的真诚的威胁。几乎所有的人们都在告诫他们,要他们必须为未来的前程而努力奋斗,但是,却没有人对他们阐释过,这种奋斗对于人生的意义而言,其中的美好和快乐究竟会衍生在哪里。——而这,对于他们桃花一样青春洁净的心灵来说,实在是一件重要的事。

    我的目光又停留在瓶子上。花朵无忧无虑地开放着,尽管没有阳光沐浴,尽管她的根是那么浅显无依,但她依然使用了全部的色彩和姿态。就像是那些千斤负载下明眸欢笑的少年:他们在放学的路上抢着书包大声唱歌,他们在劳动的时候偷偷洒水闹“泼水节”,他们在课间操里调皮地表演着自创的动作,他们在习题的闲暇飞快地画下老师的某种馗尬神情……这才是真正的孩子啊。蓓蕾一样的颜容,露珠一样的透明,小鸟一样的天性。——我是真的不明白,在现今的世界上,为什么他们总是没有机会享受到一个彻底属于他们自己的完整的春天。

    瓶子里的春天,难道还能够叫做春天吗?

    当然,我决不是在提倡信马由缰毫无节制地去放纵他们。也许,我只想让人们把这些小小的孩子看做是一棵棵青青的桃树,而不是瓶子里或盆景里短暂娇憨的花朵。他们既然是树,就一定会在风雨中开花,在霜雪中结果。而我们所做的,也许只是关爱地施肥,怜惜地拂尘,适时地浇水。然后,在他们狂妄过度时,做一把极有分寸的利剪,在他们无心走错时,是一块深沉宽容的土地。

    喜欢妖女

    前些日子一直看电视连续剧《倚天屠龙记》。虽然拍得免不了有许多粗糙和可笑之处,然而因为有金庸的原著做底子,所以,不苛刻地说,其实也演绎得颇有意趣。尤其是其中殷素素、蛛儿和赵敏几位“妖女”,我十分喜欢。

    “妖女”之“妖”,都在于言与行。言语皆刁钻泼辣,狠毒无比,行为皆毫无礼法,诡秘多端。如殷素素扬言张翠山若不离开当时的是非之地,“就让全城的百姓血流成河”。蛛儿被怪僻虚伪的灭绝师太囚禁后仍顽固地大骂:“有朝一日,我一定会让你们师徒脱光衣服上街示众。年轻一些的每人收10文钱,你这老的,就只好免费让人参观。”而出身于富贵豪门的赵敏,初识张无忌就骄蛮地逼迫他珍存自己头上的珠簪——如此之“娇”,不通情,不达理,不知趣,不识相,不可理喻。

    但是,这些“妖女”背后的妖质是什么呢?殷素素在爱情的感召下决定痛改前非,后来虽几经误会和诬蔑,却至死不曾食言。赵敏亦为了一个“情”字背叛故国,毫不犹豫地将郡主的华冠弃之路旁。蛛儿虽然想尽办法威胁张无忌盟下了嫁娶之誓,但是到了生死关头,还是劝他去找自己真正喜欢的女人。

    妖里妖气的语言背面是温柔,是善良,是如冰如雪的纯真。妖里妖气的行为背面是执著,是坦率,是无拘无束的天性。而她们之所以显得“妖”,是因为她们不会乔装,不会掩饰,不会虚伪,不会造假,与周围这个巳经习惯乔装、掩饰、虚伪和造假的大环境自然是太格格不入了。与之相反的是中期蜕变的周芷若,看起来俨然是一位天衣无缝的淑女,实际上诬陷赵敏,残害蛛儿,沉迷邪功,鬼话连篇。幸亏到后来她超越了许多,不然真对不起金庸先生赋予她的仙姿丽容。

    说真的,如果现实条件允许,其实我是很想做一个小妖女的,像她们几个一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旧矩是尘,常规是风,只要不伤天害理,“妖”一下又有什么关系?不过,回头一想,无奈我没有什么厉害的武功,一旦“妖”起来,群起而攻我,我既无力出击也无处可逃,还是老实一些好。实在忍不住,就在心里“妖”一下算了。

    刀爱

    明媚的三月三如期来临。然而,三月三留给我印象最深的,却不是野外风筝飘飞的轻盈和艳丽,而是奶奶用刀砍树的声音。

    “三月三,砍枣儿干……”每到这个时候,奶奶都会这么低唱着,在晴朗的阳光中,手拿一把磨得锃亮的刀,节奏分明地向院子里的枣树砍去。那棵粗壮的枣树就静静地站在那里,用饱含沧桑的容颜,默默地迎接着刀痕洗礼。

    “奶奶,你为什么要吹树?树不疼吗?”我问。在我的心里,这些丑陋的树皮就像是穷人的棉袄一样,虽然不好看,却是他们抵御冰雪严寒的珍贵铠甲。现在,尽管冬天已经过去,可是春天还有料蛸的初寒啊。奶奶这么砍下去,不是会深深地伤害他们吗?难道奶奶不知道“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层皮”吗?我甚至偷偷地设想,是不是这枣树和奶奶结下了什么仇呢?

    “小孩子不许多嘴!”奶奶总是这么严厉地呵斥着我,然后把我赶到一边,继续自顾自地砍下去,一刀又一刀。

    那时候,每到秋季,当我吃着甘甜香脆的枣子时,我都会想起奶奶手里凜凜的刀光,心里就会暗暗为这大难不死的枣树庆幸。惊悸和疑惑当然还有,但是却再也不肯多问一句。

    多年之后,我长大了。当这件事情几乎已经被我淡忘的时候,在一个美名远扬的梨乡,我又重温了童年的一幕。

    也是初春,也是三月三,漫山遍野的梨树刚刚透出一丝清新的绿意。也是雪亮的刀,不过却不仅仅是一把,而是成百上千把。这些刀在梨树干上跳跃飞舞,像一个个微缩的芭蕾女郎。梨农们砍得也是那样细致,那样用心,其认真的程度决不亚于我的奶奶。他们虔诚地砍着,仿佛在精雕细刻着一幅幅令人沉醉的作品。梨树的皮屑一层层地撒落下来,仿佛是他们伤痛的记忆,又仿佛是他们陈旧的冬衣。

    “老伯,这树,为什么要这样砍砍呢?”我问一个正在挥刀的老人。我恍惚地明白,他们和奶奶如此一致的行为背后,一定有一个共同的充分的理由。这个理由,就是我童年里没有知解的那个谜底。

    “你们读书人应该知道,树干是用来输送养料的。这些树睡了一冬,如果不砍砍,就长得太快了。”老人笑道。

    “那有什么不好呢?”

