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是由胃发出的呼叫,它看似无声却像一只爪子顺着我们的身体往上摸索,直到奔出胃囊之后,我们意识到整个身体的肠道系统已经逐渐干枯了。第一轮饥饿已经开始了,这使得我们的队伍开始分散,有些人已经走到前面的树林中去了,我们从后面看不到他们的头或脚,也看不到他们的影子;有些人已经走到前面不远的树林中去了,我们往前看时可以看到他们的头顶上枝叶的墨绿色,他们像树一样仿佛在空中飘动;有些人就在身边,走在身边的人通常是身体受伤的士兵,当然也包括女兵。新一轮的饥饿使我们大多数人都感觉到了恶心,恶心得想呕吐时,胃里根本就没有东西可吐出来。战胜饥饿的办法当然是去寻找食物,好在我们一群几十个人中出现了一位十六岁的年轻士兵,他应该是我见过的远征军中年龄最小的了,看上去他有一张娃娃脸。他是为了追赶一只野兔而落后的,他抱着那只野兔过来时气喘吁吁,满脸是汗水。我迎上前伸手抚摸着那只野兔,他笑了,说终于追上你们了。是的,他确实终于追上我们了。我也由衷地笑了,当然,是他的笑感染了我,笑是需要感染的,有一刹那间,我忽略了饥饿。他说他叫黑娃,大约是我的笑也同样感染了他,所以他想把自己的名字告诉我。
我从他手中接过那只野兔,它有金褐色的皮毛,黑娃说他要带着这只野兔走出野人山……他说出这个梦想时,我点点头,我看上去似乎让他觉得我是很支持他的这个梦想的。梦,一直是寄生在我们身体中的一些瞬息火焰,以及黑暗而飘忽不定的灵息,在这样的时刻,我当然也会支持他的这个梦想,而且幻觉中就出现了年仅十六岁的黑娃带着一只金褐色的野兔走出野人山的背景。
黑娃决定带着他的野兔跟我们去找野菜……黑娃说着云南方言,我已经基本上可以倾听来自云南各个区域的云南方言。云南,这当然是一个无限神奇的地域,在此之前,我们的联大文学院曾在蒙自生活学习过一段时间,我们曾坐着滇越铁路上的小火车从滇池边进入了蒙自再进入了碧色寨……黑娃用云南方言告诉我说他的家在洱海边岸的村庄,中国远征军驻营在村庄集训时,他就报名参加了远征军,之前他是一个放羊娃。所以,他熟悉山里的许多野菜……他走路很轻快,仿佛是一头黑色的山羊……噢,一头看上去是黑色的山羊,自然也像一个黑色的精灵。我感觉由于出现了黑娃,我们的小团体中就增加了朝气,这是一种来自自然的气息。黑娃跑得很快,仿佛他没有饥饿没有疲惫没有沮丧没有绝望没有对野人山的恐惧,我们几个人都跟在他身后,他竟然就这样将我们带到了一片被阳光朗照的灌木丛。黑娃说,野生的灌木丛中生长着许许多多可食用的野菜,噢,野人山可食用的野菜也许很多很多,然而,到底哪几种是可以让我们眼下采撷的野菜呢?黑娃已半蹲在那片看上去是金黄色的灌木丛中,他伸出双手开始在坚硬的灌木丛中寻找着,转眼黑娃就找到了一种根茎,他说这下面有野木薯,一种完全可以充饥的食物,他一边说一边已经用双手掏出了几块野木薯,他用嘴咬了下去,木薯就断了,黑娃高兴地说:确实是野木薯,不过,味道有点苦涩……这是我在牧羊时吃过的,是父亲告诉我的一种可食用的食物。他边说边趴在灌木丛中挖着野木薯,我们也开始趴在地上挖野木薯……我们挖着,饥饿的身体让我们狂喜地挖着,不一会儿我们就挖出了一堆野木薯。
我们抱着那堆野木薯往回走,我们正抱着内心的信仰往回走,每个人的怀中都有了一堆野木薯,这是救命的可食用品,我们将它抱在胸前……我们正在往前走,跟着黑娃往前走。黑娃仿佛不会迷路,是的,他对刚才走过来的路都有记忆,他抱着那只野兔,他幽默地说,我要带着这只野兔走出我们的野人山,可现在它还没有跟我们通灵,如果我将它放回森林,它就会跑远了……我要让它熟悉我们的味道,熟悉我们每个人的味道,这样它就不会跑远了……也许这就是黑娃的通灵术吧!
