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村最先以为他和宁旗这次没生女儿,而是在一家人虔诚无比地翘盼了三百天以后无情地抱回来个小和尚——杜家第三代中的第四个和尚,母亲准会大失所望继而大冷漠的。
远村想错了。
单位里的那部涂得花花绿绿的送货车刚在家门口停住,院子里就猛地炸起了鞭炮,把宁旗吓了一大跳。
宁旗紧抱着襁褓里的婴儿紧张地问:“远村,这是干吗?”
远村不敢先认定,心里却有了一丝大地春回的预感。
司机说:“干吗?这还不晓得?爷爷奶奶迎孙子进门呗。”
宁旗笑了,脸上漾起一片红晕。
月母子的房间收拾得让远村着实吓了一跳。连门带窗,全用新被絮捂得结结实实。一盏八支光的灯泡如烛似萤,门把手上系着一条红布带,远村后来认出那是大侄儿松松的红领巾。屋里暖气丝丝地作响,一点空气也没有。
倒是一个挺不错的牢房。远村想。
司机帮忙把医院里带回的东西送进屋里,好奇地想进月子房看看,母亲伸手把小伙子拦住了,冷冷地说:“别进去。这点规矩不懂?月子婆的房,生人不能进。”
司机嘿嘿地笑。
远村说:“妈,我们回来了。”
宁旗说:“妈。”
母亲点点下颏,冷冷地嗯了一声。
远村知道该让宁旗进屋了,而那一个却眼巴巴地盼着婆婆能欢天喜地来看看自己怀里那个正熟睡着的杜家的四孙子。
母亲却没有过来。
母亲说:“远村。”
远村在门口站住了:“什么事,妈?”
母亲声音很遥远地说:“你怎么能先进房?让月子婆先进。要懂得规矩。”
远村很糊涂母亲说的规矩,但他还是听话地站住了,侧身让宁旗抱孩子进了房间。从院子里涌进屋来的鞭炮的硝烟味多多少少给他一些启示:不管宁旗这次是生男还是生女,母亲都是看重的。
但他有些说不出的迷茫。
整整一天里,除了母亲,家里的人谁也没有见过远村和宁旗初生的宝宝。不是不愿见,特别是大哥的孩子松松,几次想偷偷溜进婶子的房里看一看自己的小堂弟长得什么样。松松非常关心的一件事是小堂弟是否能打破杜家孙子辈一律单眼皮的记录,这事对他这个长孙似乎很重要。但直到宁旗的月子坐满为止,除了远村和小保姆,家里人谁也没进那间房一次。母亲不允许。母亲自己倒是看过了孩子,不是普通的奶奶对新生孙子的那种欣赏、判断、认定。母亲看远村和宁旗孩子时的眼光中更多的是一种冷静和技术性。
母亲看了看宁旗怀里的孩子,不咸不淡地说:“孩子什么也不缺吧?”
宁旗没听懂。
远村目瞪口呆。
到后来远村也没敢告诉宁旗,母亲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也不缺吧?”那话翻译过来,就是说孩子没缺胳膊少腿吧?
这话当然不能翻译。
宁旗不懂得婆婆。远村却懂得妈。
前任区教委主任搞了半辈子教育,到退休了,一套列宁女装不肯换下身,张口闭口必言“十七年教育”什么的。没离休前生下四个儿子,只差女儿。希望寄托在第二代身上。远村的三个哥哥都辜负了主任同志的厚望,母亲常将这痛苦的现实归咎于自己言传少于身教,每每见了别家的小女孩,认识不认识的,都要抱过来,笑眯眯说:“瞧这孩子,瞧这孩子。”好像普天下只女孩子才算得孩子。松松不止一次满腹妒意地说:“哼,看奶奶,见了人家的丫头片子,一张脸笑得稀烂。”
远村无形中就有了压力。
但压力不能改变科学。远村和宁旗怀孩子前不管吃了多少辣子,看了多少西洋女婴的精美画册,却不能遂愿,应验了客观事物不以人意志为转移的辩证法。不知宁旗是怎么想的,大约她那时是没有更多的想法,但远村隔着产房的玻璃门听到助产士在孩子初次的嘹亮大哭中例行公事地说“好了,是个男孩”时,盼望陡然下坠得无依无靠。
说来竟无缘由,远村甚至弄不清自己是想要个男孩还是女孩。他唯一的许愿,是宁旗搏着生命进行的那一刻创造,能让母亲大人满足。
但是没有。
人有时候是很无奈的。
二
远村最先以为回家以后他就可以松口气了,家里有生了四个孩子又带过三个孙子的母亲,还有一个从老家麻城来的小保姆,但是很快远村就知道他想得太简单了,简单得近似于天真。
头一道难题是宁旗吃的问题。
