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初-尘土归依,爱恨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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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仇少白与一行人回到上海的那日,上海城正下着多年以来罕见的一场大雪。雨雪交加,将人的耳朵冻得生疼。刚回到上海,高天磊便被关进了巡捕房大牢里,而仇少白一路马不停蹄,带着初阳与孩子回到了白园。

    密尔医生本是在医院里就诊的,也被唐汉生请了来,刚一进白园还未上楼,便听到了小孩子响亮的哭声。他望了唐汉生一眼,道:“怎么有小孩子的声音?”

    唐汉生叹一口气,道:“这次白爷请密尔医生来就是为了这个孩子,走吧,白爷还在里面等着。”

    见唐汉生一副严肃的表情,密尔医生只觉得有些紧张,也不再问什么,便跟着他进了门,只不过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吓了一跳,失踪一年之久的仇夫人终是回来了,却已然变得不一样了,她正在会客厅中尖叫着翻砸东西,犹如发了狂的小狮子。

    仇少白将她从后面抱住,轻声哄着她,道:“初阳,初阳别怕,这里是你的家,我是你的丈夫…”

    初阳犹如没有听见一样,继而又挥舞着双手,那景泰蓝的双瓶都被她从柜子上推下,蹦起的碎片散落一地。她一边闹着,一边喊着:“坏人,坏人…”

    密尔医生大着胆子走了上去,问:“白爷,这是?”

    仇少白将初阳打横抱起,任由她的双手狠狠地抓着,只咬着牙往楼上去,道:“上来说。”

    他们的卧房依旧是之前的模样,她所爱的颜色花饰一个都未曾动过。桂巧之前就知道他们是去山东接夫人回来,所以早早地便把床单换洗了一遍,房里还燃好了初阳最爱的白檀香。

    上楼后初阳还在闹着,密尔医生便让仇少白控制着先给她注射了一剂镇静剂,待她终是安静地睡了,才问:“白爷,夫人这是?”

    仇少白沉重地呼出一口气,道:“她只是在报复我。”

    密尔医生方才抬起头来认认真真地看了一眼在桂巧怀中安静下来的孩子,见他一双圆圆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床上的初阳,只觉有些不可思议,道:“白爷,您不是说亲眼看到夫人流产了?这…”

    仇少白把孩子抱到自己身边来,极自然地拿手刮了刮他的小鼻子,道:“原本我也以为她是狠下心流掉了我们的孩子,可是见到这个孩子之后我却不能肯定了,你看他长得多像我,或许初阳只是骗我,她并没有真的流掉我们的孩子。”

    密尔医生见他如此深情地望着那个孩子,只点点头,道:“是,那浓浓的眉毛、黑黑的眼睛真是与白爷像极了。”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却是让仇少白一下子喜上眉梢来,他低头将脸靠近那孩子蹭了蹭,道:“对吧,密尔医生也觉得他就是我的儿子。”

    密尔医生叹了口气,道:“白爷,恕密尔直言,从古至今这亲子之事都不能只从表面上断定的。”

    仇少白的眼睛却是舍不得离开那孩子半分,道:“所以才请密尔医生来,你们西洋有没有什么可以鉴定亲子的办法?”

    密尔医生沉思片刻,道:“有倒是有,可以用孟德尔遗传定律来鉴定,不过…”

    仇少白抬起头来,问:“不过什么?有话直说。”

    密尔医生看了看在他怀中张着小嘴的孩子,道:“不过是要通过血型来测试的,除却白爷,这小少爷也需要抽取一点点血样的。”

    仇少白下意识地将小年软绵绵的小手握在掌心,看了看正在床上安静睡着的初阳,点点头,道:“好,一切由密尔医生来办。”

    虽嘴上这么说了,可到底还是不忍的,当尖锐的针头扎进小年的手指中时,仇少白心疼不已,小年那一声声的啼哭都像是刀插进了他的心上,仇少白将小年的身子紧紧抱住,亲吻他的脸庞,低声哄着:“小年不哭,爸爸在…”

