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者-人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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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山三百里,远距通都大邑,绝少坦道可行,民风未染,淳朴厚重。有一些奇特的咒语,譬如壮年男子见面,道一声:“你家婆娘缠根南瓜藤儿。”那是最美丽的祝愿。南瓜藤儿,哪一根不缠缠绕绕结上十几个肥瓜儿?你家婆娘如这般生育,岂不是八世修成的好福气?再譬如两家间有了疙瘩,生了芥蒂,有心让冤家生死不得,便开口咒骂:“赌你出门变成人蛇儿!”那是极狠毒的诅咒。此话却又有个出处。传说巴山早先与世外隔绝,只有崇山峻岭的阻隔,并无人畜相通之路。某朝代某年月,这里有一富豪家中落生了一个小公子,生得俊气,长得聪明,到束发学诗之年,已是经纶满腹,道德通天的俊哥儿才子了。俊哥儿人大心也大,嫌家乡狭陋,有心去山外的天地一游,奈何无路通向山外,不能成行,便心生苦闷。一日,俊哥儿在后花园散心,无意中见一黑皮小蛇攀缠柳枝上而顿生悟性,想到:倘若能化做蛇,岂不可以借蛇路出山?于是每日做蛇步,效蛇食,依蛇睡,天长日久,果然学得蛇的习性,攀行而盘眠,然而人身却依旧是人身,并未蛇化。可怜俊哥儿依然出不得巴山,因羞于见人,也出不得家门。传说终归是传说,偏偏又有考证。清朝陈元龙《格致镜原》卷九九引《蛇谱》曰:“人蛇,长七尺,色如墨,蛇头蛇尾蛇身,尾长尺许,而人足人手,长三尺,人立而行,出则群相聚,见人辄嬉笑,笑已即噬。”只是俊哥儿并不曾吃过人,又不知是不是记的巴山的事。

    这是闲话。

    这种似是而非的事,说来颇有些神秘,夏秋天气的傍晚,于村头黄桷树下一坐,操把大芭蕉扇儿,缓缓地摇,轻轻地摆,一面绘声绘色地从头讲来,也能哄一些茶水瓜子来消磨嘴皮,吓住一批娃儿妹子,挨那暑夏里的时光。而今眼目下,如果一定要附会牵强,类似的事并不是绝对没有,比方说,铁桥村的翠翠就是一例。

    翠翠读过区中学的初三,以后没有考上高中,回乡务农。虽说祖祖辈辈生的是“红苕命”,却又喝过两瓶墨水,属于广义的“知识青年”。但是,那个年代里,“知青”的名词解释应该是从城镇迁到乡下,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学生倌,譬如铁桥村那十几个从重庆城插队落户来的青年学生。翠翠不属此例,因此不能算货真价实的知青。

    是不是货真价实无关紧要,人们还是管翠翠叫“知青翠翠”。翠翠不但是知青,还是干部子弟呢。这干部子弟的说法是货真价实的。翠翠的爹爹韦昌德是铁桥村的老书记兼贫协主席。韦昌德是土改时的党员干部,地地道道的老革命。只因旧社会没读过书,没有文化,心眼又糍粑般软,当了二十五年大队支部书记,从来不曾有过升迁。但毕竟受党培养二十多年,依然把个千把人的村子治理得滴水不漏。韦昌德吃了没有文化的亏,所以对文化人格外看重,他膝前一女一子,儿了黑皮乖张顽皮,书读到高小,宁死也不肯再读下去,没等毕业,自作主张撕了课本,快快乐乐和一帮小爷们上山放牛砍猪草拾桐籽剜桔梗拖毛竹偷生漆埋地炮捉山蛇搬螃蟹去了。韦书记自然心疼课本,却奈何这逆子不得。