    “那有什么好呢?”老人反问着说,“长得快的都是没用的枝条,根储存的养料可是有限的。如果在前期生长的时候把养料都用完了,到了后期,还有什么力量去结果呢?就是结了果,也只能让你吃一嘴渣子。”

    许久许久,我怔在了那里,没有说话。

    我被深深地震撼了。

    树是这样,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一个人,如果年轻时太过顺利,就会在不知不觉间疯长出许多骄狂傲慢的枝条。这些枝条,往往是徒有其表,却无其质,白白浪费了生活赐予的珍贵养料。等到结果的时候,他们却没有什么可以拿出去奉献给自己惟一的季节。而另外一类人,他们在生命的初期就被一把把看似残酷的刀锋斩断了甜美的微笑和酣畅的歌喉,却由此把养料酝酿了又酝酿,等到果实成熟的时候,他们的气息就芬芳成了一壶绝世的好酒。

    从这个意义上讲,刀之伤又何尝不是刀之爱呢,而且,伤短爱长。

    当然,树和人毕竟还有不同:树可以等待人的刀,人却不可以等待生活的刀。而且,即使等也未必能够等到。那么,我们所能做的也许就是,在有刀的时候去承受刀爱和积蓄养料,没有刀的时候,自己把自己打造成一把刀。用这把刀,来铭记刀爱和慎用养料。

    不仅仅是两件宝贝

    那是一个周日的清晨,我按惯例在公寓附近的街心花园散步。街心花园里有一片空地是专为孩子们设置的,配备有秋千、滑梯、木马和老虎洞等一些大型的玩具。从清早到黄昏,这里都常常闪烁着孩子们可爱的身姿。

    “人有两件宝,双手和大脑。双手会做工,大脑会思考……”一阵清脆的吟唱从老虎洞里传来,我不由驻足观看。原来洞里的地毯上坐着两个小女孩,大一些的似乎正在教小一些的学说这首童谣。

    “人有两件宝,双手和大脑……双手会做工,大脑会思考……”小一些的小女孩断断续续、犹犹豫豫地说着,一会儿她便熟练起来,越说越快。到后来,两个孩子边说边和着节奏击掌,劈劈啪啪的声音似小小的鞭炮,又似小小的春雷,传染给我一种天然的喜悦。

    但是,当我微笑着准备离开时,我却怔怔了。

    在我的身边,有两个人在流泪。

    一个是一位暮年男子。他裤管空空地坐在轮椅上,衣领后还沾着一些琐屑的细叶。他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老虎洞里的孩子,如一尊石像。另一个是一位中年女人。她静静地站在求职信息前,深棕色的短丝巾在颈上微微颤动着,衬着她沧桑已阅的面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沉郁。她的泪水早巳滚落,只留下两道清晰的泪痕。

    无论何时何地,也无论何因何人,我都深信:眼泪是人心灵的珍珠。他们的珍珠缘何破壳而出?也许是始于别的我不知晓的什么背景;路人的另视,工作的失去,情感的孤寂,归宿的茫然……但是,在此刻,我宁可相信他们的泪,都与这首儿歌息息相关。当然,他们并没有真正失去歌中的双手和大脑,但是,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却一定失去了歌谣中“双手和大脑”所象征的那种健康的、明朗的、正常的、完全的生活。他们可以求索,却不能不疲惫;他们可以抗争,却不能不疼痛;他们可以坚持,却不能不脆弱;他们可以掩饰,却不能不感伤。——他们可以在人面前表现得安宁淡泊,却止不住人影后汨汨而出的热泪。

    像他们这样的,绝不仅仅是他们。

    活着多么艰难。活着又多么美丽。因为这份艰难和美丽,无论生命本身有多少遗憾,只要我们拥有生命最起码的支撑和精神最本能的芯片,以及我们对这个广大世界并不纯粹却无比真实的热爱,我们就都有将它进行到底的意义。

    不是吗?

    “人有两件宝,双手和大脑……”离开的时候,孩子们仍在稚气地吟唱,声音里仍然饱含着那种天然的喜悦。而我,却清晰地知道:人能够拥有的,绝不仅是这两件宝贝。

    鲜红的“锄头”

    一个朋友,曾经给我讲述过这样一个关于她母亲的漫长而又沉重的故事——

    “闪亮的”,“崭新的”,“沉重的”,“坚定的”……我曾经读过诸多类似描写働头的词语,但是,在我的记忆里,曾有一天,只可以用这样一个词语来形容它——鲜红。

    在我们很小的时候,父亲就长年工作在外,帮不上母亲一点儿忙。5个孩子所铸就的沉重负担全部压在了母亲单薄的身板儿上。柴米油盐,衣食住行,简简单单的8个字,意味着那个艰难时代全部的生存意义。除此之外,还有为数不多但依然让人望而生畏的学费。

    母亲总是像个男人一样干着所有的活儿。一年365天,她不歇一晌。年底结账,她拿的是全村最高的工分。深夜,我们一觉醒来,她还在纳鞋底儿、织布;黎明,我们一睁开眼,就会看见她忙碌的身影闪动在灶台边……过度的操劳让她患上了多种严重的疾病:肾炎使她的腿脚长年浮肿,如红红的水萝卜;腰病使她天天只能跪在井边洗衣,如一蓬低垂的绿荫;哮喘常常使她的呼吸滞涩起来,如一架残旧的风车……

    如玉年华,黄金岁月,母亲在倾其所有的付出中逐渐显出了苍老和枯萎。但是,她从不诉苦。她只是默默承受。她对我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好好学习。她把现实的风雨和泥泞义无反顾地糊满了自己坚韧的双翼,只希望有一天我们能够展翅飞翔。

    夏过秋到,冬尽春来。终于,两个哥哥先后考上了大学。母亲脸上的笑意深了,但是,愁意也浓了。一天下午,我放学回到家,看见母亲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手里拿着一个小本本,怔怔地出神儿。我悄悄地走到她的身后,看了一会儿,不由地也呆住了——那是一个记账本,本子上写着全村人家的姓名。凡是借过钱的人家名下都打着一个鲜红的对钩,以便下一次不会借重。可是现在,所有的名字下面都打着一个鲜红的对钩!

