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开始我就对你说人类最可靠而温馨的同盟就是自己的床你会怎么看我?把我当做整天翻鲁?杰尼逊色情小说中毒太深的家伙还是干脆当我是个神经病患者?不过无论你怎样看我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说上述这话时绝对没有哗众取宠的意思。我很认真。我想我的这个发现——如果发现不一定非得是聪明人才能干出来的——无疑是非常有意义的。
与床相悖的是黎明。“黎明”这个词很愚蠢,这个词动荡不安,破坏了人类已深刻进入的那个美妙境界。有了黎明你就不得不离开床,与梦或者半梦半醒做生离死别,忍受失去暖和的被子进入清凉世界的痛苦。你醒来,你感到滞留了一整夜的膀胱有如葛洲坝水库,它毫不留情地淹没了你与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影星的幽会,你在白宫南草坪幽默智慧的讲演,由红房子厨师殷勤献上的满桌子俄式大菜,你与邦德联袂演出的《007与他的师弟在中国》,还有飞翔以及比飞翔更扶摇直上九万里的壮景。总之,你失去了这一切,你不得不起床。
起床是万恶的开端。起床意味着安静的房间从此开始乒乒乓乓,意味着你得事必躬亲地用去污粉刷小便池——如果你不想被自己的排泄物刺激得深刻理解到自己的卑下以致丧失生活信念的话;意味着你得像好孩子那样用猪鬃牙刷反反复复折磨牙齿,以防牙周炎牙龈炎牙结石,以防心怀叵测的牙医对公费医疗同时对你来一个口腔深处爆发革命;意味着你得洗脸,虽然你昨天已经洗过前天乃至你一生下来就不断地洗过;意味着你得穿上洗熨好的上衣打好领带走到街上让人家说,“这小伙子挺精神”,至少别让警察说你有碍观瞻;意味着你得考虑早餐吃点什么,也许你并不饿,但你得在烫饭、麦片粥、提瓣包和污秽不堪的酱菜中进行抉择,因为哪怕你并不认为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在地球上一半人都在进行早餐这项运动时,你总不能看风景吹口哨或者去跳绳吧。
我说起床是万恶之首是绝对有道理的,因为上述这些事完成之后,你的事并没有结束,就像你坐在戏院里看见大幕拉开,走出来一个但愿你在她退妆之后别再看见她的女士,她站在那里非常深情地说“首长们同志们,演出现在开始”一样,这仅仅是个开头。接下来,你恢复了社会人的觉悟,想起你是一家大酒店的调酒师或者是哪所大学的哲学系讲师,你的酒店或者学校规定你每周必须付出六天的劳动,而今天恰恰不是休息日。你看看该死的表,它礼貌地提醒你如果不想失去奖金和晋级的机会的话,你必须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地去上班了。而这个时候你偏偏想起了床还没来得及整理,昨天换下的衣服还在洗衣机里。洗衣机提醒了你连续两个月没交电费了,供电局在你上班的时候对你的大门威胁说不日将对你进行断电制裁。同时起哄的还有垃圾费公管员费水费公厕卫生费电梯费这些杂种,很快你就想到昨晚的电视天气预报说西伯利亚的冷空气骤下。你也许会说西伯利亚冷空气干我屁事,但是错了,你立刻想起冷空气尤其是西伯利亚那个地方出品的冷空气最盛产雨呀雪呀什么的,而你的女朋友每逢这个时候就会大摆洋谱地给你打电话来说“亲爱的今晚到公司来接我”。你的女朋友的公司离你的单位有十二站路,而她的家离她的公司还有九站路。十二加九乘以二,来回四十二站路。你绝望地想:操你个西伯利亚!可是你并没有骂而是笑了,因为你发现在乱七八糟的房间里你根本无法找到雨衣和雨靴在哪里。
