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她打算分两步跟老甲谈的，先说想家了，不行的话，就编瞎话说父母生病了，但是没想到一提回家这个话题，老甲就说行，现在怀孕四个多月还算方便，就回去吧。
老甲没有问霍兰媚回老家干什么，如果问，霍兰媚只会说看看父母长辈什么的，不会说实话的。霍兰媚想，如果跟老甲说几千里路跑回去只是为了看一棵树，树还是做梦梦见的，老甲一定会认为她脑子有病。
本来，霍兰媚打算坐火车回老家的。霍兰媚的老家在县城边上，县城有一个小火车站，火车从广州开到她的老家要一天一夜。霍兰媚几年前坐过，白天看看沿途的风景，夜里睡一觉也就到了。听说现在火车提速了，说不定会提前几个小时呢。
但是，老甲不同意。老甲让霍兰媚坐飞机到省城，然后坐火车到县城只要三个多小时。老甲工作做得很细，沿途经过的大小站他都从交通手册上查过了。
老甲说，夏天坐火车太辛苦啦。
老甲说这话的时候，看了看霍兰媚的肚子。霍兰媚明白，老甲不仅替她考虑，而且替她肚子里的孩子考虑了，因为她辛苦了，肚子里的孩子肯定也辛苦了。
老甲这种过于自私的表现令人不太满意，如果不是沾上肚子里孩子的光，老甲会管她坐火车还是坐飞机，会管她辛苦还是不辛苦吗？这么一想，霍兰媚心里很不是滋味。怪不得人家说，怀孕的女人有点傻啊。
因为心情不好，霍兰媚故意问，你不怕我跑了，不再回来了？
老甲说，你要跑早跑了，还会等到现在？何况……
老甲话说到这里就打住了，但是，霍兰媚知道老甲是想说“是有合同的”。
霍兰媚冷冷一笑，觉得老甲这么精明的一个生意人，怎么会对那一纸见不得阳光的所谓“合同”那么看重。别说霍兰媚不打算跟他有纠纷，就是产生了纠纷，老甲果真会拿着这种合同到法院寻求保护吗？
霍兰媚说，放心吧。我这人，虽说是女人，但是说话还是算数的，就算没有合同，口头定的事，我也会办得有规有矩的！
老甲可能觉得自己的话说得有点过头，就走过来，想抱一抱霍兰媚，哄一哄她。霍兰媚马上躲开，说，不要乱来，我们现在严格执行合同，合同上写着的，怀孕以后，你不许再碰我！今天你不要再睡我这床，我们做的是买卖，又不是夫妻！
老甲很尴尬，讪讪地坐回原处，像条讨好的狗，冲着霍兰媚笑。
霍兰媚板着脸，回房间后重重地把门关上，然后“吧嗒”一声，从里面锁上，任由老甲怎么敲，就是不开。
老甲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坐了一会儿，对隔壁的金嫂说，我回厂里了，今天要往东北发货。
老甲声音很大，霍兰媚知道老甲其实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心里的气一下子消了不少。
其实，老甲这人还是不错的，在现在坏男人越来越多的世界上，老甲这样的男人还是不多的。除了怕老婆以外，霍兰媚还没发现他有什么别的大毛病。他不抽不喝不赌，不过嫖不嫖，霍兰媚就不知道了，就是嫖，她也管不着，要管也该是他老婆去管。霍兰媚知道，自己虽说怀着老甲的孩子，但是只是老甲的“乙方”，不是老甲的老婆。“乙方”和老婆，位置不同，权利和义务也是不一样的。
霍兰媚只是站在自己的角度看老甲这个男人。他不仅能干，而且肯干苦干。他现在少说也有上千万的家产，还经常跟工人一样扛大包上货下货，就这一点，霍兰媚就能看出他的本色来。
老甲是一个心里很苦的男人，这一点霍兰媚是后来才慢慢知道的。老甲今年四十五岁，他老婆比他大两岁，两个人原来是同一个村的，都是只上到初中就不上学了。他老婆的父亲是村里最有钱的人，当时开了一家食品加工厂，但是他的女儿，也就是老甲现在的老婆，因为小时候生病时的手术失误，伤了生育功能，不能生孩子了，所以一直找不到婆家。但是，有钱人有有钱人的办法，他老婆的父亲说，谁要是娶了他这个女儿，他就给谁办一个厂。当时，老甲家里很穷，他又是老大，特别想有钱又挣不到钱，于是他就用了穷人的办法，答应娶了这个女人。然后，他就有了自己的厂，然后就做大了，最后就搬到城里来发展了。
据老甲自己说，刚结婚那几年，人年轻，有没有孩子觉得无所谓，一忙起生意来也想不到这回事，后来生意上路了，年龄也大了，有空闲想事情，就觉出没孩子的不足了。如果说问题出在老甲身上，老甲也就认命了，关键是问题不出在他身上，所以他心里就落下遗憾了。而且，这个遗憾逐渐成长，随着他的厂子一起成长，厂子做得越大，这个遗憾也越大。用老甲经常扪心自问的一句话来说：“将来这么一大摊子留给谁呢？！”
临行前一天，霍兰媚没有睡午觉，想到市里逛商场去。霍兰媚不知道要在老家待多长时间，也许一两天，也许半个月，或者更长时间都难说，所以要做一些准备。霍兰媚现在住的是郊区一个高档的小区，又是智能又是亲水的，好是好，就是太偏太静了。这套公寓是老甲精心挑选后才买的，老甲说只有这么偏的地方才安全。这个“安全”当然是对他老甲来说的，对霍兰媚就无所谓了，在这个城市里，也没有她要回避的人和事，而老甲不然。