    我泪如泉涌。这一个个鲜红的对钩,如一把把锋利的锄头,在我蒙昧的心田上,第一次挖出了灵魂深处的颤栗和震憾。从那时起,我开始明白,为了我坚强的母亲、倔强的母亲和自尊的母亲,我必须全力以赴!

    后来,我们兄妹中的5个终于一个个都踏进了大学的门槛,创造了地方上第一个培养大学生最多的家庭记录。而母亲的债,却一直到我毕业后的第二年才彻底还清。当她去世的时候,我从她的遗物中找到了那个小账本,把它珍藏了起来。我清晰地知道:那些让我触目惊心的鲜红的“働头”,永远也不会在我的大脑里褪色。它们会带着母亲永远的慈爱和深情,在我们的良知和感恩中温暖地照亮我们的一生。

    裙子上的红茶

    这是一个辗转听来的故事。

    一群少男少女在夏季的假日里相约去喝红茶。在茶座上,大家谈笑风生,尽情地挥洒着青春的欢颜。兴致正髙时,一个男孩子突然悄悄地拽了拽身边的女孩子,低声道你知道卫生间在哪里吗?”

    女孩子点点头,却不动身。许久,他又拽了拽女孩子的衣角你去卫生间吗?”

    女孩子摇摇头,困惑地看着他你是什么意思?难道要我陪你上卫生间?”

    “没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男孩嚅嚅着,脸红了。又坐了一会儿,男孩的汗都渗满了手心。鼓足了勇气,他终于又对女孩开了口你是不是该上卫生间了?”“烦。”女孩子绷着脸,甩给他一个字。

    男孩子再也不敢说话了。

    喝完了茶,大家纷纷起身。这个男孩子紧紧走在那个女孩子身后,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拉住了她我可以单独对你说句话吗?”

    “还是说卫生间?”女孩子的嘴角挂着冷笑。

    “也许,你刚才坐的那把椅子有问题,”男孩子垂着头,自顾自地说着,“不知是谁把茶水洒在了上面,所以你裙子后面沾上了一些红茶。”

    女孩子微微一怔,连忙来到卫生间,——裙子后面沾的当然不是什么红茶,而是血渍——她来了例假。

    女孩子恍然大悟。当她收拾好走出茶座时,看见男孩子仍旧红着脸,站在外面等她。两人默契无语,相视而笑。

    听到这个故事时,我的眼前不由地浮现出那个少年的羞怯模样。对于同龄女孩子微妙而敏感的生理话题,他的提醒是那么体贴,那么可爱,那么纯洁,那么干净,仿佛不染一丝世俗之气,让我这个暮气渐重之人,每每忆及,就不由得莞尔会意,如沐春风。

    另一种深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暗暗为自己的读者群羞愧,也为自己的文章羞愧。因为喜欢我文章的人,绝大部分是在校的高中生和大学生。也知道他们浪漫、他们可爱、他们洁美,可是总觉得有一种我特别视重的东西他们还不曾具备,这就是足够的深情和深刻。而他们对我文章的喜欢,恰恰也印证了我的文章在这方面相应的缺憾。

    一次,办公室里来了一个很年轻的实习生,是个刚二十出头的女孩子。我们聊天聊得很好,她读书挺多,从尼采、康德、泰戈尔到鲁迅、博尔赫斯和叔本华,她都谈得津津有味,如数家珍。末了,她说她也很喜欢我的文章。

    “你喜欢我的文章?”我哑然失笑,“你不觉得我的文章太肤浅了吗?一般学生喜欢也就算了,你这样有深度,怎么也会喜欢?”

    “一般学生怎么了?我和一般学生没有什么不同。”她郑重起来,“难道你以为你的文章很肤浅吗?难道你以为我们这些喜欢你文章的人也都很肤浅吗?难道连你自己也不知道你往文章里注人了多少深沉、深切和深厚的东西吗?”

    我不语,有点儿觉察到了自己的错误。

    “那么,你觉得什么人是深的呢?”她不依不饶地探询道,“是不是那些你看不明白的成年人就深呢?除了对自己具体的切身利益特别关注之外,他们对许多美好的事物都缺乏感应,对几乎一切微妙的情节都熟视无睹,淡漠之至。在你眼里,他们就是深吗?”

    “不,不,他们不是。”我知晓了这个女孩的犀利,谨慎地斟酌着词句,“我眼中的深,也许,是那些经历过沧桑风雨的心灵和面孔。”

    “是的,那是一种深。但是,你知道吗?”她认真地看着我,“纯,也是另一种深。”

    我怔住了。她的话充满了一种新鲜的气息。

    “深的东西不一定纯,但是,纯的东西一定会深。最纯的颜色是最不容易配制的颜色,最纯的宝石是最珍贵的宝石,最纯的情感是最难拥有的情感,就连我们天天喝的纯净水,也还得经过27层的净化才能够达标呢。”

    我不由地笑了。她也笑了那一年,我去九寨沟玩,看见溪流里的水是那么清澈,就以为很浅,没想到一试,居然有那么深。只是,”她顿了顿,“这种深和大海的深相比,是另一种深。”

    我明白了。是的,他们是另一种深。如果说成人之深是必然之深,他们的深就是自然之深。如果说成人之深是白发之深,他们的深就是青草之深。如果说成人之深是酿酒之深,他们的深就是谷粮之深。如果说成人之深是岁月沉淀的纷繁的泪,他们的深就是时光折射出的挺秀的虹。

    因为他们的深一直这么毫无隔阂地宽容着我,接纳着我,幸福着我,于是,我也被笼罩住了这另一种深。

    我感谢这纯粹的深。我感谢这灵透的深。我感谢这别致的深。

    关于年龄

    我常常感到的最大压力就是:时间。说起来我的年龄似乎也并不算大:28岁。但其实一过20岁的线儿我就觉得有一些东西渐次低沉了下去。我常想自己终归会老,而且很快会老,于是我常常在无所事事的时候摸着冰凉的墙念着自己的年龄,仿狒墙壁上凸起了“老”字。

    老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老是安恬,老是淡泊,老是辽远,老是人生的大境界,老是命运的真高原——我常常这么安慰自己。然而在内心深处还是不愿意老下去。我知道,老真的是夕阳落山后天空的那几道残红。残红褪尽之后,就是新星和明月的天下了。

