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霍兰媚在那家歌厅上班，不是坐台，是打工，端茶送水的服务员，一个月挣不了几个钱。有几个同省的女孩子先去坐台了，挣了很多钱，就像导师一样劝霍兰媚也去坐台，说，阿媚呀，你看你，长得不比别人丑，凭啥比别人挣得少？凭啥不去做小姐？
霍兰媚笑笑说，害怕。
人家说，有啥怕的，眼睛一闭，往那一躺，随他们搞，舒服还舒服不过来呢！
霍兰媚说，害怕。
人家说，你呀你，你浪费了！
霍兰媚还是说，害怕。
人家就恨铁不成钢，指着她的鼻子说，你呀你，咋就一点不自信呢？
说到自信，霍兰媚还是有的，长相不算太漂亮，但确实不丑，至少不比那两个挣了钱的同省的女孩子差。霍兰媚的好看比较容易判断，不像有些女孩子，你说她丑也不丑，但就是说不出她哪里漂亮。霍兰媚不一样，她最招人眼的是两只小虎牙，微微一笑，便会露出来，像星星一样，显得笑里面很有内容，人也显得很明亮。霍兰媚也能感觉到，在歌厅有很多男人的眼盯过她，像狼眼一样，都能冒出绿光来。从这一点上，她能想像到，如果像那几位同省的女孩子一样去坐台，业务一定不会差的。但是，她想了又想，还是害怕。
霍兰媚所怕的事情是什么呢？她自己也说不清。她总觉得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这双眼在天上飘着，无时不在，无处不在。那是什么样的一双眼睛？那是谁的眼睛？她自己也不能确定。
但是，后来，那双眼睛渐渐地出现得少了。那双眼睛被这座海边城市的灯光晃得模糊不清了。这时候，霍兰媚就认识了老甲。
那时候，老甲是歌厅的常客，霍兰媚能看出老甲是个有钱的大老板。但是，老甲却不像其他的老板到歌厅以后就找坐台小姐，老甲只是一个人坐在那里听听歌，也上台唱一唱，然后就一个人坐在那里喝茶。当然，老甲的眼睛也不闲着，常常瞅瞅这个，瞄瞄那个，自然都是女孩子，霍兰媚也是老甲的目光经常光顾的女孩子之一，这一点霍兰媚早就觉察到了。但是霍兰媚并不反感，有时在给老甲续水换杯子的时候，还冲他微微一笑。她知道，此时，自己的两只美丽的小虎牙，一定像星星一样闪闪发光。
后来，那家歌厅两个老板之间闹了矛盾，拖欠了霍兰媚这些打工人员三个月的工资。霍兰媚就发愁了，再见到老甲，小虎牙也就露不出来了。
那天，霍兰媚在歌厅里撵着大老板要工资，因为如果她再不交房租，房东就要把她撵出去了。大老板烦了，说找二老板要去。霍兰媚就撵着二老板要，二老板火了，说去去去，伸手一推，把霍兰媚推倒在地上。霍兰媚马上哭了，哭得唏唏的。这时候，坐在一旁喝茶听歌的老甲看见了，走过来把她扶起来，然后把霍兰媚扶到自己的座上，问歌厅欠她多少钱。霍兰媚说三个月1800元。老甲想也没想，掏出钱包数出两千，放在她手里，然后就买单走了。
当然，他还在钱里面夹了一张自己的名片。
霍兰媚知道自己迟早会去找老甲的，就像老甲知道霍兰媚迟早要找自己一样。当然，这时候，霍兰媚已经知道老甲名叫方自祥，是一家食品加工厂的老板，电话和手机尾号都是8888。
霍兰媚在老甲的厂里第一次见到老甲时，最深的印象是老甲健壮的屁股上那一大串钥匙。
从那家歌厅辞职后的第三天，霍兰媚去找老甲了。霍兰媚去找老甲理由很充分，她要去还他钱。霍兰媚知道，像老甲这样能随便给人家钱的人是不在乎这些钱的，但是她认为不能无缘无故地收了人家的钱，人家已经帮了自己一个忙了，自己心里已经很感激了。
