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者-三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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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丑在绣楼上梳头。

    三丑每天起床的头一件事就是梳头。

    三丑懒懒慵慵地坐在铜镜前,酥肩娇斜,星眼乜睨,抬手掩了口,先打一个哈欠,一双星眼,立刻如了雨后的池塘,汩汩地涨出潮润。打过哈欠,三丑懒懒地抽了发髻上的牛骨扣,一头黑瀑布似的长发,天河塌堤般壮丽地注泻而下,淹了三丑雪白的颈,没了三丑浑圆的肩。三丑再掩住口打一个哈欠,去枣木梳妆台上,取了牛骨宽梳,一点点梳那细绸似的长发。那一刻,绣楼里暗香袅动,除去三丑脸蛋上一夜娇睡后不曾褪尽的两朵桃红,白的益发白,黑的益发黑。

    老鼓自前厢房里慢慢踱来,手里托着一只绿毛龟,身后跟着一条耷耳狗。绿毛龟二百岁的年龄了,正当强壮,有主人护着宠着,一只滴溜溜的龟头高瞻远瞩,一路矜持地左顾右盼。耷耳狗活过了十五年,老掉了毛,先前的凶恶霸道,尽悉在松弛的腹部里消化掉了,余下一份热情,要用来维系每天的摇头晃脑,便是一匹野猫拦在面前,冲它放肆地打喷嚏,它也是咬不动了。

    老鼓自前厢房慢踱来。

    老鼓先前在前厢房里读账本,九月蔫瓜儿一样窝在太师椅里,读一阵唉唉地叹气,读一阵又嘿嘿地自己乐。西冲里八挑谷宝地,南湾中十二亩沙田,等等这般,全守在一册泛黄的账本上,变迁着春、夏、秋、冬廿四节气。账是一部兵书,庄户人家生死胜负发盛颓败,脉脉络络经经纬纬都由它指出了。老鼓有读账本的嗜好,且一定要在清晨来读。人和天都大梦浓酣过一场,天便殷勤地拿清清爽爽的空气来逢迎人精精神神的情绪,天人交戏,在雾缱露绻的一个个清晨,每每造就出许多销魂的高潮。老鼓读那些账本好似服人参汤,老鼓的日月有了那些账本昏黄的沙沙声,就不再萎缩了。

    老鼓读过账本,由老家丁根叔取去,仔细收好,再换了长褂,在乌木小几上一口一口啜完根叔送上来的银耳汤。老鼓花甲了,老鼓知道银耳如账本一样有滋补。

    老鼓说:根,今日什么日子?

    根叔垂手恭立道:今日桃月初三,老爷。

    初三么?老鼓说。

    初三,老爷。根叔说。

    老鼓放下蓝花汤碗,拈了指头细细算过,果然初三。

    日子好过呀。老鼓说。

    是。根叔说。

    东滩那三亩沙地,要找人押出去,闲了两年呢。老鼓说。

    地瘦。根叔说。要个人来盘呢。

    租嘛,就减两成,地喂实了,再足收。两成,两成可以吧?老鼓说。

    好是好。根叔说。

    嗯?老鼓抬了稀疏花杂的眉毛,慈祥地看根叔。

    好是好。根叔又说。

    老鼓点点头。该落点雨了。老鼓说。

    是,老爷。根叔应道。

    三姑娘呢!三姑娘起了么?老鼓突然问。

    起了。根叔说。三姑娘在绣楼上,老爷。

    老鼓便托着心爱的绿毛龟,慢慢自前厢房踱去绣楼。

    三丑在绣楼上梳头。

    三丑梳头是桩庞大的工程。黑瀑布似的青丝,三尺加三寸长,细篦,宽梳,十八般家什,精精巧巧,样样都是要用到的。长发宽宽地拢在脑后,黑挂面似的,牛骨钩挑了,细细梳过,匀匀均均分做三股,麻花模样编好,再合作油光水滑一条独辫,再盘成一条倦蛇,里粗外细,温暖安谧地窝在脑后,然后一枝枝银簪,密密栅实。头梳成了,三丑拿铜镜左右前后慢慢照过,自己也为镜子里那个小模样心旌荡漾了一番。细细把玩一会儿,然后倦了,漫不经心丢了铜镜,抽了发髻上的银簪,散了一头青丝,从枣木梳妆台上取了牛骨梳,再慢慢从头梳来。