东西很早就准备下来了,从山东红枣到湖南山菇,从甘肃黑木耳到广西红砂糖。母鸡养了一大笼,个个都在四斤以上,美丽赛孔雀。猪肚子一下子买了十个,冻在冰柜里。活鲫鱼在后院水缸里悠闲地吐着泡泡。远村怀疑母亲是否对最大的食品商场进行了一次空前的“洗劫”,他在家里走进走出时到处都弥漫着食品味。厨房里,至少有两个炉子上面炖着丰富的补品,蒸气袅袅。远村很感动,差不多流下泪来,他觉得母亲对宁旗太好了。
母亲手里捂着暖水袋冷冷地说:“我是为我的孙子着想。”
这么说也行。远村想。
问题是宁旗并不配合。
宁旗对小保姆不断端到床前的蹄膀汤猪肚汤愁眉不展。第一次她硬着头皮啃了半只蹄膀,但第二次她就再也不肯吃,而是要保姆偷偷给她煮稀饭,切一碟泡萝卜。宁旗喝稀饭喝得很有滋味。远村不解地说:“你才奇怪,有那么好的营养品不吃,偏偏吃稀饭咸菜。”宁旗嫣然一笑,脸上浮着两朵红晕。宁旗说:“你不懂,我现在是最容易长胖的时候,稍一吃好点,像发面似的,看着就催起来了,到时候怎么也减不下去。我长胖了,你不会喜欢的。”远村笑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臭美。”宁旗说:“你别管。”宁旗自然还是喝她的稀饭。
母亲很快发现了,因为汤罐里的猪肚子老也不见减少。
母亲站在月子房外,隔着门对宁旗说:“宁旗,你没喝汤?你怎么不喝汤?是味道不合口还是怎么的?”
宁旗隔着门喃喃道:“妈,我……我想吃稀饭。”
母亲说:“吃稀饭?你想不想吃西北风?西北风更清淡些,你怎么这么不懂道理?你不喝汤,不吃肉,奶水从哪里来?没有奶孩子吃什么?也跟着你吃稀饭?”
母亲旋即冲到厨房,把小保姆训了个狗血喷头。
小保姆畏畏缩缩端着蹄膀汤来了。硕大的海碗里,雪白的蹄膀颤颤抖抖,汤面上浮着老厚一层油。宁旗差一点呕出来,她怔怔地看着热气袅袅的蹄膀,看着看着,鼻子一酸,泪水潸潸地落进碗里。
远村安慰道:“算了,妈也说得对,没有奶水,孩子不好养。再说了,妈也是为你……为咱们好。”
宁旗泪水迷离地抽泣着道:“女人的命,生了孩子,就该变成奶牛。好吧,我也不用你劝,我就为你们杜家当一只奶牛吧。”
宁旗说完就赌气地啃了一大口蹄膀,蹄膀在嘴里噙了半天,拼命也没咽下去,终于哇地一下吐出来。
远村从理智上讲当然希望宁旗能多吃点营养的东西,甚至他不惜宁旗吃得胖一点,但是远村却不忍心看宁旗这样痛苦。结婚以前,远村对宁旗的娇嗲嗲很皱过几次眉头,心想我是个男人,又不是阿姨,哪有闲情来哄着你。但结婚以后他发现女人的娇嗲嗲其实是男人的财富,特别是他看过几次工作单位的女同事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她们的丈夫作河东狮子吼之后,他暗地里偷偷捏了一把冷汗,幸亏宁旗不那么泼辣,否则他要么被逼上梁山大打出手,要么只好去跳河了。所以远村在一般的情况下总是护卫着宁旗。看见宁旗为吃蹄膀之类痛不欲生,他也很心疼。但母亲那边又是拗不得的,何况自那以后母亲加强了对小保姆的监控,宁旗要是吃不完汤碗里的肉,母亲只管训斥小保姆。远村后来就想出一个办法,由他来代替宁旗吃肉喝汤。当然他是在极秘密的情况下这么干的。小保姆每次把汤送到月子房,远村就让小保姆先出去,然后把门掩紧,三下五除二,迅速将碗里的肉干光,留一口汤,让宁旗油油嘴唇,以防母亲检查。这个办法果然奏效。小保姆一碗碗往屋里端肉,然后从屋里撤出空碗。小保姆松了一口气,母亲的脸色也好看多了,宁旗则对远村感激涕零,皆大欢喜。只是苦了远村,吃饭时再也不肯端碗,看见荤菜就发懵。母亲老是问:“远村,你是怎么了?是不是染上了肝炎?你怎么不吃肉?”
远村捂着嘴说:“妈,你能不能不提肉字?我腻得慌。”
母亲摇摇头说:“远村,你太累了,你得好好休息一下。”
远村说:“我倒是想好好休息。”
母亲脸上的关切消失了,说:“怪谁?你自找的嘛。哪有夜里男同志带孩子的道理?你问问你爸,我生你们哥几个的时候,他在家待过几天?别说带夜了。你自己生得贱,要揽,活该!”