第一次关门时我把自己关在门里了。第二次我总算出来了,可我发现忘了带自行车钥匙。第三次我发誓即使忘了带脑袋我也决不再回去了。
我咣地带上门。楼下有人喊:“谁?等一下,我就来开门。”
二
我想麻烦就是在这个时候从它的床上溜下来睡衣也不换地跟上了我。
电梯一直把我送到一楼。电梯里有个戴眼镜的中年女人,老是把头枕在我肩上打瞌睡。我想昨天晚上的电视节目既没有球赛也没有健美操,她干吗废寝忘食?她可能是个挖空心思囤积粗盐和肥皂的逃税者。但是很快我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我想起来我自己才是个逃税者。我上月写了一部《关于治理整顿集体农庄自由市场形形色色交易人的内幕大全》,写这部书我一共挣了二千四百零八元稿费。我发誓我没有存心占国家的便宜,但是我不知道自己该交多少到哪里去交个人所得税,这种事情总不能在报纸上登广告,所以我就没有交税。从这个角度讲我就成了逃税者。
在一楼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想到我为什么会站在这里。电梯把一群又一群睡得惺忪新鲜的人送出来,就像高峰期出炉的面包。我看见一对新婚夫妇柔情蜜意难舍难分地相互吻别,而昨晚他们在我楼上至少砸了十二只碗八只碟子。我看见一个小男孩扬起胖乎乎的手说“妈咪再见”后脸不变色心不跳地把大半只面包丢进花坛里,巧妙地证明了二年级小学生的智商比生他养他的成年人高明得多。我不知道我站在那里干什么。也许什么也不为,我不明白。我当然不是大酒店的调酒师,也不是哪所大学教哲学的什么讲师。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我是一个社会人,我必须干点什么,开车卖肉看门制造香水当个管理者或者被人管理,我想无论怎样我总得干点什么。这使我十分苦恼,我站在那里痛苦地回忆我是干什么的,是赶马车的开地铁的卜卦的卖冰糖葫芦的还是烤羊肉串的,总之这花去了我很长时间。后来我终于想起了我的职业,因为我回忆起昨天我还坐在一张办公桌后面一边看《棋牌报》一边听一男一女粗俗而技巧地对骂,这样便可以认定我是一个调解员而不是调酒师。黎明的第一个痛苦便迎刃而解了。
早上骑着自行车在马路上行走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城市用日益发达的现代化兴高采烈地挖掘出许多陷阱,极有耐心地捕捉你这头美丽单纯的小鹿,你得明白你不能撞人也不能让人撞是件多么不容易的活儿。满街都是高速行驶的疯子,他们都满怀热情地创造和你相撞的机会。对付疯子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你比他们更疯。我想我正是以这个办法证明了我没有被碾成肉酱是有充分理由的。在过一个十字路口时我看见有一个红灯亮了。我喜欢红色,因为梦里的颜色大多是红色的,甚至你在梦里喝的牛奶都是红色的。但我不知道那个红灯是不是牛奶,我想大概不会是。这个时候我发现出了一点什么问题,所有刚才还在拼命竞争的疯子都停了下来,只有我一个人骑到十字路口中间去了。疯子们在我的身后发出健康友好的笑声。
一个慈祥的胖警察走过来,对我行了个礼说:“怎么回事,没看见红灯吗?”
我说:“你是说红灯?你瞧,我是对的,我就知道它不是牛奶。”
胖警察皱了皱眉头,说:“胡扯什么,什么牛奶?”
“当然不是牛奶。”我得意地说,“没有一个头脑健全的人会把红灯当成牛奶的,你用不着蒙我。”
胖警察掏出单子:“罚款。两块。”
我说:“这不公平。”
胖警察说:“什么不公平,牛奶还是两块?”
