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者-文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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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

    赵炽1965年从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分配到一家理论刊物当编辑,从此在方格田里埋头生产。编别人的稿,自己也写稿。二十年过去,著述及腰。

    赵炽三十岁才结婚,两年后生下一个儿子。他先前住在招待所里,去年刊物所在单位分房子,赵炽分得一室一厅,于是有斗室可藏娇妻顽子,别人艳羡,自己也颇有些得意,论级别只是科级,工资八十九块,毕竟生活无惊无险,又常有书或文章出来,不是那种靠名片和名流题字打天下的文化人。

    经常有文章提到赵炽,大致是说文坛新秀什么的。也经常有人来请他去讲课。课的内容都差不多,无非是把文学史、文学概论书上的东西挑选一些用俏皮的话讲出来。当然得要有些资格的人来说,否则就变成听相声了。赵炽对来请他去讲课的人和单位从不拒绝,没有什么架子。杂志社对编辑们从事与文化有关的副业并不干涉,刊物不是坐班制,大部分时间由自己掌握,只要不在外面打架看黄色录像什么的被抓住闹到单位来,一般没人过问。去了,照例享受许多奉承和殷勤。偶然也有生不逢时又眼中无人的文学青年拿莫名其妙的问题来噎他,赵炽熟能生巧,自有一套方法对付,比如拿十倍莫名其妙的话来回答。侃一通,吃一顿,然后借着酒性回家睡大觉。走时自然要对一份不甚厚实的纪念品推辞一番。

    赵炽渐渐有些发体。原先一直是苗条均匀的,从大学分到单位还打了好几年省直篮球赛,中投一直是对方的威胁,两套奖品腈纶运动衫还没穿坏。首先从腹部发难,继而摸不着肋骨了,脸也日见圆了。赵炽自认为从不贪睡嗜饮,格子每天都爬到转钟,伙食还没有经济实力支撑到精美标准,加上担负每天检查孩子家庭作业的重任,断不该有脂肪过剩的道理。偏偏就是发胖了,完全不讲道理地发胖了。

    夏天的晚上只穿一条大裤衩坐在桌前给作者写修改意见,风扇摇过头去的时候,分明感到汗毫无阻挡地在背上滑溜溜地行走,赵炽就感到有些喘气的困难。妻子把他和儿子换下的衣服洗了,再洗了自己,坐在大衣柜的镜子前梳头发,把镜中近的自己和远的他细细做一比较,自言自语道:“也好。”

    赵炽警觉地抬头问:“什么也好?”

    妻子不答,只是微笑。

    赵炽生气,把涂坏的纸撕得哗哗响。妻子依旧不理,一直等到上床熄灯,妻子才挪近,在他耳边蚊子似的说:“你只大我两岁,我太危险。不是也好么?”

    赵炽想想,真的。

    以后就不管发不发了,照原样过日子,改稿写稿,被人请了去到处讲课,然后提着纪念品回家睡觉。

    后来这种宁静亦风光的日子渐渐少了。时世不断产生新的图腾,偶像旧去新来,原有的诱惑日益为新品种动摇和替代。来请他去讲课的人越来越少,报纸也不再介绍他而是转头热情洋溢地介绍企业家个体户们。后来又听说单位其他部门有人忍无可忍办了停薪留职,出外干上了“曲线救文”的差事。赵炽觉得自己被抛弃了,而这抛弃毫无道理。

    妻子越来越活跃地在枕边对他进行第二职业的启蒙教育。他觉得这话太庸俗。妻子说:“有什么办法,文化太苍白,文人兜里太寒冷。”以后又坚定地补充:“一个历史结束了,另一个历史开始了。”

    他翻身起来拧亮灯,吃惊地看和自己相濡以沫二十多年的妻子。他不懂这世道怎么了。

    照样每周一上午编辑部开编务会。但会的内容再不是稿子,而是生意回扣提成百分点之类。有新分来的大学生悄悄问要不要棉纱,粗纱细纱都有,一副长袖善舞的样子。有一天社长来了,听大家牢骚了一通信息了一通。老头子突然转头对主编说:“刊物是不是也可以考虑弄点副业,比如办班。人都渴死啦!”

    于是就展旗摇帜轰轰烈烈开了讲座班,连续办了几期,自己编印材料自己开课,无奈理论性刊物,如今没有几个人感兴趣,勉强招些学员,赞助是拉不到的,收些报名费,差不多填了广告费材料费的洞子,大家白干一场,往后也就不再有热情。

    一日赵炽在街上碰见一位文学青年。这位昔日的文学青年曾是赵炽的崇拜者,多次请赵炽去他领导的文学小组讲过课,求赵炽为他们推荐一厚本一厚本作品。有一次,赵炽被请到那个文学小组参加一个庆祝会,小组的男男女女十几号人都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们告诉赵炽老师他们小组终于突破了零的封锁,因为他们中的一位骨干终于在本地晚报上发表了一句二十八个字的格言。

    昔日的弟子热情地派出“Marlboro”,用狮牌防风打火机为赵炽点燃,然后硬拉赵炽到一家充满情调的咖啡屋,洒脱地要了沙拉、水果圣代和冰激凌。以后一个小时里,赵炽听到迄今为止他觉得最具传奇色彩的城市现代英雄传。“去年一年我扒进多少分,连我老婆都得靠大胆去猜测。”过去的弟子豪爽地说,“这么告诉你吧,邓小平先生的小康标准,在我早已是过去式了。”

    “可是,你靠什么呢?”赵炽大惑不解。

    弟子吃惊地盯着赵炽:“你是怎么了?难道这还算是问题么?十个坛子九个盖,现在的经济载体满世界都是,只看你有没有思想了。”

    临走时弟子拍拍赵炽的肩说:“赵兄,别看你文章写得漂亮,那只不过是现代景泰蓝,中看不中用。至于你这副行头,别说我刻薄,差不多只能算是出土文物了!”

    赵炽目瞪口呆地看着弟子招过一辆“的士”,一溜烟驰走。好半天才想起,这位过去一直是尊称自己“赵老师”的。

    赵炽实实在在受了一回刺激,这刺激连续几天调戏着他的自尊心。痛定思痛,他决定也去做生意。想这做生意什么难事,无非以物换钱的勾当,断不会比熬夜爬格子编故事更难。

    赵炽没有汽车钢材水泥电器棉纱橡胶原木也没有批文,有的只是半屋藏书。清了两天清出两大捆旧书旧杂志,扛到马路边,旧报纸往地下一铺,摆开了书摊。

    果然就有人在书摊前驻足,将《俄苏文学》之类翻开看,全是这个列娜那个斯基,名字很拗口。外国画片却很好看。遂问:“如何卖?”赵炽忙答:“一毛钱一册,随你挑。”心想这便是书上讲的薄利多销了。路人都摇头,这么精致的书才卖一毛一本,内中一定有诈,说不准有外国人带来的艾滋病什么的。都走了。

    直站到黄昏时分,生意方做成两笔。一个男青年买走了一本封底有半裸女郎油画的杂志,另一个妇女买走了一本去为自己醉酒的丈夫揩身上的污物。

    这时走来一位女学生,清清秀秀在书摊前蹲下,很爱惜地翻看那些书刊,久久不舍离去。赵炽直如渴极遇雨,小心翼翼问:“同志可想买些?”女学生答:“书是好书,可惜今天身上没带钱。”赵炽大喜过望,说:“不妨,你有多少钱就买多少吧,我只算你五分钱一本。这有帕斯特尔纳克、有鲍?瓦西里耶夫、有钦基兹?艾特玛托夫……”女学生一脸赧色站起来,结结巴巴说:“我……我只是想看看,我是自费生,这个月拿不出这笔开支。”说罢埋下头赶紧走开。

    赵炽愣了,心里有如五味瓶被不当意踢翻,一股血自心腔涌上,追上女学生,喊:“喂,你等等,你学什么的?”

