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者-贞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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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冬日,山里的天醒得迟。

    鸟儿们还拢翎缩颈酣睡着。赶早收夹子的荒爹的猎犬“黑儿”在村头大声武气喊了两声,没有得到狗们的应答,悻悻地塌了尾旗,极不情愿地随着瞌睡眯兮的荒爹一摇三晃回屋困倒头觉去了。

    很古老的小河绕山而来,低低吟着它千万年不变的初衷。牛乳一般洁净的晨雾从山里涌来,明知拉扯不住小河,却终是抛不掉割不断缱绻缠绵的女儿心,情切切赤裸裸紧拥了它,任它无声撕开自己纯洁的胸膛,流去淌去,再不回头。

    小河在村头石桥前绕个弯,丢下个深潭。潭似个葫芦瓢,漂两只闲鹅,一段雾衣。

    细碎如磬的脚步声叩落几片醉叶。雾气儿轻轻一分,顺着晨露染湿的石阶闪下两个青年女子。打头一个,二十六七年纪,眉目端正,透一股英气,身板儿结实,精精干干,腰间系一方红布围兜。后面一个,显得年轻些,单薄的身子,柳眉杏眼,巧鼻小口,俏丽的眉宇间渗着一缕忧郁,腰间系一方绿布围兜。

    两个女子下到潭边,倾出背篓里的猪草脏衣,漂开水面的浮沫,也不搭言,默默地淘草濯衣。淘着濯着,悬雾袅袅,水面扑嗒嗒溅起圈圈涟漪儿。

    红围兜慌忙丢了衣槌杵,拢去拥住绿围兜的肩:“妹子,莫哭,哭多了,积下伤心伤身。”

    绿围兜贴紧红围兜的怀,泪眼楚楚:“姐呀,我,我心苦。”

    扑嗒嗒,很古老的小河里溅起两串涟漪儿。

    二

    古瓶儿村养牛户王禹老汉家祸不单行。

    莲子刚收过的季节,王禹老汉大女儿红妹的男人远树驾一辆“东风”二吨半汽车,载一车鲜莲米贩去汉口,打算足足地赚一笔。哪知乐极生悲,远树在汉口和熟人多喝了两盅,驾车回村时为了躲闪一辆“丰收”手拖,连人带车翻下水库,抬进医院死活拖了两天,终于没有救转来,丢下红妹和三岁的女儿小羽,独自去了。

    事过不到十天,二女子绿妹的男人南火的部队上来了人,带来了一张烈士证书,两枚军功章。南火是拉了手榴弹与越南小鬼子同归于尽的。南火埋在南疆了,生没留句话,死没捎回尸。绿妹子与丈夫结婚两年,只在一张床上睡了二十天,连个遗腹子也没落下。村里有软心肠的妇人背后免不了嗟叹:“都是前世的劫数,不该的。要不是,二十天,活泼泼个男人,瞎撞也撞上一个了。只把绿妹子可怜,孤单单一个。”其实原不是这般说法,绿妹子自家最清楚,丈夫那年回家,一来是部队上准许他请假回来完婚,二来他染上肝疾,刚从医院出来休假,绿妹子怕男人劳伤了身子,床上的事,苦口婆心几番劝阻了他,只又陪了益发的温存和体贴在内,谁知……

    身后的事,应天合地,凡人是知道的么?

    都嫁在本村,又都是嫁给无家的汉子,男人没有了,红妹绿妹便常回娘家长住,总是自家骨肉,藉慰也实在些,方便些。

    淘完猪草,濯净衣裳,红妹绿妹背篓里盛好草,篮子里装上衣,相跟着回了家。

    院子里一棵老枣树,枣已下过,封进缸里,醉进钵里,只丈把高枝梢上藏了几颗风干的残果儿,红得晶莹。王禹老汉蹲在枣树下,紧锁了眉头,吸着一袋玉兰烟叶,见两个女儿进了院子,鞋底上敲了烟灰,说:“大女、二女,早上河水浸骨,猪草脏衣放在那里生不了蛆,你妈烧过早饭自会洗去,你们好生歇息着。”

