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初-灵似莺仙,风雨云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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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玛利亚女校是上海顶尖的学校,来这里上学的女孩子大多是非富即贵的千金小姐,校庆当日,停在门口的名贵小汽车一直排到了街尾。万幸天公作美,这日的天气好得不得了,和风习习,吹动着窗前开满小花的楸树,很是幽然。

    初阳的节目被安排在了最后一个,用孟丽丽的话说,那正是做压轴。孟丽丽是与初阳一起跟着沈曼芸学舞蹈的女孩子,是正儿八经的音乐部学生,生得俊俏,成绩又好,自然是音乐部老师们的掌心肉,从进学校那天起她就扬言说以后要做电影明星的。因为今日有她的钢琴独奏,所以她穿了一身很是隆重的晚礼服出来,纯白的绸裙上压了一层蕾丝边,点点星钻在领前异常夺目。

    初阳正在对着镜子绑头发,她便笑盈盈地走了过来,坐在旁边的凳子上,以手撑脸,像是看什么稀奇玩意儿一样盯着她笑。初阳将棕色礼帽戴在头上,又整了整衬衫前的领结,从镜子里看着她,调皮道:“丽丽,你干什么这么看着我,是不是觉得今天的我万分潇洒,动了你的春心?”

    孟丽丽斜她一眼,揶揄道:“你打扮得再英俊也不过是个女儿身,我看动春心的应该是那位白爷才对。”

    初阳猛地回头来看着她,“什么白爷黑爷的?”

    孟丽丽却是上前附上了她的肩,笑道:“哎呀,你就别装了,昨天他的车子在学校门前停了半天,多少女生的心思都飞了出去,要不是我告诉他你生病请假了,估计他要等到下午去了。”

    初阳方才想起昨天仇少白的话,便有些不好意思地哦了一声,道:“原来是你啊。”

    孟丽丽扬了扬眉,道:“以前在沈老师舞蹈教室见过,倒是没想过他就是白爷,被人说成阎罗王似的凶狠角色怎么能长得这样好看?”

    她这样一番话说出来,初阳有些哭笑不得,又听她道:“不过话说回来,你是于氏大小姐,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而且关系还这样亲密。”

    孟丽丽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初阳的脸上当即泛起了一片红,羞道:“丽丽!你再这样说话我可要恼了!”

    孟丽丽却是笑得更欢了,拉着她坐到一边去,“那你快点告诉我,你们两个是怎么认识的?”

    初阳几次岔开话题,她却是不依不饶,又接连问了好多关于仇少白的事,不过好在没多久就有人来喊她准备换场了。她照着镜子弄了弄漂亮的发髻,突然又回过头来,道:“于初阳,每次我都输给你,这次我一定要赢你一次。”

    初阳被她的话弄得莫名其妙,还没反应过来,她便踏着小皮鞋嗒嗒嗒地跑出去了。

    孟丽丽上台的时候,老远就听到了四周如潮水般的掌声,初阳走到窗前往楼下看了看,一眼就看到了父亲跟姨母的位置,两人在正中间的贵宾席与校长同坐,很是显眼。观众席里不知是谁拉了一条长长的大红横幅出来,她在后面虽看不到写的是什么字,但从丽丽突然娇红的双颊不难猜出,定是哪家少爷为了追求她而花的心思。

    后台的女生看到了都咯咯地笑开,她也跟着笑,心里更生出些羡慕来,又望眼欲穿地踮脚看了看观众席,半晌才在最后角落的座位上看到了那熟悉的身影。今日的他有些不同,没有了那从头掩至脚的长风衣,换着了一身浅咖细纹西服,墨色的领巾从微敞的领口里露出来,倒似是寻常人家的公子那般温文尔雅。

    她老远地看着,当真是害怕的,却也有期待,他到底会不会提?又会如何提他们的事?正想得入神,仇少白那双流星似的眸子就突然看了过来,她冷不防吓了一大跳,手里的木梳子差点掉到楼下去,忍不住在心中恼他。