    女学生说:“我学中文。”

    赵炽说:“好,你若真看重这些书,不拿去糟蹋,我一分钱也不要,全送你了!”

    也不顾女学生困惑地站在那里,回到摊子手忙脚乱将书收齐捆好。又惜女学生身单力薄提不动,自告奋勇将女学生送到学校。那来回三毛钱车票是他自己掏的。

    赵炽做成了他平生第一桩生意。

    钱

    钱早阳是“文革”前西南师范学院艺术系最后一批毕业的学生,学的是音乐,毕业后分回老家,在四川万县地区一所中学教音乐课。

    那时的音乐课很单纯,革命歌曲精简到只剩几首。以后虽然普及样板戏,但宣传工作做得扎实,老幼皆知,用不着费心教。钱早阳从小对音乐有兴趣,所以考了艺术系。那时年少血热,不甘寂寞,整天关在屋里为毛主席诗词和语录谱曲,先在自己的学生中教,后来流传开。万县的革命群众组织都来找钱早阳要毛主席诗词歌和语录歌,钱早阳很快成了红极一时的人物,与画毛主席像的张太原、刻毛主席像章模子的刘八级、能背诵五百二十七条毛主席语录的何翠芬并称万县“四杰”。

    那时,凡遇万县地区召开群众大会,钱早阳都要和其他三杰被请上主席台,听台下“红海洋”人群里由他谱写的语录歌诗词歌此起彼伏。毛主席最后接见红卫兵那次,他被推举为万县地区“活学活用”积极分子上了天安门观礼台。本来可以时髦下去的,只要在万县,不论走到哪里,都会有人认出他,说:“看到没得,他就是为毛主席编歌子的钱大学生。就是那个‘索索米索,刀米刀拉刀——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那就是这娃儿编的。”“骇你一坐墩哟,给毛主席编歌子,那是开国际玩笑的?”诧异的羡慕的崇拜的什么样的都有。钱早阳先是激动不已,认定自己不凡,是时势造出的英雄。终于不知收敛,捅出纰漏来。

    一次,一群众组织“农总司”派人来请钱早阳去为他们谱写一首毛主席诗词歌。“农总司”是在与对立派进行高音喇叭论战失利后挖空心思选择了这首诗词的,其中有两句名言后来世人皆晓。钱早阳去了。按惯例先吃酒,再谱曲。那日也巧,钱早阳没吃早饭,空腹饮酒,万县的“太白春”后劲大,几杯下肚,人就有些晕晕乎乎了。酒罢茶来,旁边的人递上主席诗词。钱早阳醉眼惺忪展开一看,不禁扑哧一笑,旁若无人说:“这算哪门子诗?‘不需放屁,试看天地翻覆’,屁也是诗么?也可入得诗么?”

    一语即出,座人皆惊。立刻有人报告上去。钱早阳旋即被掀翻,粗麻索捆成人肉粽子。

    那以后开过几场批斗会,罪名是恶毒攻击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再以后就办学习班。案子最后送到万县地区革委会军代表周丰源手里。周代表觉得钱早阳出口不逊,恶是恶糙了些,毕竟不该死罪。加上其人过去做过一些有益于“文化大革命”的事,功可折过。于是朱笔一批,将钱早阳开除团籍,戴帽遣送开县城关中学边改造边教书。

    乐极生悲,钱早阳悔已晚矣。总算没判极刑,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于是老老实实打点行装,开介绍信证明信买长途汽车票去开县。从此立下两戒条:一是终身不再饮酒,二是一辈子绝不再为杰出人物的文字谱曲。

    钱早阳到开县后,果然按戒条行事。有人知道他的名字,自然寻上门来求曲,他一律谢辞,理由很充分——尚未认识到家,还待不断认识,不便玷污了主席圣言。有人请喝酒,也都好言推脱,实在不行,必定是以茶代酒,绝不沾杯。一来二去,竟渐渐有了好名声,说是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做得好。

    但本行尚不甘心丢掉。教课空余,钱早阳开始收集民间流传的山歌。最入迷的是流行于长江流域产米区的栽秧号子,从四川的插秧山歌到湖北的栽秧歌,从江西的插秧号子到安徽的巢湖秧歌,“刮地风”、“西凉月”、“河西鼓”、“海棠花”、“拔根芦柴花”,旋律收集了几十种,七字两句的歌词收集了数百条。一到夜晚,他就把自己关在屋里,弄一套锣鼓衬腔,来来回回地唱:“一条(哎的个)塘坝长(哟)又(的个)长(哟),两边(呀的个)桑树行对行(哎咦哟)……”

    人都说钱早阳受了刺激,有点犯癫。

    1976年冬月,一份邀请函从北京寄到开县城关中学,请钱早阳北上京城参加第二届全国民间音乐讨论会,大家才知道钱早阳心不死,居然把歌子写到北京去了。要说小城出了个连北京也器重的人,也是一份荣光。但钱早阳何许人,他有过一段提不起放不下的历史,尚不曾脱帽,他怎么能上北京开会?于是学校一方面复函北京说明实情,一方面找钱早阳谈话,警告他不得乱说乱动。钱早阳此番真个是万念俱灰。回到家,一把火烧了几年来千辛万苦收集的资料,锣鼓送与邻家小伢,从此再不喂“蝌蚪”。

    老话说撤下麦种生出韭菜,这行不成成那行。也是否极泰来,钱早阳事业不成,情场上却意外有了收获。

    姑娘是钱早阳教过的学生,长得虽不出众,却有钱早阳已失去的青春。姑娘早在给他当学生时就暗暗喜欢上了他,觉得他有才气,还有那么一点传奇色彩神秘性。姑娘高中毕业后考上武汉工学院,毕业后分在武汉工业学校教书,觉得自己有了本钱,就向钱早阳射来金箭。

    钱早阳那年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在农村不怎么好找志同道合的人,况且还有过那么一段历史,条件好的也忌讳他。姑娘一箭射到,他倒是喜出望外,这事没怎么折腾,一拍即合。

    婚后不到两年,妻子托一位学生的父亲帮忙,把钱早阳从开县调来武汉,在省群艺馆当创作员。说是创作,其实不过是收集整理湖北地区的民风民俗,整理资料的杂事。这倒对钱早阳的胃口。蛇咬之虞,他是断断不敢忘的。每天八小时坐班,相安无事,其中也不乏乐趣。

    又过了两年,钱早阳“文革”中的问题得到平反。奇怪的是钱早阳接到平反书后并没有豁然天开的欣喜,以为这些年都过来了,如今不缺吃不缺穿,工作也舒服,平不平反没有多大关系。倒是妻子认为这是喜事,起码将来对子女有好处,于是逢人就说,我家先生那个时候就反对搞个人崇拜。妻子对他历来不薄,从此以后,相待更厚了。