远村嘴上没说,心里嘀咕道:我不带夜行吗?宁旗白天要奶好几次孩子,每三个钟头一次,奶一次得半个钟头,孩子小,又打了包,奶起来很不顺手,宁旗每奶一次孩子就得淌一身大汗,常常弄得孩子哭号大人淌泪。宁旗好几次对远村诉苦说手腕痛,怕是落下腱鞘炎了。晚上看宁旗睡得昏沉沉的,远村再硬的心肠也不忍心叫起她来,只能自己给孩子喂牛奶,换片子,一晚上得折腾几次,睡不上囫囵觉。白天远村还得起大早到汉口去上班。有好几次远村困得在车上睡着了,头耷拉在人肩上,涎水流了人一背。碰到年轻的还好说,要是上了年纪的人,免不了教训几句,说:“年轻人,打麻将也不能一夜一夜打,身体是自家的本钱,还是将息些,莫早早就掏空了。”弄得一车人都看他,看得他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远村这么想,却不能申辩,知道是母亲看不顺眼的,只嬉笑道:“妈,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如果那时爸也帮你带带我们,你还不夸死他?”
母亲冷冷道:“我的觉悟没那么低。你问问你爸,我什么时候拖过他的后腿?”
一句话把远村说得开不得口。
三
孩子生下来第三天开始出黄疸,洗澡的时候往水里一放,黄澄澄的像只大青蛙,把远村急得不得了。五天以后,黄疸慢慢消失了,远村以为这下好了,哪知道这只是开头。
最先是发现孩子的脐部发红,脐带有分泌物,发出恶臭。远村如临大敌,紧张得不得了,每天给孩子洗过澡后,他就按书上写的,用25%的碘酒和75%的酒精处理伤口,再用无菌纱布小心裹好,这样天天坚持,总算没有感染。
孩子的脐带尚未收敛,又得了巨结肠。先是连续两天孩子没有排大便,以后孩子就不想饮食,老是哇哇大哭,小肚子胀得硬鼓鼓的。远村跑医院开来“开塞露”,使用后一点效果也没有,只好把孩子裹得严严实实的,抱到医院去灌肠。跑了三天医院,孩子总算大便正常了。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孩子又出现异样:哭声又尖又弱,多汗,伴有阵发性呼吸暂停,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远村和宁旗翻遍了《婴儿养育大全》,也没找到这样的病例。远村抱着孩子再到医院去。医生是个中年女同志,正在忙着复习准备职称考试,很不耐烦地听过远村病症主诉后,说:“孩子哭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哪个孩子不哭?不哭不就是个死孩子吗?也值得这样一趟趟往医院跑呀?”
远村说:“他身上有紫癜,还喘不过气来。”
医生说:“你别整天搂得死死的呀。你这么大个人,他那么小,你像搂炮弹似的,还不搂出问题?疼孩子也没这种疼法!”
远村被呛得一脸傻样,孩子抱回家,依旧哭闹不止,哭得一身大汗,面色苍白。远村觉得这不是办法,干脆不去对口医院,把孩子抱到另一家部队医院,自己掏钱给孩子看病。这次医生很负责,看过孩子的病症后,又检查了血。验血结果出来了,血糖低于20mg/dL,是新生儿低血糖。立刻给孩子进行葡萄糖静脉注射。医生说:“幸亏你来得早,再晚点,孩子就会脑细胞受损,留下智力低下后遗症。”
这一场变迁,把远村和宁旗吓得不轻,以后就更加小心谨慎,生怕在哪一点上怠慢了,耽误了孩子。那以后还好,孩子有点婴儿湿疹,晚上闹觉,远村就把牛奶断了,宁旗奶不足的部分,改喂豆浆,大量喂“龙牡壮骨冲剂”,慢慢都有了些改善。
到孩子满二十天那天早上,宁旗奶过孩子,远村接过来为孩子补点葡萄糖水。突然孩子呕吐起来,刚喂的奶和水,从鼻孔和口腔长川似的喷射出来,一口一口地不间隙。宁旗吓得脸色都白了,浑身发抖,远村也一时惊慌得手足无措。孩子吐完,并没有什么痛苦状,仍然要吃,食欲良好。
宁旗余悸未消,说:“远村,他还要吃,怎么办呀?”
远村忙着打扫完污秽物,脱去弄脏的衣服,想了想,说:“我看,可以给他吃点吧,他不像生病的样子。”
于是宁旗就搂起乳房,再喂孩子。没喂上几口,孩子又呕吐起来,呕吐物像水龙头喷水似的喷射出来,吓得宁旗和远村面无人色,不知怎么办才好。
以后连续几天,孩子一喂就吐,吐得酣畅淋漓,吐完没事似的,还要找奶头。
宁旗忧心忡忡地对远村说:“远村,还是抱医院看看吧。”
远村于是又去医院。
医生检查完后,对远村说:“是胃扭转。也不排除先天性肥大性幽门狭窄。”
远村问:“什么是胃扭转?什么是先天性肥大性幽门狭窄?”