野木薯成为了我们充饥的食物,周围没有水可以洗干净它们身上的泥巴,我们在可食之前尽量地弄走了每一块野木薯身上的泥巴,但还是有一些泥是无法弄干净的,我们就着那些泥将一块块肉质乳白色的野木薯送到了嘴边……我曾听说过云南有一个古老的土著村落,因长久食用泥土和植物而成仙的传说,世界真是奇妙啊!而此刻,我们正在将一块有泥巴的木薯送至我们饥饿的胃囊,而我们吃了有泥土的食物又是否会像那个土著民族一样成仙?真好吃啊,我们大口地咀嚼并吞咽着,确实的,我们已经品尝到了黑娃所说的苦涩味……
你知道饥饿的滋味吗?哪怕是有苦涩味的野木薯现在也同样成了我们最最亲爱的食物,每个人都在饥饿中及时地补给自己的胃一块或两块带着泥土的野木薯。从此以后,我就在这个世界中用自己的味蕾铭记了一种叫野木薯的食物,但愿我们每个人食用了有泥巴的野木薯后都能成仙。
倘若我们这群人成仙了,我们是否就长出了翅膀?因为常识告诉我,在所有成仙的传说中都有朝向天空中的一双双银色的翅膀在扇动……我突然就被这个意境深深地感动了,此时此际,我们又开始上路了。是的,我们又开始上路了。
黑娃走在前面,并不是他想做引路的旗帜,而是他的脚总是很轻盈地往前走……我想着黑娃在洱海边岸的山坡上牧羊的情景;我想着他往山野之间自由地行走,发现了可食的植物和野菜,发现了山涧从脚边流过,同时也发现了平凡而伟大的时间。
我们又上路了,这是一个时间的音符,我们擦干净了嘴角上边缘的泥巴,那些从森林灌木丛下出世的野木薯滋养了我们,我们携带上剩下的野木薯,内心得到了抚慰。野人山的原始森林依然还是看不到尽头,然而,在叩齿间的冥冥中却响起了一种旋律,它出自这宇宙间的一条小路,在缅北战争背景之下的逃亡录中,茫茫然仍似天际之轨,却会纳入我们的视眸,仿佛眼前热泪盈眶的虚与实之间构成了一条地平线。
美啊,人之身体中那个可以称之为信仰的地方:灰尘之上是旗帜,天空之下奔跑着黑色的精灵,花园中春神扬起了绿袖子。
一个奇迹出现了,黑娃怀抱中的那只金褐色的野兔在他怀中睡了一夜之后,竟然在下地以后跟着我们的队伍出发了,这或许就是黑娃所说的通灵现象。人与世界万物的通灵在野人山尤为明显:说说黑夜吧,人总是需要睡眠的,无论走了多远还有多少路没有走完,你总得停下来,要永远地,毫不停留地走下去是不可能的。搜寻森林中的睡榻并不费心,只要你愿意就可以随倚巨树的浓荫就地躺下,最重要的不是躺下,而是在你躺下之后,身体触摸到植被成为棉絮的过程,天空之上的繁星召唤你入梦境的安详……这时候的人,不再是一个原始森林中的逃亡者,耳根下的树枝萦绕着絮语,脊背下的叶枝铺就的床使你有了一个短暂安眠的梦乡……这是人的肉身与自然通灵的时刻。
自此以后,这只来自野人山的野兔便留在了黑娃身边,它总是在黑娃的脚步声中奔跑。本来,兔子是跑得很快的,然而,现在它却跟随着十六岁少年黑娃的脚步在行走,当黑娃走得快时,它也会快起来,当黑娃慢下来时,它也会慢下来。我喜欢上了黑娃,也因此而喜欢上了这只野兔,是的,自从黑娃出现以后,我们的逃亡日志每天就有了生机。黑娃每天晃动着那张黝黑的脸,这张脸是被阳光晒黑的,在他作为牧羊人的时光里,他接受了阳光慷慨的滋养。是战争使黑娃失去了一个牧羊人的生活,他穿上了军装,跟随中国远征军跑到了缅北。黑娃的故事必然会出现在我的记录中,也将会出现在未来的轮回叙事中。
轮回是在不知觉中出现的,请留意我们生命中那些剪不断的时间之绳,每当它们朝空中舞动时,一个轮回的线索将开始了。然而,此刻,尚未到达轮回时辰,且让我们先回到现世。
