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初-如冰如素,纷尘独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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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仇少白果真是去了一趟苏杭馆便回来了,就为了买一个小小的刺绣钱夹,纯黑的锦缎底布,调皮地吐着舌的纯白小狗,上面还带着馆内师傅特意绕上的三尺红缨。

    窗外树影拂动,让他想起于正业写给沈曼芸的那封信来。她总是小孩子一样丢东西,这次怕是要把自己弄丢了,如此,他便要拿这红缨将她绑得牢牢的,除了他谁都别想得到。

    这一夜,他睡得极不安稳,天还未亮便醒了,窗外雾蒙蒙的,似是正在掩护着害羞的月亮离去。将床头的小灯打开,虽只有四五点钟的光景,他却再也躺不住了,便披了一件薄衫起身。台架上垂着一盆金心折鹤兰,自上而下透出的幽幽绿意倒是与这万籁俱寂的清晨很是相映。

    下人们起得极早,已开始忙活着了,见他起得这样早,都有些意外,大丫头桂巧赶紧上前,道:“白爷,厨房里的饭还没好,可要先去给您热杯牛乳来?”

    仇少白挥挥手,道:“就忙你们的,我不饿。”说着便倒了一杯酒,坐到了沙发上。

    那桂巧是唐汉生老家来的表妹,是个手上勤快,心眼也实诚的乡下姑娘,见他手里握着酒杯,也没多想,上来就道:“白爷,这么早您可不能喝酒,汉生哥说你昨儿喝了不少,要我们特别注意,这大清早的又没吃饭,会伤胃的。”

    仇少白本是有些起床气的,若是别人,怕是早就怒了,偏偏唐汉生是他最亲的兄弟,桂巧土里土气的口音又很是特别,他倒是被惹笑了,听她一口一个汉生哥,便道:“桂巧过了年就十九了吧?”

    桂巧没想到他问自己的年纪,有些蒙地点了点头,回他:“嗯,过了年就十九了。”

    他晃了晃手上的杯子,脸上露出很是认真的表情来,道:“汉生也有二十几了,明年打春以后,我就给你们办婚宴怎么样?”

    桂巧的双颊倏地通红,甚至有些急了,道:“白爷,您这是做什么,可不能拿我们下人打趣。”

    仇少白笑道:“打趣?你在我白园也干了有几年了,可曾见我说话不算话过?”

    桂巧道:“白爷是汉生哥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白爷现在还是一个人,我们怎么能跑到您前面去?可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说着便羞着脸取了桌上装盘跑开了。

    偌大的会客厅倒是没有谁再敢上前说话,唯独剩下墙上的摆锤洋钟嘀嘀嗒嗒地响,仇少白在沙发上静坐了良久,手里的酒杯晃着转着,忽然笑了。

    一个人。

    自十年前那个黑暗的夜晚开始,他便永远都是一个人了…

    稽查局内设了一处西式宅子,向来是高天磊独居的小天地,那夜从于公馆回来之后,高中义却是强拉了他回高公馆,所以他并不知道仇少白找他的事。

    一连几日又被父亲安排了这事那事的,总是得不到闲逍遥。终于到了那日跟于初阳悄悄商定的“约会日”,便起了一个大早,又被父亲堵在了门口。高天磊穿了一件修身的格子背带裤,手里还拿着尚未戴到头上去的浅咖色遮阳鸭舌帽,一副纨绔少爷的模样。高中义不悦,道:“你今天是要去跟人家于小姐约会,这是穿的什么样子!”

    他对着门上的玻璃整了整鬓发,道:“难不成还要穿一身长袍大褂?于会长都说了,我们年轻人跟你们这些老腐朽不一样,您就放心吧,于小姐就喜欢我这样子。”

    高中义无奈地摇摇头,将手背到身后去,“随你了。”

    高天磊嘿嘿一笑,便跑了出去,只听高中义又喊:“记住咯,少跟你老子耍花招,否则什么德国法国,想都别想,你就好好待在稽查局里任职吧!”他回头做了个敬礼的手势,“父亲大人,我哪儿敢啊!”