    三丑就这么,一遍遍地梳头。

    绣楼的窗棂外,有一头金黄色的绒脚蜂儿,醉醉晃晃地要往里来,偏被薄薄一层豆绿纱缦儿软软地阻了。那绒脚蜂儿就凄凄凉凉地哀求,嗡嗡地。三丑觉得那蜂儿好玩,死乞白赖地,叫得也有韵味,挠得人心里作痒。三丑就伸出一段嫩藕似的手臂,让出葱管般的小指,隔着豆绿色的窗纱,轻轻地搔蜂儿。蜂儿吃不住,坠了下去。三丑掩住口吃吃地笑。笑一阵,突然想那蜂儿,全然像自己身边的那个老男人,要蜜儿要香香,径自到了实在处,却又番然倒了,什么用处也没有。三丑这么一想就不笑了,懒懒地回到枣木梳妆台前,斜身坐下,只觉一切都索然无味,连窗外金光灿灿的太阳,也空有趾高气扬,当不得真的。

    老鼓托着他的绿毛龟,慢慢从前厢房踱来,一步一步上了绣楼,三丑听见了脚步声,只是三丑不愿意殷勤地去迎接那人。三丑一下一下地梳头,老鼓就站在三丑的背后了。老鼓站在三丑背后,眯着一双老花眼,歪了头,欣赏三丑如巍峨宫殿似的头。三丑也是一剂参汤。三丑好似丰腴跌宕的湖,硬是把馨芳、凛冽、浓郁、淡泊的四季缩做一天来演绎变迁,幻化无穷,湖面上总是弥漫着甘甜潮润的芦根味,使人魂销神迷。老鼓嗅足了新鲜的湖水味。老鼓老了,老鼓常常急促得喘不过气来。三丑知道老鼓在她身后,迷迷地窥探她的湖水,湖水便变化得格外悠然而清凉,格外清澈而放荡,湖底满是没有人触摸过的黑油油的香泥,一股股地冒着醉人的腥味。

    老鼓轻轻叹口气。

    老鼓说:三。

    三丑轻轻挑起一绺乌凉的长发,慢慢地,顺着牛骨梳滑下去,直滑到发梢。三丑不扭过头去。三丑懂得身后那位老爷,纵使三丑就荡漾作一片浃透仙草的天湖呢,那位老爷也只会心满意足地在湖畔边踱踱步,下不得湖的。

    三丑只顾自己梳头。

    根叔眼见得那片云霞烧过来了。云霞先是泥青、桃绿,继而肉红、粉白,呼呼地,一路纠杀跃滚。

    院子里,两株百龄海棠树沙沙地落下叶儿雨,一地金黄。云霞越来越耀眼,分明是熟透了的样子,迅速地滋生膨胀,像是一只巨大的猪尿泡,着实地兜了一炉炼得正热的七彩,让人看也不敢长看,怕看长了,目光如矛,将那猪尿泡戳个窟窿,漏下七彩汁儿来。根叔手握着一根青杠木,大气不出一口,很呆地站在院子当中,只觉身上那套淀蓝色老布的褂儿,慢慢地,一分一寸地燃烧起来了。

    很近的地方,狗儿疯了似的吠起来。

    三丑说:我要一段香湖绸。

    老鼓说:根,西垸的叶儿,怎么就敢盘下铁兵渡?

    三丑说:我还要一盒铅粉,教堂里婆姨使的那种,洋铅粉。

    老鼓说:叶儿前些年,不是都颓败了么?榨房也是卖了的,如何就活了回来?

    三丑说:我要——

    根叔说:叶儿家三子,从广东念了国民党回来,县上派的稽盐局科长呢。

    老鼓说:我们也捐一个党。根,你去问问,捐一个党,花多少银子。

    三丑说:哼!

    根叔说:现在兴革命,老爷,官都是革命才给做的,不革命,无纱帽,老爷。

    什么?老鼓说。

    要革命的。根叔说。

    那就革命。老鼓坚定地说。革命一次,捐得多少?