我说:“这不公平。我的车根本就没有刹车。”
胖警察仔细地检查过我的车,夸奖道:“你说得对,这车根本就不能刹。这样就对了。”
胖警察熟练地摘了我的车钥匙,在掌上颠了颠,揣进制服兜里。
我说:“干吗?干吗?嘿。”
胖警察笑着对我指了指,又指了指马路边。
我这才发现马路边上停了好几辆落了锁的自行车,大约都是把红灯当成牛奶的倒霉蛋们的。那些肇事者们站在人行道边,一个个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有的站在阅报栏前一本正经地看报纸,有的蹲在下水道旁津津有味地看蚂蚁搬食,一派心安理得的风景。这个时候红灯亮了,一个鲁莽的小伙子骑车冲过了白线。那些前一秒钟还在认真读报和玩蚂蚁的倒霉蛋突然一窝蜂似的冲过去,争先恐后地把那小伙子从车上拖下来,然后去摘车钥匙。那个小伙子吓坏了,说:“干吗?干吗你们?”一番激烈搏斗之后,钥匙终于落入一位中年汉子之手,汉子得意地冲小伙子说:“什么干吗,没长眼怎么的?红灯!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红灯?”说完汉子屁颠屁颠跑到胖警察面前,讨好地把钥匙交给他。胖警察斜眼看着汉子,收下钥匙,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大把车钥匙,挑出一把给汉子。汉子嘻嘻笑道:“警察叔叔你弄错了,那不是我的,我的钥匙圈上有花儿。”胖警察说:“行了,钥匙圈上有花没花我管不着,以后记着别再老盯着人家姑娘头上的花看,小心车撞死你。”汉子虚心地点头说:“哎,我记着了,以后有警察的地方保证不再看姑娘了。”汉子说完乐滋滋地推着自己的车走了。
我一看乐了。我喜欢这种游戏,这游戏公平而且既考智力又考勇气。我栽了可后继有人,这道理朴素但不乏深刻。我看看那些没抢着钥匙又踅回去骂骂咧咧继续假装看报玩蚂蚁的倒霉蛋们,我断定若是动起粗来我不会是他们的对手。他们是一群饿坏了的狼。我过去在农村当知青时曾经读过一本名叫《论游击战》的经典著作,那书深刻且实用极了。我想有时候聪明人和笨蛋就是不一样。
我沿马路往前走,一直走到看不见警察的地方。这个时候我看见我的猎物出现了。一个年轻人骑车带着一位姑娘,两人悠闲地边骑边聊。我猫匿似的跟着他们跑,我的目的当然不是偷听他们的私房话,对这个我不怎么感兴趣。我一直跟着他们的车跑了上百米,自行车在快到十字路口时减慢了速度。我看见胖警察远远地站在十字路口十分威武。我没等车座后面的姑娘跳下车来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去,一把推下姑娘,咔嚓一下锁上车,把车钥匙捏在手心里。
年轻人懵了,说:“你干吗?你干吗?”
我冲他行了个礼,说:“你是真不懂还是搁我这儿装傻来着?骑车带人,违章了!”
我说完就大踏步向胖警察走去。那年轻人以为我是纠察队的,在我身后整个儿傻了。
胖警察给我找我的车钥匙时微笑着夸奖道:“你小子,倒是块警察的料。和你们单位领导说说,调我们中队来怎么样?”
我说:“你们那儿福利如何?给不给分房子?”
胖警察说:“福利不怎么好,房子得凭警龄排队。今年排到七八年的了。不过你也别太实际,干我们这行的光荣。”
我说:“我的职业也不可耻。”
胖警察说:“你干吗的?”
我说:“我淘粪的,时传祥的战友。”
胖警察说:“喝!那是,比咱还光荣。”
我说:“我要不早点去上班,你这条街的下水道立刻得堵死了,你就得站在粪水里指挥车辆行人了。”
胖警察说:“你快走你快走!别让我一身太阳臭再闹一身粪水,回去老婆连门都不让进。”
我说:“我再陪你聊聊,你这活儿枯燥。反正我们不考勤。”
胖警察说:“行了你走吧,我这有不少人陪了。回头对你们领导说说,给咱们这条街来点优惠。”
我说:“可我的车没闸呀。”
胖警察说:“不要紧,你眼放亮点,碰着警察下来推两步。”
我说:“那我走了。”
胖警察招招手:“你走好。”
我大摇大摆蹬上车时那群倒霉蛋中有人问:“喂,伙计,那警察是你舅?”