    仇少白生性警惕,她小孩子一样地扒窗户“偷窥”自是逃不出他的眼睛,见她正秀眉微皱地怒瞪着他,他扬了嘴角,也不说话,就那样与她隔着万水千山般地对视。

    初阳的心怦怦跳得厉害,小女孩的性子却是浮了上来,更是不避不躲地回视过去。琴声幽幽而来,仇少白粲然一笑,那一瞬间,像是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空白,偌大的会场就独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几分钟的光景琴声便停了,初阳的脸上也浮起了笑意。沈曼芸从后台进来,手里拿着一把固定住的墨色洋伞,见她正挨着窗沿发笑,走上前去唤她:“初阳。”

    她被吓了一大跳,赶紧转过身来,有些局促地挠了挠头,“沈老师。”

    沈曼芸伸手阻止她,“唉,别又弄乱了,再重新梳可是要来不及了!”她哦了一声,十分乖巧。

    沈曼芸不动声色地望了眼窗外,果然见仇少白坐在人群里,待看到前方的于正业时,双眉稍动,复又笑着对身前的初阳道:“怎么,今天白爷也在场,排练了那么久不会因为在他面前表演而紧张吧?”

    初阳脸上一红,“干什么在他面前就要紧张啊?”嘴上犟着却又忍不住要往楼下看,却是被沈曼芸挡住了,她举了举手中的洋伞,道:“走吧,我再陪你把接伞杖的地方练一遍,就该你上台了。”

    高天磊果然一大清早就到了码头去,唐汉生早就在那里等着了,见他来了,恭恭敬敬叫了声“高少爷”。高天磊戴了一副能遮住半张脸的洋墨镜,左右看了一番,道:“货要什么时候到?”

    唐汉生道:“不出半个时辰也该来了。”

    高天磊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又径自到了办公室内坐着,抽出一支香烟来,常胜立马从口袋里掏出了打火匣,笑盈盈地递上前,“少爷,给。”高天磊却是斜睨他一眼,刚低下头点着了火又无比迅速地朝着他的脑袋拍了一巴掌,动作之突然只让他连续颠了两步,险些撞倒一边的木格屏,上面摆着的陶瓷瓶雕哐啷哐啷晃了一阵,所幸都还安好,他的小心脏却是要给吓出来了,一边扶着桌沿一边回过头,委屈道:“少爷,常胜又做错什么了啊,怎么又突然打人?”

    高天磊眯眼看他,“我打你是轻的!我问你,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父亲问你什么了?神神秘秘的。”

    常胜啊了一声,“没有什么,老爷就是,就是问我…对!老爷问我最近身体怎么样。”

    “呸!你当你是他的姨太太还是我们家祖宗啊,问你身体怎么样?我看你这是皮痒了,欠揍!”说着,高天磊便又伸了手作势要打他。

    常胜哀号着赶紧求饶,去挡他的手,“少爷少爷,我说还不行嘛!老爷就是问你今天要去哪儿,是不是又要去舞月堂鬼混。”说到这儿,常胜抬眼偷瞄了下高天磊的表情,见他一副继续说的神态方才谄媚地笑着直起身来,“少爷,我可是您一手带大…不是,我可是您一手带出来的,虽然没有少爷聪明,可常胜也不笨。”

    高天磊面无表情,“说重点。”

    他哦了一声,继续道:“我跟老爷说,我们是去于小姐学校看表演,是不是很机智啊?老爷当时还笑了呢,就赶紧放我出来了。”

    高天磊复又伸出手来,常胜条件反射地要去挡,并大喊一声:“少爷!这也要挨打啊?”

    高天磊皮笑肉不笑地摸了摸他的脸,轻声吐出一个字:“乖。”常胜刚要得意,他却又突然出了手,常胜到底没能躲过那一巴掌。高天磊怒道:“他本来不知道有校庆,现在好了,既然知道了他就一定会去看的,到时候发现我不在,我一顿藤鞭肯定免不了了!”