    对大女翠翠呢,韦昌德却是格外喜欢。翠翠是韦家的头胎,又生在大跃进年代,虽说是女儿家,韦家仍看得珍贵。翠翠长到大了,益发显出与众不同。首先穿着梳妆,硬不愿与村中姐妹们一般。衣服是不许打补丁的,胳膊肘破了,齐臂上剪去,做了短袖,膝盖磨毛了,外面套一件没有补丁的,起腰起裤脚两头一连,做成夹裤。辫子绝不梳成棍子,也不俗气地扎一根红胶线在上面,长辫儿梳光溜了,松松地结两团髻儿,像两支巨大的黑耳坠子,十分稀罕受看。有同村姐妹想悄悄学的,又怕自家老父亲骂:“臊得痒痒了!你又不是人家翠翠的命!”终于被怯懦战胜了爱美之心,依旧去梳自家的棍子。翠翠如此这般,韦家很是惊奇,老奶奶对儿子说:“好个宝贝的娃儿,这是前世带下的,不是今生的命相!”韦昌德嘴上不说,心里也有些相信。他革命这些年,实觉得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东西。翠翠七岁就进了大队完小读书。村里一般有家底的,是妹子,供到初小,顶了天念到高小。其实妹子们也没有几个真想读书的,读书不如在家做活洒脱滋润,反正终归要嫁人,人家只管你会不会养娃儿,哪里真有夫妻识字的话儿,那是诓天!读到高小,又升到区中学读初中的,铁桥村只有翠翠和大队会计的女儿山香两个妹子,这在村里是凤毛麟角,也最为韦昌德书记骄傲。前辈吃了没文化的亏,栽了跟头,就越是虔诚地祈愿后人填了这道沟。不求光耀门楣,但求不受旧耻。所以,翠翠作为知识人,她的一切就有了举足轻重的意义。譬如说话,翠翠规定家里人不能说“洋火”“洋油”,要说“火柴”“煤油”;鸡公子不能叫“打鸣”,要叫“报晓”等等。一家人口上不方便,少不了尴尬,但也只是依她。再譬如吃饭,乡里人图撇脱,图省粮省油,没有红白喜事,不逢客来年到时,只把米菜合锅儿一煮,煮成菜饭,堆尖盛一海碗,端到坝子里,热热闹闹地吃了,反正吃进肚子里也是杂拌的。偏偏翠翠嫌这样不雅,要饭菜分开做,分开盛,端到桌子上,一家人围了,斯斯文文伸筷子。

    这是知青进村以后开始的事。

    重庆来的知青是七四年春上进村的,在这之前,翠翠就叫翠翠,后来就叫“知青翠翠”了。

    重庆的知青被大卡车拉到各个公社,又打着“很有必要”的标语进了村来。山里来了这些新住户,忙坏了厚道好客的乡下人,忙坏了紧跟党干革命的韦昌德书记,但最最忙的,还是翠翠。翠翠初中毕业后,没有考上高中,回乡务农,但她觉得自己是知识分子,“回乡”应该叫“下乡”。这回铁桥村分来十几个城里知青,来了十几个同一条战壕的战友,于是才觉得自己也并不太亏。她是村里唯一的中学生(会计的女儿山香到县里读高中去了),又是大队团支部书记,村里成立“再教育”小组,她又担任了副组长,组长韦昌德工作忙,又和战友们缺乏共同语言,于是,接待、安排知青的一应事宜,翠翠就责无旁贷地包揽下来了。

    铁桥村隶属中合公社。中合公社知青第一次集中时,公社大院显得格外热闹,革委会分管知青工作的公社妇联主任、团委书记民钦惠很有些新婚之夜的感受,兴奋而紧张。民主任组织过公社万把人的妇女大会,在有线广播上念起稿子来也洋洋洒洒,抑扬顿挫,但她毕竟是第一次领导这么多城市学生,知青桀骜不驯的种种传闻已不算新闻,邻社已有六九年老知青用菜刀砍翻公社干部的事情,所以,她心里不踏实,坐在台子上,琢磨如何开好这个张。闹闹腾腾的会场上,她一眼看到了铁桥村的翠翠,愣了一下,不禁一喜,她咳了一声,坐坐正,把嘴凑近话筒,慢慢说:“大家坐好了,大家坐好了,不要开小会,不要开小会,我们马上开大会了。”

    会场慢慢静下来了。

    “韦翠翠,广播上的通知,你听清白了没有?”