“不是舅,”我说,“是兔子。”
三
这个世界充满了战争。
仿佛人们就是为了战争才活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你出生的时候人们把你从母亲的肚子里鲜血淋漓地提拎出来,在你的光屁股蛋上猛击直到你哇哇大哭,这是战争的启蒙教育。每一个年轻的父母都在对自己的特保儿大喊:“哭,哭有屁用!他打你,你不会还手呀?”这是战争的哲学教育。上小学的时候你的老师会不厌其烦地教导你怎样争取当上三好学生,怎样争取考上重点中学,前提是战胜其他的小朋友,这是战争的深化教育。你上中学了,上大学了,你成为有知识的人,你懂得欣赏《十面埋伏》琵琶曲和《特洛伊城下》名画,这是战争的美学教育。你喜欢读书,你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年近卫军》《红日》《静静的顿河》《凯旋门》,或者你不喜欢太正经而是看《大金鹏王》《星球舰队》,它们喋喋不休地告诉你战争的奇妙、忘我和浓烈的人情味。你热爱体育,这很好,这能证明你是健康积极的或者向往健康积极,于是你就在中国女排四连冠或者中国足球败走狮城的画面前毫不怜惜地洒下热泪,为泰森败给道格拉斯扼腕叫屈。你不能一辈子都在读书,你得走上社会。你工作了。你挤公共汽车,为找一份好职业拼命奔波,忍气吞声被老板指手画脚又暗地里算计老板,争取百工种竞争名次,受人排挤然后指天发誓要做人上人,抢购商品,夹塞争取尽快买到早点,打麻将,如此种种,无一不是战争的衍化和变种。然后你开始春心萌动,开始谈恋爱。你必须遵循排它的原则把你心爱的姑娘从千军万马丛中争夺到手,这得费去你几乎全部的实力。然而这并不是一劳永逸的事,你还得在她周围筑造一座固若金汤的藏娇城堡,你得毫不手软地打退第三者的进攻和你心爱的人儿弃城出走的阴谋。你疲于进攻和防守,几乎遍体鳞伤。你终于结婚了,为了弄到房子和家具以及酒宴用款你当然经历了大大小小几十次战役。你想战争终于结束了,和平多么美妙,你想你完全有理由轻松地喘口气了,于是你带着妻子去看电影,片名叫《滑铁卢战役》或者《高山下的花环》,你和你的妻子以及你们未出生的孩子不得不为那个疯狂的矮子或者那个心眼很纯洁的寡妇大流其泪。你想逃避战争的刺激,你拉着恋恋不舍的妻子往外走,黑暗中你不小心踩到人的脚,那人破口大骂:“你瞎啦?欠揍怎么的?”你拖儿带女只能忍气吞声,但你不是懦夫,你在心里恨恨地说:“小子,还不定谁揍谁呢,瞧着吧,等我儿子长大后……”
我发誓,我在这里决没有说生活坏话的意思。生活就是这样,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其实我明白的道理比这更多,生活中充满了战争简直妙不可言。战争刺激着人类的生存意识,譬如生育和建设,这是它无与伦比的功绩。另一方面,假如没有战争,我指的是假如没有邻里之间、夫妻之间、父子之间、单位之间、关系密切或者完全不相干的人之间那种战争,那么我就没事可干了,我就得饿死。我在前面已经交代过我是一名调解员,相当于战争双方的裁判。没有天哪有地,没有战争哪有我。你看我很明白这种朴素的辩证关系。
我的面前坐着两位妯娌,也许是母女或者姐妹也不一定,反正是两个女人。这两个女人没有长相也没有年龄。我敢起誓我不是色盲,她们就是这个样子。我走进我的办公室时正啃着大饼。我不知道应该先啃完大饼再坐下来还是先坐下来再啃完大饼,我觉得这个道理一时难以想透,于是我就坐下来了。我非常认真地看办公桌上的调解陈述书,好半天才弄明白她们是为了争离婚补偿费来的。现在人们越来越聪明了,把战争引导到每一个角落,而且冠以那么安详的名目。这很可笑,但这不关我的事,我的事只是调解。换句话说,我的事只是保证双方公平,不要让战胜方宜将剩勇追穷寇,要不这个世界就整个乱了套了。
我咽下最后一口大饼。我说:“好吧,好吧,既然现在全世界都在闹战争饥饿水荒火山爆发,一个短暂的家庭演习有什么呢?我们这样安排好了。第一,男的赔偿女的婚姻损失费五千元,因为按照我们这个社会约定俗成的道理,婚姻失败主要应由男方负责。至于你,姑娘,你要愉快地接受这个赔偿,这是你的正当权利,同时你应该相逢一笑泯恩仇,忘记他给你带来的痛苦,这才是好姑娘。第二,女方也应赔偿男方五千元,因为姑娘你的理由是他得到了你的贞洁,可是他不也同样把贞洁交给了你吗?……”
那两个妯娌或是母女或是姐妹异口同声地说:“不!”
我说:“为什么?这很公平。”
她们依然看着我大声说:“不!”
我很生气,我说:“你们不要胡闹,你们要说个道理出来。”
她们说:“你弄错了!”