    当然,星和月也是会老的。

    读书读报的时侯,我特别关心的一项内容就是人的年龄。无论是老红军还是名歌手,无论是大作家还是小学生,只要关于他的文字里有一点关于他们年龄的透露,我都会捕捉到,然后把他们的年龄和我的进行比较。若是比我小的人,我就想自己在他那么大的时候在干什么,多有不及人家的时侯,内心便会十分惭愧。若是比我大的人,我就想着自己像他那么大时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比他好些,内心就多了几分责任。若是和我一样大的人,我的感觉总是分外亲切。当然除了亲切之外,也因自己和人家没有道理的相比而或多或少地有了些沮丧或得自己也知道这么做其实是很可笑而且很浅薄的。因为人与人非但不能比,而且根本没有必要比。但是还是忍不住要去比——时间就像一道鞭子,总是柔软地抽打在背上。其实它打得也不疼,但只要那鞭影投在身上一点儿,就会烙得我浑身难受。

    我一截截地度量着生命的里程标志,内心无奈而外表坦然。我知道这一去就无法回头。于是惟有希望自己在生命终结的时候,所做的言行和所获得的智慧能够配得上我的年龄。同时也由衷地希望自己能一直保持着对时间的这种敏感。因为,这种敏感尽管常常让我感到辛酸,但是也常常让我获得比辛酸更重要的幸福。

    没有斑点的山楂

    火车出站巳经5小时了,可我和他还是没说过一句话。

    现在正是黄昏。

    我曾经读过一组关于三峡的诗,特别清晰地记住了其中的两句:黄昏这种悲艳的情境/使整个世界陷入混沌。

    确切地说,是悲艳和混沌这两个词让我十分喜欢。在我的感觉中,正是这种悲艳和混沌使黄昏成为一种最容易发生故事的时刻。

    这种时刻已经来临。但我和他还是没说一句话。

    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因为我和他根本就不认识。不过这还是有点儿不正常。因为在现今的社会里,不认识的人随便搭两句话也是处处可见的事。有人说:陌生人不说话一般属于三种情况。第一种是谁也不想搭理谁,一见面就烦得要死。第二种情况是一见面就互相明白,以致于无需开口。还有一种特殊情况就是双方都是哑巴。

    我不知道我和他属于哪一种情况。肯定不是前者和后者,然而似乎也不纯粹是属于中间。说不纯粹,是因为属于中间的这些往往都被人们习惯地意味着一见钟情。我一直认为一见钟情其实就是一见钟欲或一见钟性。

    但我相信一见如故。故是什么?是你以往昔所有的心灵经验和生命智慧积累起来的感觉。两人一见,就能用这种感觉把彼此照亮。如果说一见钟情是一团迅疾蔓延的烈火,那么一见如故则是一束明亮而清流通澈的灯光。

    这个软卧间的号是14。

    在取票时一看到这个号,我的心就忍不住沉了一沉。—种莫名其妙的气息很快由远及近地包围了我,让我感到窒息。其实我这个人从来不迷信数字,但不知为什么这次的感觉如此强烈地困扰着我,强烈得让我不能忽视。

    于是我想:上车后我一定要请乘务员为我调个房间。我一向都如此纵容自己对直觉的信任,而且屡试不爽。我曾为此暗暗得意。

    他走进这个软卧间时,我正躺在铺上听音乐。我细眯着眼睛看着他走进来。看着他把行李放在我对面的下铺上。这个软卧间共4个铺位,两上两下。他的上铺和我的下铺都还空着。

    他看了我一眼,朝我点了点头,随手关上门。关上门后他又打开,打开后他又关上,这么反复了两次,似乎想把门关得严实些。然后他开始慢慢地有点儿迷茫地整理着东西。他把牙缸、毛巾、书一样样地放在茶几上。打点妥当之后,他又看了我一眼。

    我预感他要和我说话。

    “我想和你说说话。”他果然说。

    他说这句话时,我录音机的磁带正好走到两支曲子的空当之间,所以尽管我戴着耳机,他的话我还是听见了,而且听得十分清晰。

    但我神情木然。我不想有所表示。说话就说话好了,犯得着画蛇添足地加上个开场白吗?他显然有点儿怪,而我一向怯于和怪人打交道。倒不是害怕他们,而是不希望自己无意中触动他们那些过于丰富过于敏感的难以把握的神经,最后会落得两败俱伤。

    于是我依然细眯着眼睛,假装没有看见他。录音机像一道夸张的屏风,安然地把我挡在了身后。

    他怔了怔,又愣了一会儿神儿,然后便躺下了。我斜睨着眼睛,偷偷打量着他。他穿着一件银灰色的毛衣,中等身材,细长的眼睛,眉毛很浓,漆黑的头发有点蓬乱。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连鞋也没有脱。也许是害怕把床单弄脏,他竭力向外伸着双腿,可他似乎又有点儿怕冷,便把毯子的一角搭在身上,双手紧紧地抓着墨绿色的毯边,像个孩子。窗外的阳光不时地把树木房屋和山崖的阴影拉到他的脸上,那些稍纵即逝的光斑使他的脸显得神秘而温和。

    我忽然从他的脸上又读出了刚才那种一现即逝的幽隐的迷茫。那种迷茫似乎和我有着某种无可言喻的缠绕和融合。这种迷茫还深藏着一种浓烈的气息——这种气息和我最初取火车票时看到“14”这个数字所感受到的气息不谋而合。

    这种不谋而合让我恐惧。

    我必须冲出这种迷茫这种气息这种恐惧。

    我必须调换房间。

    这时候,我听见乘务员在过道上说话的声音,便不假思索地跑了出去,对她讲明了我的意图。

    “为什么?”