医生说:“那都是婴幼儿常见病。小孩子刚生下来,胃的韧带松弛,胃蠕动时发生扭转而造成折叠,一般几个月后症状会自然消失。至于后者,问题就稍大一些,先开点阿托品试试,如果不行,恐怕就得动手术。你记着,回去再喂奶时,弄稠厚些,孩子满月时再来做一次检查。”
远村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襁褓愁云密布地往家去,他看见满街都是匆匆忙忙活蹦乱跳的人。一队老头老太太扛着门球棍兴高采烈地从他身边走过,经历丰富的脸上洋溢着生活的阳光。
远村心想:他们都是怎么长大的呢?
四
元旦那天,远村的三个哥哥和嫂子都带着孩子回家来了,大哥和大嫂在南沙群岛一个海军试验基地,平时回不来。两个小侄儿在老大松松的带领下闹着要“看毛毛”,两个嫂子抢着抱孩子,说看看孩子像不像远村,哥哥们则在客厅里矜持地抽烟看电视。大老爷们,不好进弟媳妇的月子房。
母亲用力敲着门,说:“你们大人孩子的别往里面冲,把寒气带进去了。又不是公园,也不讲点精神文明。”
嫂子们嘻嘻哈哈地推着自己的孩子出来了。
二嫂说:“妈,咱们杜家真是男丁旺盛呀!”
母亲白了二嫂一眼,没说话,脸上却有明显的不高兴。
母亲一向瞧不起只读了个电大的二嫂。虽然区教委前主任自己只念过速成中学。
小侄儿并不知道看大人的脸色,大声问远村:“四叔,你怎么不给我生个妹妹呢,我要个妹妹嘛。”
远村一脸尴尬,看一眼母亲,嘴下还扯着野棉花:“你要个妹妹找我干吗,我又不能生,找你妈去,让你妈给生一个。”
小侄儿气嘟嘟地说:“四叔抠门!生个妹妹都不干。”
远村心想:光我干行吗?我倒是想干,可这玩意儿,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三嫂把远村拉到一边,小声说:“四弟,我看宁旗怎么头上没戴个东西?月子里,可得注意些。我生夏夏时,就是怕热,没捂头,结果落下偏头痛,都五年了,也没治好。”
母亲在一边接过话来,说:“头上不戴东西也就算了,还整天坐在床上看书,还刷牙,也不知有多大的学问,多讲究,将来落下病,找谁去?你也不用说,你生夏夏的时候,我话该说在头里的吧?我说没说?你们不听嘛。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三哥幸灾乐祸说:“那是,您的话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
母亲说:“别说顶一万句,顶一句就成。现在谁吃亏?反正不是我。真不明白你们年轻人是怎么想的,又不能干,又不听话。”
三嫂说:“妈,话可别这么说。”
母亲说:“怎么说?我说得不对?”
三哥说:“吃饭吃饭!肚子饿了。妈,今天过节,有什么好吃的?”
也是难得一家人在一起过个团圆节,而且今年家里人除了大哥大嫂都到齐了,两个老人格外高兴,菜弄了一大桌,酒挑最好的喝,母亲甚至还大发慈悲,同意从头到脚捂得滴水不漏的宁旗到饭桌前来坐五分钟,但是不准宁旗喝酒,不准宁旗吃酱油烧的菜,而且五分钟一到,宁旗就得回月子房,一分钟也不能多待。实际上宁旗在饭桌前并没有坐上五分钟,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向公公婆婆敬酒,孩子就因为拉屎哭闹起来。宁旗和远村忙手忙脚放下筷子,冲进房里,为孩子洗屁股,换片子,打包。待忙过这一刻,五分钟早已过了。
宁旗乖乖地爬上床,偎进被窝里。
远村心里过意不去。总是过年,总是一年最初的日子,别人都在饭厅里觥筹交错,互相祝福,而宁旗却只能缩在被窝里。
远村心里一软,走过去,搂过宁旗,小声说:“宁旗,祝你元旦快乐。”
一句话,宁旗的泪水夺眶而出。
宁旗转过脸,握住远村的手,说:“远村,有你,有咱们的孩子,我很满足了。好了,你快去吃饭吧,帮我给咱爸妈敬杯酒。”
等远村再出来,家宴正热闹。两个小侄儿都喝了好几杯“雷司令”,在席间打闹不止。杜松松早跑到院子里放焰火去了。二哥埋头努力对付着一只野兔腿,三哥则大吹他在坦桑尼亚修铁路时和黑人工头打架的辉煌事迹。两个嫂子见远村来了,便放弃了游说公公婆婆买空调的统一战线,转而向小叔子发难:
“四弟,孩子的户口报没报?名字取没取?”