    常胜揉着头,赶紧道:“那怎么办?少爷,要是您受了家法,那我罪过可就大了啊!”

    高天磊冷笑一声,“没事,到时候你替我受着,那你在我这儿的那份罪过就可以免了。”

    “啊?”

    “高少爷!”主仆二人正说着,唐汉生突然从门外进来,道,“高少爷,货到了。”

    高天磊自木椅上站起身来,指指常胜的脑袋,“赶紧出去干活,一会儿再去学校,看能不能赶上。”

    常胜应了一声便跟着出去了。货仓前,唐汉生已经安排几个兄弟候着,见都是仇少白平常最信任的几个人,高天磊不禁皱了皱眉,这番情景,倒让他对这批神秘急货的好奇心更浓了起来。

    这几个人都是仇少白的心腹,办事自是稳妥,又有唐汉生在一旁盯着,货很快便点清了。高天磊象征性地检查了一遍,那几个人便开始往仓库里搬货。常胜也被当作了苦力,来来回回扛了几趟,累得直喘粗气,“少爷,能不能歇歇啊?常胜都要成常败了。”

    高天磊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刚要骂他“孬样儿”,却见他肩头上落了些棕色的碎末,常胜一边喊着身子都要散架了,一边往他身边凑,他便伸手将他按住,从他肩头取了些碎末放到鼻底去闻,这一闻瞬时让他变了脸色。常胜吓了一跳,连忙问他怎么了,他却是径直跑到最近的一个木箱前,用手掰了掰,没掰动,又没有工具打开,便拿口袋里的钢笔从细缝里抠。

    唐汉生跑上前拉住他,道:“高少爷,你这是做什么?!”

    他却是没动,直盯了那箱子半晌,方才站起身来,笑着对唐汉生道:“白爷答应说有俄国酒拿,这货都搬完了,怎么还没见酒,可不是骗我白给他盯工?若是如此,我就自己来找了。”

    唐汉生也回他一个笑,道:“那俄国酒尚在外面呢,不过这酒瓶子脆容易碎,要等到最后才能入库,高少爷且放心,白爷早就吩咐过了。”

    高天磊又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将钢笔收回口袋,道:“好吧,不过我得先走了,我还有事要去父亲那里。”

    唐汉生道:“高少爷,这…”

    高天磊抢先道:“这货呢,也搬得差不多了,我这‘警旗’的作用也起到了,左右你跟兄弟们还在这儿,不会有问题的。”

    唐汉生面露些许难色,高天磊却笑笑,道:“那就这样,咱回见。”

    话刚说完,高天磊便拉了常胜驾车离去,车开出好远,他才道:“直接去学校。”

    终于轮到于初阳的节目了,老师刚报完幕,台下便掌声雷动,与之前孟丽丽的钢琴独奏相比,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于正业看着满场子的西洋乐器,满脸笑意,道:“这丫头排场倒是不小。”秦宝莲心里却是想着昨夜初阳说的话,不禁多了份担忧。

    高正义果然来了,一眼就看到了他们的位置,校长趋奉着将他引至贵宾区,他却是直走到于正业身边来。于正业倒也不意外,道:“高局长也来了?”

    高中义左右看了看,不见高天磊的身影,心中顿时来了气,对于正业却是很客气,道:“天磊说是初阳小姐今天有独舞,嚷着一定要我来看。”

    于正业转头与秦宝莲道:“高少爷倒是个有心人。”

    秦宝莲也赔着笑,说了几句客气话。

    这时,音乐声起,是欢快而又热烈的节奏,半空中的气球都像是随着跳了起来。仇少白紧盯着于正业的位置,本是蹙着眉,待听到这样的旋律时,却是突然起了笑意,只想着这小丫头也玩起了美国百老汇的东西。他朝后仰了仰身体,只等着好好欣赏她的演出。