    “都是事,都要做。妈也没生三头六臂。”

    红妹快嘴快舌,放下衣篮,取出湿衣,抖开、晾起,然后一阵风旋进屋里,拎起一桶猪潲,去圈里喂猪。

    绿妹默默去屋里取来件夹衫,披在爹肩头,然后去牛栏边,搬出剁板,将牛吃剩的杂草细细剁碎做肥料,一绺散发随着她的用力从光洁的额际荡落下来,青丝飘飘,她那张俊秀的脸儿更具魅力。

    王禹老汉瞅着两个女儿干活,欲言又止,勾头抽开闷烟。

    红妹喂好猪,便去扫院子。一瓢清亮亮的井水细雨般泼开,润了青石砖地皮,扫帚儿扑赶得落叶春蝶似的四下飞舞。扫帚扑赶到院角那个竹篮边立住了:

    “爹,是您老去买的豆脑么?还热着呐。”

    “不是买的,是前村豆腐房和娃子早上送来的,说吃了败火气。”

    王禹老汉说着,乜瞄了绿妹一眼。

    绿妹砍牛草的刀迟滞了一下。

    红妹听说是村里人送来的,哼了一声,丢下扫帚,提起竹篮就往门外丢。王禹老汉急忙抓住。

    “大女,这是做的哪桩事?人家好心送来,你倒要泼掉,你这样该损了乡里乡亲的颜面!”

    “啥颜面?这些嚼死的烂舌头,背后不知传了我王家女儿几多黑心话,马屎球面子光的事,倒做得起劲。我不用他人假生菩萨心,也不用他人借我王家女子来传名!”红妹咬着牙说。

    大女生恼,王禹老汉不知怎生办好,手里的竹篮,夺不过,又松不得。

    牛栏边,绿妹的刀下得毫无章法,长短不齐的草节子胡乱跌开,六神无主地散落到一边。

    三

    绿妹子的慌张是有原因的。

    红妹子的恼火也是有原因的。

    南火义死疆场,于绿妹子,是今生今世莫大的灾难悲哀,但于古瓶儿村,于中合乡,于金城县,却是一桩道不完颂不尽的壮烈。部队上的首长是由县长、民政局局长亲自陪同下村的,县广播站连着许多天在《十五的月亮》歌子后,播送了唐南火烈士的英雄事迹。女播音员充满感情的哽噎,使全县人民感动不已,潸然泪下。邮递员每天两次往古瓶儿村送来大量的信件和慰问品,那里面有在北京读书的本县大学生写来的长诗,也有八十高龄的老太太珍藏了六十四年的八卦图。乡里和古瓶儿村分别开了追悼会,绿妹子也分别在会场上哭昏了两次。部队首长在乡里住了上十天,回部队上去了。县长和民政局局长公务在身,也回县上去了,走时都有慎重的嘱咐留给乡政府和村里。那以后差不多每天都有车来古瓶儿村接绿妹子去做报告,请她介绍烈士的生平事迹,请她讲自己是如何支持丈夫安心戍守边疆的。要不是绿妹子身心虚弱得实在支持不住,一开口就哭成泪人儿,要不是村长德全大伯派了两个民兵守住村口,天王老子的御驾也不准进村,绿妹子只怕会哭死在麦克风前。

    德全伯在全村村民大会上讲:“南火是国家的烈士,也是古瓶儿村的英雄和骄傲。日后,绿妹子的事就是古瓶儿村唐、王两姓四百七十三户的公事,古瓶儿村将世世代代守其屋宅,护其香火!”