在出门之前，霍兰媚还拿出那份合同看了看，怀孕期间能不能随便逛商场，这一项在合同里没有明文规定，所以她就没有跟老甲说。自从怀孕以后，老甲在监督她严格执行合同的同时，还另外提出了一些建议，如，尽可能地不要出小区大门，以免有什么意外。霍兰媚明白，老甲的意思是既然怀上了，又订了合同，就要顺顺当当地把孩子生下来，然后就算大功告成了。老甲太想要这个孩子了！
霍兰媚心里也明白，所以平时基本上不出小区大门的，买东买西的，有金嫂去办，她只要张张嘴就行了。如果闷了，小区里头有人工湖，有花园，有会所，琴棋书画歌舞健身，样样俱全，可以消遣的项目也不少，尽可以去，花钱是不用操心的。老甲还说，如果真想出去，就打电话给他，他开车来接。这样一来，霍兰媚只有收心了。况且，金嫂这个多嘴多舌的女人也被老甲买通了，等于是老甲安放在她身边的情报间谍，连霍兰媚放什么味的屁，她说不定都会跟老甲汇报的。
为了不引起金嫂的注意，霍兰媚临出门的时候没有换衣服。金嫂果然问了，而且问得很慎重。霍兰媚抚着肚子说，肚子里胀胀的，下去走一走。
霍兰媚这样说着，还故意打了一个响亮的嗝。金嫂问，要不要陪着。霍兰媚说，不用了，一会儿就回来。金嫂的警惕性就放松了，说，你当心啊。
霍兰媚下了楼，故意在楼前的花坛边绕了几圈。她知道，金嫂这时候一定躲在窗子后面侦察她的行动。估计金嫂离开窗前了，霍兰媚三两步就绕到楼的后面，然后大大方方地溜出了小区。
出了小区大门，霍兰媚上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去市内。此时，她觉得自由是那么美好。她暂时忘掉自己是一个怀胎四个多月的孕妇，只是一个二十五岁的女孩子。算起来应该有两个月没有出小区的大门了，也没有一个人到市内逛商场了，这都是那个合同害的，也是那一回自己稀里糊涂害的。霍兰媚心里陡然冒出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她对着窗外叹了口气，想，事已至此，什么也别想了。
霍兰媚对司机说，师傅，放首歌听吧，快节奏的！
霍兰媚逛了两个小时之后，才发现自己什么也没买。这时候，她有点饿了。自从妊娠反应期过了以后，她常常有吃不饱的感觉，往往这边吃了那边饿，肚子里好像有一群掏食虫似的。如果是在家里，这两个小时里，她不知道要往嘴里塞多少东西了。
肯德基的鸡腿味道也是久违的。怀孕以后，这一类的快餐，她是吃不上的。老甲说，这些东西没有营养，也就是说她只能吃有营养的。老甲这个初中没有毕业的中年人，买了很多孕妇保健胎教育儿方面的书，放在霍兰媚这里，来了就研读。霍兰媚估计老甲过去的阅读量加起来，也不会比这四个月读的多吧。
今天是自由的。霍兰媚想，想要的想吃的想玩的，都尽兴了。吃完肯德基，霍兰媚想起来，要买两套换洗的衣服。过去，霍兰媚不是合得在穿着上花大本钱的女孩子，一是没有大钱。二是她觉得好看的衣服是买不完的，要不然卖衣服的早就饿死了，再者说，衣服有的穿，又说得过去就够了，好看不好看，关键还是自己下定论，别人说好看，自己觉得别扭，再贵的衣服穿在身上，心里也疙疙瘩瘩的。当然，现在霍兰媚应该不缺钱了，虽说“合同”上的条款还没有兑现，但平时老甲给她的零用钱，攒起来也是一个不小的数目了。
买好衣服，霍兰媚兴致尚浓，又买了一副墨镜，因为她听金嫂说妇女怀孕脸上还会起斑的，所以墨镜是缺不了的。
这家商场很大，霍兰媚继续逛。上了四楼的时候，霍兰媚发现，这一层是儿童用品世界。如果是过去，霍兰媚是没有心思在这里浪费时间的，但是，这一回，她一看见那五颜六色的儿童衣服、用品和玩具，心里就热乎乎的，忍不住走过去，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比了又比。售货员可能看出她是个孕妇，就帮她参谋。她兴致勃勃地跟人家你来我往地讨论，穿的戴的玩的用的，竟不知不觉地选了一大包。直到付完钱以后，霍兰媚才深深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女孩子，而是一个孕妇，一个生命的母亲了。
霍兰媚抱着那包花花绿绿的小孩子的东西，体会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这种幸福感在体内回荡时一定传给了那个小东西，所以他（她）隐隐地配合着动了动。这是那小东西的表达吗？他（她）是在表达喜欢这些东西吗？是生命，就无论大小都有灵性的！霍兰媚这样想着，仿佛那小生命就偎在身边，奶声奶气地喊妈妈。
我是妈妈了！霍兰媚突然心里一阵发酸，热泪哗哗地流了下来，止也止不住，抹又抹不完。
三个多月来，霍兰媚第一次实实在在地喜欢上了肚子里的孩子。
霍兰媚想，我该怎么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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