    总得这个数呢。根叔撮起手指说,先减去一个手指,想一想,又加上两个,举至老鼓的鼻子下。老爷,根叔说。

    嗬。老鼓看清了,吓了一跳。托在手掌中的绿毛龟缩脖子,仿佛也肉疼。如今银价,怎么就看涨?老鼓呻吟说。

    官不一样了,根叔说。叶儿家前天,使大柜往回送东西,都是盐客们补的礼,烟土湘绢什么,要说,亏是不亏。

    盘地呢?老鼓说。地我们种不尽,总归是可以拿几亩地出去。

    好是好。根叔说。

    什么?老鼓说。

    好是好,老爷。根叔垂首恭立道。

    老鼓点点头。该落点雨了。老鼓说。

    我要。三丑恨恨地说。

    三丑从粉房门口走过,手里蔫蔫儿的,提一柄湖扇,湖扇使丝线一圈圈缠了篾架,走一步,扇儿晃一晃,刮着三丑一溜圆的腿,发出沙沙声。

    粉房筛浆的一老一小,停下手来,圆睁着眼一起看三丑。三丑的确走得好。

    老的叹口气,阴阴地,自言自语道:三姑娘,是东家的生气呀。

    抹一把汗,小的说:白生气。

    胡说八道!老的说。

    怎么不是?小的邪邪地一笑。你闻闻,三奶奶身上,可有东家的气味?哈!

    你邪皮!老的笑道。

    三丑从粉房门口走过,有清凉的阳光,从槐树零乱的叶子间躲躲闪闪地跳下来,齐齐地聚在三丑浑圆的臂膀上,攀不住,又都顺着腰臀滑下来,麻麻点点,一时都酥成了糖稀样。

    粉房的筛斗,重了缓了。

    三丑在绣花楼里梳头。

    三丑梳头是桩庞大的工程,宽梳细篦,十八般家什,样样都是要用到的。三丑只管梳头,所以就不知道,有一支兵,七支火铳,八把片刀,气势汹汹进了村子,冲着她的老爷的庄子来。

    三丑很寂寞。鼓老爷的庄子很大,三丑的绣花楼很深。三丑有一头上好的头发,三丑就梳头。初夏里好睡迟起,揭了青罗缎被,下床,懒懒慵慵坐在铜镜前,香肩娇斜,梦眼乜睨,抬手掩了口,先打一个哈欠,一双星眼立刻如了雨后的池塘,涨出水来。打过哈欠,三丑懒懒地抽了发髻上的牛骨扣,一头黑瀑布似的长发,壮丽无比地塌落下来,楼内顿时黑了三分,那一刻,暗香袅动得月洒水漫。

    三丑梳头,认真中缠着无奈,十八般家什,样样都是要用到的,当然就不知道那支兵,扛着辣果儿浆染的红旗,七支火铳,八把片刀,昼伏夜行,冲着鼓老爷的庄子来。

    兵都是好兵,一个个生龙活虎,抽穗的野荞麦似的,正是嘎巴嘎巴疯长时,土布是自家绞的,也有打大户打出的洋布,尽悉染成一色的灰,八棱帽正中央贴一颗小星星,俊得可爱。无论有枪的无枪的,个个斜胸挂着一条子弹袋。也没有子弹,麦秸儿截成统一的寸二长,鼓鼓地塞实,平添一分豪气。

    兵们都结实,缺盐少药,粮食却比当兵前吃得足了,特别的是有了信仰,要好自己,好天下穷苦百姓,好出一个新社稷,若把粮食比做肥,这便是雨水。野荞麦似的兵,有了肥和雨水,结实中便多了一分别的植物没有的兴奋和精神气儿。