霍兰媚是按照老甲名片上的地址去找的，6路公交车坐两站，再转11路公交车，坐一站，下车右转，就看到自祥食品厂了。霍兰媚到了自祥食品厂，门口的保安把她拦住，说我们这里不招工。霍兰媚把老甲的名片给保安看，说是来找方总的。保安把她带到老甲的办公室门前。霍兰媚敲了一下门，里面说声进来。霍兰媚于是推门进去。
当时，老甲正把头伸在桌子下面弯着腰找什么东西。可能是什么东西比较贵重，而且躲得又比较隐秘，所以老甲的屁股撅得很高，那一大串挂在屁股上的钥匙就像墙上挂着的辣椒串儿，显得特别突出。于是，霍兰媚就把这一场景记住了。
霍兰媚进去的时候，老甲可能以为是厂里的什么人，就没抬头，还在继续寻找他的“宝贝”。当霍兰媚叫了声“方总”的时候，老甲正好找到了那个“宝贝”，直起身来。霍兰媚看到老甲的手里捏着的，竟然是一枚一毛钱的硬币。
老甲一定觉得霍兰媚的到来有点突然，所以一时没有缓过神来。也可能是由于弯腰低头时间太长，老甲脸上的毛细血管大量充血，所以脸是红红的。
老甲笑笑，说，来了。
霍兰媚说，好忙呀，方总。
老甲吹吹手里的硬币，说，昨天掉的，今天终于找到了。
霍兰媚想，出手那么大方的老板，怎么会为昨天掉的一枚硬币费那么大的劲，真是想不到。
霍兰媚说，谢谢方总，那天……
霍兰媚说完，扭扭捏捏地把钱递过去。
老甲笑笑，没有接钱，看了看霍兰媚身上背着大包小包的，只是问，辞职了？
霍兰媚点点头，把钱放在桌子上。老甲看了看那沓钱，拿起来数了数，冷着脸说，不对吧，应该是五千呀。
霍兰媚一下子就愣在那里了，一股凉气从脚心一下子蹿到头顶，半天才辩解道，方总，明明是两千，您可能记错了吧。
老甲不容置疑地说，不可能，五千！
霍兰媚的眼泪一下子就冒出来了，也想不出该怎么解释好。为自己当时遇到这么一个所谓的好人后悔得想撞墙，就觉得世界上就自己一个呆瓜，这几天早早晚晚还对他千恩万谢的，岂不知他竟是个大骗子，自己犯贱还主动送上门来！
就在霍兰媚流着眼泪悔恨不已的时候，老甲突然笑了。
老甲说，不要哭嘛，开开玩笑啦！
然后，老甲把钱拿过来，塞进霍兰媚的包里，说，我根本没有给过你钱，是你记错了！
霍兰媚这时反应过来了，又为自己误解人家的幽默后悔了一回。但是，心情却陡然爽朗了。
老甲盯着她的眼睛说，从现在起，记住啦，我根本没有给过你钱，你也没有拿过我的钱，是你记错啦！
老甲这么一强调，霍兰媚好像明白了什么，知道人家是不会收这些钱的，只好不再坚持。
老甲说，工作辞了，有什么打算？
霍兰媚摇摇头。
老甲好像早有准备似的，说，那你就到我这厂子里面看一看，看什么工作好，可以来干，不愿干也没问题的啦。
霍兰媚想也没想，就点了点头。对她来说，现在本来就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老甲说，你还是看一看吧。霍兰媚一下子变得特别有主见，说，真的，都可以的。
老甲笑笑说，可不要后悔呀。
然后，老甲带着霍兰媚去厂里各车间看看。老甲在前面走，霍兰媚跟在后面，老甲屁股后面那一大串钥匙在她眼前不停地晃来晃去，哗啦哗啦地响，挠心挠肝的。
最后，老甲给霍兰媚安排了一份工作，在销售部门。老甲让销售部的经理把工作要求给她说了一遍，霍兰媚也没记住多少。总之，第一次，关于老甲厂子的印象，在霍兰媚记忆里，只剩下那串钥匙，和那哗啦哗啦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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