    绿妹子回到娘家后,娘家的大门上就挂起一块宽二尺、长五尺的金字横匾,上书四个大隶:“英魂永驻”,下面一排小字:“甲子年古瓶儿村千玖佰乡民同恭”,绿妹子每从门口进出,总是低了头,急迈莲步,回了屋,紧掩门搂着枕头蒙在被窝里偷偷哭一场。这事儿,村里人自然不知。

    村里人常来串门,嘘寒问暖,送甜送咸。来得最勤的,除了德全伯一应村干部,就要数前村开豆腐房的和生了。小伙子来了也不多话,低头坐着,闷闷地,一坐就是半个时辰,然后起身,眼睛并不看绿妹子,说:“禹伯,走啦。”就走。

    绿妹子赶紧送出,看他头也不回地急急跨出院子。身后传来红妹子的招呼:“妹子,你也是,恋他天天给你送豆腐么?忒殷勤。”绿妹子俊俏的脸上飞起一缕乱霞,赶紧埋头走进屋。

    红妹子其实无心,红妹子心里有气的。

    红妹子出阁前是村里有名的巧姑娘,丈夫远树又是村里有名的能小伙。能干汉娶了精明妻,小两口会计谋,能吃苦,养鹌鹑饲蝎子、收土产跑长途,三年不到,成了邻近两村三乡首屈一指的富户。花高薪在县里请了两个师傅,经营饲养场,又添置了两辆“东风”汽车,日子越过越红火。谁知飞来横祸,丈夫远树青春之树正繁茂时却砰然倒折了。虽说丈夫留下一笔可观的钱财,但折了南天柱,倒了鸳鸯阁,红妹子一人再也无心生财,她辞了师傅,变卖了饲养场和汽车,带着女儿小羽住回了娘家。

    古瓶儿村实行承包制早,早些年那种瓜菜半年粮的日子见不到了,但真正发了财的万元户没有几个。钱财这种东西阴气重,伤人面皮。远树在世时,为借用挪贷的事免不了生些介蒂,也有祖辈儿穷惯了,生生见不得金银的,讨来些口角。因为天地合一,小两口全不放在心上。而远树一去,丢了天,显出地,财大气粗不管用了,免不了传出些风凉话,说远树吃着铜,睡着铜,阳气被阴气逼空了,叫阴损,理当短寿。红妹听了,搂了小羽呼天抢地大哭一场,哭完一抹泪,咬着牙骂道:“我红妹绝子绝孙绝尽鸡犬,也求不到你们头上!”

    这事,村长德全伯在村里开会时也捎带说过一次。不过这等事提不上斤两。再说,连命柄儿土地都分给各家私人了,舌上春秋,村里又怎么好管呢?

    四

    立冬后的第二个集日,红妹子带小羽去看虫牙,绿妹要去给爹妈扯几尺布,姐妹俩相约去三十里外的城关集上去。

    出村不远,身后传来手拖突突的声音。两人回头一看,是村里的粮食专业户王开阳。红妹一阵高兴,对绿妹说:“妹子,这下好了,我们搭一脚,剩些力,拖着这小冤家,今天怕要累死。”

    说话间,手拖驶近了,没等姐妹俩招手,那手拖却自己刹在姐妹俩身边。红妹子心里一阵轻松。远树在世时,因为致富有方上过报纸电台,在远近都是名人,平日小两口外出,走在路上,常有来往的车辆刹在身边,司机伸出头赔着笑脸问:“远树红妹,去哪儿?上车送你们一脚。”夜里搂着在被窝里说贴己话,男人就告诉女人,有钱就有了一切,连尊重都有了。那时红妹从不上心,现在能省三十里脚力,她却万分高兴。她正要和王开阳招呼,却见对方的视线并不在自己身上,而是越过她的肩落在怯怯站在路边的妹妹身上。她愣了一下,笑容僵在脸上。

    “绿妹姐,去集上么?”王开阳客气地问。

    “是。去城关集。”

    “那快上来。我正好去县里拖化肥,捎你们一脚。”说着,小伙子才转过脸来招呼红妹:“红姐,快上来,把孩子给我。”

    姐妹俩上了车,坐好。手拖又突突开走了。

    绿妹子偷偷看姐姐,红妹子的脸阴得厉害。

    到了城关镇,姐妹俩谢过王开阳,先奔城关医院给小羽看病。

    逢着集日,看病的人不少,挂号窗前站了老长一排人。没等姐妹俩排到窗前,一个懒洋洋的男医生就从小窗口里伸出个喇叭喊:“妇科、五官科、牙科、皮肤科今天没号了,后面的莫再排!”

    红妹急了,挤到窗前:“医生,医生,我们路远,来一趟不容易,补一个号给我们吧!”