    头目是个大鼻子汉,略略地,左脚有些瘸。命令里是要他带人下山打票的,打的是队伍里奇缺的盐和药,并指点地图说宋埠、刘家河,还有哪里哪里,都是重点。等等,等等。

    大鼻子就带了七支土铳,八把片儿刀下山了,走的却不是宋埠、刘家河,昼伏夜行,土拨鼠一般,绕道一百八十里地,直冲这太平天下而来。来,为的是一段私仇。

    根叔在前庭里缠牛索。根叔四十几的人,不曾讨妻,不曾生小,年轻时做没做过偷鸡摸狗的事,一向来都忘得精光,正如那匹退尽精神的老黄狗。根叔这时候只晓得纳闷儿,不知道那云朵儿,怎么就燃成那副形状,先前是泥青、桃绿,继而肉红、青白,七彩变化都使尽了,呼呼地,一路纠杀滚跃,翻腾而来。根叔弄不懂,云霞怎么可以这样燃。

    老鼓从前厢房里踱出,左手托着绿毛龟,身后跟着老黄狗。绿毛龟伸长了颈,枣大的头,一路左顾右盼,比主人更多一份关心。老黄狗却没有精神,跟着也只是跟着,天渐热了,那一身本已稀疏的毛,越发是守不住了。

    老鼓站在院子里,慈祥地看根叔缠牛索。绿毛龟也瞪着一双小眼看。狗不,在后面卧住,很忧郁地打瞌睡。

    老鼓看一会儿,就说:根,天热了。

    根叔说:是,老爷。放下牛索,掰定手指细细算过,又说,就夏至了呢,老爷。

    难得困了。老鼓说。

    夜短了。根叔垂手恭恭敬敬地说。

    铁兵渡叶儿家。老鼓说。听说将桥捐涨了?

    是。根叔说。

    咯啰。老鼓说。怎么可以涨?还是光绪年间的规矩,一乡人,说涨就涨了么?

    是。根叔说。

    嗯?老鼓没听懂,眯着眼看根叔。

    是,老爷。根叔垂手恭立道。

    老鼓点点头,突然问:三姑娘呢?三姑娘起了么?

    起了。根叔道。三姑娘在绣花楼上,老爷。

    老鼓便撇下根叔,撩起长衫,稳稳托着绿毛龟向后院走。

    大门就是这个时候被破开了。

    一队兵,生龙活虎,鱼贯而入,刀戈尽提在手中,先拿下根叔,旋又拿下老鼓。做这一切事,都没有话,不似强人那般装腔作势咋咋呼呼,这点让根叔吃惊,抬头看天,云霞完全燃烧在头顶,绚绚然一片,压得海棠树粉红的叶儿簌簌地堕落,十分耐看。

    又走进一个大鼻子汉,左脚有些瘸,不怎么看得出来。

    有一个兵上前说:这混儿已拿住了,怎么处理?

    大鼻子看看瑟瑟的老鼓,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拖过来!想想又说,去几个人,后院再细细搜一遍,是活物,都绑了!

    就有几个兵雀跃着提着刀戈争先往里去。

    本来没老黄狗的事,先前一直睡在庭阶上的,一时被吵醒,见主人粽子儿似的,被拧着扭着,全没了往日的威风阔达,一院站着依着,又都是陌生的面孔,待再弄清楚了,胸膛里好一阵刺痛,昔日里的豪情壮志,訇地生发出来,知道自己狗的使命,这时要好好地演一出,狺狺一声吼,直冲那些要入后院的兵冲去。

    就有一个兵,冷不防被扑了个趔趄,咬是不曾咬着,实在地吓了一跳。

    我儿。大鼻子自一个兵身后抽下片儿刀,单足机敏地跳过去,冲着那畜生说,来来,便是寻你了。

    老狗先见了大鼻子眼里有血,迟疑了一下,毕竟没有人的算计,顾不得许多,弓身一跃,冲着挑战者扑去。

    大鼻子虚提瘸腿,站稳了,只将刀刃横在那畜生的来路上,鼓劲儿捏实,果然迎个正着。片刀在狗的颈上耽搁了一下,狗的头立刻耷拉下来,被后来的身子扑伏在四胯间。大鼻子好副身手,上前,刀尖冲下,哼一声,一腔怨仇,直直地下去,竟将五六寸处,齐齐攘进狗肚里。可怜老狗皮毛不齐,已没了顶挡的油光水滑,那一刀,便铁定做了“烈士”。