    钱早阳有时也感到年富力强,应该多干点事。也是偶然,一日钱早阳在馆里图书室看书,翻出一本乾隆版《周易》,一翻即入了迷,想到那心、性、理、气、太极、形而上、神,诸诸般般,原来都是从这里派生出来的。于是将书借回家去,慢慢研读把玩。以后一发不可收拾,又借来新编《易传》《易说》《皇极经世说》《老》《丘》《周易参同契》《伏羲六十四卦次序图》等,潜心研究,竟然成痴。以后相继在山东的《易学研究》《中国哲学》,武汉的《湖北大学学报》《武汉大学学报》(文史版),美国的《周易网罗报》发表论文。

    歪打正着,钱早阳一时成为小有名气的易经专家。1988年,全国周易研究会在山东开年会,特邀钱早阳参加,这一回得到单位的热情支持,给了半个月假,还报销了食宿路费一应开支。

    原说枯木逢春,钱早阳正当壮年,是干事业的好年头,可偏偏这时他感到身体有些不适,到医院一检查,诊断为冠心病,且伴有严重期前收缩现象。钱早阳住进了医院。

    住院也不是一下子能住进去的,要等床位,特别是心血管科,连高干病房也安了两张床。钱早阳是副科级,只能住大病房。

    入院第二天一早,钱早阳在院子里练气功,见一面赤耳阔的老头先已在那里练鹤翔桩。病友悄悄介绍,说这是一位老红军,也不知什么病,“文革”后就住进来了,有单间,一住就是二十年,哪里是养病,横竖养老嘛。钱早阳定睛看看,说,你错了,是有病,且不轻,恐怕拖不过一周了。

    五天后,老红军突然死了。去时没有任何前兆。

    值班医生来找钱早阳,说你怎么就知道他拖不过一周?钱早阳平静地说:推卦。

    钱早阳神算的名声传开。先是心血管科的病友,再是整个住院区的病人纷纷来找他算命。连医生护士都有找上门来的。钱早阳有时理人家,有时不理人家。但凡说点什么,几乎没有不应验的,这样更是声誉鹊起。

    那日“丰田”送来一位秘书模样的中年人,由院长陪同来拜访钱早阳,将他请去院长办公室细谈。有人听见那位秘书说“首长”什么什么的,并频频欠身。如是三番,才听钱早阳慢慢说:“不像说的这么神。如果真信,那就等半月好了,半月后,我一定效劳。”

    钱早阳回到病房,同室病友打听来的人是谁。钱早阳笑而不答。以后仍旧打针吃药做心电图检查,每早起来练功,与常日并无两样。

    到第十三天清晨,钱早阳再没醒来。值班医生一面要护士通知家属,一面赶到病房查看。钱早阳面色安宁,没有痛苦,是静静死的。

    院长闻讯赶来,看过死亡诊断报告,嗟叹道:“也算一奇人了,能看别人的命,看不出自己的命!”

    值班医生一旁冒出一句:“未必。”

    孙

    孙渊竹在西安市纺织情报科研所是独一的美人胎。

    孙渊竹美得常常不敢出现在秩序不好的公共场所。有一次,她和哥哥去体育场看足球赛,一大群小伙子围着她起哄,高呼“打倒足球!”哥哥一拳打倒一个小伙子,那小伙子爬起来,顾不得揩一下鼻血,只把眼睛瞪成鸽蛋,唯恐失去百年不遇的眼福。一个警察跑过来,愣了半天,冲孙渊竹喊一句:“你干吗要出门!”

    哥哥有一次说:“美有时是巨大的错误。”

    孙渊竹毕业于西安纺织学院,大学四年,过得无惊无扰。大学是生长和研究爱情的乐土,爱情果横飞。一年撒种,二年移植,三年庄稼喜人,到四年时,许多人已果实入库,勤劳些的,还有两三茬收成。孙渊竹论相貌论性情论成绩在她那一届都是没有比的,她是全校男同胞夜夜梦的人。到大学毕业时,连班上一个相貌平庸至极、期期考试抄人的农村女同学也都有主了,孙渊竹却放着单飞。毕业晚会上,一个男同学提出此事,结果所有男同胞都发现,他们中间,四年来竟没有一个人对孙渊竹生发过采撷之心。

    孙渊竹出生书香世家,父母都是教授,爷爷是第一批庚子赔款去德国留学的学生。爸爸常开玩笑说,渊竹出生那一刻,产房里顿生墨香。他在电话里给坐待消息的老爷子报喜,电话那头朗声笑道:“好,我孙家又有了一位女文曲!”孙渊竹从小聪颖善悟,小学到大学,成绩总是头几名,天文地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大学时得过科技论文奖,全国大学生电视辩论赛得过名次,学理科的,却出版过诗集合著,有国画到日本奈良巡展。知心女友说:“天哪!你怎么把上帝给人的所有好处占绝了?”

    孙渊竹不善社交,有空喜欢一个人读点书,写写画画,玩玩曼陀罗琴,安闲地生活在小屋里,所以孙渊竹分来科研所几年,人们都不知道她没有男朋友。后来知道了,就说,这么好的条件,怎么不谈?不过大家权衡了一下,科研所单身男孩子虽然不少,但与她配却没有公平的。也许独身的她对大家都是一幅可以心安理得欣赏的风景画,大家也就心平气和地看待她的孤独。

    花开不长。转眼孙渊竹就过了二十五,继而二十六二十七,成为一个真正的大女。科研单位晚婚的不少,但那都是“老”谈判家,好比一对齿距不符的齿轮,难得一配。孙渊竹却从未谈过恋爱,于是开始有人热心为她介绍对象。

    第一个是博士生,文文静静,极浓的书生气。见过两面,双方印象都不错。可第三次博士生失约了,托介绍人转来话,谢谢孙小姐的青睐,那是一分隽永的温馨,只是两个人都太事业,将来成家后谁操持家务带孩子都不合适。前景太明白,还是不再往前走好。孙渊竹心想这男孩子不是那种自私人,关系虽是吹了,倒是有一分感激。

    第二个男孩子是西影的音乐编辑,英俊潇洒、谈吐幽默。第一次见面两人谈得很投机,虽然泛泛的,并不深入。孙渊竹喜欢音乐编辑涉猎广泛,对人生不乏深刻的见解。音乐编辑看见床头有一把曼陀罗琴,顺手取过来熟练地弹了一首柯蒂的《小夜曲》。弹毕夸道:“琴是一把好琴。”孙渊竹说:“是我爷爷从欧洲带回来的。”音乐编辑说:“不过曼陀罗太古典,郁悒的成分多,你应该换一把吉他,吉他的洒脱是曼陀罗没有的。”孙渊竹表示同意。第二次音乐编辑只坐了一会儿,借口有录音任务走了。过了几天介绍人递过话来,说两人不必再接触下去了。音乐编辑说:“我暗示过她换把琴,她没换,可见她太有主张。一个女人是不该有太多自己的。将来成了家,是她听我的还是我听她的呢?”孙渊竹听了,说不出话,悄悄把哥哥给的两张音乐会票揉了。

    第三次恋爱史很简单。对方是民族学院教师,两人只见了一面,充其量五分钟。回去后教师就埋怨介绍人说:“她长得太美。”介绍人说:“美有什么不好?”教师说:“你考虑过保险系数没有?”