    男医生白了她眼:“说得轻松。补一个号谁来看?你自己看么?”

    红妹子好生恼火:“你这人才是,我要会看病,会打早赶几十里路来受你这份气么?”

    绿妹怕事,赶忙拉住姐姐。正劝慰着,人群外一个魁梧的汉子挤过来高声喊:“红妹子!”

    红妹转头一看,脸上一亮:“焦金星!”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焦金星问。

    “给毛毛看牙。”

    “没有挂上号?”

    “你怎么知道?”红妹奇怪。

    焦金星老练地一笑:“要挂上了,你这个精明人会闲在这里穷聊?”

    焦金星弯身抱起小羽,大胡子亲热地扎扎孩子的脸蛋,转身对红妹说:“来吧,你们随我来,我给你们找个熟人。”

    不到一个时辰,小羽的病看完了。医生客客气气送他们出来,然后对焦金星说:“小焦,上次我托老郑求你那事……”

    “行,有你这话,明天我就给你送去。”焦金星豪爽地说。

    三个人抱着小羽走到大街上。

    “金星,还在淘貉子养草莓?都传你发了呢。”

    “要说发,还不全仗你和远树?红妹子,到我那里去坐坐吧。”

    红妹看看绿妹,有些犹豫:“今天就不去了。”

    “怎么,不肯赏面子?远树和我也算好弟兄,那时你们周济我,何曾就嫌弃过?如今倒是生分了。”

    红妹拉着小羽咯咯地笑:“金星,你一张贫嘴,倒会激将。”

    绿妹子在一边看着,红妹自丈夫去世后,从没有这般轻松过,便拉拉姐姐的衣襟,说:“姐,你就去,莫伤了这位焦大哥的面子。我去给咱爹妈扯几尺布。”

    红妹想想,说:“也好。撕好布,你就回,莫让爹妈惦记。我就领小羽去散散心。”

    看着两人抱着小羽有说有笑地走远,绿妹转身向另一头走去。一辆自行车轻轻滑到她身边,她移身躲闪,没躲过,抬头一怔:“是你?”

    小伙子看着她,只不说话。两人走到一家卖杂碎汤和烤发饼的铺子前,小伙子先进去了。绿妹子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跟着进去了。

    “要碗杂碎汤么?”

    坐定,小伙子问,眼睛并不看绿妹子。

    绿妹子摇摇头:“不呐,早起吃得饱,不饿。”

    两个人就坐在那儿,默默地数街上的人来车往。

    五

    古老的小河脱壳般消褪了幽绿的冷袍,一场小雨滋润得小河变得丰腴活脱。

    村头石桥小潭边,一清早,细碎如磬的脚步撩开晨雾,两个青年女子顺石阶下到潭边。

    红妹子淘草。绿妹子濯衣。

    淘着濯着,两圈荡开的涟漪儿沉失了一个。一拨猪草顺水漂去。

    绿妹子放下衣槌杵,撩一缕散发:“姐呀,想甚呢?是想那人?”

    红妹子冷不丁一愣,手指头湿漉漉一戳妹妹光洁可人的额:“死人!咋知我在想人?”

    绿妹子轻轻掩住口,拢住红妹子的肩:“姐呀,还说呢,都写在眼珠子里了。”

    红妹子慌忙去摸眼睛,哪里摸得着什么?自知失措,脸颊儿发烫,撩起清澈的流水去浇妹妹眸子里的笑花花。

    小河里一朵涟漪儿也没有了。姐妹俩相依坐在河边的柳树丛下。

    “姐,那人对你可好?”

    “嗯哪。”

    “他图你啥?”

    “傻妹子,你想想,你远树姐夫在时,哪样大事小事不是我操持?古瓶儿村,我红妹也算得一个女丈夫,他就图我这个。他早先落魄,女人病死,折腾光了家业,是我们救济了他,现在他发了,但不肯忘了‘走麦城’那遭儿事,我的人缘他也图。”

    “姐,那你呢,你喜欢他么?”

    “鬼人!我一个守寡的女人怎好说这话。”

    “昨晚他来看小羽,你们躲在屋里也不曾说这话?”