“四弟,孩子打预防针没有?可不能漏掉了!”
“四弟,你干脆把孩子的户口上到他姥姥家,武昌这边没几个好幼儿园,将来吃亏的是孩子。”
“四弟,满月你准不准备办?我看你还是办的好,图个喜庆,别省那几个钱,现在谁家不是一个?”
“四弟……”
远村坐在那里,头昏昏沉沉的,全没听见两个嫂子在说着什么。爸爸在一旁一直看着他。区土地规划局退了休的老局长突然举起酒杯来,隔着桌子说:“远村哪,来,我和你碰一杯。我祝你和宁旗1992年学习进步,事业有成,生活美满。也祝你们能顺利地度过生儿子这家庭第二大关!”
远村站起来,举起酒杯,杯里的酒溢出杯沿。他没有看见两个嫂子的眼神,也没有看见母亲投来的爱怜的目光。他很感激父亲的那些祝福的话。
远村把酒一饮而尽。他迷迷糊糊地想:将来有一天,我也会这么对我的儿子说的,我一定这么说!
五
宁旗的奶水越来越少。最先还能管孩子半饱,后来就不行了,每次喂奶,孩子只能吮几口,急得孩子拼命哭。
母亲对远村说:“怎么回事?奶块你给她揉匀了没有?怎么会没奶呢?没有奶,孩子吃什么?”
远村当然知道那是为什么,但这话不能对母亲说,如果说出来,母亲会气得半死。
远村私下对宁旗说:“我看,你还是得多吃点营养品。”
宁旗愁眉不展说:“我并不是不吃,实在是吃不下,太肥了。”
远村说:“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情况你知道,儿子害湿疹,牛奶是最主要的过敏源,不能喂,光喂豆浆营养又供不上,你说怎么办?”
宁旗说:“我多吃点饭吧,你看人家农村女人,也没那么多肉吃,光吃饭,奶还不是足足的。”
远村说:“人和人不一样。再说了,妈已经有过吩咐,坐月子时,不给你干饭吃。”
宁旗说:“你不会给妈说说吗?”
远村说:“那妈要是问,你已经吃了那么多蹄膀呀鸡子呀,怎么还要吃那么多饭?怎么办?”
宁旗说:“你不会说我生了孩子胃口大吗?”
远村说:“你当妈是傻子呀?她当了那么多年教委主任,抓考场作弊都抓出一套经验来了。”
宁旗就再也不说话,一会儿,眼泪就一颗一颗滴落下来。
远村慌了,说:“宁旗,你看你,有事好商量嘛,干吗哭呢?月子里哭,要害眼病的!”
宁旗赌气说:“哭瞎了才好。”说着就哭得更厉害了,任远村怎么劝也不管用。
待事过以后,远村出来到厨房给宁旗热枣子汤,母亲不声不响跟进厨房,说:“怎么回事?又是什么惹着她了?”
远村吓了一跳,炉子上的枣子汤差点泼了出来。远村说:“没什么事呀。”
母亲说:“没事?没事哭什么?”
远村说:“谁哭了?”
母亲说:“你当我没听见?我又不聋。”
远村慌了,说:“您听见什么了?”
母亲盯着远村,说:“我听见什么了,我听见她在哭。怎么,还嫌我们没侍候好吗?”
远村揣摸着,寻思母亲并没有听见什么,放了一半心,说:“妈,您误会了,其实也没什么。我们都知道您累着了,我们心里感激着呐。宁旗是在月子里,有那么点感情脆弱。”
母亲说:“感情脆弱?我生过四个孩子,我也坐过月子,我怎么没感情脆弱?”
远村讨好道:“妈,您不同,您是老党员了,有觉悟。”
母亲“哼”了一声,说:“你也不用说好听的。我们家,就这么个条件,你们看得起,就将就着住,看不上,你们爱上哪儿上哪儿,我们也不拦。她妈妈不是医生吗?她们家大概比我们家条件好吧?”