不可能每一片野生灌木丛中都有木薯,而且朝向前面的野生丛林的海拔和天气都在变幻中。这变幻使我们迎来一场暴雨前夕的电闪雷鸣,走着走着天开始就越变越黑,而时间却是正午,这黑色块状涌动的雾很像二十一世纪的雾霾,一场卷席北方和首都的霾使人们生活中添加了三件东西:空气净化器、口罩、吸氧气管。这个话题太远了,而此刻,我们正在翻越野人山的另一片,即将迎来风雨中的电闪雷鸣。当我们已经彼此看不见各自的面孔时,天际间突然就划过了一道闪电,在闪电之下我看见的是那只野兔,它正站在黑娃的脚后跟下面的草丛中,它的眼神晶亮而有些惊恐,随即闪电就消失了。或许这第一道闪电只是来人间探路,宇宙那无穷无尽的魔力变幻无穷,人类文明进程中的探索已经了解雷电形成的关系,也同时掌握了它们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而且我们生命个体从出生以后就生活在天气的变幻之中。小时候,在我所生活的那座北方城市,只要有雷电降临,我们就会跑回家,母亲会掩上窗户关上门。我喜欢站在窗口观看雷电,雷电是白色的,记忆中我所经历的所有雷电都是白色的,但雷电却会折断树枝,某些时候也会伤及人的生命。所以母亲告诫我说,打雷时别在外面瞎转,别在雷电下奔跑,尤其别在旷野中逗留等等。
野人山的雷电离我们非常近,仿佛眨眼间就过来了,它的电光打在了树枝上时,我们离树枝也很近,这是一种咫尺之间的近,它使我们的面孔显得斑驳而又略带惊悚,仿佛我们的每张脸都是野人山幽灵中的一部分。闪电的声音突然间开始变得越来越剧烈,这越来越逼近我们身体的电光突然劈开了一些枝干,之后,暴雨来临了,我已记不清这是进入野人山后的第几场雨。关于野人山的雨有数种,而其中最为显明的雨又有三种:感受到第一种雨是微妙的,那正是我们进入野人山的时候,一场雾雨降临,这雾雨像游散的棉絮,你无法感觉到那是雨还是游丝,你并不介意,只是往前走。我一直在述说走的重要性,走,是唯一的,正像舌头在嘴里来回地伸缩,它的用途是为了帮助人发出声音或者为味蕾服务。而头顶着雾雨行走时也没有多少困难,反之,如果身体不是太疲惫的话,头顶上飘忽着游絮般的雾雨是一件充满幻境感的事,你仿佛置身云端之间。感受到第二种雨时,我们已经陷入了野人山的海拔变幻之中,走着走着雨就来了,走着走着天就变暗了,这是野人山天气最明显的特征之一。走着走着雨就来了,天空中的雨似乎来得很自由,它从来不与野人山商量,甚至也不会有一点点暗示,雨就来了,你会莫名地感觉到面颊上突然间就有了雨滴,它们像某些细小的水晶一样大,而且像水晶一样冰凉,这样的雨虽然来得快,但没有肆虐无止的习性,它们来得快,去得也快,仿佛只是为了与我们做一次短促的游戏就离开了。感受到第三种雨时,我们已经在野人山走了很长的时间,简言之,这时候的我们已经游离于野人山带给我们漫无止境的迷踪。同时,我们已历经了深陷野人山的饥饿和一系列死亡的图像,于是,暴雨在雷与电的挟裹之中开始逼近我们的肉身。——在这本书中,原谅我经常使用“肉身”这个词汇,我很清楚,在没有灵魂映衬的情况下,仅仅谈论肉身这个词汇是浅薄的,甚至是无耻的。然而,请你们理喻在乌云翻滚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野人山的中国远征军的大撤离,每个人都是在用肉身筑起了通向灵域之路,这条路犹如黑鸦盘旋于天空,是用无数人的死亡铺就的一条通往野人山尽头的道路。而此际,雷与电之下的暴雨使我们再无法迈出脚步。