    “因为同房间的是个男同志,而且就我们两个,不太方便。”

    “这有什么!”乘务员满不在乎地说着,拉开14号卧铺间的门,探头看了看。

    那人迎着她,睁开了眼睛和她对视着。

    乘务员讪讪地拉上了门。

    “没有别的空铺了。”她冷冷地边说边走,“调也不好调。你乐意别人不一定乐意呢。况且也难找和他一样单枪匹马的人,他们都是拖家带口的,和你一调不就四分五裂了?其实车上待不了多长时间,满打满算也就一天,好熬。再说,身正不怕影斜。现在青天白日的,谁敢把你怎么样?凑合凑合,不方便也就方便了。”

    她喋喋不休地诉说着,一张一翕的厚嘴唇让我头昏脑胀。我终于明白忍受她的唠叨其实是一种比换房更为徒劳无功的折磨。我沮丧而归。回到铺上,那人似乎又睡了。可我怀疑他是在装睡。

    我久久地盯着他。我知道作为一个年轻女人,我不应该这么持久地盯着一个成年男子,这样很容易让人引起一些不洁的想法和误会。是不是盯着他看一会儿就可以定罪为放荡?如果这就算放荡,那么放荡似乎也不需要什么太大的勇气。对于我这个表面上一向规矩惯了的人,这么所谓的放荡一下似乎也是很有趣的事呢。

    我就这么一边和自己做着道德的问题游戏一边顽固地盯着他的脸。盯着盯着,我的眼睛也由于时间过长而变得涩滞起来,以致于目光虽然在他脸上,其实根本没有看见他。直到他伸了个懒腰坐起来,并且朝我微微一笑。

    他居然笑。

    然而他又有什么理由不能笑呢?

    我也朝他微微一笑,目光从他的脸上一掠而过,不再停留。

    我们还是没说话。

    优美的轻音乐依然在我耳边回旋。他在读一本花花绿绿的杂志。杂志的封面是个半裸体的金发女郎,几个黑色的大标题触目惊心《十八岁少女淫窟劫难史》、《艳妇情场失陷记》、《被轮奸的姑娘路在何方》……与其说是警钟鸣响,不如说是为了勾引人们去想入非非。

    他大模大样地歪在床上,一页页地翻着这本茁壮的“毒草”,不时对着书笑笑,似乎读得津津有味,仿佛全然忘记了房间里还有一个年轻女人。

    初时我确实感到了一种微微的尴尬和窘迫。但是我很快平静了下来。是的,他读这种书又有什么呢?暗地里想看这书的人不见得少。坦率地说,这种书我也想看,我也想知道这些被视为洪水猛兽般的东西到底有多么肮脏和邪恶。我对许多事物都充满了强烈的好奇心,无论美丑。但这种书,我只想也只敢背着人看。当着人看,我怕被人视为低俗和下贱。我多么虚伪。而他多么从容和磊落。佛家曾言:看见鬼的人是心里有鬼。这么说有鬼的人恰恰是我呢。

    他做的事情似乎都有他天然的道理。他又边读边笑起来。

    我取下耳机,也笑了。

    他抬起头,看了看我。没说话。

    从那丝缄默中我觅到了曾被我的冷淡伤害过的痕迹。

    “你干嘛老是笑?这本书很好看吗?”我终于问。

    “是很有趣。”他说着放下书坐起来。

    有趣。我怔了怔。他没说好看不好看,也没说带劲不带劲,更没说刺激不刺激,他只是说:有趣。我的心随着这句话的吐出忽然稳稳地落了下来。虽然在这之前,他的许多行为就给我传达了许多可以放心的零碎信息,可这些消息不过是些飘浮的水草。而他刚才的这句话就像航行在河上的木船,安安恬恬地把我载了起来——我不能不承认语言的重要。有时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是一面锋利的折光镜,能在瞬间为你剔出它所包含的所有色彩。

    “怎么有趣?”我问。问过之后我就后悔了。扫一眼封面就可以知道这本书怎么有趣了,我还要人家怎么回答?

    “从某种角度上讲,每一本书都是有趣的,即使是最差的书你也可以从中读出许多反证求得趣味。钱钟书读字典常常也会读得哈哈大笑呢。”他说。

    我点点头,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的一言一行都显示着他的聪明、机敏和修养。而且他也如此判断了我,不然他不会露出那样一种笑容,还用这种方式谈到钱钟书。

    列车缓缓地停下来。这是一个山区小站。小贩们热情地向车内的旅客兜售着2元钱一袋的山楂。

    他买了一袋。我也想买——那些山楂看起来很诱人。可我手里却没有零钞,小贩也找不开。我请他给我换些零钞,他笑道咱们俩吃这一袋就可以了。这东西吃不了几颗就会把牙齿酸倒的,咱们各买一袋都吃不完,岂不是浪费?”

    我点点头,默许了。我知道按常理我不应该这么快就毫不推却地去吃一个陌生男人的东西,可是如果违反常理去吃又能怎么样?反正他不至于往山楂里掺迷魂药我也不至于为这几颗山楂铸成千古之恨,吃吃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他很快便端着洗干净的山楂回来了。我们慢慢地吃着,都不说话。

    这山楂真好,又红又大,酸甜适宜,粒粒饱满,个个健康。

    “你的脚真臭。”他突然说。

    我的脸红了。他这句话说的很聪明,不但让我因短处被揭而显得羞怯软弱,还以一种直率而亲切的嗔笑轻易地在我们之间的墙壁上掏了一个硕大的洞——这么快就达到可以用脚丫子开玩笑的境地了,多么好,多么亲密,甚至是非同寻常的亲密。

    “你的脚也不香。”我仓惶反驳。

    “天下的脚都一样的臭。”他笑道,“可我总算没脱鞋,你不但脱了鞋还把脚跷得老高,也不用毛毯搭一搭。”

    “我乐意,怎么了?”我蛮横地说——又暗暗地为自己的蛮横惊讶。我已经不知不觉地把他当成一位可以任意使性儿的贴近的人了。

    “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这间芝兰之室就我们两个人,你是久而不闻其香,我多享受些混合型香气就得了。”

    我们一起笑起来。他潜积的高雅在世俗的玩笑中一点点地凸现出来,让我感觉温暖而新鲜。

    “干嘛不下来坐呢?”他说。

    “那不是我的铺位。”我说。其实我只是不想离他那么近。

    “可它现在还是零,你尽可以去占领。”

    “我只想居高临下。”

    “其实你是想居髙不临下。”他笑道,“其实下来坐坐没什么关系,我们还远着呢。”

    我不说话。只是低垂着眼帘一粒粒地吃着山楂。我有点儿畏惧这么颖悟的男人。

    夕阳开始缓缓地由金黄醉成一片橙红。他偎窗而坐,凝神望了窗外很久。阳光在他的瞳仁里聚成两团小小的火焰,刚开始是金黄的,然后是橙红、鲜红、淡红,最后终于熄灭了。

    他恋恋不舍地从窗口移开,笑道我做的惟一一首诗就是关于太阳的。”

    “你怎么写?”