    当啷弃了刀,大鼻子转过身来,也不管兵们的喝彩,死死盯着老鼓。

    老爷,还认得我么?大鼻子说。

    老鼓也是有过朝代的人,自小随父亲做过混混,习过白莲,闯过汉口,打过械斗,一生坎坷,虽不能万事处变不惊,毕竟历经沧桑,不少城府的。

    看一眼大鼻子,其实并不认识。

    长官面生,在下愿闻壮字。老鼓说。

    大鼻子惨惨一笑,指着老鼓鼻子骂道,老狗,你真不认识,我倒说来给你听。四年前,河南一孤儿,名作邢台儿,逃荒到这村里,沿户乞米,幸得乡邻乡亲看顾,救回一条小命。邢台儿在村头荒庙里住下,自恃有些力气,在河套荒滩上,开出一片生地来,种下荞麦。待到麦熟,你差人去撵邢台儿,说地是你鼓老爷的,荒由你鼓老爷荒,熟由你鼓老爷收。邢台儿不服,要争一分理,你便指使下人,将邢台儿一顿痛打,又放出恶犬,将邢台儿咬伤致残。老狗,你好生看来,我就是那可怜见的邢台儿!

    老鼓眼滞,看不太明白,印象里,也记不得荞麦孤儿那一桩事。想想一向里,人生苦长,家业苦厚,尽悉是要自己去抵挡周旋,芝麻谷子的利益,哪一分不要维护?要说差人怂狗的事,哪里又只是一次半次,料对方也不是来哄他耍的,权知是犯上了,不由暗自叫苦,一时之间,做声不得,只把眼眨来眨去,看血泊里涂了一地肠肝肚肺的老狗和八面威风的邢台儿。

    根叔胆小,遭兵们揪住,虽不曾上刑,十魂已先去了七魄,站在一角,没有主张,看那一群兵,蜂采蚁运,忙忙活活,去前房后院,极熟地搜出金银细软和地契田账,分头堆成两处,一向里自己也不曾见过这么多黄白黑绿,一时觉得三十年的家保是白做了,有些委屈,心里突然就生出生分东家的情绪,巴望那些兵,再给自己东家一些苦吃。

    果然就见那大鼻子头目,令兵们将老鼓用粗牛索绑了,自己上前,尽力扇了两巴掌,又抬腿搂勾子一脚,将老鼓踢翻。老鼓先是骇坏了,花甲的人,哪里经得住这一绑一踹,早晕死过去。大鼻子愣了半晌,看着地上瘫成死狗的老鼓,一时没有主意,还是一个兵灵光,舀出一瓢凉水,兜脸一泼,那死去的人,又泼活过来。

    老狗,你也有今日!大鼻子恨恨地说。

    老鼓动弹不得,只是嘤嘤地哭。

    哭么?你哭屎!大鼻子说,老子不曾动手呢!

    毙了他!一个兵说。

    毙了毙了!兵们都说。

    有下手快的,已先在那堆地契田账上投了火。火先是小的,有气无力,慢慢燃出了气势,腾地一下燃旺了,火苗子齐人高,灰蝶儿冲天,十分壮观,就有兵受了刺激,觉得那火燃得好玩,起了性子,去屋内拖了枣木桌椅来,砸了劈了,要捧那火的威风。大鼻子说,别烧那些,都分给百姓,还有粮食,统统分了!

    又转过来,望老鼓说,老狗,叫你知道,也有今天!

    虽这么说,却又不知道再怎么干下去。那一个仇人,分明老得不成样子,不经打的,就这么拖出去毙了,痛是痛快,却不甘心,一时只晓得咬牙,再拿不出心计。

    三丑那时就押了出来。

    押她出来的那个兵捂着嘴吃吃地笑。

    其他的兵先不明白那兵笑哪桩,都看三丑,只觉这个很年轻很凌乱的女人,果然好看,一时竟都住了手,认真地看。

    那兵笑停了,咳一声,在后面用土铳杵三丑的屁股,说快走快走!三丑就惶惶地向前,兵就走在后面,伸出脚,悄悄去踩三丑垂地的长发梢,三丑被踩中了,哎唷一个趔趄,兵们先是发愣,然后齐声笑出来。