我说:“怎么是我错了,明明是你们错得一塌糊涂才来找我调解的。你们再胡闹,我只好不管你们,叫下一个了。”
她们说:“你说的就是下一个。我们不离婚。”
我低头看面前的陈述书,才明白我确实弄错了。
她们说得对,她们不离婚,那份陈述书不是她们的。我很快找到她们的陈述书,搞清楚原来她们是邻居,调解事由是公用厨房一块零点三七平方米地盘的归属。
“反正都一样,”我咕哝道,“好吧,我们从头开始。现在你们谁先说?”
这个时候电话响了。我去接,听出电话那头是我女朋友的声音。
我说:“小琴,什么事?我正忙着。”
女朋友说:“我不是小琴。”
我回头看了看两个眼睛一眨也不眨看着我的女人,不耐烦地说:“行啦,阿惠,有事快说,别误了我工作。”
女朋友说:“我也不是阿惠。”
“那么,小兰?”
“不。”
“淑华?巧珍?丽玲?杏花?冬枫?这样好不好,你爱叫什么叫什么,这无关紧要。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有什么事了吧?”
“你把我的名字都忘了。”女朋友怨怨哀哀地瘫在电话里,接着就嘤嘤地哭起来,哭得十分动人。
我感到事态的重大。我说:“怎么,是你爷爷终于死了?老爷子的遗嘱没提到你?”
“不是。”电话终于不哭了,“我想约你今晚去听歌剧,可我不知道你同不同意。”
“让我想想。”我说。
我想了一会儿,到底没想出结果来,我说:“不行,我怎么也想不出同不同意有什么意义。有意义么?”
“不知道。”
“这就对了。那我挂电话啦?”
“好吧。”
我放下电话,疲倦至极地回到办公桌前,看见两个女人坐在那里。我不清楚她们是打哪儿钻出来的,坐在那里干什么。她们绝对不是我的远房亲戚什么的。她们让我看桌上的调解陈述书。这下我明白了,她们是来调解的。
我说:“怎么回事,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男方赔偿女方五千元,女方赔偿男方五千元。就这样!下一个!”
两个女人异口同声地大声说:“不!”
我痛苦地跌坐在桌前。我想她们肯定是疯了。
这个世界简直乱透了!
我还没有活到对一切都不感兴趣、瞻前顾后、唠唠叨叨的年龄。我衣兜里不揣急救盒。我不踢足球不冬泳还只是去年的事。我的智力和判断力都正常无误,这一切都可以从我夜间从不起夜和失眠得到足够的证实。问题不在我,问题在这个世界。我是说这个世界完全不像先哲们在书中写的那样宽容豁达,它肯定在什么地方出了毛病,至少先哲们的书中没有记载过这样的毛病,可是我并不知道毛病出在哪儿,这个世界应该是什么样子,或者它原本就是这个模样呢?
整个白天我老是出差错。忘记了消防局拖欠水果批发部的欠款早已还清,把一个孩子的母亲错认成他的奶奶,给一个当事人拨电话拨到了火葬场,当着科长老婆的面如实说科长这两天夜里根本没有加班写材料,把竹林爱情诗手抄本当成统计表送交局长审阅……
整个白天我处处捅娄子。
我知道这不是我的错,这个世界出了毛病。你无法预知世界的原本是什么,它已不是我们最先认识的光明灿烂的胎儿了。而面对一个完全不健全的世界,你能怎么办呢?你就是圣贤也不能力挽狂澜。我想我是客观的。