    “其实就一句,我分成了四行:太阳/你是一颗/没有斑点的/山楂。”

    我笑了。没有斑点的山楂。

    “是的,是没有斑点的山楂。”他喃喃念道,随即又笑了,“我很傻是吧?哪有没有斑点的山楂呢——除了太阳。可太阳毕竟也不是山楂啊。”

    “你好像特别钟情山楂。”诗的话题让我无法往下延续,我只好岔开了话,“据我所见,像你这么喜欢山楂的人真是不多。”

    “我是山里人。”

    “不像。”

    “不像吗?我现在说话的脾气还没脱尽山里人的真性呢。”他说,“人总是想把自己伪装成他想成为的那个样子。其实伪装的越像他露出的马脚也就越多。所以你要是想了解一个人是怎么回事,只需要根据他的正面去猜测他的反面便可以知道个八九不离十。”

    “这么说来,你个人最善于讲貌似真理的伪经验。”他咬了咬嘴唇你真厉害。”

    “也就比你高那么一床板吧。”我调侃。

    “你是哪儿人?”

    “某个县委机关的小职员。”

    他点点头,没再追问什么。追问已经毫无意义了。他也知道。萍水相逢的契机让我们敞开的同时又在关闭。如果说有意义,那意义也仅限于相逢的这一时刻,一分手就烟消云散了。

    “工作还行?”

    “还行。你的工作也还行吧?”

    “还行。”他笑道,“工作嘛,也就是工作。”

    是的,工作就是工作,日子就是日子,人就是人。我们对这都无比明白,明白得让我们无法把谈话进行下去。

    可是还得进行。越明白就越不能不说。一沉默就有可能孕育着危险。

    “你爱人也喜欢吃山楂吗?”

    “她?”他看着我,脸上又呈现出那种迷茫的神情,仿佛不知道我指的是谁。然而他终于还是恍悟了过来,“她怀孩子时还能吃点。现在再也不吃了。”

    “孩子几岁了?”

    “5岁。”

    “男孩?”

    “女孩。”

    “孩子喜欢吃山楂吗?”

    “她只喜欢吃巧克力。”他说就我一个人这么喜欢吃山楂。我老家的山里种着很多山楂树,到了果熟的时候,漫山遍野都是山楂,像一嘟噜一嘟噜小灯笼似的挂在那儿。走到哪儿都可以吃到,只要牙好,你就可着劲儿吃吧。”他的眼睛亮亮的,闪动着润泽的光茫。

    “你的牙齿没吃坏过?”

    “没有。我的牙齿比我的人还倔呢。”他笑道,“每年山楂下果时,老家人都要寄一大纸箱子过来,弄得满屋都是山楂味儿。”

    “有那么大味儿吗?”我疑惑地问。

    “不弄破就没有。可我们常常弄破。”

    “干嘛弄破?”

    他看着我,好久没有说话。

    “你真的想知道吗?”他终于问。

    我摇摇头。我感觉到了他眼神背后蕴含着一种不能触及的答案。

    “你真聪明。”他说。

    “我要休息一会儿。我累了。”我说。

    “你是到该累的时候了。”他说。

    我盖上毯子,偷偷地从眼缝里看了他一眼。他还在床上坐着,手里还握着几颗鲜红的山楂。

    他身如石佛。那些山楂则如散乱的佛珠。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叫醒了我该吃晚饭了。”他说。

    “我不想吃。”我用毯子蒙住头。

    “不吃会饿坏的。”

    “那关你什么事?”

    “不关我的事你才更要吃,因为这关你自己的事。何况,吃饭最能让人感觉幸福。”

    我忍不住笑起来,坐到下铺,接过他递来的盒饭。我没问他这盒饭多少钱,再确切点儿说,我根本就没有要把饭钱算给他的意识——当然我并不是吝惜那几个钱。我只是觉得和他这么吃饭太自然太和谐太美好了,以至于任何关于金钱的给予、拒绝和推让对这种状态都是一种亵读。

    吃过饭后,他提议玩纸牌。我说干玩没意思,他说:“咱们可以赌。”

    “赌什么?”

    “赌钱太俗,咱们就赌山楂吧。”他说着便把山楂分做了均勻的两堆,多余的一颗他填到了嘴里。

    他的牌技显然高我不止一筹。一个多小时后,我这边的山楂全归顺到他的领地里去了。我一边帮他拢山楂一边笑道:“这些山楂全都是你的了。”

    “是啊,全都是我的了。我也只有这些山楂了。”他说,“每年我收到老家人寄来的山楂时,我爱人就会用你刚才说的那句话来嘲笑我。她总是一遍遍地说:这些山楂都是你的,这些山楂都是你的。我知道她的潜台词是:你这个山里来的乡巴佬。除了这山楂是你的,这个城市里的任何东西都和你没有一点儿关系。”

    他说这些话时,口气依然很平静,甚至还在笑着。

    我沉默。那种莫名其妙的气息又渐渐来临。

    “我和她是上大学的时候认识的。”他继续说着,眼神投向天空,“我是在系里的元旦联欢晚会上认识她的,当时她唱的是俄罗斯民歌《山楂树》,那支曲子真动听。真动听。”他把话停住,发了一会儿呆,仿佛被催眠了似的。然后他回过神儿来:“后来,我就开始约她上街,那时候正是冬天,我一串串地给他买冰糖葫芦。她吃过后留下的木棒,我都一根根地留着,没事儿的时候就拿出来闻闻。那种山楂味儿真好闻。”

    他点燃了一支烟。烟雾淡淡地笼罩着他的面容,也笼罩着他面前的山楂,使他和山楂都有点儿不真实。

    “我这次是要回老家去。”许久,他说。

    “休假吗?”

    “就算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就算是’?”我抢白他。

    “别那么牙尖口利的。”他说,“许多事情恰恰不需要说的那么明白,也根本没法说明白。也不需要去弄清楚,也根本没法去弄清楚。它们有它们不清楚不明白的理由。”

    我静静地望着他。

    “你不说话就乖多了。”他说。

    我依然那么望着他。

    “你这样子真像我妹妹。”他说。

    “许多男人都善于用这种话来靠近那些涉世不深的女孩子。”我说。

    “这话说得好。”他笑。

    “你准备在老家待多长时间?”

    “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他注视着我,“现在和我这么说话还害怕吗?”

    “我从没害怕过。”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我那些预知的感觉告诉了他。他大口大口地抽着烟,一连抽过3支才问我:“你想不想知道我叫什么名字我家住哪儿做什么工作等等等等!”