    翠翠正与铁桥乡的几个女知青说着悄悄话,不时用手背掩住嘴嗤嗤地窃笑,听见发问,便站起来高声答道:“听清白了。”

    “既然听清白了,今天公社开的是知青会,不是团支部书记会。你不是知青,这个会你是不用参加的。”

    “我咋个不是知青?”翠翠好生奇怪,她指着一个胖胖的铁桥村男知青说:“肖云星才读了初一,我读完了初三,他算得知青,我咋个就不算?我当然是知青。”

    民钦惠说:“不是那个意思。知青是城里来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青年,这个上级有明确的规定。”

    翠翠有些生气:“那才规定得巧。伟大领袖毛主席还说,革命不分地区,农村包围城市。他城里人下得乡,我就下不得乡?我不过是比他们下乡的路近点。”

    翠翠回过头来问:“战友们,你们说是不是?”

    铁桥村十几个知青一起尖着嗓子唱道:“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会场一片哄笑。

    民钦惠主任哭笑不得。翠翠的爹韦昌德是她“四清”时的入党介绍人,她撕不破面子,加上翠翠说的也有些道理,回乡知青也该称知青。罢了罢了,无非伙房多蒸一钵羊骨杂的事嘛。

    打这以后,翠翠每月一次同村里的知青一道打打闹闹蹚过澎河到公社开知青会,除了领不到八元钱知青补助费,文件是要听的,羊骨是要啃的。“知青翠翠”也就喊开了。

    喊“知青翠翠”,铁桥村的村民们啷个想?不啷个想。人家翠翠就是文化人嘛,人家翠翠的爹就是为了他的后人成为文化人才几十年起早贪黑忙公家忘私家的嘛,当然也有背后叫“土知青”的,那是自己没那个文化命,嚼舌根子。喊“知青翠翠”,铁桥村的知青们又啷个想呢?铁桥村的知青非但不认生,反而对翠翠感激涕零呢!

    翠翠家在三队,三队有五个知青。知青不谙农活,力气是肯下的,但既然是接受教育,教育者与被教育者之间的待遇就有所区分。三队给男知青评劳动日八分,比翠翠低一分,给女知青评六分半。虽说乡下人好客,再穷,只要是客,半年粮给你一顿吃了也不皱眉头,但这些知青个个喊扎根一辈子,这岂不是和乡里人争粮食?于是就开社员大会,讨论降低知青的工分标准,知青们只怕得罪了贫下中农,哪里还敢相争?却不想惹怒了一旁的“知青翠翠”,她跳起来,说:“啥子吔?你们挑一百一的桶,我们知青也挑一百一;你们耙得田挞得谷,我们也铲得坎割得麦。凭啥子要降我们知青的工分?告诉你们,知青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才来的,是毛主席的工作队,如何对待知青,那是路线斗争的大问题!你们莫在这上面犯错误哟!”