    丰埠监狱原本是专门关押共产党员与革命人士的监狱,如今已改成了关押军事重犯之地,凡被关押于此的大都会被执以死刑,甚至连尸首都会被处理干净。高中义夫妇得知儿子终是被仇少白抓进丰埠监狱之后,只觉得天都要塌了,老两口拿出仅剩的家底打点了巡捕房,趁着深夜来监狱里探望他。

    被关了两天,高天磊也是整整两天没有吃下一口东西,所以当高中义夫妇看到他的时候,他面色发黄,满脸胡楂地倒在墙角,已不成人样。高太太爱子心切,见他这般样子,身子摇摇晃晃就要晕过去。高中义虽也心疼,开口却还是骂了他一句:“你这个不孝子!”

    高天磊原本有些昏迷了,听到父亲这一句责骂又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牢房里向来阴暗,光线极差,在这样的夜里只开了一盏小小的黄芯灯,他费了好长的时间才看清了眼前的一切,低声叫着:“父亲,母亲…”

    高太太已是泣不成声,爬到那牢房前面,道:“天磊啊天磊,你怎么就这么不懂事?你知不知道你走的这一年,爸爸妈妈是怎么过来的?每日每夜都提心吊胆,可你到底还是被找到了。”

    高天磊努力爬起来,踉跄着走到门边上,看着母亲已是花白的发,眼泪便一下子流了出来,他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在地上,道:“是孩儿不孝…”

    高中义转过身去深吸了一口气,再回身却依旧是严厉的语气,骂道:“要是知道自己错了,自己不孝,那就老老实实地坦白一切,那个孩子到底是不是白爷的?!”

    高天磊倏地抬起头来,道:“父亲,那个孩子姓高。”

    “你!”高中义显然没想到他竟还是这样固执,气得倒退几步,若不是一边的看守扶了一把,怕是要摔倒那冰冷的铁架上去。高中义看了看那上面的刑具,瞬时打了个冷战,道:“你真是不要命了!天底下那么多好女人,你怎么就偏偏惹了最惹不起的那一个!仇少白现在可是日本人都忌惮的仇司令!你就松松口吧,承认你跟那个女人是清清白白的,那个孩子不是你的,兴许还有条活路!”

    高太太也道:“天磊,妈妈知道你从小性子就倔,可你真的忍心看着爸爸妈妈伤心吗?左右你跟白爷也是十几年的兄弟,就听你爸爸的好吗?”

    那一字一句都像是刀子狠狠地刺在高天磊的心窝上,他们是生他养他的至亲啊,他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沉默片刻后,他极痛苦绝望地大喊了一声:“啊--”

    密尔医生将血型测试结果送回白园的时候,仇少白正在院子里拿一枝梅花逗着小年,老远都能听到小孩子那清脆的笑声。初阳虽已不像刚回来时那么闹了,却变得极端的安静,之前还会几个字几个字地说些什么,现在却变成了每日在阳台坐着,不管谁跟她说什么都不搭理,就那么静静地往窗外看。

    正在玩闹的小年突然咿咿呀呀地对着仇少白发了一个“bo”的音,像极了是在叫他爸爸,他当即高兴地将他抛了起来,哄着他,道:“小年真乖,我才是你的爸爸对不对?”

    此时密尔医生已经走到了他的跟前来,在听到这番话的时候,下意识地将手中的档案袋握紧了些。唐汉生见仇少白与小年玩得开心,根本没有注意到,便提醒道:“白爷,是密尔医生来了。”

    仇少白便回头过来哟了一声,脸上的笑都还未散去,他道:“结果出来了吗?怎样,这孩子必是我的吧?”

    密尔医生含糊地应了一声,又叫他:“白爷…”

    仇少白当即感觉到了他的迟疑,便下意识地将小年抱紧,看着他,道:“有什么话,快说。”

    密尔医生看了看还在他怀中咿咿呀呀把玩梅花的孩子,叹了一口气,方才将手中的鉴定结果递上去,道:“白爷,这个孩子跟您并无血缘关系。”

    “什么?!”仇少白突然瞪大了双眼,盯着密尔一字一句道:“你再说一遍!”