    “不想。”我说,“记住那些还不如记住这些山楂呢。”

    “是啊。确实还不如记住这些山楂呢。”他笑道。

    走廊里的大灯忽然全灰了。我看了看手表。10点钟。该睡觉了。

    我正手脚并用地向上铺攀爬,忽然觉得一双大手有力地扶住了我的腰,轻轻地往上送。

    我爬了上去。

    我没有回头。

    夜黑得像盲人的眼。我在一条漫长的隧道里缓缓地向前摸索着,石壁冰凉冰凉,让我不敢伸出手。忽然,隧道的一侧“轰”地一声塌出了个洞口,我沿着洞口走出去,眼前豁然展现出一大片山楂树林,每棵树上都挂着鲜明透亮的果子。我围上了花布裙兜,似乎成了采山楂的姑娘,每走到一棵树下我都要摘下一颗山楂尝一尝。我好像想从中挑出味道最好的山楂送给那个最喜欢吃山楂的人,我嘲笑自己在做梦,又因为这自嘲的意识并未萎缩而确信这不是梦。正这么走着,忽然有人抓住了我正摘山楂的手,像抓盗贼一样……

    我醒了。

    这当然还是梦。不过确实有人在握我的手。是他。他静静地站在我的铺位前,一双深潭似的眼睛在暗夜里墨不可测。

    我没有挣扎。任由他握着我的手。我知道此刻若按约定俗成的规律我就得抽出手大叫着“流氓”“非礼”然后跑出房间去寻求救援。但我什么也没说,更没有做——我倒不是想知道不叫不喊会是什么情形。我只是知道,即使他没有征得我的同意握住了我的手,即使是在这样一个无助的黑夜这样一间彼此共居的小屋里,我也不会萌生一丝一毫可怕的感觉。

    我安然以待。

    “我只是想借你的一只手握握。”他说,“我只是想握握你的手。”

    “我知道。”我说,“你没有必要解释。”

    “我想抓住一些东西。”

    我静静地望着他。

    “有生命的,人的东西。”他的语气像一个惊恐的孩子。

    我默默地握住他的手。

    “我是不是太脆弱了?”

    “谁都脆弱。我也一样。”

    “可是谁都不像我,整天整夜地被这种脆弱折磨。从我18岁考上大学到现在,我一直都觉得自己住在别人的城市里坐着别人的车穿着别人的衣服吃着别人的饭娶着别人的妻子使用着别人的思想,我自己却什么都没有——有很多时候连山楂也没有。我总觉得我还是那个穿着粗布棉裤在田野上蹿下跳的土孩子,任何文明都掩饰不住。我一直被自己欺骗着,像皇帝的新装欺骗着自己的赤身裸体。就是常常做出的道貌岸然也不过像猴子穿上长袍一样滑稽可笑。”

    他恍惚地吐着这些话语,仿佛这些话语从心里到口里经历了遥不可知的距离。当这些话语传达到我耳中时,已经飘渺得像春天的柳絮了。

    “睡吧。”我轻轻地说。

    “不。”他仍然握着我的手,“你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我一见你就知道了。”

    他默默地把脸伏在我的手掌上。

    门突然被推开。一束雪亮的手电光射进来。

    是那位女乘务员。

    他依然保持着那种姿势,一动不动。我轻轻地摩挲着他的头发。

    “你们……你们的票呢?”乘务员终于问。

    我们取出票。我把票递给她的时候,从幽暗的手电光中读到了她毫不掩饰的暧昧而鄙夷的表情。

    是我的暧昧还是她暧昧?

    是我们可笑还是她可笑?

    她终于走了。

    “你看,本来这么好的一个夜晚……”他喃喃地说。又握住我的手。

    “现在这个夜晚依然很好。”我说,“从来没有没有斑点的山楂,是不是?”

    “可我总觉着该有。就像太阳那样。”

    “但是当你老想着去吃太阳时,你就会被它烧成灰烬。”

    “我不想成灰烬。”他说,“我真想和你躺在一起。你像是一汪清静的水。”

    “你还想做什么?”我拍拍他的脸。

    “你知道。”他说。

    我沉默着。清晰地倾听着我们的呼吸声。

    “不可以吗?”他说。

    “不可以。”

    “为什么?”

    “因为不想。”

    “你是不是有点儿怕什么?”

    “我什么都不怕。我只是不想。就这么简单。无论事情发不发生,都只与我有关。我绝不会为了怕澄不清名誉而去自暴自弃地堕落,也不去因为畏惧别人的钢牙和软舌去埋葬自己应当享受的快乐。我只与我自己有关。”

    “你在黑夜中居然也如此清晰。”他说,“你能帮我数清这些山植有多少颗吗?”

    我坐起来,让那些温热的山楂一个个从手掌中滚过。“36颗。”

    “可是你说多奇怪,我每次数出的数字都比上一次少一个。”

    “那是因为你每数一遍就要吃一颗。”

    “你这个女巫。”他似乎笑了。

    “睡吧。”我说。

    “再拍拍我的头。”他把头俯下来,“你不知道我多么留恋今夜。”

    “我知道。”

    “你不知道,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今夜的本质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你无从知道也无法知道。”

    “你该睡了。”我说。

    “我这就会睡的。不过在睡之前我要告诉你我们为什么会弄破山楂。”他说,“因为我爱人喜欢把山楂铺在身下做爱。她还喜欢做山楂风铃。她会用线把山植一颗颗地串起来,每一串都缀上小铃铛,然后挂在窗前。等山楂开始腐烂的时候,她就把它们扔掉。好多山植被扔掉时还是红色的。”

    “红色的?”我下意识地重复道。

    “是红色的,红色的。”他说话的语气宛如呓语,“前天晚上我提前一周出差回来,看见她和男人躺在山楂上做爱。她的背被山楂染得通红通红。你想象不出有多么红。”

    我摸了摸他的面颊。没有泪。“红得就像没有斑点的山楂,真的。”

    “睡吧。”我说。

    “好。”他答应着,终于离开了在他的铺上躺下。

    只剩下了黑夜。

    天蒙蒙亮时,我睡了,醒来就看见他安详地睡在床上,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把山楂核。

    我板过他的手,一点点地把山楂核抠了出来。

    “这东西很重要。”他睁开了眼睛。

    “我知道。”我笑道,“这是山楂的心。”

    “可是每当我对我爱人这么说时,她就会告诉我说:‘这就是你为什么在根本上还是一个农民的原因。’”

    天一点点地亮起来。

    “你可以不和她那么生活。”我说。

    “我已经不这么生活了。所以我才要回老家。”

    他开始收拾行李。

    我从他枕边拎起那本书:“怎么喜欢看这个?”