    这一日正好是礼拜六,本来圣玛利亚女校还有半天课的,于正业却执意给学校挂了电话请假,这让初阳很不高兴,要不是想起与高天磊之间的交易,她怎么都不会同意的。

    两人约定的地点是一处年轻人常去的公园,这个时候也正是许多名贵花品开放的时候,玉簪花娇莹如玉,仙客来幽香四溢,就连最常见不过的粉白月季都显得越发清雅秀气。

    高天磊比她先来,找了亭子里一处避阳的角落等着,鸭舌帽的帽檐压得极低,像是一个做了坏事到处躲藏的贼人似的。

    于初阳早就看到他了,那么一身痞里痞气的衣服倒是与他很是相配,别人穿着或许有些轻浮,在他的身上却跟自由艺术家似的。她脚上穿了一双尖头小皮鞋,踩在石铺的小路上嗒嗒作响。

    高天磊倏地抬起头来,吓了初阳一跳,很快她便又露出笑来,道:“看你那样半倚着,还以为你睡着了呢。”她笑着的时候唇边露出两颗小虎牙来,十分伶俐可人,一双清澈的眸子微微弯起,忽闪的睫毛打在下眼皮上,似是有一只扑翅的蝶,一直旋旋转转,飞到了人的心头去。

    他也笑了,正了正头上的帽子,道:“一大早就被我家老头子撵了出来,又等了你半晌,差点就要睡着了。”

    她坐到他身边,高天磊从上衣口袋拿出那绣着小狗的钱夹子,道:“这是于小姐上一次落在我车上的,昨晚去得急没带上,今天就物归原主了。”

    她的眼睛里像是要放出光来,开心道:“原来是在高先生那里,那日跟少白说起来,他还怪我是个连自己都要弄丢了的小迷糊。”

    他轻咳一声,从长凳上站起,道:“那我们走吧。”

    初阳抬起头来看着他,“走?去哪里?不是说了要我帮你演一出戏,你就告诉我他的事?”

    他笑道:“戏是要演,但要与你这样独处,我怕我会被人半夜扔到黄浦江里去。走吧,就去你们沈老师家里,说不定她那里还有比我这更多的关于他的‘秘密’。”

    初阳脸上一红,也不好意思再说话,点了点头。

    沈曼芸每逢周末都是要留在仇氏林的,百利南路租赁的房子自然是大门紧锁,高天磊之前倒是忘了,不过好在初阳以为她是临时到学校加了课,也没多想,还天真地开着玩笑道:“看来沈老师真的是他的好友,一定算到我们要来打听秘密便早早跑掉了。”

    高天磊见她极不淑女地坐在门前的石凳上,踢着小腿露出了一双纤纤玉足,很是俏皮,忍不住逗她:“那今天咱们就只能两个人了。”

    本以为她又会羞红脸,却没想到她猛地抬起头来与他目光相对,令他冷不防地吓了一跳。她弯了眉角,很是爽朗地对他道:“那就两个人吧,这样岂不是更像约会,左右就这一次你父亲就放你走了,但是…”

    高天磊扬眉看着他,“但是什么?”

    她从石凳上下来,墨丝似的长发被风吹起,吹到她的唇边,她很不在意地将被吹乱的发捋到耳后去,道:“但是这是我们的秘密,不可以让第三个人知道。”

    高天磊笑着替她补了一句:“好,尤其是仇少白。”

    她扬起头来,“那是自然,你可是要做叛徒的人!”明眸皓齿,银铃笑语,似是岸边石畔处流出一股潺潺细涓。

    他轻笑一声,道:“走吧,去找一家咖啡馆,我们慢慢‘叛变’。”

    白园里的四季总是有开不败落不尽的花草,仇少白在后院独建了一处花房,他总是习惯在里面坐一会儿,或者看一本解闲的书,或者品一壶幽香四溢的清茶。

    唐汉生来的时候,他正在修剪一枝尚未结苞的栀子花。唐汉生上前,道:“白爷,昨晚回来得那么晚,怎么今天又那样早就起来了?”

    他笑,“桂巧对你忠心耿耿,倒让我分不清在我白园里的是我仇少白的丫头,还是你唐汉生的女人了。”又道:“不要听那丫头咋呼,我没事。倒是你,不是让你去盯码头货仓的进度吗,干什么又回来了?”

    唐汉生嘴角很是甜蜜地向上扬了扬,方才上前将手里拿着的报纸递过去,道:“法租界领事将跑马场的经营权给了于正业,还特意发了份授权声明。”

    他将手里的剪刀搁到一边,拿着报纸坐到一边的藤木椅上去,果然见于正业的照片被印在了报纸的中央,他正一手拿着授权书,一手与领事大使相握,笑得一脸春风。仇少白却是没有露出太多的惊讶,只是抿了一口清茶,道:“看这照片,李总长怕是也上了这条船。”

    唐汉生点头应着,问:“那可要现在就让人去找秦永昌秦先生?”