    初阳本是已经准备好了的,对着镜子说了一百遍没事,上台前到底还是紧张了,捏住帽檐的手都要冒出汗来。幕布被缓缓拉开,她也终是出现在了舞台之上。黑色小款燕尾服,帅气的礼帽与半掩着的发髻,一双亮得耀眼的铁掌皮鞋,如此别出心裁的装扮让仇少白小小地惊艳了一下。远远地看着,他却又想起了与她的第一次相遇来,那时刚刚与死神擦肩而过的她疲惫狼狈,与现在的她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初阳也老远地望向他,本想寻得些许鼓励,却是正对上了他那一双笑意满满的眸子,她心中一恼,映着灯光又露出小女子的那份倔强来。

    地板中央,她的双脚自由而灵动地点踏,双手也变幻着各种俏皮动作,会场瞬时被一阵轻快的踢踢踏踏声包围,观众席中响起了一阵一阵的叫好欢呼声。突然,音乐戛然而止,她也随着停了动作,所有人都疑惑地等着,就见她利落地朝着后台打了个手势,一个漂亮的转身,手伸出去之时,黑色的洋伞杖具便稳稳地落在了她手中,只是这次帮她抛伞的换成了一个女孩子,虽是女校学生打扮,却是她不曾见过的。

    音乐声又起,她来不及多想,又如小精灵似的将洋伞拄在地板上,左右摇摆跳动,几个干脆的节拍响起,压轴表演果真将校庆引致高潮,人群中响起热烈的掌声。见仇少白也跟着鼓掌,她得意地扬了扬眉角。虽然额前都是汗,但在结束时她依旧认认真真弯了腰向观众席鞠躬谢幕。

    她本是将洋伞收在腰间的,却不知怎么碰到了弹簧按钮,伞身便啪的一下撑开,力量极大,将她向后推了好几步,要不是被站在那里的孟丽丽挡了挡,她都要直接摔到后台下去了。

    “小心!”

    她惊魂未定之时,人群中突然又响起一声惊呼,正是从码头赶来的高天磊,他已然站在了观众席中,极快地将一把木椅举在于正业夫妇中间,只听砰的一声,那从天而降的一颗子弹便实实地打进椅背中间。

    初阳扶着孟丽丽的胳膊站起身来,心中害怕极了,一边喃喃喊着“爸爸”,一边往前跑去,那幕布却突然落了下来,她心中一惊,尚未反应过来,便有一双手强硬地扼住了她的肩膀,她甚至都来不及回头看那人的模样,只觉得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摇晃,脑后一阵晕眩袭来,便朝着地面摔去,就连双眼都要失去睁开的力气。

    “阳阳!”

    于正业与秦宝莲见此情况,迅速从椅子上站起。

    仇少白也是一惊,注意到了天台上那抹黑影,他双眉微蹙,倏地从座席上站起,由腰间摸出一把枪来,对着那影子便是砰砰两枪,也不问这个时间高天磊为什么会出现在女校,只看着远处,冷冷对他道:“你先带于会长离开这里!”说着便转身往后台而去。

    仇少白这样的人物,于正业又岂会不认识?知女莫若父,与李总长、高局长攀亲附戚一方面为己,另一方面也是想早日断了仇少白与初阳的纠缠,却是没想到真正打照面是这样的情景。观众席中乱作了一团,仇少白却依旧从容镇静,可见其心思缜密,城府极深,倒也不负“仇老狼子”之名,不得不防。于正业暗自忖道。

    高天磊是随身带着枪的,又有高中义带来的一些巡捕,很快便将人带至安全处。高天磊来不及跟父亲解释更多,简短交代了几句后便又转身冲进了学校。

    于正业面色冷峻,对身后的人道:“快去救小姐!小姐若是出了什么事,你们一个都别想安生!”

    秦宝莲手握佛珠,更是担忧至极,低声喃喃道:“佛祖保佑,保佑阳阳,保佑孩子们没事。”

    仇少白与高天磊毕竟是多年的兄弟,两人一前一后配合自是默契,只是待学校的混乱平息得差不多时,依旧寻不见初阳的影子,就连与她一起在后台的孟丽丽也跟着没了踪迹。

    夜晚的白园显得有些冷清,唐汉生站在堂下,见仇少白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心急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毕竟人是在他眼皮子底下丢的。仇少白抬头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将烟蒂熄灭,问:“今天有哪些人在后台可查清楚了?”