    第四次倒是维系了很长一段时间,差不多有半年。男方是冶金研究所的工程师,刚从英国读硕士回来,绅士味特浓,对孙渊竹体贴入微,而且从不计较孙渊竹事业心怎么样会不会做家务玩什么琴长得是不是太美。虽说工程师人不算高,但孙渊竹感激他不那么太专注自己的相貌嗜好,是个大量人,自己也就不计较对方的身高,并暗下留心,和工程师外出时决不穿高跟鞋,以免挫伤他的自尊。两人关系正常发展,来往渐频。孙渊竹本是个贤惠善良的女子,知道男人需要细心照顾,便常去工程师那里帮忙洗一些脏衣服、被子床单,还留心他爱吃些什么,回来后找些烹饪书边看边学,做些实习工作。那段时间她每天往门房跑,问有没有她的信件电话什么的。有人没人的地方,还忍不住要哼支曲子。所里人都知道她在恋爱,于是都笑她,说:“小孙,什么时候请我们吃糖呀?”孙渊竹红云染颊,不好意思说:“忘不了大家。”

    哪里知道孙渊竹的糖难得吃到嘴。那个工程师慢慢疏淡了与孙渊竹的来往。终一日,工程师找到介绍人,痛苦万状地说:“烦你转告渊竹,我们还是分手的好,以免将来痛苦更重。”介绍人不明白:“好好的,你也说过满意得不能再满意,怎么就吹?”工程师说:“问题就在这里,她身上找不出一点缺点,倒让人怀疑是假的。你想想,世上万物,哪里就有十全十美的人?她那么完美,怎么也不能让人放心,长久下去,实在活得累。”

    所里都知道孙渊竹这次又没谈成,碰见她,又不知怎么劝,都说:“没关系,小孙,而今迈步从头越吧,我们大家有耐心。”孙渊竹无言以答。站一会儿,默默走开。

    和工程师告吹对孙渊竹打击太大。她怎么也不能懂,没有缺点有什么错?竟会成为恋爱的癌症。从那以后孙渊竹有一两年不再接受别人的好心介绍,一意守住芳心,一个人独来独去。夜里关上闺门,一曲怨乐陪伴,她常常依床呆坐。夜复一夜,她慢慢发现自己身上竟有无数的缺陷。过去宁静也好清高也好,原来都是强作出来的掩饰,纸一样脆薄,全靠不住的。她甚至觉得自己的真实完全不是过去那份骄傲的经验,不过是一个自里至外的大残缺,只怪自己省悟太迟,让别人合起伙来瞒了她半辈子。

    孙渊竹变了,变得沉默寡言、目光躲闪、性情乖僻起来。也有人替她辩护,说:“老姑娘嘛,这很正常的。”

    家里人对此愁肠常结,又都明白怪她不得,愁也是白愁。哥哥调入北京,临行时对她说:“小妹,我毕竟不能一辈子做你的保护神。你要面对现实。打起精神来,我就不信,世界上这么多男人,总有一个是不瞎眼的!”

    孙渊竹自小崇拜哥哥,哥哥的话,即使不愿,也是要去做的。再有达济天下的介绍人来游说时,孙渊竹就提出条件。第一,只要人正直,懂得理解和尊重,其他条件不限;第二,出国留学或者从事文化教育科研职业者不在考虑之列。

    几天后,介绍人来报信。男方是商业部门的业务员,夜大毕业,有过婚史,没有孩子,人长得高高大大,脾气好,单位的先进工作者,救过落水儿童,不嗜烟酒,也没有出国深造的经历。介绍人对其他条件都有把握,只是拿不准孙渊竹能不能接受一个有过婚史的男人。孙渊竹却出人意料地爽快,同意见面。第一次见面,业务员对孙渊竹十分满意,孙渊竹没有太多意见。于是约定下次见面的时间地点。业务员不俗,约孙渊竹去听公关讲座。孙渊竹虽对公关没有兴趣,仍然答应了。

    这次,孙渊竹十分谨慎,反复告诫自己别抱太大希望。接受以往教训,她从不谈自己的事业,凡事尽可能依着对方,也从不化妆,衣着朴素。同时,她偶尔流露出一些缺陷,比如不喝牛奶不吃大蒜,不看琼瑶小说和科幻电影。虽然她做得并不熟练,有些技巧上的漏洞,但业务员心粗,没有看出这些。业务员对孙渊竹一百个满意,除了有一次他没有被孙渊竹允许亲嘴而只让亲腮帮子,这让他有些沮丧外,他几乎完全沉浸在“买椟得珠”的幸福之中。

    谈了一段时间,业务员要求确定关系。对孙渊竹来说,与其说为找到知音莫如说是第一次进入确定关系阶段而使她激动。订婚那天晚上,孙渊竹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哭了一夜。

    前负尽释,孙渊竹轻松了,所里的人又听见她一个人轻轻哼小曲。这回不敢再唐突,碰上了,只说:“嘿,小孙!”舔舔嘴唇,意思里是把馋糖的话咽下去了。孙渊竹粲然一笑,自己心想,结婚时,就是不买冰箱电视机,也要让同事们装一肚子糖果。她觉得欠所里人的情。

    订婚后,两人交往随便了,不似以往那么拘谨。孙渊竹毕竟是一个女孩子,城府装不长久。常常在业务员温存尽性后心驰神往半倚在他怀里说一些自己喜欢的话题。天圆地方,娓娓絮絮,谈古论今,纵横捭阖。渴透了的女孩子,一旦有个依偎处,就不会让自己一颗心在阴暗处捂得太严实。她自信自己的声音甜美无比,她知道自己的谈吐有丰富的感情和养料,她希望她的爱人能够接受,快快乐乐地接受。

    然而并不。

    当她发觉每当自己情不自禁谈话时对方就会沉默寡言时已来不及了。业务员从她的闺房消失了。她到处去找,拼命去找,哪儿都找不到。家里说他在单位,单位说他出差了。直到一个月后,介绍人拿来她送给他的订婚物,尴尬至极地说:“他说了,你什么都好,就是太有文化,太博学多才。他不能接受一个太有知识的妻子,他拿那些知识没用。他说,除非你能改掉……”

    孙渊竹平静地听完,轻轻问:“你说,文化能够改掉吗?”