在第三种野人山的暴雨之下,我的眼眸只可以看清楚并铭记这样的几个瞬间:黑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森林中的那只野兔抱在了怀中,只要你曾看见过那刹那间的场景,就必然会永远铭记年仅十六岁的黑娃抱着野兔,他的双手完全拥抱住了野兔,他全身心都用力地抱住了那只野兔。世界对于黑娃来说,仿佛不存在,他在用自己的微薄之力完全护佑着来自野人山的一个小小的生命;在惊悚的闪电之下,我还由此看见了另一瞬间,白梅站在那个大腿携带着子弹的战士身边,她仿佛想用身体为那名战士遮挡闪电和暴雨,在急速奔涌而来的一束雷电之下,我看见了白梅的瓜子脸,她的脸像雪一样白;与此同时,我还看见了兰枝灵和她的男友,他们两人的身体在暴雨中紧紧地拥抱着,仿佛一尊雷电交织中筑起的雕塑……
除此以外,世界就模糊了,而我自己,也是另一尊雕塑,我是属于我自己的雕塑。在这场来不及躲避的雷电之下的暴雨中的我,当然也是由一个由肉身贯穿而来的个体,我感受到了她从头而下的雨水,她的发丝、面颊、脖颈及锁骨以下的身体也被这场暴雨沐浴过,她的眼眶中从此以后便注入了来自野人山的暴雨,同时也注入了闪电,在她的战地笔记本上录入了这场电闪雷鸣之下生命的哀歌与希望延伸出去的另一条道路。
浑身淋湿的身体开始在电闪雷鸣之后往前走,饥饿,更大的饥饿在等待着我们,此刻,一头死去的黑麋鹿的尸身出现在眼前,我们不知道它是如何死去的,只是感觉到它并没有死去多长时间,黑娃靠近它观察了一阵说道:这头可怜的黑麋鹿是被雷电劈死的。我们围观着这头气息已去的黑麋鹿,听了黑娃的话后惊讶了半天,黑娃又用方言告诉我们说,在他放牧的路上经常会碰到电闪雷鸣,他还曾经趴在一片坟堆中躲避过突如其来的雷电……打雷时最忌讳在空旷的山坡上奔跑……那时候雷电最易巡游在山冈上,如果你一奔跑,雷电就会找到你……他还说,这头黑麋鹿也许就是在电闪雷鸣中奔跑被雷电缠身而劈死的……
我们一边倾听黑娃说着这些话,一边庆幸着自己因暴雨阻碍了我们的前行,使我们停止了向前行走而避开了雷电的攻击。每个过程都很重要,它教会了我们生活中的许多常识,正是这些常识给予了我们生命存在的许多元素。黑娃站在那头躺在地上的黑麋鹿面前突然低声说道:黑麋鹿,请原谅我们即将剖开你的肉身,我们是迫不得已才剖开你的肉身的……我们是一群饥饿的人,我们已经断粮很长时间了,现在,在你肉身未腐烂之前,请你宽恕我们吧!黑娃一边说一边已经用手抽出了刀,黑娃的刀藏在他的腰部,这不是属于中国远征军的刀刃,它应该来自黑娃的牧羊时代,属于洱海边一个手工铁匠打制的利刀,我看见了刀锋之上的某些看不见的痕迹……某些痕迹是看不见的,但可以想象,所有失去的历史痕迹因强劲的想象力而再现在时间面前,是因为通过想象我们又触到了时间中的灵魂。
当黑娃抽出刀开始剖开那头死去的黑麋鹿的肉身时,我眼前出现了这样的场景:在黑娃放牧的路上,因为饥饿他曾经在山冈上用刀剖开过一只死去的飞鸟的肉体,因为这只鸟已经停止了飞翔;他也曾经用刀剖开过一只野兔的肉身,因为这只野兔已经停止了奔跑……人面对饥饿时,都在以生的权利寻找食物,并以饥饿的理由将另一些可食之物送到嘴边。请理解饥饿,就像理解二十一世纪的欲望和混乱,黑娃使用利刀开始切割那只黑麋鹿的肉身时,所有前后正在行走者,似乎也从空气中嗅到了这血腥的味道。因为黑麋鹿刚死去不久,它那被剖开的肉体的血腥味游荡在周围的森林间,走在前面不远处的开始往回走,因为循着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味往回走,会使他们寻找到久违的野味;走在后面的人也在朝前走,他们在饥饿中已经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