    队委们暗自叫苦,嘀嘀咕咕唉声叹气地商量了半天,只好硬着头皮抹,不是往下抹,而是把知青的工分全部和翠翠的工分拉成一样高——九分。

    虽然一个全劳动日也才值一角三分二厘,买不回一斤盐,但知青们还是很感激翠翠,耍刀燎房子的愣头知青毕竟是少数,有这么一个强人能为这些“吉卜赛”人说两句话,远在千里外的父母,也少些在灯下为这些十七八岁的游子们垂泪的时候了。所以,知青们无论干什么,都愿拉上翠翠,就连到百把里外的川江码头背洋芋种,也怂着翠翠同去。一个人七八十斤,背回大队来,人累得叫妈也不会了,偏偏碰上翠翠的老奶奶到大队来看赤脚医生,拉开孙女的衣服一看,白生生的嫩肩肿起一指高的血印,老奶奶立时落了泪:“娃哟,啥子不好耍,要去背背时的洋芋坨坨!”翠翠本来累得恨不得立刻躺在坝子里才好,听奶奶一说,反而不高兴了,一撅嘴:“奶奶,你说啥子话,这是耍嚜?我们知青的事,广阔天地,锤炼红心,你莫瞎说话!”

    转眼是冬闲。

    公社每年都要组织文艺汇演,各大队在公社有没有名气,名气大小,严格地说,不在你每年交多少公粮或者吃多少返销粮,而在你的戏班子硬不硬。知青没来时,靠几个土艺人,如果是演《秋江》《柜中缘》,还是有模有样的,但要唱“革命戏”就很为难了。演起新节目,充其量也就是搞一个老生一个老旦在台上转来转去唱《老两口学毛选》,要想拿名次那还差把火。

    铁桥村组成了由知青为绝对主力的文艺宣传队,因为有个叫鲜玲的女知青在学校演过阿庆嫂,就准备上《沙家浜》全场大戏。为村上争光的事,党支部很支持,榨榨骨头也买来了琴瑟箫笛、鼓钗锣磬一套行头。在分派角色时却有些作难了,难就难在翠翠身上。知青们一致认为,应该给翠翠分派一个赶得场的角色,可是《沙家浜》里女角不多,阿庆嫂自然归鲜玲演,翠翠尖尖嗓子,也演不得沙老太,算来算去,只能让翠翠扮演被刁小三追赶的那个青年妇女。按戏的情节,“胡传魁的队伍进村啰!”以后,刁小三追她上场,绕茶桌两圈,抢包袱,刁小三说:“我还要抢人呐!”然后阿庆嫂出来保护她。很简单的。但翠翠不是被刁小三追得七窍掉了五窍叽哩呱啦乱叫,就是转昏了头撞进刁小三怀里,鲜玲不厌其烦给她做示范,勉强到了大队彩排那天,翠翠饰青年妇女上场后,刁小三抓住包袱一角,她心里一急,居然和刁小三在场上夺起包袱来,刁小三着急不过,个又小,争她不赢,小声说:“你松手唦,松手唦!”翠翠哪肯放手,回头喊了句台词:“阿庆嫂!快来帮忙!”弄得一应人乍眉乍眼,笑破肚子。

    好歹对付完全场,但这样的戏如何拿得上公社舞台?几个知青一商量,任人唯贤,换人。于是鲜玲找到翠翠,给她重新分派了一个角色——在《智斗》一场戏中躲在幕后甩响炮,并益加慎重告诉翠翠,甩响炮是全场的关键,预示高潮到来,事关好人坏人孰胜孰负的原则性问题。翠翠很崇拜“阿庆嫂”的,二话没说,答应了。

    公社汇演,第一天就是铁桥村的《沙家浜》。

    翠翠在后台很紧张,一会儿探个头出来瞄一瞄老奸巨猾的刁德一和城府在胸的阿庆嫂,一会儿神经质地擦一擦手心里的两枚甩炮。终于等到台上只阿庆嫂一个人了。终于等到苦思机关的阿庆嫂抬头发现了春来茶馆墙上的草帽,眼珠儿一亮,引来一根竹笛轻快的跳跃。翠翠知道,阿庆嫂就要把草帽儿甩进阳澄湖了,以后敌人就上了阿庆嫂的当了,以后……她像是被人猛推了一把,再坐不住,跳起来,连续把两个响炮甩在地上……

    “啪!”“啪!”两声脆响,站在二道幕里的胡传魁、刁小三、众匪兵正在说笑,等着上场,听见枪响,懵懵懂懂冲上台,喊:“有人跳水!”便朝湖里猛做射击状。

    台上,阿庆嫂正在唱“风声鹤唳,引诱敌人来的打枪”的段子。

    台下的观众一片惊讶。有几个看过《沙家浜》的愣头青喜得高声喊:“抓住那个女人!她是地下党!”