    密尔医生硬着头皮,道:“白爷,我已仔仔细细地鉴定了每一步,这孩子确实与白爷没有遗传关系,也就是说…”

    他已不想再听下去,大吼一声:“够了!”小年在他怀中本是玩得极好,却也因为他突然的暴怒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多奇怪,刚刚还觉得对这孩子是那样的亲密,可当密尔医生告诉自己他并不是自己的孩子时,竟突然厌恶到一秒都不想再看到他。孩子的哭声越大,仇少白便只觉得越烦,他闭上双眼狠狠地将孩子递到唐汉生手里,道:“去!把他给我送到牢里去!”

    唐汉生大惊,道:“白爷,牢房里阴湿得很,这大冬天的孩子会受不住的。”

    唐汉生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又让他于心不忍。那孩子竟又朝着他伸出小手来。仇少白逼着自己转过身去,道:“什么受不住,他既然不是我的孩子,就根本没有留下的资格,我就是要让他跟高天磊一起死!送走!”

    唐汉生又要说什么,仇少白却是已经闭上了双眼,大喊一声:“我让你快点送走!”

    唐汉生便只能叹着气离开,小年就那样趴在他的肩上,伸着小手朝着仇少白摇晃,咿咿呀呀地哭叫着。然而仇少白耳朵里就只剩下了那句:“他不是你的孩子。”

    初阳本是静静地坐在阳台上的,在小年撕心裂肺哭喊的那一刻,她却忽然站起身来,急急地往窗台上爬去。初阳这一让人猝不及防的举动只叫陪在一边的桂巧吓得大惊失色,她拦住初阳,叫道:“夫人!危险,不能上去!”初阳却不管不顾,一边伸着手在窗外抓着,一边大声道:“小年,宝宝,宝宝…”

    窗台上那盆雨花石因为初阳的挣扎而被碰翻了,从楼上重重地摔在地上,瞬时连带着瓷盆碎片散落一地。仇少白自楼下看到她的身子往外探了几分,瞬时心惊肉跳,大喊一声:“初阳!”便立刻迈了步子朝着楼上跑去。

    初阳本就神志不清,反抗的时候自是不知轻重,挣扎之中竟是突然抓了阳台上的一把小铁铲朝着桂巧砸去。桂巧大叫一声,下意识地拿了手去挡,却不想这一挡,就松开了抓着初阳的手,让在阳台上的初阳失了平衡,摇摇晃晃就要朝着楼下摔去。

    “初阳!”

    千钧一发之际,仇少白到底是及时赶得了,他一把抱住她的身子,下意识地将她往后拽,而她的头部却重重地撞在了那砌着白色瓷砖的墙上。

    血瞬时流了出来,染红了她雪白的衣衫…

    “夫人!”

    就在高天磊准备跟仇少白坦白一切之时,唐汉生却匆匆抱着孩子进到监狱来,他大惊失色地问:“汉生,这是什么意思?”

    唐汉生无奈地摇摇头,却反问他:“高少爷,这个孩子到底是不是白爷的?”

    高天磊方才真正害怕起来,原来父亲跟母亲说的都是真的,将小年送回来是因为仇少白已经相信这不是他与初阳的孩子了吗?他面色惨白地将小年接到了怀里,轻轻抚着小年的背,道:“他现在竟是连一个孩子都容不下了吗?”