但这并不能救我,我仍然受到当事者的攻击。同事冷眼看我的笑话,科长没好气地支使我去调查一件精神病患者的肇事案,局长大发雷霆说我简直是渎职。他们全都认为世界就是这个样子,而我则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堕落者。电话一个劲地在那里疯叫,我不知道我的女朋友是不是也同样疯了。我想我是在一个巨大的陷阱中,而我不知道那陷阱在哪里,有多大。
好容易挨到了下班。我刚喘了一口气,就听见科长在门口冷冷地说:“喂,今天该你打扫清洁,别忘了。”
四
下班后我决定还是应该陪女朋友去听歌剧。我女朋友有个当什么长的爷爷,她是高干子弟,虽然这样,我却并不因此而歧视她,为此她挺感激我。
在去剧院的路上我们接吻。女朋友说:“你怎么啦?”我说:“什么怎么啦?”女朋友说:“你干吗咬我脖子?啃鸡似的。”我说:“这是脖子?你有脖子?”女朋友看着我,脸上露出奇怪的神色,接着就哭起来,哭得很伤心。她说:“你完了。”说完这话她就要我为她去买巧克力蛋挞,大吃特吃。她就这样一口气吃掉我存折中的一半,让我心疼不已。我知道每个人都有权利以他自己的方式来表达他对世界的看法,比如我的女朋友,她的方式就是哭和吃。这是人们自己的权利,这对稳定我们这个星球是有好处的。当然我得承认一点,她长得很可人,我指的是我的女朋友而不是星球。星球太庞大,至少目前我还考虑不过来。
以后我们就去听歌剧。是鲁宾斯坦的《第五交响曲》还是鲁塞尔的《帕特马瓦蒂》我记不清了,大约是后者。我坐在剧场里一直很糊涂。莫卧尔王阿劳定拼命追求基都尔王拉坦森的老婆帕特马瓦蒂,那个肥胖不堪的女人毫无诱人之色,我不明白骁勇无敌的阿劳定守着后宫三千干吗要去追她,追得满舞台春猫嚎叫酸味直溢。可是我的女朋友却感动得直落泪,大叹特叹气,一边拿她美丽的小牛皮鞋在下面猛踹我,使我感到这个世界充满了不安定的因素,实在要把老实人逼上梁山。剧院里凡是女人都在肆无忌惮地竞赛泪腺之健康花手绢之多彩,香水味脂粉味袅袅蒸腾,弄得阿劳定在台上魂不守舍直打喷嚏。而男人们都正襟危坐目不旁斜,眼光里一个个射出对阿劳定巨大艳福的同仇乱忾。当帕特马瓦蒂最终刺死了阿劳定,并在先夫拉坦森火葬之际大义凛然引身自焚时,剧场里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有人高呼:“贞女万岁!”我的女朋友哭瘫在座位上,立刻休克过去。
我觉得这不公平太不公平,我气愤之极,跳起来,爬上座位大声喊:“胜利属于阿劳定,他灭亡了基都尔国并夺得了爱情!”有人骂:“狗!”并冲我准确无误地投掷香蕉皮。我寡不敌众但仍然进行顽强的反击。剧院里顿时大乱。一个剧场保安员吹着警笛冲过来,被我扒下女朋友的一只鞋砸在鼻子上,傻不拉叽地愣在那里。我趁机拉着女朋友逃出战乱。
女朋友说:“你完了,真的。”
接下来的事一件件证实了这个万恶的小女巫的预言。我们先去给女朋友买鞋,这个小女巫狠狠敲了我一杠,花去了我存折中剩下的另一半。她讨好地说:“你要不要回剧场去把另外一只鞋也派上用场?白白丢了挺可惜的。”我说:“你妈的得了吧,你明知道那里此刻天罗地网水深火热。”女朋友聪明地说:“那咱们干吗不找地方玩玩,光阴荏苒年华不再。”我说:“这个我倒挺高兴,可钱呢,钱都让你一个人高消费了,没钱怎么玩?”女朋友明察秋毫,女朋友说:“不是还找你二十一块五吗?留着干吗?”