    唐汉生道:“大都是这次参加校庆演出的师生,倒是有几个女学生说,为初阳小姐递伞杖的那女子是个新面孔,当时只记得她穿着的也是校服,事发之后却是找不见了。”

    他双眉倏地蹙紧,想起她在台上被伞推出去时的异常事,道:“去把那把伞给我找来。”

    唐汉生从门外将伞取了进来,道:“早就给白爷一起带回来了,我已经大体检查过了,这伞应该是被人动过手脚,高少爷拿木椅挡住的那颗子弹,怕就是从这伞柱里打出的。”

    仇少白将伞柱凑近鼻下闻了闻,果然还有未消去的火硝味儿,他又拿手按了按那按钮,眼中霎时发红,虽尚未查清是什么人想要杀于正业,可他们竟如此大胆,若在演出时不小心碰到了这按钮,伤着的就极有可能是那傻丫头。

    能熟悉初阳每个舞蹈动作的人除了她便无第二个人。他沉默片刻,道:“汉生,去取车来。”

    唐汉生立刻答应,问:“白爷心中可是有了眉目?”

    他将桌上的枪支挂到腰上,目光如炬,“把伞拿好,我要回一趟仇氏林。”

    秋夜入寒,原本青色建筑的仇氏林被蒙上了一层白霜。虽为堂堂青帮之主,仇文海却是出了名的雅先生,他于上海摸爬滚打了半辈子,却只钟爱中国人自己的东西,高楼大厦再气派,也比不上他这清朝留下的园林清静,一年四季百花齐开,入了秋冬更是美得让人流连忘返。

    仇少白来的时候,他正于后堂听唱片,信芳独辑。沈曼芸坐在一边给他捶着肩头,道:“听了十几遍二十几遍的东西,也不嫌腻烦,我这人就在身边儿伺候着都舍不得关了。”

    仇文海穿一身极为老气的麻色长袍,下巴上冒着点点胡楂,虽是已过半百的年纪,那双深邃的眸子却依旧明亮,丝毫不显老态。他将烟斗扣了扣,笑道:“你唱的我哪会觉得腻烦,怕听到死都不嫌多咯。”又抬眼看着仇少白道:“怎么这么晚过来?你的初阳小姐还没有找到?”

    这半个上海都有他仇文海的耳目,他知道今日女校的事本也不足为奇,但那一句“你的初阳小姐”却让仇少白心中一怔,他抬眼去看沈曼芸,却见她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将仇文海从竹榻上扶起来,道:“你不用看我,这事儿还真不是我说的。”

    仇文海在一边轻笑了一声,又道:“你是我仇文海养大的,别说你做了什么,就是你心里想的我也一样能知道得清清楚楚。如此也好,姓于的竟敢抢我们青帮的生意,本就是敌家,你也收收心思。”

    仇文海话说得轻淡,仇少白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从小到大便是如此,不管对与不对,他都从未对仇文海说过一句反话。仇文海低声叹了一口气,走到他身边来,看着他手里拿着的东西,道:“来了就一句话不说地戳在这里?你手里拿着把伞又是要做什么?”

    他将那伞杖放到桌子上,离沈曼芸极近,道:“义父,我想与信芳先生独说几句话。”

    仇文海双眉蹙了蹙,回头看了一眼沈曼芸,见她倒是一脸从容的样子,道:“也好,信芳啊,你就替我好好劝劝这小子,他将来可是要接我青帮的主位,那样一个柔柔软软的娇小姐还真是不适合做我青帮未来的帮主夫人。”

    沈曼芸轻笑一声,玩笑道:“就怕白爷心已是走远,劝不回咯。”

    仇文海走后,仇少白便让站在堂内的人都下去了。沈曼芸将那桌上的伞杖拿起来,轻笑一声,道:“怎么,你这可是找我兴师问罪来了?”