    他摆摆手,“不急,好戏总是要等到最后才精彩,暂且由着他去吧,眼下,码头的事你要万分仔细,我还有事,今天且不过去了。”

    唐汉生知道今日是圣玛利亚女校的休息日,于小姐是有半天假的,便点了点头,道:“是,白爷放心。”刚要转身走,又听他道:“派人去看看高先生回来了没有。”

    圣玛利亚女校在百利南路的新校区修建得很是体面,一排排绿树后边是青灰色的教学楼。仇少白坐在车里,点了一根烟等着,看着从学校出来的人脸上带着的笑意,想着一会儿她见到新钱夹的样子,他的心里也莫名轻松。

    奈何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人渐渐稀少了,却独不见她的身影,正巧有与她一起跟着沈曼芸学舞蹈的同学路过,他便捻灭了手里的烟下车去问。那女生倒是认得他,知道他是沈老师的朋友,便道:“初阳家里给她请了假,说是病了。”

    仇少白想起先前那场雨来,她向来爱美,总是穿得那样单薄,到底还是病了吗?远处有同伴在喊这位女学生,他点了点头,道:“多谢。”那女生跑远了,他也回到了车里,静静地坐了半晌才驾了车子离去。

    高天磊自是能选出全上海最雅致的咖啡馆,是一对法国夫妻开的,馆内洋溢着浪漫的异国情调,大厅中央放着一架华丽的钢琴,演奏师穿一身绅士的燕尾服,手指灵动地敲着琴键,旋律华丽悠扬,与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合在一起,暖得只让人想随着伸一个舒服的懒腰。

    刚一落座,便有侍者上了两杯香醇至极的咖啡来,他点点头,道:“merci!”

    初阳抬眼看着他,道:“原来高先生还会法文。”

    高天磊轻笑一声,“去的地方多了,这些鸟语自然是要学一点的。”

    她也笑了,将小茶匙在好看的瓷杯里搅啊搅,却不喝,只仰着头看着周围的摆设,“高先生定是常来这店吧,还未点单就有人送了咖啡来。这里装饰倒真是好看。”

    高天磊嗯了一声,道:“我跟少白是这里的熟客,他也喜欢坐你现在的位置。”

    初阳脸上浮出笑意来。他指指她的咖啡道:“怎么不喝?这里的咖啡,全上海怕是也找不出第二家了。”

    初阳摇摇头,小声道:“我其实不喜欢喝咖啡,那次在白园,要不是丫头放了很多糖块,我一口都喝不下去的,我很怕苦的。”

    他道:“你不喝咖啡,那我们来咖啡馆做什么?要不我们就换个地方吧,你喜欢喝什么吃什么我们就去那儿。”

    初阳一把拉住了他,道:“不用,这里清静,就在这里吧,左右我是来听你说故事的,不喝也没事的。”

    她莹白纤细的手腕上戴了一只砗磲白的玉镯子,打在桌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粉腮微晕,说不出的乖巧。高天磊笑了笑,道:“好,那你在这等我一下。”说着,便叫了旁边的侍者一起走了出去。

    初阳并不知道他是干什么去,只是那样静静地等着。几分钟的光景,他便出来了,手里拿了一杯牛奶,还有一根银色的长杆细匙。他略是神秘地笑了笑,又取了半杯咖啡,将牛奶自上而下地倒到里面去,细匙杆轻松地在上面圈圈画画,杯子中央瞬时出现了一只可爱的小兔子。

    她惊奇地哇了一声,这才忍不住开口,问:“高先生这又是练的什么手艺?可真是有趣。”

    高天磊将那杯调好的花式咖啡推到她面前去,笑道:“这个嘛,自然也是我闯荡江湖多年的绝技,尝尝吧。”

    初阳瞪了瞪眼睛,“这么好看的小兔子喝了不就没了?”

    他还是笑,忍不住地笑,将吸管插到杯子里去,“这样喝,保准你的小兔子会毫发无损地留着。”

    她这才试着喝了一口,当真是不那么苦了,还带着浓浓的奶香,别有一番滋味,忍不住又喝了几口,直到最后看到那小兔子真的完好,才又抬起头来,道:“它真的还在啊。”

    高天磊佯装生气,道:“于小姐怎么还不相信人了?”