远村说:“妈,您瞧您说的。”
母亲反问道:“我说的什么?有错你就指出来呀。”
远村还想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解释起,突然一下心灰意冷起来,只低着头用匙子搅枣子汤。
母亲见远村不说话,站了一会儿,又把小保姆挑剔了半天,手里捂着热水袋回她的房间去了。
那以后几天里,宁旗叫小保姆给她用黄花菜炖蹄膀,她开始发奋吃肉。远村看她吃药似的含一口肥肉,再就一口水,咕咚一下把肉囫囵吞下去,然后闭着眼嚼枯柴似的嚼黄花菜,样子实在惨不忍睹。远村不知道该不该劝阻宁旗,实在忍不住了,说:“宁旗,要吃不下,就别吃了。”宁旗却不理他,眼里噙着泪水,一口一口吞肥肉,好不容易将一只猪蹄吃光了,有几次差点没呕出来,宁旗拼命用手捂住嘴,碗一搁,大病一场般倒头睡下,拉起被子蒙住头,不理远村。
远村无言,默默地收捡了碗筷,端到厨房里,洗了刷了,回到客厅里坐下,望着天花板发呆。
也活该远村出事。
远村工作的武汉商场正逢春节期间生意高峰,远村是业务员,其他的业务员都跑外地进货收款去了,业务经理知道他爱人生孩子,不好勉强他出远门,但逢着年末岁首,是人都恨不能生个三头六臂出来,看着一个大活人站在面前却没人可用,手中一沓沓求货单张张扯着喉咙叫,心里那个火哟,一时关不住,嘴里就不免时阴时阳。有一次,一家集团购买的客户第三次来催货,柜台经理来找业务经理,业务经理说:“我有什么办法?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是人都出去了,你叫我从哪变人来?”柜台经理说:“那你说怎么办?人家已经跑了三次了。”业务经理说:“怎么办?我都恨不得一气生十个儿子来当业务员了!实在不行,干脆退货,按合同赔款!”
远村站在旁边,知道那话是冲着自己来的,心里有愧,就说:“老板,把单子给我吧,我去进货。”
业务经理刀子嘴、豆腐心,原本是被任务逼急了,听远村这么说,一下子倒有些不好意思,说:“你去?你怎么走得开?算了算了,我再想办法。”
远村很感激自己的上司,坚持道:“老板,让我去吧,我能行。”
业务经理看看远村,看出他是真心,就说:“也是没办法的事。好吧,那你就去吧,好在这批货就在沙市,快的话两天可以打个来回,你把货提回来,休息两天,照顾你爱人。”货单清出来交给远村后又加了一句,“你干脆办汉口提货,不用押车,打个‘的士’回来,这样快些。”
远村一下子觉得上司的关照竟比自己的父亲还来得周到些,心里感激不尽,眼里就有了湿润。
远村不怠慢,当即办好手续,赶回家里,给母亲留了话,又吩咐好小保姆,晚饭也没顾着吃,摸了个冷花卷就奔了武昌火车站。当夜乘l79次车到沙市,到沙市后已是凌晨两点多,去旅社也睡不了多少时候,又怕睡过了钟点,干脆在候车室里买了份《故事报》,找个地方坐下来混点。看了一会儿报纸打一会儿瞌睡,冷不丁儿冻醒来,一看表,早上六点多了,随便在摊子上吃了碗热汤面,提着包赶到厂里。
逢着春节前,提货的人太多。人家一看远村的提货单,说:“哎呀,你这货早过了日期,已经让给别人了。”远村急了,说:“那怎么行?我们合同上写明了违约期是一个月的,今天才二十九天。”人家说:“那怎么办?连仓库里的货都提空了,这几天厂里天天加班,还是供不应求。反正货是没有了。”远村说:“你给想想办法,咱们得讲信誉。”说着远村就掏出一个信封,乘旁边人没注意,偷偷掖到对方手心里,小声说:“师傅您孩子读书了吧?一点小意思,给孩子买糖吃。”对方试了试信封的厚薄,揣进兜里,说:“我们真的是一点存货也没有了,我向毛主席发誓不骗你。不过嘛,合同真还差两天到期。谁叫你们商场是我们的老关系呢?这样吧,你别说出去,我先把别人的货匀给你。”远村千谢万谢,脚跟脚办了提货手续,又赶到运输公司办了送货手续,已是下午五点左右了。饭没吃一口,水没喝一口,赶到长途汽车站,买了五点十分从沙市回武汉的车票。“的士”是不好意思坐的,老板虽说发了话,但远村自知这段时间自己工作不得力,以后说起来不好听,反正是一晚上的事,能把这趟差事办妥,已经千好万好了。
车从沙市出来,天很快就黑了。远村乏极了,上车就睡,也不知睡了多久,车到仙桃,上来四五个年轻人,摸出尺把长的杀猪刀来,要车上的人交钱,车上的旅客一下子就炸了,哭喊声连天。远村正睡得香,迷迷糊糊被吵醒了,好半天明白过来是遇着歹徒打劫。远村身上除了提货手续和付账联单,也就几十块钱。单据没人要,要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乖乖交了钱,回家再想办法贴补回来,反正是因公受损。但远村看到几个老实巴交的乡下人遭劫那种痛不欲生,特别是一个老大娘哭着喊:“我是去汉口给我儿子送手术费的钱哪!我儿子得了癌症了呀!”远村下一子就冲动起来。远村就和另一个复员军人站出来。远村把身上的钱连毛票子也掏尽了,往那几个歹徒身上一甩,说:“你们差钱用,怎么不敢抢银行?你们还有点良心,就莫抢乡下人的钱。”领头的歹徒说:“你找死呀?”复员军人年轻火盛,说:“你们别太猖狂了,这是社会主义国家,不是资本主义!就是夜里,也是社会主义的夜里,有无产阶级专政。张明高还被杀了呢,你们有张明高狠气?”歹徒说:“嗯?这里怎么涌现出两个活雷锋?好好,老子们成全你们屋里的当烈士家属。”于是挥刀便砍,车里顿时鲜血四溅,哭天喊地。