    三丑很害怕,脸儿白白地失了血色。三丑有一头上好的头发,三丑每天早上起床的头一遭事就是梳头。三丑梳头是一桩庞大的工程,宽梳细篦,十八般家什,样样都是要用到的。三丑梳好头,对着镜子,慢慢把玩,然后又抽了牛骨扣,散了一头发,重新梳过。三丑不知道前院里狗和老鼓都遭了罪过,也不知道那兵在身后,津津有味很看她梳过一阵头了。

    三丑说:老爷。

    老鼓说:三姑娘。

    老鼓说过后,就有十二分的委屈和气急,两臂被索子捆得急了,一时也顾不得许多,只把花白的头颅垂在胯间,嘤嘤地哭。

    三丑哪里见过这样污秽的老爷,先前已是着实地骇过一跳,眼见是无援的样子,一急,也就放口大哭起来。

    根叔在一旁,看戏似的,安安静静。先看天,那一天的云霞,紫赭青白,分合际遇,变化多端,燃烧得正烈。院庭里,火堆儿早软了熄了,灰蝶儿懒懒升翔,倒比落叶多一份娇袅,海棠树肥肥的叶儿经火一烤,油汪汪的,让人看了有一副好胃口。再看自家两个主人,老鼓撮成一堆老肉,只比烂泥强些,青青紫紫的脸上,青涕浊泪一塌糊涂,一点面子也是不要了。三姑娘呢,惊鼠一般,不知所措,一脸的残粉泞泥,鼻子不是鼻子,脸儿不是脸儿,那一头好长发,烟熏得残网似的,胡乱裹在肩头,只在那里,没天没地地惊号。

    大鼻子说:你是老狗什么人?

    三丑说:呜呜,妈呀!

    大鼻子说:老狗,她是你什么人?

    老鼓说:呜呜,女人。

    大鼻子就笑。大鼻子脸上有一种恶恶的痛快。

    大鼻子说:我×你女人!

    太阳很烈,粉房筛浆的一老一少,做得久了,便停下来,说会儿话歇歇。

    老的叹口气,阴阴地,自言自语道:这日月,过得少生气了呢。

    抹把汗,小的说:你老了,闻到棺材味了。

    老的说:胡说八道!小畜生!

    我说错了么?小的说。

    错了。老的说。

    那是。小的说。露出邪邪的笑来。

    你人小鬼大。老的说。

    你呢?你老不退心火。小的扬扬得意地说。我是知道的,你是想三姑娘呢。

    想你娘。老的说,说过一笑,慢慢去点烟锅里的火。

    错了么?小的追问。

    小畜生!老的说。

    东家一棵大树,算是倒了呢。小的说。

    东家还喝参汤。老的说。

    参汤么?有鬼用。小的说。

    没有百年阴凉的好事。老的说。古来就没有。

    铁兵渡豆儿家,不是发了吗?小的说。

    有一百年吗?有吗?还是没有。老的说。

    小的想了想,果然没有,就很佩服地看老的。那一个在那里稳笃笃地抽烟锅。

    那么,三姑娘呢?小的突然问。三姑娘,你说,她会跑到哪里去?娘家不见人,县城里,三姑娘是没有亲戚的,淌水河里,这一向,也都没听说打上尸来。

    总有去处的。老的慢慢说。

    你说说看,她还有哪里可去?小的说。

    老的香喷喷抽烟锅,不言语。

    你莫充洋人,小的狡黠地一笑,你以为我硬是二傻,不晓得的,我是晓得。

    你晓得么?老的说。

    小的盯住老的,说,三姑娘,她是去找那支队伍去了。

    人小鬼大。老的懒懒地说。

    有清凉的阳光,从槐树叶子间躲躲闪闪跳下来,一时没有好去处,跌得一片混浊。

    吱呀——呀,粉房的筛斗,重又摇起来了。

    一片云霞烧过去了,云霞先是泥青、桃绿,继而肉红、粉白,呼呼地,一路纠杀跃滚,云霞中一杆红旗红得抢眼,时隐时现,有兵撑着,有兵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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