    唐汉生哀叹一声,道:“不只是孩子,高少爷,白爷已经下令将你拉去刑场了,罪名便是通敌叛军,连着孩子一起…一起要被…”他终是没忍心将那两个字说出口,高天磊却是突然道:“带我去见他。”

    唐汉生道:“晚了。高少爷,汉生也是看着你与白爷一步步走过来的,你怎么就这么糊涂偏偏动了白爷最宝贝的东西!刑车已是在外面候着了。你知道的,进了这丰埠监狱结果只有一个,那便是死。高老爷跟高太太也来见过你了吧,如此也算见了最后一面。”说完,唐汉生便叫人来拉他。

    高天磊却是突然大喊一声:“放开!”他一把抓住唐汉生的衣领,道:“带我见去他,小年是他的孩子。”

    所幸密尔医生还未离开白园,他及时给初阳做了伤口包扎。之后,初阳便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仇少白这次是一步也不敢再离开,只静静地候在她的床边。他本就因为抗战之事疲惫不堪,这几日又因为初阳跟小年的事而久久不能入睡,所以他趴在床边没多久,就伴着那浓浓药水味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只是他睡得并不踏实,耳边总是会响起小年那咿咿呀呀的声音。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小年与高天磊一起被送到了刑场上,他那双大大的眼睛一直在看着自己,对着自己哭闹,那伸出的小手却是突然被拦了回来,行刑枪手将枪抵在小年小小的额头上,他躺在地上蹬着小脚,突然对着自己叫了一声:“爸爸…”

    砰!

    “不要!”

    他突然惊醒,待睁开双眼时,才知道那只是一个梦,却吓出了满头的汗。他看了看依旧躺在床上的初阳,方才站起身来深呼了一口气,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压惊。茶水还没有咽下,门外便响起了唐汉生的报告声:“白爷。”

    他皱着眉恍惚了几秒钟,突然想起刚才的那个梦,便问:“孩子呢,高少爷呢,可已经押走了?”然而等了半晌没有听到唐汉生的回答,他的心中一紧,更是害怕听到回答。然而下一秒,却是又响起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你就真的忍心杀了我,杀了你这失而复得的孩子?”

    他手中的茶杯一下子落到了地上,方才快步走过去将门打开,果真见是高天磊伫立在门前,本该勃然大怒的他,在看到在高天磊怀中酣睡的小年时,竟是莫名其妙地笑了。他将孩子轻轻地抱到自己怀里,嘴里轻声道:“他是我的孩子…”

    高天磊苦笑一声,看着他,道:“是,这孩子是你的,初阳也从来不属于第二个人。少白,我们说过要做一辈子的兄弟。”

    仇少白抬起头来,看着他,微微眯起的眼角竟带出了些湿润来,以手握拳重重地捶在他的胸口上:“你这个浑小子…”

    于初阳终于是醒了,她依旧是认不出仇少白的,可因为那次亲眼见了他要把小年送走之后,更是抵触他了,不管他怎么哄怎么骗都不再跟他说一句话,就那样整日整日地抱着小年不松手,生怕再被人抢走似的,甚至连高天磊都被她一起划到了坏人行列。

    山东的土司令饶戚因为受过仇文海的恩惠,又受仇少白亲请,答应了仇少白的请求来到上海,与陆向天合兵以后,自是痛快地打了几个胜仗。不过上海城内的气氛却是更紧张起来了,日本人肆无忌惮地在租界华界等地游行,而那山本女士的身边则出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正是失踪许久的于正业,他回来了。

    此时密尔医生也已想起了几天前在医院的事,他在鉴定血液途中曾中途出过研究室为一名病人做手术,而要做手术的那位病人不是别人,正是孟丽丽。她现在已经是日本人一手捧红的电影明星,陈力水与仇文海都已经死了,这如水中浮萍一样的女子从头至尾都想找一个依靠,一个能真真正正给她安稳的依靠。如此,为什么鉴定结果会出问题也就解释清楚了:孟丽丽偷换了用于鉴定的血液样本,一切都是受于正业指使。于正业想要仇少白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与兄弟,因为对付一副生不如死的躯壳,总比对付一只雄狮有把握。他竟已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为了达到目的,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亲外孙。

    冬日的白园总是雾蒙蒙的,让人好似置身于仙境之中。仇少白自军营回来的时候,初阳正抱着小年坐在花台上往外张望,像极了寻常百姓家等待丈夫回来的小妻子。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只让她舒服地耸了耸脖子。仇少白轻手轻脚地从她身后走过去,将她连同孩子一起抱在怀里。