我们去玩游戏机,小天堂太空战,打得一塌糊涂你死我活。我们占了一台。可铜币一投进钥匙孔那台游戏机就断了电源,一连投了几枚,屏幕上黑云密布连星星也没一个,而且任怎么拍打它也幸灾乐祸地装傻,不退回我的铜币。我去找老板。老板咬定说:“这不可能,机子是电脑控制的。”我说:“电脑难道就没个错?毛主席还犯错误呢。”老板笑道:“你别唬我,这我懂,毛主席是人不是神。”我说:“电脑也不是。”老板说:“我相信你还是相信科学?”这句话高屋建瓴,字字透着真理,我只能无话可说了。
我们去玩卡拉OK。付过门票台子钱后我只能给女朋友要一杯卡洛矿泉水,女朋友的热情还有新皮鞋的余热支撑着,女朋友不计较,但我的自尊心受到伤害。我自告奋勇上台去来一曲。我对老板说我是黑马杯大赛通俗唱法一等奖得主,我愿意为诸位凑兴,老板受宠若惊照我的原话把我介绍给茶客。我说诸位我今天在这里奉献一首歌给一位女孩,她和我君子之交淡如矿泉水。我说我要唱的是《我是利马来的叮咚老爹》,希望诸位喜欢。我放声高歌伴唱带却毛病似的自顾放《小雨来得正是时候》。我那时情绪很好,我不想扫自己的兴就依伴唱带唱《小雨来得正是时候》,可伴唱带这时却阴险毒辣地放起《雪在燃烧》起来。茶客们高兴得喘不过气来,直跺脚,气得我把麦克风拧成了麻花,冲茶客们砸去,然后拉着女朋友飞也似的逃出酒吧。
我们搭车往回走,我明明已经上了车,可车门却夹住了我的脚。满车都是空位子,我和女朋友找了两个空位子坐下来,可不知怎么我却坐在一个正犯更年期综合征的女人身上,那女人便烈女一般悲痛欲绝地讹我犯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中的某一条。司机听说有案子便大义凛然伸张正义地把车开到了分局。幸亏接待员曾经做过我的当事人,知道我这人在女人的问题上向来不凑合,否则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接待员送我出来时说:“伙计,亏你碰上了我,秉你一公,要不你可就惨啦!现在正严打呢!”我吓出一身冷汗。我说:“拜托。下次你有事到我手上,木瓜报之仙桃。”
走出分局,在车站上,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正在那里痛快淋漓地揍一个娇小的女人。周围围了不少人,一个个兴高采烈欢呼雀跃。有人调解道:“别打头!别打头!那样会打坏的,男人一颗胆,女人一张脸。打屁股,屁股上肉厚!”我挤进人群,冲那男人喊:“嘿,你干吗打人你这个白痴!”那男人停下来迷惑不解看看我,说:“她是我老婆。”我说:“她就是我的老婆你也不能打。”那男人鄙夷地说:“我要愿意呢?”说完玩儿似的在那女人小腹上来了一脚,那女人呻吟一声跌坐在地上。我跳起来给了那男人一拳,打得他倒退几步。有人高兴地喊:“看报嘿!美利坚参战!局势发生戏剧性变化!”我正得意,冷不防脸上干净利索地挨了一耳光。打我的是那个娇小的女人。她再次勇敢地冲上来扬起手来做河东狮吼:“你凭什么打他?”我捂着脸说:“他打你。”那女人大义凛然地说:“那是我的自由,我乐意!”
我被女朋友拽着逃出人群。
女朋友深明大义地说:“你完了。”
我心想,这小巫婆说的话十有八准。
五
我迫不及待地逃回我的屋。关上门的一刹那,我知道我和我的思想此刻都安全了。
这个世界不是属于我的,它整天都在乐不思蜀地制造着诱惑和陷阱。你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你不知道应该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你不知道应该深呼吸还是浅呼吸,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雨什么时候出太阳,你不知道风会不会吹落你的假发暴露出你的秃顶,你不知道你吐出的痰会不会落在人家的裙子上,你不知道你吃的药、喝的酒甚至食用的大米是不是假的,你不知道你说的真心话会不会触到人家的痛处,你不知道你的一言一行会不会得罪了你的上司、同事、亲友,你不知道这个世界会不会喜欢你的身高、体重、爱好、爱打喷嚏爱眨眼睛的习惯,甚至你不知道你的存在是不是一种偶然的错误。你不知道,这一切你都不知道。你举步维艰,进退两难,你简直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心。可你不能死,因为你不知道你的死会不会引起这个世界的不高兴。
只有夜晚是属于你的,床是属于你的,梦是属于你的。你只有在夜晚的床上才是安全无虞的。你可以学会把握梦,做你最喜欢的那一类。有一种方法可以帮你中止你不喜欢的梦,是荣格还是弗洛伊德发明的。你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是梦,我要醒来!于是你就醒了。这个方法很灵,你不妨试试。
我没有点灯,我不想看见光明,那会让我以为是白天,让我无所适从。我摸黑到厨房灌了一气凉水,跌跌撞撞往卧室去,一路扒掉外套鞋袜。我想更早一些进入梦乡。
我摸黑走到床边,揭起被子钻进去。那被子早上起来没有叠,似乎还散发着诱人的温暖。我热泪盈眶。我在心里高声叫道:“床,多么好啊!”
事情在这个时候给弄糟了。我听见一阵遭到强盗袭击似的响动。被窝里,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黑暗中惊慌失措地高喊:“你是谁?!”
床在喊声中惊天动地地坍塌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