    “死丫头,看我拧你嘴!”

    柳枝儿笑荡了一阵,又静了。

    “姐,你若真有心,就把小羽丢给我,你随他去。”

    “干吗?我就随他去,也带上小羽。”

    “拖上个油瓶儿,他纵宽谅,他家老人又怎么想?”

    “他说了,若不带小羽,反倒是我对他一半心。他家老人也开通着呐。”

    “哟,都商量到这一步了,还蒙我说不曾说出口。”

    “你这死妹子!”

    柳枝儿乱摇,搔得小河咯咯地笑。

    “妹子,你呢?你就打算这么挺下去?心里就不空寂得慌?”

    “姐,快莫说这话,沾脏了南火呢!”

    “你就这么守贞?南火好,不就搂你睡了二十天,一个蛋也不曾给你埋下,再好,也是下世的人了,你还在阳,就笃定守一辈子?”

    “姐!”

    “好好,莫哭快莫哭,说说你就落泪蛋,纵是一河水,也该流尽了。”

    “姐,就不许提南火。”

    “不提就不提。我说,你也别忒死心眼,前村豆腐房和娃子,人缘倒不坏呢!”

    “姐,你又瞎说。”

    “我咋瞎说,他那份憨心眼,别人不知一,我还猜不出十?你们中学一个班,那时他不还想过你么?”

    “那是啥时,这是啥时?我这一辈子……忘不了南火……”

    姐妹俩无言。柳枝儿无言。

    树枝头一只红点颔扎着翅惊飞开,一个壮壮实实的小伙子担一挑豆腐箱,提只竹篮,顺石阶下到小潭边,慢慢刷了豆腐箱,沥干,挑上,也不朝这边看,闷头走了,小潭边的石头上留下那只竹篮儿。

    “你的篮子!”绿妹子冲着小伙的背影叫。

    红妹子捅了她一下:“傻妹子,他是细心汉,哪里就会忘东西?”说着,跳下石阶,揭开篮子面上的桐叶。竹篮里,两只憨头憨脑的青壳鳖惊慌地缩了头。

    绿妹子凑近,小声说:“姐,我们还了他。”

    红妹子狡黠地一笑:“还他?你当他自己舍得买老鳖吃?”

    “那,我不要。我怎么好要他的东西?”

    “不要?那好。”红妹子提着竹篮,走到河边,大声说:“老鳖呀,我们这人不领情,你们河里来,还回河里去吧。”说着就倾竹篮。

    绿妹子慌忙顿足:“姐,别丢!”

    一只麻头斑鸠擦头飞过,扔下一串调侃:

    “别丢!别丢!”

    六

    王禹老汉的大女红妹准备再嫁,这消息在古瓶儿村掀起一阵风波。

    “男人死了才一年就耐不得空床了。”有人说。

    “如今女人就像抱鸡婆,换个草窝就肯孵蛋,也忒轻松。”有人说。

    “啧啧……”

    “嘿嘿……”

    “哼……”

    “呸……”

    各色反应,各样议论。

    村里开贷款会,会后,村长德全伯喊住准备离去的人。

    “大家别急走。今天各家都有户主来,我有几句话要说。”德全伯环视众人,“王禹老哥的大女红妹子的婚事,最近有不少议论。现今是什么时代了?什么社会了?国家有法,婚姻自主自由。寡妇守身,不得再嫁,那是旧社会的习惯,是封建思想,老了,不时新了。大家都知道我们村上的余太婆,二十岁上守了寡,那时不允再嫁人,一个人一把屎一捧尿拖大三个娃,苦哇!”

    人群中,一个老妇人撩起花襟拭着老泪。

    “诸位乡亲,我们将人心比人心,一样都是肉做成的。都是做过儿女的,都是要带儿女的,谁个不食人间烟火?我丑话说在前头,日后谁再在人后嚼长论短,要论他个干涉他人婚姻罪的!”