    孙渊竹于是又成了孤孤单单一个人,来去无牵挂。

    如今孙渊竹仍在所里。她已经在上个月过了三十二岁生日。生日是她一个人关起门来过的。门房给她送去一封寄自北京的厚厚的信。

    所里有人背地里开玩笑,说孙渊竹四十二岁那一年,极有可能与一外星人结为秦晋之好。

    还有十年,熬吧。

    李

    李男是重庆市第五十七中学语文教师,1981届西南师范学校毕业的高才生。毕业时学校本要留她,搞团委工作或者去哪个系当辅导员,她却执意要往中学分。李男的父母都是小学教员,李男喜欢和孩子们打交道,教书这门职业是她梦寐以求的。

    五十七中学青年教师大多是中师或职大毕业的,有几个工农兵大学生,不太受重用。李男去了,被当做骨干,先带初中班,第二年就分到高中部当班主任,以后当上了语文教研组副组长。李男首创“双向式教学法”,让学生从高二起接受逆向教育,提高学生的思维和应变能力,效果突出。五年来,由李男带出的班,高考升学率每年以百分之十二的比例上升。五年中全市文科成绩前五十名的高考学生中,五十七中占了八个,五十七中由此受到省市教委和高教部的重视。1988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亚太地区考察团来该校考察,饶有兴趣地听了李男的示范课。考察团离渝前曾对陪同考察的省教委丁元清主任许诺,愿意投资帮助五十七中学进行教学建设。虽说事过两年再没有过下文,但那一份荣誉,却已被五十七中以及四川省乃至中国实实在在挣到手了。

    李男自1986年起,年年被评为省市教育战线的标兵。1988年获全国教育战线优秀工作者称号,同年获全国首届“园丁奖”。她还是区、市人大代表,市妇联理事,市教联执行理事。有一次,一位当记者的大学同学在市里的表彰会上见到她,说:“嗨,我们中国的阿洛芙尼娅,你如今可是光环复套,炙手可热呀!”李男笑得十分美丽,依旧大学时的清新风格,轻轻说一句:“瞧你说的,我有一窝能长成鹰的小鸟,还图什么呢?”

    李男这话第二天就成了晚报头版文章的标题。

    李男家在重庆,学校没有房子,她不好意思去挤比总统客房还金贵的教工宿舍,人家都是家不在重庆的。她住家里,家离学校不远,只转一道车。

    李男兄弟姐妹四个,家里两个房间,私房。父母和外婆住一间,另一间是她和哥哥妹妹住。屋子里拉了一道活动布屏,白天拉开,收了行军床,放上吃饭的桌子。挤是挤了点,但总有个地方住,不像学校里一位同事,嫁了一位电车司机,两边单位都分不出房子,一家三口只好住在大修的电车厢里。妹妹手巧,待业闲在家里,屋里收拾得干净整洁。晚上熄了灯,兄妹们隔着一道布屏说话,又有一份别人不易得的乐趣。

    大哥在重庆特殊钢厂当炉前工,三十岁了,前两年谈了个朋友,厂里没有房子,所以不能结婚。大哥是个乐天派,安慰妹妹们说:“慌啥子慌,她遇着我算是兔子碰到猎狗了,绝对跑不脱的,你们尽管大声叫嫂子好了。”

    妹妹说:“我不干吗,我要当姑姑!”

    李男在一旁静静地听大哥和小妹斗嘴,不说什么,心里却总觉欠了大哥的。

    问题是,不久李男自己也恋爱了。

    小伙子是建设机床厂的技术员,文静却挺有主张。两人是在一个劳模代表团里认识的。开头都不讲话,见面就脸红,后来情况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女人堕入爱河大约都不如男人来得冷静。先头李男也考虑过两人的事业呀房子呀这些条件,想过别那么早沉下去,没成功,终于还是沉下去了,且沉堕得心甘情愿甜甜蜜蜜。

    李男结婚了,婚礼很热闹。很多领导闻讯都赶来参加李男的婚礼,学校的、区委的、市妇联市教委的。领导们几乎都是坐着小车来,代表有关方面送来贺匾工艺品什么的,十分得体而亲昵地说一些“白头偕老比翼齐飞”之类的话,感动得两家老人差点落泪,不停地往领导和他们的司机怀里抓糖果。李男内心希望领导们带来的礼物不是工艺品而是一串新房的钥匙,偷偷咬着新郎的耳朵说给他听,两个人就暗地里笑。大家看见了就起哄,非要新娘新郎交代秘密。李男拗不过,红着脸讷讷说:“我对他说,以后我的学生看见他,该喊他师娘了。”说完,自己禁不住咯咯笑了。

    李男撒了一个美丽而苦涩的谎。

    两人去云南旅游结婚。旅游回来,新郎找一位朋友借了一间房,搬进去,甜甜蜜蜜度过了蜜月。蜜月度完,房子还给朋友,两人回头看看那间落了锁的房门,似乎一下子失去了什么。两人的手悄悄伸出去捏在一起,那一时刻,静得可以听见心跳。

    销假上班。一个月没见,同事之间更亲热了,闹着光给糖吃不够,还要喝酒,并且不能去酒楼,要新郎官自己做,看他是不是够格享受这样一位又有事业又漂亮的天使。李男自是微笑着一一答应了。只是她的学生,却有了一些生分。女同学,都在背后自上而下地偷偷打量她,自然是评判她的蜡染套裙;而几个过去猴子似的缠她的顽皮男生,一下子都显出了淡泊,不再找她问这问那,让她暗暗好笑。

    下班后,丈夫已在学校门口等着她了。等她很疲倦地走出学校,那一位就从树荫下闪出来馨芳如兰地一笑,老远温温情情拥过来,连包带人一起拥进宽厚的怀里。自然有说不完的话题,都不愿早早回家,于是先去小摊上吃凉粉,外加心肺汤,放了很多辣子,吃得嘶嘶直抽冷气,两人相视而笑。吃过东西,又去看电影,演的什么全没有印象,黑暗里,隔着扶手伸出去的两双手,捏紧了,分分寸寸的抚摩一直深入心井深处,再也拔不出来。电影散场,街上的路灯全亮了,两人不知不觉地走到公园,找一方僻静的石凳坐下来,依偎着,一个一个数山脚下星星似的灯,一直数到转点。都怕影响对方明天的工作,往回走。走到车站,李男摸摸衣兜,说哎呀忘了带月票。丈夫也跟着摸,说哎呀我也忘了带。钱呢?钱也用完了,真是昏了头。于是高高兴兴往回走,心满意足地看着一辆辆电车从身边驰过,手是一路都不肯松开一下的。终于送到李男家。李男说:“你走吧。”丈夫不走,眼睛静成一弯湖,湖底潜匿着故事。李男心里一颤,说:“那我送你几站。”伸出手,立刻被另一只手握牢了。但不是几站,那一送,就送到丈夫的工厂门前。丈夫很果断地说:“你一人走我不放心,该我来送你了。”

    第二天早上,一位送奶女工推着奶车上街时,看见山城的浓雾中有一对“鸳鸯”满身露水静静地依偎在梧桐树下。送奶工发誓说那是她平生看见的最美丽的情景。

    没有房子,李男仍住家里,丈夫则住厂单身宿舍。那种你送我我送你的事不能长久下去。不说两个人在工作上都要强,李男还担着一部分家务,一份责任,她是万万不愿卸给没有工作自信心十分脆弱的妹妹一人的。

    李男常有在市里开会的机会。有时开会要求住会,两三人住一间屋。碰上同屋的女伴不愿住会,偷偷跑回家里的时候,李男就红着脸给丈夫挂电话。先两人还说笑,时间久了,丈夫的自尊心有些搁不住,不愿再来。李男知道丈夫要强,不能强拗他,心里却怎么也平衡不下来,有些幽幽怨怨的。