    胡传魁等这才发觉并没有上阿庆嫂的当,而是上了翠翠的当,慌忙退下场。

    愣头青们一片倒彩,怪唱道:“想当年老子的队伍才开张,被阿庆嫂追得我晕头转向……”

    铁桥村的《沙家浜》演砸了台,评了个倒数第一,好在公社没有追究政治问题。回村时,宣传队的人一个个垂头丧气,独翠翠笑得合不拢嘴,笑够了,指着肖云星说:“胡司令,你咋个不把阿庆嫂抓住呢?抓住了,你就不会被新四军翻了院墙,婆娘也讨成了。”

    都气馁,偏偏翠翠不,反倒是干劲更高,索性以大队团支部和再教育小组的名义接管了文艺宣传队,每月半天在大队排练节目,招了不少娃儿来看。知青们早已没有了大有作为的热情,乐得蹦蹦唱唱,反正工分大队补。以后肖云星一帮知青又为翠翠出谋划策,办大批判专栏,当理论辅导员,种科学实验田,这些事公社都有布置,大队也图完成任务。天长日久,知青们就成了大队的一支特种部队,干脆都集体搬进了空了多好年的大队粮仓来住了。

    知青的集体生活少不了聊天,啥子都聊。聊自己的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学校老师少年童年梦想野心前后二辈子……离得越远越聊,聊了就哭,哭完了就唱:“那是一个难忘的早晨,妈妈送我到码头上,妈妈紧紧拉住我的手,心酸的泪水湿透了我的衣裳,我说妈妈你别悲伤……”知青歌,一首接一首唱,唱一首哭一通。翠翠不会唱,却跟着哭,哭着哭着不哭了,暗自为自己的经历不如战友曲折复杂而叹息,心里隐隐有些不快。

    唱累了,哭乏了,肚里空空,肚里空空就要吃东西。就有一个十天前千里之外父母发了工资的知青站起来,豪爽地拍出一张汇票。就有全部知青倾巢出动,满村收鸡蛋、讨咸菜、换油、堂箱里勺了麦子去大队面房称面粉,炸“鸡脑壳”,风扫残云吃了一顿,谓之蓄存板油,然后束紧腰带,过一个月清苦日子。也有另一种吃法。总是男性公民出动,叫做“夜袭队”,悄没声儿出门,悄没声儿进门,撩开外衣,胳肢窝里满不在乎落下两只扭断脑壳的肥鸡婆,另一个漫不经心甩下一抱还沾着粪水的青菜,再一个懒懒洋洋搁下一捆哪家门檐下收来的叶子烟。鸡毛顺手褪到灶膛里,骨头嚼碎吞了,硬是不动声色,第二天农民在门口跳着脚骂“背死的砍脑壳的打短命的上吊的挨枪子的”时也不动声色。

    翠翠很羡慕战友们的绿林气派。她不是王连举,“李玉和”们很放心,也邀她一块儿香香地吃,吃出了越发深的感情。

    第二个赶场日,村里人大多去赶场了,翠翠叫住正准备去赶场的肖云星,两人悄悄来到河边,翠翠指着前面说:“老肖,看到没有?”那是一条正在河边觅食的肥颤颤的黑狗儿。翠翠掏出半个麦粑粑,塞给肖云星:“把它弄倒,煮得一大鼎锅呢。”肖云星悄悄凑拢去,看看四周没人,把粑粑扔过去,黑狗儿不晓得利害,一口咬住,“轰”的一声闷响,粑粑里的炸药响了,那狗儿两片嘴炸得支起来,顷刻便蜷了四爪,叫都叫不得一声,倒在地上。肖云星慌忙脱下上衣,就地一裹,扛上就走。

    那夜知青点喝迷糊了好几个。

    过了两天,有人呜呜地四处唤狗子。肖云星支棱着耳朵听了半天,慢慢转过身,狐疑地盯着翠翠:“是你奶奶?”