    德全伯一番话,传来传去传到红妹子耳里,红妹子感动得抱着小羽哭了一场。

    红妹的婚日定在旧历八月二十上。

    虽说这桩婚事是儿女自由做主,但两方老人坚持要按规矩办事,尤其是王禹老汉,担心女儿轻看了再嫁,执意要照老法迎娶。年轻人拗不得老人,只好依了。

    纳采、问名、纳吉、纳微、请期、亲迎。男方家六仪俱全,办得热热闹闹。王家在村里也置了几十桌酒,请了乡亲。迎亲那日,村里人都夸女方的行头和男方的人品同样好。

    红妹子走了,俏俏亮亮地走了,临走,关上门搂着绿妹子哽噎说:“妹子,我就奔快活去了。你也莫苦了一颗少年心,有甚念头,就来找我和你金星姐夫说。”

    绿妹子送迎亲队伍到村头潭边,望着披红挂绿的彩车过了小石桥,走远了,忍不住一阵寂寞,独自坐到柳丛下。那一坐又不知坐了多久,自觉得身边温温的有热气,扭头看,是那个壮壮实实的小伙子。

    “和生,是你?”

    和生看着绿妹子,似有言,却无言。

    绿妹子粉腮添霞,心里窜进一头小鹿:“和生哥,有甚话……你就说。”

    “绿妹子,我也娶!”

    小潭里落下块石头。

    七

    不该起那道风的。

    不该下那道雨的。

    不该有那桩儿事,污了古瓶儿村里千玖佰老少的心境。

    和生是谁?和生算什么?一个整天拍驴屁股的豆腐倌,竟想娶绿妹子!

    绿妹子是谁?绿妹子能么?一个顶天立地英雄的遗孀,居然肯嫁和生?!

    古瓶儿村记得自己的骄傲,古瓶儿村看重自己的荣誉,这些是古瓶儿村好子弟用忠诚和生命换来的,他们待它如世珍,视它如祖牌,他们不愿损着它,毁了它,他们要仔细地担待着,把这当做肃穆壮烈的历史一代一代传给后人!

    古瓶儿村人容不得任何人沾它一个指头!

    古瓶儿村的村长德全伯和他那个老实巴交的弟弟——和生的爹去了前村豆腐房。

    天不亮就起来淘黄豆、赶磨子,和生的眼里满是疲惫不堪,见到两位长辈匆匆地来,搁下箩筐,束手恭敬地招呼道:“大爷。爹。”

    德全伯冷冷地看着侄子,冷冷地说:“和娃子,不要再去缠绿妹子。”

    和生一愣:“为什么?”

    “不为什么。村里的这些妹子,七仙姑八仙女,任你挑选,大伯我替你做主,独不许你沾绿妹子的!”

    和生盯着大爷冷得出奇的眼,慢慢站直并不壮实的身子:“不。”

    “为甚?”德全伯的脸益发冷得青。

    好像预料到将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好像一匹奔逐的小兽突然发现了自己脚下的陷阱,木讷寡言的小伙子突然勇敢了,直视面前的长辈和古瓶儿村的代理人:“我爱她!”

    老人爆满青筋的手扬起来,旋过一道疾风。和生眼前飘起无数金星,陀螺般旋了半个圈。慢慢转过脸时,那上面已有四条泛白的手印。他站定,安静地看着他的大爷。

    “……我爱她,不是昨天才开始爱的,这你们全清楚。还在八年前,我们在一个班上读书时,我就爱她了……”

    “啪!”又一道疾风旋过。

    和生爹背过身,颤着手去掏烟丝。烟丝抖了一地。

    和生倒退到磨子旁,踉跄站住,有一丝红色的暖泉从他鼻孔里淌出。

    “……后来她和南火好上了。那天在村头小河边,她对我说:和生哥,姻缘天定,世上好女子星星样多,这辈子我成不了你的人,你会有一颗好星星的……星星再多再明我不要,这辈子,我唐和生的婚缘也天定了……”

    “啪!”又是一道疾风旋过。和生扑在石磨上,没撑住,重重跌倒在豆包上。这回,他没有爬起来。

    德全伯喘着粗气,老眼里燃着两汪混浊的火。

    “听着逆种!我古瓶儿村不是大地方,但也知德识理、晓义重名,不干前人寒心、后人指背的事。于法,我是一村之长;于族,我是你大爷。若不再收了心,干下不义之事,别说古瓶儿村和唐家不认你唐和生!”