    这种生活也没有长久,终有一日,弟弟从部队复员回来了。电报到家那天,李男一天无话,知道自己在家寄寓的日子到头了。

    那一天一家人都去两路口火车站接车。李男没去,忙着做饭,听见外面热热闹闹进来了。听见弟弟大嗓门喊:“姐姐呢?啷个没见姐的人?”妹妹快嘴快舌说:“在屋里头做饭,给你洗尘呢?”弟弟抢进来,丢下提包,要来拥抱从小最爱的姐姐。李男忘了放下锅铲,慌乱中竟冲口而出:“军娃,我,我过两天就搬到学校去住,我已经给学校打过报告了。”

    弟弟猛然愣在那里,好半天没懂她在说什么。

    那夜,弟弟和大哥挤一张床,姐妹俩在这一边。隔着布屏,东一句西一句。李男觉得舌头硬,平日讲课最流利的,现在竟不知说什么。灯下改学生作文,半天改不动几本。妹妹说:“姐,睡吧,都几点了。”李男说:“你先睡吧,我把灯遮住。”妹妹说:“你是何必?你那么大的名人,市长省长都晓得你,在外面住高级宾馆,回家来挤行军床,硬是邪了!我要是你,不给我房子,我让他一个大学生也考不上!”李男说:“小妹,你不懂。你快睡,明早还要起来买菜呢。”妹妹说:“咦咦,你倒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你结婚都一年了,娃儿都怀不上,小心姐夫哥一脚把你蹬了……”

    布屏那头,大哥狮子般一声吼:“小妹!”

    那夜布屏这头的灯一直亮着,谁也没有提醒灯下那个人睡觉。

    第二天早上,大家起来时,李男已把饭做好,屋里扫过,昨夜一家人换下的衣服也都洗了晾了。弟弟起来时。李男正提着包,啃着一个馒头出门。姐弟俩在门口相遇,李男对弟弟笑了笑,走了。好半天,弟弟才品出,姐姐那笑中有一种深深的抱歉。

    周

    周博文是1949年从东北铁路大学电机专业毕业的。

    周博文出身职员家庭。父亲早年留学东洋,回国后在满洲里铁路上供职,娶了一位家境中颓的手工业主的女儿为妻。那女子读过国高,善操琴棋书画,与周博文的父亲举案齐眉,也有过一段红红火火的日子。先生下周博文的哥哥,两岁上害了猩红热,死了。再生下周博文的姐姐,不到一岁也丢了,依然猩红热。周博文是第三胎,这回养活了。

    周博文的父亲是高级职员。那年头日本人的统治很严,吃配给制,薪水只一份,还时常拖欠。周博文的母亲自生下他后就再没有丢下过药罐,一家人生活日渐潦倒。到1947年沈阳解放前夕,周博文的父母都病倒了,家里经常无米下锅,幸亏有新政权接济,把两个老的送进医院,周博文也没有失学。所以父母总是谆谆教导周博文:“天倾地陷,不与共产党作对!”

    这话成了周博文的座右铭。

    周博文大学毕业后分配在沈阳机车厂当技术员,以后是助理工程师,工程师。他到厂里的第一年就有革新成果出来。1953年革新出DFMA电机消磁线圈,立刻得领导重视。送他到苏联喀山大学深造一年,回厂后给总工程师当助手。他工作勤奋,待人和气,工人师傅喜欢,同事也都称赞他好性格。有人为他介绍对象。姑娘是工具科技术员,中专毕业生,模样俊。大家说:男才女貌,配!

    处过几次后,周博文和姑娘两下十分满意,关系就定了下来,两家老人都恨不得早些抱上孙子,见面的时候,异口同声喊:“亲家。”弄得两个小的脸不知该怎么放,不被看见的两颗心却很受用。以后定下婚期,筹备的事两下里紧锣密鼓。

    忽一日周博文就和那姑娘吹了。不沾水不连丝,吹得一干二净。

    两家老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明明昨日还见周博文喜滋滋地为姑娘买《青年近卫军》,姑娘温柔柔地为周博文绣钢笔套,太阳只一个起落,怎么就吹了?不明白。不明白却不能太干涉,只好去找介绍人。介绍人闻知大惊,放下手中的活就去找周博文。周博文一夜便有了胡子,眼里散了光,那模样像一夜不止下了百次油锅。话却不说,任介绍人追问,只把头发紧扯着,一把把往下拽。介绍人心想这迂子不知还会不会说话呢。便放下他,先去找女方。一见面姑娘就哭成泪人儿,手绢湿淋淋七八条都躺在脸盆里等人去洗。介绍人耐着性子等姑娘哭足了,再问。姑娘便拣主要的故事说一遍。说几句哭一阵,用个把小时让介绍人弄明白了。

    两个人昨天去文化宫听志愿军英雄报告会,回来路上边走边聊。周博文说:“美帝国主义孬坏,不揍他奶奶个熊还真没安心日子过。”姑娘说:“不是咋的,连联合国也大鬼护小鬼呢!”周博文说:“要我说,干脆,把咱解放军开过鸭绿江去,哧溜一下把美国佬撵下太平洋里,那才解气。”姑娘说:“可别。你忘了,咱们刚解放,咱们还得留点劲建设自己的国家呢。”周博文说:“你这咋说话了。人家朝鲜人民水深火热,咱不帮谁帮去?”姑娘说:“人家苏联老大哥就没出兵嘛。”周博文说:“那咋,都是社会主义,有钱出钱,有兵出兵,咱中国人民志愿军世界第一。你都听见了,美国鬼子就怕咱志愿军!”姑娘说:“就你说。”周博文说:“咋?甭管谁说,只要毛主席共产党下了命令,一百个没错!”姑娘说:“也别说,共产党也有路线斗争。”周博文急了,说:“那不关共产党的事儿!”姑娘激他:“咋?共产党就是神仙?”

    这话坏了,周博文当下丢下姑娘就走。回到家,给姑娘写了一封信,信里有这么几句:“容得你无娘孤儿,容得你缺胳膊少腿,容不得你怀疑共产党!咱俩的事,掰!”

    那以后任凭介绍人磨破嘴皮子也是白搭。两人终是跌碎在四下里的镜子,命里不该有圆。姑娘冤得很,搁不下,半年后一赌气嫁给一个工人。那男的过去染上过鸦片瘾,没治掉,跑厂医院偷杜冷丁,给抓住过几次。姑娘怨悔成疾,一气之下竟吞金死了。熟悉的人都叹:多好的丫头,生生给毁了!