    他低下头亲了亲小年伸出来的小手,又亲了亲她的额头,轻笑一声,道:“初阳,你在看什么?”她今日出奇的安静,任由他这样抱着竟没有反抗,也像是能听懂他说话了一般,指了指屋外的玉蝶梅,宛然笑开,道:“甜,甜,阳阳吃甜,宝宝吃甜…”

    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她第一次对他说这么长的话。仇少白很快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将她的手指含在嘴里吮了吮,笑道:“你想吃金梅酥对吗?”

    初阳歪了歪头,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忽然笑开,重复着他的话:“金梅酥…”

    他便把小年从她手中抱出,交到桂巧的手里。初阳当即又急了,嚷着:“小年,宝宝。”

    仇少白将她打横抱到那软软的床榻上去,哄道:“你抱了小年一整天了,休息一下好不好?”她依旧不依,仇少白亲了亲她的鼻子,道:“你要听话才可以吃甜甜的金梅酥。”

    她似懂非懂地安静了下来。仇少白开心地笑了,她至少有一点是没有变的,还是当初那个贪吃的小馋猪。这样想着,仇少白低咳一声,对桂巧道:“下去吧,今晚让厨房做些金梅酥来。”

    桂巧欣喜地应了一声便抱着小年下去了,暖气徐徐的卧房里便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初阳瞪着一双盈盈秋水般的眸子看着他。

    仇少白轻轻抚了抚初阳的头发,轻声道:“初阳,谢谢你能回来…”

    这些时日,仇少白为了与陆向天合议抗战之事而忙得寝食难安,山本女士的说客却主动找上了门,因为仇少白现在的身份,也因为他从于正业手中夺回的属于白家的商业市场与条件。

    来的这位说客叫真野常二,本是日本总领事馆的领事,此人说话马屁绕梁,他那些吹捧仇少白的话只让跟着的翻译都几度语塞。而这翻译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费尽心机往上爬的孟丽丽。仇少白有些好笑,并不打断真野常二的话,就那么看着孟丽丽,他在想:她如今已经成了全上海甚至全中国炙手可热的明星,做孟家摇钱树已是绰绰有余,怎么还如此不满足,做起了这媚日卖国的汉奸。

    孟丽丽翻译道:“仇先生,我此次前来是想跟你谈一桩买卖。”仇少白却仿若未闻,并不回答,依旧盯着她看。孟丽丽被看得老大不自在,便急道:“白爷,常二先生在等着您的回答呢。”

    仇少白这才哦了一声,扬了扬嘴角,道:“好啊,什么买卖,先说来听听。”

    那真野常二见他有了回应立刻喜上眉梢,忙用日文叽里呱啦又是一顿马屁。孟丽丽翻译道:“现在白爷不仅仅是独撑青帮的掌门,更是上海陆家军的司令,声望与能力、财力兼备…”

    仇少白哎了一声,摆手打断,他看了一眼孟丽丽,道:“得了,告诉他这些话刚才已经夸过了,直接说重点。”

    候在一边的唐汉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孟丽丽用日语跟那常二转达了仇少白的意思,常二于是又说了几句,孟丽丽赶紧翻译道:“白爷,真野常二先生想与你共同重建那跑马场。”

    仇少白当即笑开,心中道:又是跑马场,看来山本女士倒是不死心,还妄想着打开长三角支港,控制长海海运建立傀儡地。他挥挥手,道:“孟小姐告诉常二先生,那跑马场土壤甚好,我已打算承包给附近村民种庄稼了,我仇某向来手低得很,做小生意营小利尚能应付,而要做跑马场可是需要大本钱、大能耐,我不是于会长,还没那个实力。”

    这话本也是揶揄,想让真野常二明白他不会与他合作,却不想那真野常二又道:“本钱不是问题,山本女士愿意出3000万日元,白爷只要出地便好。”

    如此顺竿上爬倒是让仇少白一下子没了耐心,恰好楼上桂巧在帮着初阳给小年洗澡,也不知是磕了哪里,那盥洗室里瞬时响起一声啼哭,他便起身,对着真野常二道:“常二先生,真是不好意思,承蒙山本女士看得起,不过今日家中事多忙乱,这样一桩大买卖,不宜过快做决定,可否容我考虑一下,日后再论?”