    她爽朗笑开,道:“不过高先生这一杯小兔子咖啡呢,倒是说明了一个道理。”

    高天磊抬眼看她,“什么道理?”

    她抿抿嘴,“苦中作乐!人这一辈子,遇到了苦不怕,怕的是找不到换甜的法子,心里够豁达了,就会想到去改变它,如此一来,苦中作乐也甚是美哉。”

    高天磊没想到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开玩笑道:“原来于小姐还是个乐观主义的哲学派。”

    初阳用小勺子舀了一口蛋糕,道:“我不是,是高先生才对,高伯伯给你安排的职务,你不喜欢便想方设法地去避开,去改变,不也一样可以过得逍遥自在。”

    高天磊却是久久没有再说话,只是那样看着她,看着她,有那么一瞬间,他似是知道了,为什么十里洋场的大上海,独独是这样一个小女子映到了他仇少白的眼里,或许就是她身上那份冰魂素魄的纯真。

    初阳被他看得很是尴尬,“我说错了吗,高先生怎么这样看着我?”

    高天磊笑着摇摇头,道:“没有,于小姐说得很对,不过要这么说,白爷才是最适合这句话的。”

    她果真又抬起头来,眼眸里光芒流转。

    高天磊道:“这个苦中作乐的小兔子呢,也是他教我的,他的事,怕是三天三夜也讲不完的,初阳小姐要先听什么?”

    夜幕终是拉了下来,月光昏昏暗暗,月亮似是被一团云彩遮着,独有那点点的星光,稀疏地缀在空中,蜿蜒小路上种着一排排榕树,晚风掠过,树叶沙沙作响。

    他本以为她真的是病了,绞尽脑汁地找了人去打听情况,又让沈曼芸特意打了家访电话,却是得到了这样一个消息。仇少白已经数不清自己到底抽了多少根烟,车里浓浓的烟味,似乎随时都能让人窒息。

    姑爷,与未来的姑爷出去--不过几日的时间,她竟真有这样大的胆子…

    他将车窗打开来透气,月亮湾浅滩上传来的阵阵蛙鸣却只让他更心烦意乱,他真想就这样不管不顾地将车子开到于公馆的大门前,等着她回来,清楚地看看她所谓的未婚夫是什么样子。

    原本乌黑的沥青石子路被一束强烈的灯光照得发亮,似是突然铺上了一地犀利骇人的玻璃渣子,原是一辆黑色小汽车正往于公馆这边开来。他倏地回过头来,那个车子再熟悉不过,他算天算地,却是独独算漏了自己的兄弟。

    高天磊将车子稳稳地停在于公馆的门前,又很是绅士地走到另一边去开了车门,夸张地做出一个弯腰的动作来,伸着手,道:“初阳小姐,请。”

    初阳被他逗得咯咯直笑,一双铮亮的小皮鞋便踏在了地面上,她也有样学样地对着他弯了弯腰,道:“有劳高先生。”两人瞬时笑开,笑声宛如颗颗子弹那样射进仇少白的心房。

    高天磊扬扬头,道:“谢谢初阳小姐能陪我演这出戏。”

    初阳道:“那我也谢谢高先生给我讲了那么多关于他的事,如此算我们就扯平了。”

    高天磊笑了一声,道:“初阳小姐这样在乎白爷,当真是他三世修来的福气。”

    初阳突然仰起头来,眼底尽是甜蜜,却嘴硬道:“谁在乎他了,只是觉得不公平罢了,凭什么我就不能知道他的事。”

    那样小女子的娇嗔,让高天磊不禁莞尔。

    初阳道:“你笑什么,我说的是真的。”

    高天磊挥挥手,道:“好好好,那初阳小姐知道了那么多关于他的事,可觉得公平了?”

    她走到车前来,看着天上明媚的月,道:“只是觉得他这一路走得太难,不过也正是过去的那些伤,让他成了现在的仇少白。”

    明眸善睐,春波流转,让高天磊莫名有些心神不宁,好半晌才道:“他现在有了初阳小姐,后面或许会走得轻松些。”

    初阳脸上泛出红晕来,“能陪他走下去的人多的是,我才不稀罕呢。”

    高天磊笑道:“好了,时间也不早了,于小姐快进去吧,刚才不是说明天是什么校庆?”

    初阳道:“圣玛利亚女校校庆,沈老师教了我新舞蹈,高先生有时间可以来的。”

    高天磊道:“左右你的眼里只看得到白爷,我们这些个小人物去不去又有何妨?”

    她嗔怒一声:“高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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