    周博文却一拖十年没结婚,连对象也不肯处。三十来岁时终于结了婚,新人是皮匠的女儿,成分好,衣食浆洗样样拿得下来。模样却不咋样,一脸麻子。妻子不识字,政治上的事,周博文说一不二。从此周博文有了一个固若金汤的家庭。

    周博文在政治上一直要求上进,虽然因为出身问题他直到如今还没能入党,但申请书他每年都要交一份。而且他从不抄先前的,每次都认认真真写。写申请书和交申请书那几天,总是他最激动的日子,常常夜里失眠,担心有什么遗漏处没写进的。党的所有号召,他都积极响应。1957年反右时,他响应号召给党提意见。后来很多提意见的人都成了右派,他虽然没划上,毕竟吓出一身冷汗。不过他不后悔提意见的事,他相信右派是真有的,共产党说的没个错。1964年社教运动,他第一个报名参加工作组,被市里分到郊县,一年后工作组任务完成,县里想留他,拿党的话来套他。他给厂里打报告坚决要求留了下来。到1966年党号召城市居民下放,他连老婆孩子一起迁到县里,一时成了沈阳的新闻人物。这一待就是十年,直到1980年才返城。

    周博文的母亲新中国成立后没多久就去世了,父亲是1965年去世的。临终前叫周博文到床前,仍是那句话:天倾地陷,共产党的话不能不听。其实这话老爷子大可不必重申,因为不仅周博文已拿这话做了半辈子座右铭,就是身边那玲玲珑珑一双儿女,也从念小学时就背熟了。

    1974年,周博文的儿子中学毕业。独儿子,按政策可以留城的,周博文却不,送儿子去了农村。儿子有风湿性心脏病,农活干不了,累过头了,差点丢了命,只好又往回弄。那张户口却不是容易的,找知青办公安局劳动局,不知跑了多少路,说了多少好话,花了多少钱,总算办成了。儿子一回城就住进了医院,从此再不能下床。周博文一半工资花在医院里,老婆怨他,他自己也觉对不住儿子。但政策上的事,比如“知识青年到农村去”,这无法与儿子的病相提并论,他也从来没悔过。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周博文因住在县里,又是外来户,不是当权派,所以基本上没受冲击。

    周博文1980年回厂后,仍然搞技术工作,其间有过不少技术成果。他还写过一本有关农机维修的小册子,是黑龙江科技出版社出版的,发行量不小。人家出版社感激他这个作者,稿酬之外又寄来五斤猴头菇。周博文拿着一时没了主张,就把稿费和蘑菇交到政治处去,请示怎么办。政治处一个年轻干事回答:你写了书,当然很好,但你要明白这不是个人的功劳,而是整个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钱和东西嘛,人家是寄给你的,组织上不便处理,你自己看着办。周博文回去守着钱和蘑菇想了三天,到底没想出办法来,只好到邮局去,把钱和蘑菇寄回出版社,同时发了一封挂号信,希望出版社能给厂里写个证明材料。

    “文化大革命”后,周博文正值年富力强,工作上拼命干,一心想为党多做点事,年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组织上也找他谈过两次话,要他更严格地要求自己,争取早日入党。1986年,厂里新型机车试验成功,周博文得到五百元奖金,他当即将那笔钱交给组织上,组织上把那钱买了几百册《党章》,发给厂里的青年工人。周博文上了市里庆功会的台子,回来后,周博文把红花端端正正放进书柜里,用一只玻璃罩罩住。那以后他益发勤奋。

    周博文是1987年退休的。按岁数不到退休年龄。只是女儿大了,没有工作。国家有政策,待业青年原则上由父母所在单位解决,厂子里的政策是进一个退一个。周博文想解决女儿待业问题,再说政策也这样规定,就退了。把图纸工具办公室钥匙交到行政科那天夜里,他一个人偷偷哭了一场。

    周博文没有什么嗜好,养花喂鸟钓鱼什么都不会,待在家里憋闷得慌,正好原来社教那个县有熟人来看他,知道他已没事,就介绍他到县农机厂帮忙做点技术顾问的事。周博文很高兴,当天就收拾行李买车票去了。一去就看出人家一串毛病,搞了一辈子技术工作,容不得半点差劣,当下找厂长一五一十谈了意见,第二天又递上一份详细的技术阐述书。厂里知道遇上了真道人,信他,拿他的话当真经,即刻对厂里的技术设备、产品工艺以及人员素质进行改造整顿,当年农机厂的生产就创了历史最好水平。厂里到年终时包了一个五千元红包送到他家里,反复说明这是他的劳动所得,不犯政策,周博文先还推,老伴接了过去,说是儿子的病是个无底洞,女儿眼看也要办婚事,钱愁还愁不来,既是劳动所得,推反倒是无理了,也拿人家一番好意无处放。周博文也就无话。

    哪知就出了问题。农机厂厂长会计因为一件案子出了事,供出周博文。县法院查来了,周博文老实承认是收了五千元,钱已花光了,于是连带收捕。案子拖了几个月,最后判下来,周博文因受贿罪和据情不报被判两年劳改。

    周博文是在东北嫩江劳改农场服刑的,两年后周博文刑满,正好六十岁,是正常退休的年龄。

    吴

    三门峡市水利电力局副局长吴大厚待人谦恭和气,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凭着这两个长处,在他先后任职的自来水公司、轮渡公司、市第二住宅工程总公司、市经委以及水利电力局里,无论同事还是属下都交口称誉,那份人缘是谁也争不赢他的。虽然吴大厚在哪儿干都政绩平平,组织部门却十分喜欢他,拿他当“万金油”干部使。这事放在别人身上是不行的。想想,五十年代名牌大学毕业生,在学校就入了党,新中国成立以后历次政治运动中的老运动员,凭学历资历经历都硬成金刚石,别谈市里中层干部,就是市一级领导中,论摆谱也不会失擂给谁。偏偏就那么随和老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组织部门深知,这样的干部是宝贝,难找!

    吴大厚经历颇具传奇性。当过右派、坐过大牢、修过水库、放过羊。同僚酒后调侃,说:“老吴,你年轻时准是个激进派,若不怎么惹得一身故事?”吴大厚极力反驳,申明自己年轻时性格亦如现在,老实得如同发酵过的面团,怎么揉巴都不出声。同僚不信,追问道:“那何以有这一身骚?”吴大厚笑眯眯答:“打鼾打来的。”

    都以为是吴大厚打哈哈,却不想那是真的。

    吴大厚从小有个毛病,睡觉爱打鼾,且质量极优,无论什么地方,只要一倒床,眼一阖,鼾声就来了,先隐若潮涌,继而变成走磨,接着野马群奔,进则声若雷滚,前赴后继,推陈出新,不屈不挠。近旁的人,不要说看书休息不得,相互间说话都得贴着耳朵大声吼。人耐不住,喊醒他,即刻万籁俱寂,虫语入耳。但只一闭眼,鼾声又起,潮涌声走磨声奔蹄声滚雷声卷席而来,声势更甚前番。为这毛病吴大厚自己也愁过伤神过,起码忧心日后找对象受影响,于是到处看医生,吃过药,打过针,做过手术,用过偏方,粟丽花子牛蹄跷乌鸡蛋壳粉不知吃过多少,鼾声依旧雄武如初。吴大厚自知这毛病已跟定自己,拳打脚踢不走,也就失去信心,人前人后,小心陪着,以减这孽债。

    念大学时,学生宿舍六人一间,因有了吴大厚,其他五人备受苦楚。有两个同学忍无可忍,先后逃亡,另择安居,剩下三人,不是腿短,实在找不到地方去避难,只好含辛茹苦忍受煎熬。吴大厚心善,晚上不敢先睡,只能等最后一人入了梦才敢躺下。可熬得太倦了,那鼾声更甚先前。那三个同学被涛卷磨压蹄踏雷轰,惊坐而起,“安眠宁”也救君不得。第二天带着倦倦的黑眼圈去听大课,女同学便调笑说黑眼圈书生来也。