    “我只是想从这里面知道世界末日是什么样子的。”

    “什么样子的?”

    “在书本之外。”

    我们相视而笑。

    “我要是早早碰到你就好了。”他说。

    “其实现在也很好。只要你好。”我笑道,“而且假设往往没有意义。”

    “你真的能记住这些山楂吗?”

    “能。”

    “我不是要你记住山楂条、山楂丸、山楂糕、山楂罐头、糖葫芦串儿、山楂果皮、山楂粉、山楂晶……我只是要你记住这些山楂,知道吗?”

    “我知道。”

    这是一个清爽的早晨,我坐在飞驰的列车上,在14号软卧间,倾听着对面的这个男人如梦魇般地诉说着自己。他像一株成熟到极致的山楂树一样,无可救药地把一串串鲜红的语言吐出了体外。

    下车之前,他问我:“昨天晚上我是不是挺可笑?”我摇摇头。笑了。世俗的表情和语言又一点点地回到了他的身上,如天堂的房屋升起了一缕红尘的炊烟。我感到一种不真实的亲切。

    “不论怎么样,好在只有一夜。”他笑道。然后朝我点点头,下了车。我看见他健壮的身躯一点点地淹没在人流中时,却如孩子一般瘦小和卑微。

    我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我不知为何哀伤。我不知道这个我无所知又无所不知的人为何如此令我牵筋动骨,仿佛他带走了我此刻全部的绝望和柔情。

    也许,我只是因为不知为何哀伤而哀伤。

    两个月后,我在书摊上一本杂志的“社会长镜头”栏目中浏览到一篇关于一件凶杀案的纪实报道。标题简介中说:一位才华横溢的大学讲师杀死了正在家里偷情的妻子和妻子的情夫,然后回到老家的山上割腕自尽。文章似乎还就知识分子的情感问题和心理问题进行了一大段一大段的专题分析。

    我跳过那些分析找到了他自杀的日期。

    正是那一天。

    我在书摊老板不满的白眼中把杂志放回原处,推着自行车慢慢地向家里走去。

    夕阳正红。

    虚荣的写作

    任何人都有自己的虚荣心。我也一样。作为一个以文字为生的人,我的虚荣心之一就是选择一种尽量与众不同却又尽可能被人理解和接受的表达方式。所有的语言都是雷同的,不同的只是内在的组合。这种内在的组合可以透露出写作者的灵气和智慧,或者是笨拙和愚蠢。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写作者从事的其实是一种十分骄傲而危险的工作。

    虽然是这样地骄傲和危险,可我的外表却尽量显得十分平和与入世。我认识一位以流氓口吻著称的年轻诗人,他在生活中的表现甚至比酒店和商场的服务生都要显得亲近和谦恭。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他笑道正因为我在诗歌中太尖锐了,所以我更要在生活中显示温柔,这会让人们的心理在惊奇之后更为平衡,也可以让我在痛快写诗之后顺利做人。——要知道,在写作中你尽可以八面树敌,但是在生活中也制造这种障碍却是不明智的也是不必要的,更是可笑的。”

    我欣赏他的狡猾,同时也开始学习他的狡猾。实践到我的生活中,这种狡猾就变成了一副与世无争的面孔。我把我的好胜心深埋在心里,只让它在纸上纵横驰聘。于是,就形成了这样一种状态:虽然胸怀着一匹即将破栏而出的烈马,但是从外表看来,我是一个最平凡不过的女人,属于标准的弱势群体。

    不过,我也知道:有关心灵的事情,一丝一毫都不能隐藏——尤其是面对自我的时候。在土一样的容颜下,我时时刻刻地认知着自己的野心和虚荣,并对自己的认知清晰如水。我明白我的野心和虚荣不但能够找到相应的源泉,而且在每个阶段,都能找到相应的落脚点。

    小学的时候,对文字的虚荣仅是迷醉于那些肤浅的排比句式和繁华绮丽的新鲜词语,期盼那些热闹的比喻和夸张的描述能让老师夸奖和表扬一番。中学之后,开始偶尔地无病呻吟或假戏真唱一曲,相信文字中的我拥有着同龄人难以超越的深沉和成熟。再大一些,又开始满眼不平,愤世嫉俗,文字中的孤绝和凄冷仿佛印证着自己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荷。及至工作了几年,谈了恋爱成了家,文字开始花花草草地昭示个人真实而琐屑的悲欢和喜乐,仿佛有了这些文字,那些普通的日子都会因此镀上一层可爱的光芒。再然后,有了孩子,我终于被迫完全长大。仿佛是在一瞬间突然明白,文字不仅成为了我与别人交流的特殊方式,也成为了维持我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一种存在方式。这种方式已经深深地镌刻在我的生命中,不可更改。甚至已经慢慢地演变成为我的亲人们也十分在意和看重的方式。只是,这种方式似乎从来都没有让他们品尝过本该属于他们的沁沁的甘甜——我的父亲,在我发表处女作前夕去世。我的母亲,在我的第一本书出版前夕去世。

    失去了至亲的温暖的目光,我写作的虚荣如一个五彩的肥皂泡。但是,仍是虚荣的。我无法表达我对这种虚荣的感受:当我在日记本上慌乱地记录别人说出的某一句趣话的时候;当我把每一张或每一本发表我作品的样报和样刊在书房的角柜中单放起来的时候;当我让呀呀学语的儿子指认专著里作者简介上面赫然印着的我的小照的时候……我知道我是虚荣的。

    是的,我是虚荣的。我是那么想让每一片纸都因为我的笔而熠熠生辉,我是那么想让每一枝笔都因为我的手而有如魔杖,我是那么想让我的手因为我的心而充满神采,我是那么想让我的心因为我自己的一切而变得真诚、丰盈、纯冽和美好。

    我无法说尽我的虚荣,正如我无法说出我对生活和世界的热爱。我知道自己的虚荣,但我尽最大可能让自己不功利,也不矫情。我总觉得虚荣也只是一种暂时的方式,等到有一天,我真的无愧于写作和作家这两个词语时,我的虚荣也许就会脱胎换骨,由花变果,落地生根,把我变成一个大虚大实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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