    仇少白看着她,双眸里的冷意越来越浓,从她突然对建新仓库之事上心时他就该想到的,她与于正业也有着与他一样的秘密。

    沈曼芸见他不说话,又道:“你今天这是怎么了,老爷子问话不答,说了找我也不开口。”

    话音未落,他却突然将她的手紧紧抓了起来,直盯着她的眼睛,问:“一年前,于初阳恰巧出现在崖边的事,是不是你做的?”

    沈曼芸笑道:“当时她跟的是美院的队伍写生,她为什么出现在那里,我怎么会知道。”

    他从她手中夺过那把伞来,道:“她拿你当最喜爱的老师,最亲近的朋友,小情绪都要与你说了才痛快,就像这把舞台上要用的伞杖,熟悉她所有行程所有动作,于你又有何难?!”

    她的手腕被捏得有些发红,又听他道:“沈曼芸,原本你能在老师与名伶之间转换相安无事已是稀奇,却又在当红之时委身于我义父,你到底有什么目的?你与那于正业又有着什么样的关系?!”

    “我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沈曼芸终是被他激怒,那脱口而出的话往往又是人最抵触的真意。见她面色已是有些发白,仇少白心中亦有了答案,慢慢将她放开来,只道:“好,我不逼你,今日来也不是为了逼你说这些,你只要告诉我,你把她藏在了哪里。”

    沈曼芸抬起头来,双目有些发红,却也不再躲,只是哼笑了一声,道:“你也真是,本有着比天高比海深的血仇,你就当真对她如此上心?”

    仇少白不料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像是让他的秘密一下子暴露出来,手下意识放到了那腰间的配枪上,“你找死。”

    沈曼芸却是笑得更深,只道:“这是在仇氏林,你杀不了我,也不能杀了我,撇开老爷子不说,仇少白,你知道的,你我其实是一条船上的人。”

    仇少白深吸一口气,冷冷问:“说,她在哪里?”

    沈曼芸揉了揉发痛的腕,又坐回到那竹榻上去,“虽然行刺于正业的人是我安排的,但是你那初阳小姐被绑架确实不是我做的,信不信由你。”抬眼看了看在窗外来回踱步的唐汉生,她又道:“或许,你也该问问你的那些个心腹,他们可不是个个都喜欢你跟她有关联。”

    仇少白面色一沉,推门而去,沈曼芸看着他的背影笑道:“白爷啊白爷,你还真是被鬼迷了心窍。”

    初阳昏昏沉沉不知道睡了有多久,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头疼得厉害。她费力地睁开了眼,才发现自己竟是躺在一张软榻上,粉帘粉枕,一片旖旎之气。她揉了揉额头,站起身来,本想打开门去透透气,却发现这门竟是被人从外面紧锁住了。

    她又用力拽了几下,着急地大喊了几声,终是没人回应,她便又将身子弯了弯,透过那门上的窗格往外看,迎面是一个硕大的水晶吊灯,异常华丽,再往下,竟是一个满是莺燕宾客的大舞场,她这竟是被人抓到了夜总会了吗?

    这样想着,瞬时后怕了起来,复又极快地检查了身上的衣服,所幸都完好无损。不足两个月的时间就经历了两次绑架,她心中自是害怕,楼下欢声笑语热闹无比,楼上却是冷冷清清的,过道里甚至见不到人的影子。她只觉得身子止不住地颤抖,又无力地坐回到床上去。

    她抬眼看着屋子的四周,只见夜风徐徐将那锦缎窗帘吹得来回晃动,便直走到那窗户边上,伸出头去看了看,竟有三层楼那样高,而下面正是波涛汹涌的江水,月色一照,晃晃荡荡的波纹只让她想起小时候的一次落水来,不禁一阵晕眩恶心。

    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噔噔的上楼声,其中还有一个女人娇媚的声音,语速不快却是她听不懂的语言。她的心跳得厉害,想着那日码头上的事,又是这样的场所,便下意识地将身体靠到了那冰冷的墙壁上。她踩着墙边的木凳爬到那窗台上,秋夜的寒意已是能穿透薄衫了,衣袖里被吹了满满的风,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只想着若真是被迫去做那些肮脏的事,她宁愿就这么跳到江里去。

    “初阳。”

    此时突然响起的呼喊,让她吓了一大跳,险些抓不稳。待静了心思才发现竟是隔壁传来的声音,那墙壁正被咚咚地敲着,有人小声道:“初阳,我是丽丽,是你在那边吧?”