    那真野常二先生大表惋惜,却也只说了句等他消息便离开了。只是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孟丽丽,在出门时忽然回过身来,直直朝着楼上看去,那双本是魅人的明眸露出一丝狠毒之色。

    高天磊回来之后也随着仇少白加入了陆家军,这可几乎是要了高太太的命。高太太当年是皇族后裔,嫁给高中义之后家中便未再娶过侧房,所以子女并不多,除却已经留在美国的两个姐姐,高家便只剩了高天磊一个独子。高天磊刚刚才从外面回来,夫妻两个又怎么忍心让他去打仗送死?所以老夫妻二人拼尽了老脸向陆向天跟仇少白求了情,希望能让高天磊留在军中做事就好,万不能让他去战场。

    现在的中国已是岌岌可危,高天磊作为一个有血性的青年,又怎么可能袖手旁观?高天磊自是知道两老的心,表面也答应得好好的,可心里却有着另一个算盘,就如他过去二十几年一向都自作主张,若真是到了开战那一天,他要走是谁都拦不住的。

    自上次不了了之之后,山本女士又派了几个人来与仇少白谈合作之事,这次甚至就在他重新开起的于氏银行办公楼里。这次来的不同于前面的文员,是一位名叫东板久旬的中国通中将,与之前几位的阿谀奉承不同,他甚至一开口便做了威胁,道:“白爷出钱出力帮助国军与皇军对战,甚至与饶戚联手给过皇军一次重创,这些皇军都是记着的。白爷与皇军合作的话,好处大大的有,但若执意与皇军作对,那么我们定会根据您所做的种种反抗而对白爷严厉膺惩。”

    仇少白脸上倒是带出了笑,对那中将道:“东板中将所言极是,只是这与日本皇军合作,必是要承担百年汉奸骂名的,如此关乎身家名誉的大事,东板中将可否再给我们几天的时间?届时定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那东板久旬便对着他眯了眯眼睛,道:“好,三天之后,我会再来拜访。”

    仇少白便客客气气地让人将他送了出去。

    唐汉生看着东板久旬远去的身影,道:“白爷,这都已经第三次了,干什么又要再拖,您不是真怕了吧?”

    若是往常唐汉生说出这样一句话,定是会被仇少白骂个狗血淋头的,可此时他却是不语,只皱着眉坐回到了沙发上去。

    高天磊看了看他,道:“这东板久旬曾是日本最早的特务部的部长,向来是个说到做到的狠角色,他既然今天来说了狠话,那必是已经真做了准备,你是怕一旦惹怒了他,他不敢对你下手,初阳与小年便会被推到危险的境地?”

    仇少白将手中的茶盏一下子拂到了地上去,切齿拊心,道:“至少,我不能让自己的女人跟孩子因为我而受到伤害。”

    唐汉生明白过来,便赶紧道:“那白爷可是想要趁着拖延的这几日把夫人送走?”

    正在此时,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冷不防地让离得最近的唐汉生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接,只是一个“喂”字尚未说完,便听那边传来桂巧焦急万分的喊声,道:“白爷,夫人不见了!”

    因为声音极大,那听筒之外都清楚地听到她的话,仇少白立刻从沙发上站起,大跨一步将电话夺到了自己手里,问:“什么叫夫人不见了?把话说清楚!”

    桂巧便哽咽道:“原本桂巧是看今天天气好,想带着夫人少爷去后花园散步的,谁知道这墙外竟是飞了一个风筝进来,夫人一开始只是坐在那里看,可是在那放风筝的人将风筝收了之后,夫人竟是追了出去,小少爷也在这个时候突然大哭大闹起来,桂巧刚转身抱起小少爷,再回头,夫人已经不见了。等到桂巧追出去的时候,却是已经找不到夫人了…”

    仇少白将电话猛地砸到墙上去,大怒道:“都给我去找!唐汉生,若她出了什么事,你就带着桂巧一起给我滚蛋!”