    1957年反右,大学是斗争的前沿。吴大厚那时刚入党,但他一向谨慎持重,几次提意见会上都捡人家话的一半说。运动后期拉出一大批右派,本与他相隔十万八千里,偏偏分到系里的名额差一个。也是半玩笑,同宿舍三个同学便联名揭发吴大厚,说他党性不强,梦里说了很多犯原则的话,原意是想把吴大厚驱逐出宿舍,没有害他的意思。

    哪里知道三人成虎,吴大厚有口难辩,他成了学校最后一名补缺的右派。

    右派送到襄樊农场劳动,半年后判决。吴大厚被判了七年有期徒刑,送往三门峡劳改农场服刑。

    三门峡劳改农场是刚成立的小农场。吴大厚所在的队是农业队,条件不好,监舍只有两间,中间夹着管教干部值班室。吴大厚虽是冤屈冤情,毕竟出生劳动人民家庭,干活从不偷懒,完成任务总在第一第二,又常常帮其他犯人干点活,与干部和犯人间的关系处得不错。只有一样,鼾声扰人,这一点无论如何不是优点。一入夜便呼噜连天,同室的犯人白天累得如和水的泥,倒床炮也轰不醒,再说同病相怜,有点干扰也都忍着。命运都由不得自己,何忧呼噜?只是苦了值班的干部,一入夜,鼾声破墙而入,无遮无拦,别说休息,打个盹也是难得。于是干部就去踢监舍的铁门。咣咣咣咣,鼾声顿止,一片寂静。干部满意地回到值班室,炭盆尚未拨明,那边鼾声又起,天塌地陷,世界末日到了。干部痛苦万分。如是三番,农场的管教人员无一不受吴大厚鼾声之苦。思想工作也好体罚也好,拿鼾声无药可医,反革命可以判刑,这鼾声可以判刑么?于是无奈。

    不过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农场领导考虑,吴大厚呼噜不绝,农场无一日安宁,严重影响其他犯人的劳改,也影响管教干部的工作,不能因一毛而毁一牛。于是三番五次呈报上级有关部门,以吴大厚劳改表现优异,有多次立功行为为由,请求为该犯减刑。有关部门觉得这是个典型,有树立的必要,便将吴大厚七年徒刑减为五年,继而减为四年,再而减为三年。三年期满,吴大厚结具释放。本来在农场里关了三年,和犯人干部都处熟了,有了感情,自己申请留下来,农场哪里肯留,主动为之奔走,将吴大厚分到青江峡水库工地工作。

    难友都说:“你小子因鼾得福!”

    吴大厚当下到青江峡水库工地报到。虽然帽子仍在头上,毕竟名牌大学出来的,工地正差技术人员,取其所长,便分吴大厚到技术组工作。由体力回归智力,吴大厚如鱼得水,欢天喜地,也有些感激涕零的意思,工作上不挑肥拣瘦,豁出命来干。实在也是他专业强,手头的工作处理得游刃有余,在工地技术组里也算是挑大梁的人物。到“文化大革命”初期,居然就让他担任了技术组无职称的组长。

    那个令人讨厌的毛病却改不掉。

    工地在建设中,宿舍都是临时的,哪架工棚里也睡着十几个人。换了好几次,终归有人的地方就搅扰别人。最后他自己搬到民工的工棚里,同事如释重负,但工地指挥部却开始听到民工的怨言。

    “文革”中,吴大厚吃过许多苦头。工作上兢兢业业,待人和和气气的人,一下子冒出许多对头,可以毫不脸红无中生有地揭发他,可以咬牙切齿动真感情地批判他,吴大厚自知灾难缘于鼾声,斗急了,心里直骂亲娘怀他时如何就连这千刀万剐的鼾声也怀上了!

    那年头工地生活紧张,指挥部为了缓解工地生活,准备派人去甘肃草原放羊。吴大厚闻知大喜,立刻跑到指挥部请战,并编出太爷爷是清朝牧羊官的故事来增加自己的分量。这活儿本来就没人愿干,指挥部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当下拨出买羊种的款项,让吴大厚择日起程。

    说起来,当牧羊倌那些日子是吴大厚一生中最舒坦最自在的时光了。广阔草原,风吹草低,羊群如云。圈一席草棚,守一群羊儿,渴了有清澈的湖水,饥了有青稞面拌羊奶,真是神仙也羡的日子。虽然草原的气候反复无常,多的是风雹雨雪、虫灾羊瘟,毕竟一个人的天地,不打扰谁,夜里守一堆篝火放心大胆地睡,呼噜得自由自在,即便声响盖过雷鸣,那羊儿也是不能提意见的。有了排山倒海的鼾声,连狼也不敢走近羊圈,每每想到这条好处,吴大厚不禁幽默地自笑一会儿。

    一日,吴大厚赶着羊群到十里外的盐滩让羊儿舔地盐,却见盐滩的水洼边新盖了一座毡帐,帐篷外散落着一群羊儿,一条秃尾巴牧羊犬冲着他大叫。从毡棚里钻出个面膛赤红的老汉,喝住狗,打问道:“老弟也是圈羊人?”吴大厚远远答了。红脸老汉是豪爽人,硬要请年轻的同行进帐篷里喝碗热茶。吴大厚拗不过,让羊群自己散在盐滩边,随老汉进了帐篷。

    原来红脸老汉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女儿,父女俩是为公社放羊的。老汉招呼女儿捧上茶来,两个男人对面坐了,有奶酪麦饼肉干佐茶,竟谈得十分投机。牧羊女倚在门边梳着粗大的黑辫子,偷偷往这边看。吴大厚也打量那牧羊女,却是一位壮壮实实俊俊俏俏的草原人。两人目光相遇上,不由都红了脸。老汉见状,不禁哈哈大笑,也不说破。

    一来二去,吴大厚与牧羊老汉父女熟如一家,两下常走动。吴大厚经常去帮忙做点粗活,自己的浆洗缝补一套,也由牧羊女揽下了。到第二年开春羊群产羔期,老汉就对吴大厚说:“天大不如天小,两家不如一家。你一个人孤孤单单没个照应,终不能守到老,若不嫌弃咱家妮子,不如干脆做了我的女婿,三个人过日子,快活死!”吴大厚喜从天降,想想又有愁,说:“我有毛病呢。”老汉道:“啥个毛病,不就比咱妮子大上十岁吗?大女婿知冷暖。”吴大厚说:“不是这毛病。”老汉又道:“是你那啥右哇左的帽子?我看你头上光光的,有个戴的倒暖和。”吴大厚愁成哑巴,只管摇头。老汉急了,吼道:“啥鸟毛病你只管说出来,总归是能搂咱妮子上炕不?”吴大厚逼不过,只得如实说出:“我睡觉打呼噜呢。”老汉闻此言,随即朗声大笑道:“不妨不妨!”

    成亲当日,老汉宰了一头肥羊。草原上没有旁人,只把两家合成一家。合欢酒喝了,抓羊肉吃了,老汉高兴,醉成一摊泥,不用两个年轻人搀扶,自己歪歪斜斜唱着哼着去另一个帐篷里睡了,留下温温馨馨一个牧羊女从此开始侍候吴大厚。当夜自然有一番柔风细雨的故事,终于倦极入梦。半夜里,吴大厚被巨大的鼾声惊醒。醒来坐起,鼾声尤在,他发现那鼾声原来是自己的新娘发出的。

    吴大厚拥着梦中的妻子幸福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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