此时此刻,黑娃已经用手中刀刃切割下来了一块又一块的黑麋鹿的肉,那鲜红色的肉使从原始森林中各个方向赶来的人们围成了好几圈。请原谅我们吧,倘若没有黑娃发现了那头死去的黑麋鹿的身体,我们正在盲目中无休止地与饥饿斗争,并寻找野菜充饥,然而一路上的野菜大都已经被我们采撷尽了,我们又不敢走得太远,因为如果走得太远的话,就很容易会迷路的。倘若没有黑娃果断地抽出刀剖开黑麋鹿的肉身,那么走在森林中的饥饿者们就无法从空气中嗅到血腥味……人类的肉身中畅流着细密的水渠般的血液,正是这血液的循环已使生命变得鲜红,人们对于自身血液的味道非常敏感,也同时对飞禽走兽们的血液流布其中的肉体充满了探索和研究的兴趣,因为地球乃至宇宙都是一个坚固而依赖于太阳和月亮所维系的球体。
回到那头野人山的黑麋鹿身边去的所有人,都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撤离者,简言之,这是一群已经离开了粮食补给太长时间的饥饿者,当他们已经忘却了大米苞谷土豆麦芽的味道时,新的野味开始与他们相遇。我是他们之中的一个逃亡者,我跟他们所有人一样,正饱受着饥饿的折磨。从现实的意义上讲我离黑娃最近,自从黑娃出现之后,我总是离他最近,在我有些飘忽不定的意识之中,黑娃的出现就像一个精灵的再现,自从他出现以后,我们就寻找到了野木薯,此刻又寻找到了一头死去的黑麋鹿。所以,我总是不愿意在行走中落伍,并总是走在黑娃身边。
关于一头黑麋鹿的肉,它到底能在那一天维系多少饥饿者的生命?这不仅是一个来自野人山的现实问题,也是一个来自人类史的问题。我的复述又回到那天下午,非常幸运的是,一个战士竟然保存下来了火柴,很多携带火柴者都被暴雨淋湿了,只有这名战士他将火柴放在了铁皮饭盒中由此保存了火柴。所有前后赶来的饥饿者那天午后便架起了篝火,黑娃分解出的黑麋鹿肉块就架上了篝火中的柴火,顷刻,烤熟的黑麋鹿肉块的香味便开始弥漫在森林中……时间过去了很久,我仍然记得黑麋鹿的肉块烤熟的味道,它的香味简直太香了,使用世界上的任何一种形容词去赞美它都是微弱的。烤熟的肉块被分到了在场的每一位饥饿者手中也就没有了……我相信在场的饥饿者们,只要是品尝过黑麋鹿肉块的人们,都会铭记那种奇异的香味,它渗入了我们劳顿的骨骼中去,使我们又增加了继续朝前行走的力量。
同时,我也深信:在场的每一位饥饿者也会由此铭记十六岁的战士黑娃的形象,正是他将烤熟的肉块分到了每一位饥饿者手中。他的形象是我记忆中的精灵,也是野人山最为美好的使者之一。我记得再后来,我跟他坐下来分享手中的那块烤肉,他撕下肉块的一部分慢慢地品嚼,他的慢使我也慢了起来,仿佛饥饿已经被空气中的肉香味填满了。我注意到了一个细节,黑娃的那块肉并没有吃完,而是被他装进了包里。他的行为影响了我,我也将剩下的三分之二肉块装进了包里。多数人很快就将那块肉吃完了,因为在场者们实在太饥饿了。
除了饥饿,另一个比饥饿更严峻的现实正在等待着我们。来自原始森林的邪气已经开始捉弄我们的身体,出发前就听说过的邪气开始从森林中漫游过来了,邪气宛如幽灵,我所说的是那种让我们身心畏惧的幽灵。在幽灵的世界里,也是可以有门派的,有一种幽灵是来与我们赴约的,他们身心高洁优雅而神秘,在广大的世界上他们有着自己的城池传说,同时也建立了自己的信仰,同样有生与死的过程。这样的幽灵出现时,我们并不惧怕,因为他们是来帮助我们解决问题的。与具有优雅而神秘的幽灵相遇时,我们的身心也会变得缥缈起来了。还有另一种幽灵,他们带着邪气,从迷雾和黑暗中走来,倘若你没有与他们错过,只要他们的邪气碰了碰你,那么,你的身心也就会不知不觉中邪。