    唐汉生便立刻逃也似的跑出去叫人。高天磊更是捺不住,立即发动了车子往白园的方向去。

    在初阳新的记忆里,她并没有到过大街上,也从未见过这样多的人在自己眼前走来跑去,突如其来的冲击,只让她一下子恐惧到了极点。她捂着耳朵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差点撞到一辆行驶的黄色军车上去。

    那司机怒气冲冲地下车,见竟是这样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时,更是怒不可遏地拽着她的头发大骂:“这是哪家跑来的傻婆娘!敢撞东板中将的车,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

    初阳疼得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落,一边大喊着:“不打,不打…”一边伸了手来抓那人的脖子。她的指甲虽不长,力气却是用得极大,那人当即疼得大叫一声,更是怒不可遏,用力朝着她的小腹踹去,“臭娘们儿竟敢抓伤老子,老子踹死你!”

    初阳被狠狠地踹到了地上,还未爬起来之时,那人又是一脚,她便伸了手去抱住那人的脚,那人被猝不及防地绊了一个踉跄,竟直直地朝着她扑倒下去,她当即吓得大叫一声去抱住自己的头,却不曾发现因为刚刚的挣扎,她手中刚刚抓到的五彩蝴蝶筝也被扯破了,而那坚硬锐利的竹签就暴露在空中…

    不偏不倚,竹签正刺穿了那人的喉咙,血瞬时喷满她素白的衣衫…

    初阳害怕极了,大叫着将那人推到一边去,便又开始发了疯地跑,只是尚未跑得几步,便被人牢牢地抓了肩膀,正是刚刚跟仇少白不欢而散的东板久旬。他拿手拨了拨她凌乱的发,道:“我认得你,仇夫人。”

    那原本停在路边的军车上又突然下来了四五个日本兵,他们已将手中的枪举了起来。

    初阳被吓得不敢再动弹,就要被人一路带到车上去,身后却是突然传来一声冷喝:“放开她!”

    正是寻她而至的高天磊,此时那些日本兵已纷纷将枪口对准了他,他却是毫无顾忌地朝着东板久旬走过去,轻笑一声,道:“东板中将,您刚刚还在与白爷谈着合作,怎么转眼就要抓走他的夫人?”

    那东板久旬本已是五十出头的年纪,面部肌肉已是松弛,一脸的不满。他用流利的中文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什么算盘。仇少白诡计多端,他答应我考虑三天不过就是想趁机将妻儿送走,以断后顾之忧。既然老天都帮我,让我在这个时候遇到了仇夫人,那我为什么要放过?”

    高天磊趁着他说话的空当又往前走了几步,道:“我们中国有句话,叫‘大丈夫当光明磊落’,不知道中将有没有听过?”

    东板久旬听他竟敢说自己做事不光明磊落,下颌的肌肉动了动,却是没有发怒,只道:“既然高先生都说应当光明磊落,那仇夫人杀了我日本领事的友人,我们抓回去审问岂不也是情理之中?”说着便有些强硬地将初阳推到一边去,对后面的小兵道:“带走!”

    高天磊忙走上前一把抓住初阳的肩膀护到身后,又极快地拿枪顶到东板久旬的太阳穴上。他身后的日本兵见状,齐刷刷地将枪举向了他。

    他道:“都别动,谁若敢再向前一步,我就杀了他!”那些小兵当即面面相觑,果真不敢轻举妄动。

    初阳早已被吓得没了魂,颤颤巍巍地躲在高天磊的背后。

    那东板中将却是突然大笑了一声,道:“高先生果真是重情重义之人,甘愿拿性命来救兄弟的女人。”

    高天磊知道他这是在故意激他,所以并不接话,只道:“东板中将,这里所有人都可以作证,那狗汉奸是自己撞到竹签上的,您这样为难一个女人--”

    砰!