    八

    绿妹子消瘦了。

    本来就不多话的妹子,近日益发地无言,俊俏的脸儿显得憔悴,泉水般冒出楚楚动人的愁心。王禹老汉老两口心疼不过,杀了鸡婆,去集上称回只肥蹄膀,红枣儿煨好,端去绿妹子房里。

    绿妹子没有胃口。绿妹子轻轻推开碗。

    蹄膀不吃,另换了活鲫鱼汤。雪白的汤汁,洒几粒山花椒,几颗葱花,清淡诱人。绿妹子仍是不沾箸,盯着汤碗里几片嫩生生的豆花,呆呆地。

    王禹老汉一急之下,去找了德全伯。

    “德全兄弟,妹子苦,你就让她遂了心吧!”

    德全伯叼着兰花烟斗,只是摆头。

    “德全兄弟,娃还年轻,只二十四岁,黄瓜刚起蒂,日子还长着呐!”

    德全伯仍是摆头。

    “德全兄弟,老哥我求你了!”

    王禹老汉说着就要跪下。德全伯一把拉住他,自家眼圈先红了。

    “老哥,你求我,是白求呢。我纵十万个赞成,古瓶儿村千玖佰老少爷们能赞同吗?乡里政府能赞同吗?县上领导能赞同吗?南火是甚人?南火是英雄,是烈士!绿妹子已不是凡人了!老哥,你咋就这么糊涂啊!”

    王禹老汉糊涂着去,糊涂着回。这事不敢与绿妹子提起,只好夜里在被窝中叹气。

    这年的腊月好难挨好难挨。

    旧历年刚过,爆竹声还没稀落尽,古瓶儿村地震般发生一桩大事,和生夜晚摸进绿妹子房间,被暗下监视的民兵捉了!

    绿妹子不顾衣衫单薄,呼天抢地追出来喊:“你们放了他!他没干坏事!没有干坏事!”

    绿妹子菩萨心肠,要保一个坏蛋。古瓶儿村人嗟叹,越发是对她敬重了。

    乡里来了人,县里打来电话,对欺侮英雄遗孀的坏分子要坚决打击!古瓶儿村知道怎样维护自己的声望和名誉,一根绳子,一张状子,哪怕是古瓶儿村的子孙,也决定要大义灭亲!

    和生被五花大绑送到乡里那天,绿妹子躺倒了。

    九

    绿妹子起床了。

    绿妹子出门了。

    大病初愈的绿妹子犹如一株越冬的野菊,再没了笑靥。

    绿妹子挎着一篮脏衣去河边。王禹老汉正在院子里收拾一条河鲤,那鱼是德全伯送来的。堂屋里,堆放着不少乡亲们送来的河鲜。

    王禹老汉看着女儿无声地从“英魂永驻”的金匾下埋头走过。活鲤“泼啦”一跳,刺破了老汉的手,他痛得皱起老脸。

    走在村道上,路上的乡亲都驻下脚来亲切地问候:“绿妹子,病好周全了?”

    “绿妹子,好生养着,小病大养呢。”

    两个胸前飘着红领巾的学生倌,蹦蹦跳跳跑到绿妹子跟前,脸儿涨得通红,手顶在头上向绿妹子行队礼,然后蹦蹦跳跳跑开了。

    一辆手拖突突在绿妹子身边停住。王开阳客气地招呼道:“绿妹,是去集上吗?我捎你一截路。”

    绿妹子轻轻摇摇头。

    古瓶儿村敬她,古瓶儿村重她,她是古瓶儿村骄傲……的象征。

    村头石桥旁的小潭边,绿妹子倾出脏衣。她把手探进河水里,痴愣着看河水。

    河水很清很静,潭底的鱼儿、石头像在一个大玻璃球里。河水缠缠绵绵,绕过她的手,流了多少年多少月,它的尽头已流出一片海洋,可它似乎从来也不曾流动过,从来也不曾带走过什么,留下过什么,一个潭,一条河,仍是满满的小河,古老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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