司机是老跑汉沙线的,路熟,知道附近有仙桃市一个联防队,乘着车内大乱时,油门一踩,把车开进了联防队的院子里。歹徒一见,喊声“撤!”纷纷跳窗就跑。远村和复员军人拼死抱住一个个头儿小的,司机也从驾驶室爬过来帮忙。联防队队员从被窝里爬起来时,那个复员军人早已晕死在血泊里了。远村原本就打算两头赶夜路,所以在羊皮夹克外,格外又罩了件棉大衣,等惊乱过后,检查身上,挨了有三四刀,连两件厚毛衣都砍穿了,幸好没伤着皮肉,只是在混打之中左眼窝子挨了一脚,此时已眼眶淤血,左眼什么也看不清了。
因为是抢劫案,又伤了人,联防队立刻通知市刑警队来人勘察现场,问询见证人。车上的所有乘客,都查看了身份证,留下了工作单位家庭住址,以备后用。特别对远村问得详细。因为那个复员军人已送医院抢救了,远村是和歹徒对过话的人中唯一能开口的。等车子从仙桃出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八点钟了。
远村疲惫不堪地推开家门,母亲正在客厅里训斥小保姆没拖干净地板,回身看见远村,母亲目瞪口呆,喊道:“天哪,你这是怎么啦?!”
远村的棉大衣上,被砍破的四五处地方翻出棉花来,浑身上下血迹斑斑,肮脏不堪。手被划破了,血已结成了痂。左眼眶黑黑的,半边脸都肿了,眼睛只剩下一条细缝。
宁旗听见母亲的喊声,衣服也没披,不顾一切地冲出月子房,一看远村那副样子,也吓得浑身哆嗦。
远村根本没听清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围在他身边问他什么。他丢下提包。全身一软,坐在沙发上,说:“行行好,让我先睡一觉。”
屋里,孩子哇哇地大哭起来。
六
远村到医院看眼睛。
医生仔细给他检查后,开了药,又开了一张半个月的病休条。
医生说:“你得绝对卧床休息。”
远村说:“没有这么严重吧?”
医生说:“随便你怎么想。我该说的都说了。”
远村想,别说我在单位不能请假,就是请下来,回到家里,我能有时间卧床吗?
远村说:“我不能休息。我没时间。”
医生说:“我反正把话说到头里了,你要休息不好,到时候视网膜脱落,你就成瞎子了。我不是吓唬你的,小伙子,我知道你们商业部门这两个月奖金高,但钱是挣不完的,还是身体要紧。”
远村分辩道:“我不是为钱。”
医生说:“你愿为什么为什么,那是你自己的事。”
远村实在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到手术室做了封闭,取了药,出了医院,把病假条摸出来看了看,一下下撕了,慢慢把手摊开,看着风将碎纸屑吹散了。
后面摸摸索索走来个戴红袖章的老头,说:“年轻人,乱丢纸屑,罚款五块。”
远村发了一会儿呆,伸手在身上掏钱夹子,一边心里还想:还有五天孩子就满月了,杜远村,你可要挺住呀!
七
孩子满月简直是大喜事。
对远村来说,孩子满月,不仅仅意味着宁旗月子坐满了,不必再关在密不透风的月子房里,不必再忍受不能洗澡、不能洗头、不能刷牙、不能看书、不能吃硬食、不能见风,不能这不能那的诸多忌讳,可以沐浴阳光春风,可以嗅闻草木花香,可以干干净净自自在在地重过女人的美好生活了。对远村来说,孩子满月比这意义更大。这一个月,风风雨雨波波折折,但一切都过来了。孩子顺利地度过了他人生的第一个阶段,而他和宁旗,也终于熬过了他们婚姻生活的第二关。往后的日子,远村有信心相信他们一家三口会完满地度过的。
一大早,母亲就吩咐小保姆杀好一只小母鸡,连头带尾,整个炖好,端给宁旗。母亲特地嘱咐,要连汤带肉一点不剩地把这只鸡吃掉,表示月子坐得很完满。母亲亲自监督了这只光荣的小母鸡从挨刀到变成骨头架子的所有程序,然后母亲笑了,对宁旗说:“我儿,不容易呀。”
宁旗也很激动,老想下床,都被远村拦住了。远村说:“别急,要到北京时间19点34分,你才算坐满月子,九十九步都走过来了,不能功亏一篑。”
那天宁旗的爸爸妈妈和家里的其他亲戚都来了,提着蛋糕和漂亮的童装,来为杜家最小的成员祝满月。杜家历来没有为孩子做满月酒的习惯,但远村却执意要做,而且要自己操厨。三哥支持道:“四弟这一个月少说脱了一层皮,掉了十斤肉,拿这些办两桌酒也办出来了,做!干吗不做?”