    她伸出头往外看了看,果然见旁边的窗户是开着的,她便小心翼翼地应着,“丽丽,怎么你也在这里?”

    孟丽丽极痛苦地哀吟了一声,道:“今天台上像是变戏法似的突然跑上来一些人抓你,我本要喊人救你,谁知道他们竟把我打晕了一起抓来。初阳,你快点想办法把我救出去,我的手脚被绑着,疼得难受…”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初阳的脑袋里混乱一片,正不知所措之时,却看见那窗外系着的一根绳索,蜿蜿蜒蜒一直伸到了孟丽丽那个窗口上。她试探着伸出手去够,那江上却是突然打起一个高浪头,险些都要把她的魂吓掉了。

    “山本女士您放心,人就在这最里面的包房里,是跑不了也飞不掉的。”

    这次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听上去是那样的熟悉,只是这样的情况不允许她仔仔细细地听清,她极快地从那窗口上跳下,又跑到床上躺着。门打开之时,她便将眼睛闭上,装作依旧昏迷的模样。

    那被称作山本的女人笑着说了几句什么,然后走到她的身边停下。初阳身体抖得厉害,怕是再多一秒她就要撑不住了。

    好在那人只是稍稍俯身看了看她,用一句极为蹩脚的中文说了句“大大有赏”之后便又离开了。门被从外面重新锁上了,远远地还能听到那男人谄媚的笑声。

    她这才又从床上起来,轻轻敲了敲墙壁,问道:“丽丽,你还好吧?”久久没有得到回答。“丽丽?丽丽你怎么了?”突然的安静又让她陷入了恐慌,她再次爬上那窗台,忍着不去低头看那翻腾的江水,伸手勾出那根绳索,道:“丽丽,你不要害怕,我这就来救你。”

    脚上的鞋扣却突然松开,所幸她及时抓住了那随风飘出来的窗帘,才复了平衡,只是那皮鞋终是落入了江中,那一声闷响像是直接砸到了她的心上。

    几经艰险,初阳终于爬到了孟丽丽所在的房间。她的身上已被擦出了几块瘀青,却是顾不得了,急急从窗台上跳下,却又因为这间屋子里未开灯而险些被什么杂物绊倒在地上。

    初阳小心摸索着走到孟丽丽的身边,叫了她几声却只得到了几句含糊不清的回复,初阳将手覆上她的额头才发现烫得厉害,极快地给她解开了手脚上的绳索,又将她扶到一边的木箱子上坐下。想着她是为了帮自己才被人抓来的,初阳心中便是满满的愧意,见这样阴寒的夜里,她只穿了一件演出时的单薄礼服,便毫不犹豫地将身上的燕尾服脱下来披到了她的身上,道:“丽丽,你坚持一会儿,我一定想办法救你出去。”

    “来人啊!人跑了!”

    门外突然又响起一阵喊声,紧接着便是一阵混乱的脚步声。初阳刚刚平息的心又再次提了起来,她下意识将孟丽丽发烫的身子抱紧了些,看着这满地的木货箱,她眉头紧皱,决定今晚再大胆地赌一次。

    “都给我搜,不过是个小女子,左右也逃不出这会所,若不想掉脑袋就给我瞪大眼睛搜!”

    “是!”