    寒风呼啸吹起了地上还未消散的雪花,飘飘扬扬扑打在人的脸面上,竟硌得皮肤生疼。周围的人因为这一声突然的枪响纷纷惊叫着抱着头蹲了下去,也有人开始逃命似的跑着,那带起的风像是又簌簌灌进了高天磊的脖领里,只叫他浑身冰得没了力气。

    高天磊的脸色瞬间煞白,他缓缓地低下头来看着东板久旬顶在自己腹上的手枪,道:“如此,就同归于尽吧…”

    然而他还未来得及按动自己顶在他太阳穴上的扳机,东板久旬已拿枪顶着他的胸膛又砰砰连开几枪,那枪的冲击力极大,只叫他的身子朝后退了几步。

    本是被保护在他身后的初阳看到这一幕,突然大叫了起来,她哭喊着跑去咬东板久旬依旧顶在高天磊身上的手。东板久旬吃痛地叫了一声,那些小兵便纷纷拿枪朝着她走来。

    高天磊已是摇摇晃晃地要倒下了,却依旧拼着仅剩的力气将初阳推开,对着那排小兵狠狠地扣下了扳机,而与此同时,那些士兵也纷纷朝着他一起开了枪。他的身上一瞬间便被打得千疮百孔,鲜血溅到了地上,融化了地上的积雪…

    初阳痛哭大叫着:“不,不打…不打…”然而他终是再也支撑不住了,身子重重地倒在了她的身上,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他苍白的脸上。

    他微微地喘息着,慢慢伸出手抚向她的脸颊,他多想将她脸上的泪水全都拭去,多想现在不过是一场梦,她依旧是那个健健康康活泼开朗的于初阳。他就那样凝视着她,眼睛里尽是如初的温暖。他轻声道:“初阳,这辈子是我先遇到你的…”

    初阳只觉得心中一沉,似是有什么东西悄悄地溜走。他的手终是没能带走一点她的温度,便重重地落下了,她抱着他慢慢变冷的身子,似无助的孩子一样大哭:“阳阳乖,不死…”

    那东板久旬见高天磊死了,又一地的尸体,心知不能再在这个地方久待,便强硬地将初阳从地上拉起,高天磊的尸体被他推到了地上,道:“上车!”

    初阳用蛮力推开他的手,然后伸手要去抱高天磊的身子,“不死…”东板久旬却在此时再次拔了枪朝着尸体开了一枪,初阳当即被吓得愣了一下,然而此时她好像已经明白了那个冷冰冰的黑管是可以伤人的。在东板久旬又要上来拉她的时候,她便一把拿过高天磊手中的枪,双眼紧闭,朝着东板久旬开了数枪,并大喊着:“打!打!”

    东板久旬圆瞪着双眼,血瞬时从他的嘴中流出,他的双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身子又直直地朝着地面倒下,他至死都想不到,她竟会朝着他开了枪…

    “初阳!”

    在初阳已是筋疲力尽,就要晕过去的时候,仇少白与唐汉生的车也终于找到这里来了。高天磊的尸体、她满身的鲜血以及那还冒着硝烟的枪口,只让仇少白的头皮一下子炸开,心惊胆战。

    初阳见到他便哇的一声哭开,将手中的枪扔到一边去,似是终于找到家人的孩子,那样直直扑到他的怀中,嘴里喊着:“坏人,坏人,打…”

    唐汉生上前把高天磊的尸体背了起来,仇少白眼中的泪便一下子落了下来,他用力亲吻着她的发,道:“我在,我在。”

    远处又有一辆日本军车驶了过来,仇少白看了看已是躺在血泊中的东板久旬,心中一惊,迅速将她打横抱起,对唐汉生道:“走!”

    初阳被他牢牢抱在怀里,却在上车的那一刻突然回过了头来,她看着越驶越近的日本车,低不可闻地叫了一声:“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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