在野人山,前一种幽灵我曾经在某种饥饿和迷惘的时刻与他们相遇过,他们没有具体到可以看见一棵树的形体,更多时候,他们的存在像云,舒朗而神秘地在你头顶上空变幻着色彩形姿,以至于我认为,如果那朵云来过了,又走了,那么,他们一定已经在我房间的屋顶上或头顶上与我拥抱过了。前一种幽灵,给予了我诸多形而上的暗示,在野人山如果恰值我陷入饥饿迷惘的时刻,一个幽灵的再现仿佛给予了忍受饥饿和迷惘的能力。后一种幽灵带着邪气降临时,仿佛子弹从密林中射来,如果你避开了那一颗颗子弹,你的身心就不会流血甚至也避开了死神的纠缠。
越往野人山的森林走去,越会感悟到带着邪气的幽灵们无所不在地走在我们身边。第一个与带着邪气的幽灵见面的是走在我们中间的年轻战士,他开始拉肚子,之后是轻微的发烧。自从我成为缅北战场的一位战地记者以后,目睹了许多伤口得不到药物治疗后感染的发烧病人……因为高烧到了四十多度以后如没法降温,是会送命的,在缅北的一座座救护站中有许多发烧病人就是这样送命的。来到野人山后,我曾经亲手埋葬过因耳朵被蛇咬伤后引发高烧而致命的年轻战士,因此我知道,切忌忽视人身体中的发烧状态,它宛如火,会一点点地烧焦身体中的每一个器官的。拉肚子的战士往前走时,已经非常虚脱,我们每个人出发之前也曾经携带过少量的盐,但都用完了,因为撤离到野人山时,我们几万人每个人都只携带了一星期的口粮,包括盐自然也只够一星期……很显然,我们低估了野人山的巨大魔力,一股幽灵所带来的邪气来势汹涌,一批人看上去患上了伤寒,出现了忽儿冷忽儿全身冒虚汗的症状,当他们身体变冷时,嘴唇变成紫黑,瞳孔放大,面色苍白,他们再无力行走,就倚依着树,浑身战抖不休;而当他们全身冒虚汗时,整个身体都想趴在地上。
黑娃告诉我,原始森林中弥漫着瘴气,长久走在里面会水土不服,再加上没有粮食补给,每天靠吃野菜度日,邪气就会来找到你的身体……黑娃看上去也很疲惫,而且我在他眼里第一次看到了迷惘,他不断地来回行走,察看病人……在这座原始森林中躺下了一批又一批病人,他们的疾病大体一致:不间断地忽冷忽热或者发烧、拉肚子、呕吐……就这样,当我们有一天醒来即将出发时,躺在我们不远处的三个士兵再也无法醒过来了。
最初是黑娃发现了这一幕:黑娃就是黑娃,他每天早晨起得最早,我如果听到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那一定是黑娃已经从树叶铺就的森林中起来了。即使如此,我仍然想抓住最后的机会,在即将睁开眼睛的最后几分钟或几秒钟内闭上双眼,将我那首冥幻曲带到野人山的尽头。由此,我看见了越来越明亮的道路,路的两侧开满了春天的粉红色大叶杜鹃花朵,有许多许多人走在我身边,我们在轻松欢快中奔向野人山最后的尽头……
昨晚,在躺下之前我没有忘记在笔记本上写字,我爱上母语已经太长时间了,离开联大校园奔赴缅北战场时,我携带着棕色牛皮笔记本,从那一刻开始,那些来自战争前沿阵地的炮火烟尘落下来时,就成为了笔记本上的文字,死亡者的名单成为了记录的文字……这个世界所发生的每桩事都依赖于文字的收藏,在这时候,钢笔也很重要……我把笔记本和钢笔携带于包中,它们是我的秘密伙伴。昨晚,我写下了简短的一段话:黑麋鹿的肉很香很香,它使我们又增长了体力。请宽恕我们吧,忧伤的黑麋鹿!如果没有饥饿战乱,我们就不会与一头死去的黑麋鹿相遇!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