    声音越来越近,初阳费力地将孟丽丽藏到最里面的木箱里,自己再想藏到里面的时候已是来不及,眼见房门就要被推开了,她便又从桌上搬起一件大摆屏,费力地朝着窗外扔下去,那样大的声音足像是一个人落入了水中。

    她扒着窗沿看了看,门便被猛然推开了,房间里的灯也倏地被打开。首先进来的是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

    “你们是谁?”初阳只觉得手心里全是汗,却还是装出从容的样子面对着他们。

    那人左右看了看这间屋子,又看了看她身边的窗户,便从腰间摸出枪来。

    “你想干什么?”

    那人没有回答,对着江面便砰砰砰地连开了数枪。江面还在汩汩往外冒着气泡,刚刚被重物砸起的涟漪还没有退去,初阳看着那人脸上无比凶狠的表情,只觉得连呼吸都要停了,她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问他:“她不过是被我无辜牵连的同学,你们为何不放过她,为何要这样残忍地杀了她?”

    那人却是回过头来看着她,带出一个让人觉得背脊发寒的笑,道:“初阳小姐不要害怕,她不过是因为见到了不该见的人的模样,如此一逃,我们便不能让她活着。不过初阳小姐大可放心,你于我们主人还有用处,我们是不会杀你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着初阳走过来。初阳当即大喊着跑到了窗边,道:“不要过来,你们若再往前走一步,我就从这里跳下去!”说着便将身子往后仰了仰,耳边的发瞬时被风吹得飞舞起来。

    那人果真不敢再向前走,只是对着身后的人打了个手势。她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却也能猜到是对付她的计策。只见那人向后退了一步,道:“初阳小姐,您这是何必呢,我们不过是受人之命罢了。那里危险,您还是先下来的好,您也不想看到于会长跟二太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伤吧?”

    她抓着窗棂的手顿了顿,却见他身后那人突然从腰间摸出一支“笔”来,她神经已是绷成了一根紧紧的弦,大喊:“你们想干什么?!”

    那人却是突然将笔放到了嘴边,道:“不干什么,只是夜已深,初阳小姐,您该休息了。”

    砰!

    一声极为清脆的枪声从门外穿进来,那人的话尚未说完便直直地在她的面前倒了下去,他的身后,竟是汩汩往外淌的血。与此同时,她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凉凉地射进了自己的身体,她的耳朵被枪声震得嗡嗡直响,慢慢抬起眼来看着进来的人,她已然分不清这是自己害怕至极时生出的幻觉,还是真实的--她看到了仇少白,他依旧是今日校庆时帅气的模样,微敞的领口,笔挺的西装…

    “初阳!”

    在她身子朝着江面倒下去的前一秒,仇少白牢牢地将她抱进了怀里。他看着地上那人手里拿着的东西,低咒一声:“混蛋!”他们竟敢对她用了迷魂针。她面色苍白的样子,让他觉得自己的心都要揪到了一起。

    门外突然又涌进一些人来,他们虽然个个手中持枪,却终是抵不过仇少白的速度,甚至有人尚未摸到扳机,便被子弹射穿了头颅。霎时,这原本狭小的房间内便横躺了几具尸体。

    “少白…”

    她突然发出的声音让他身子一怔,待低了头看她,才发现原来是她的梦呓。他的嘴角不禁扬了扬,那一刻他是庆幸的,庆幸她现在是昏迷的,如此,便见不到自己最残忍的模样。

    就要踏出房门了,身后却忽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下意识地又将手里的枪上了膛,待转过身来才发现,那原本杂乱的货箱堆里竟爬出了一个女人。

    孟丽丽被他手中的枪吓了一跳,忙道:“别开枪,白爷别开枪,我是…”

    她话未说完,原本有些微眯的双眼却倏地瞪得很大,她的手条件反射一样地举起,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

    仇少白终是意识到了什么,背脊也一下子挺直,只是这一次他就算再快,也到底是来不及了。

    砰!

    “白爷小心!”

    那突然冒出来的女人竟为他挡下了那一枪。

    他迅速回过身将那再次站起的贼人击毙,那女人也摇摇晃晃地朝着地面倒下去,他向前一步去扶,却听她道:“白爷,我是孟丽丽,你要,你要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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