酒宴开始的时候,亲戚都争着给父亲和母亲敬酒,说些甜如蜜糖的道喜话,也说些充满光明的祝福话。父亲母亲一一回敬,一遍遍地说“同喜同喜”。母亲高兴之余,特别叫保姆把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寿星抱出来,宽容地让亲戚们评头论足。父亲用筷子头沾了点甜酒,伸给孩子舔,孩子蛮有滋味地叭叭咂嘴,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远村在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进进出出地上菜。他在三天前就开始计划满月酒的菜谱。昨天他花了整整一个月的工资奖金忙着采购东西。虽然这样,他还是忘了买孜然粉,以致羊肉串烤出来丝毫没有新疆风味,不过,这一点也没有影响大家的好胃口和好情绪。
岳父吃惊地说:“远村,你从哪儿学来这一手菜的?我们过去可一点儿也不知道。”
远村忙得说不出话来,他心里想,我孩子都养出一个来了,做一桌菜还不是玩玩?
父亲在屋里喊:“远村,你过来。今天孩子满月,你这个父亲也该满月了,来,我这个老父亲和你这个小父亲碰一杯!”
一桌人都附和说:“好好,这个杯该碰!”
远村把煤气火关小了,进屋来,擦擦手。端起酒杯,说:“谢谢爸爸。”一仰头,把酒干了。
远村突然感到头昏和恶心,一时没憋住,哇地吐了出来。
一桌人都吃惊地站起来,说:“怎么了?远村你怎么了?”
远村用手支住墙,站直了,闭着眼养了养神,待眼中没了金花,睁开眼勉强笑道:“没什么,我没什么,是喝急了。”
母亲盯着远村,区教委前主任很冷静地说:“你用不着撒谎,你干吗撒谎?远村,你是太累了。”
八
孩子在摇篮里睡了,睡得十分香甜。19点40分一过,宁旗就进了洗澡间,足足半个多钟头没出来,此刻,她正在淋浴器下酣畅淋漓地大洗而特洗。
远村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很长时间,抽了一支烟,又看了一会儿报纸。他觉得很奇怪,怎么一满月,孩子就变得乖了,不吵不闹,一觉睡好几个钟头,醒来就对人甜甜地笑,这实在让人想不通。他好几次进房里去,幻想着孩子会哭会闹要吃要尿,而这一切什么也没发生。他有一种什么事也没有干的感觉。他坐在沙发里,尽量让自己的姿势舒坦些,他甚至还躺在沙发里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小觉。
远村睡了一小觉醒来,听见洗澡间里的水还在快乐无比地流动。他咧开嘴笑了笑,站起来,迷恋地围着沙发走了几步,推门走到院子里去。
疏朗的夜空中,墨色稠浓,星际如云,微风吹过,满天都在闪闪烁烁,仿佛天在窃窃细语一般。远村抬头望天,他记起一个小时候听来的故事,那故事说,地上一个人,天上一颗星,每一个人,无论贫穷富贵,都有一颗天上的星星属于自己,别人无法替代。远村在那一刻突然很相信这个故事的说法。他闭着受伤的左眼,睁大另一只眼睛,努力寻找属于他、宁旗和他们的小宝宝的那三颗星星。
远村觉得天真是大,大得格外美好。
远村不知在院子里站了多久。一只手轻轻拥住他,然后是一个湿漉漉馨香如兰的人儿。
远村低下头。是宁旗。
宁旗笑吟吟说:“远村,你干吗呢?”
远村没有说话,因为他好累,也因为他已在这一个月里变成了另外一个远村,一个不再把语言看得重要的远村。
宁旗仰着脸儿看远村,她伸出手,轻轻地摸着远村的脸,轻轻地说:“远村,你辛苦了。”
远村默默地看着自己的妻子。他也伸出一只手去,将宁旗揽进自己的温暖圈里。
远村安静地说:“你是正规军,我是支前队,打胜仗,功劳先记你的。”
宁旗笑了,很满足很妩媚地笑了。满天的星星颤颤地轻摇着,欲漾欲坠……
屋里,孩子哇地哭起来。
远村神经质地哆嗦了一下,却没动,说:“他是做梦了。”
宁旗紧紧搂着远村,把湿漉漉的头抵在他下颏上,喃喃道:“让他去。他是大毛毛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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