    翠翠说:“你才听出来?”

    肖云星说:“这么说,那狗是你家的?”

    知青翠翠拍拍肖云星的肩,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因为有了共同捕狗的战斗经历,肖云星不但认翠翠是铁杆知青,还断定她日后要成为知青中的巾帼英雄。这小子虽说只读过初一,却跟他当红卫兵参谋长的哥哥办过小报,天上的事知一半,地下的事全知,从铁女人甘地夫人到大法家武则天,从花木兰束胸守边塞到丹娘赤脚上绞架,硬是要把翠翠吹到半空中悬起,至于人上不上得去,下不下得来,他不管,他只要有狗肉吃。

    于是翠翠就听了很多故事,于是翠翠就生出很多联想,联想完了,很忧郁地支着腮帮子,长叹一声:“唉!”

    肖云星好生奇怪:“你这是叹的哪门子气?”

    “你们毕竟是城市人。”

    “我爷爷也是农村人嘛。”

    翠翠点点头,不言语,心里自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水在心里翻腾。

    翠翠真正显示出她胜于知青的,是那年芒种前的事。刚割过麦,有些天好闲,知青们想,这一年又过去半截,再割一道谷,就到回家过年的时候了,若不搞点副业,靠队里那一角三分二厘的劳动日,只怕连口粮也难得分回来,哪里有钱买鸡买蛋买红糖买绿豆背回家哄得父母高高兴兴呢?自然,也有开春就孵上一窝鸡娃,每天看着长大,每天在地里劳作时也惦着是不是被狐狸叼去了,下了蛋就仔细收好,到过年时,一挑子鸡,一背篓蛋,背回家里,非常慷慨地一只接一只杀了吃肉喝汤,还说自己吃腻了,俨然一个鸡场老板样子,但决不道出那鸡那蛋来历的辛酸。大多数知青,养自己且不容易,哪里还肯养鸡,便琢磨着搞点外水,积下一笔钱,到时买年货。铁桥村的知青又有些福分,因为守着一座山,山上有草药,采来晒干,山上还有青冈树,伐来烧成钢炭,都是钱呢。

    由翠翠领头,一起上了山,女知青挖草药,男知青伐木头,有说有唱,极是快乐。

    夏日山区的天气变化多端,方才晴朗朗的一个红太阳,一阵黑云滚过,一阵腥风吹来,天顷刻阴成锅底色。珠子大的雨点说到就到。好一天恶雨,仿佛天也下垮了,临盆妇人似的,毛骨悚然地呻吼,倒海翻江地倾注,把偌大一个天,下得没有丁点缝隙。几只来不及回窝的小鸟,被猛烈的雨弹打得伸不开翅,笔直落下来,在泥水里啾啾挣扎,只一刻便乏了力,挣扎也不会了,顺着水溜进山涧。

    知青们脚快,在雨头子上冲进半山腰一个山洞,身子救不着,已淋得透湿,一阵阵打冷摆子。先还说笑,那雨却不住,淫劲儿方开了头似的,两步开外只见一片灰白的雨帘儿。

    困在山洞里,女知青挤做一团,相互取暖,也有的悄悄去松裹得湿巴巴的小衣;男知青却烦了,嘴里骂骂咧咧。肖云星闷闷不乐守在洞口,望着洞外的大雨,翻着白眼唱:“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想念毛泽东……”似乎这歌子有些悲了,又一扬脖梗,尖声喊道:“同志们!暴风雨来了!”唱:“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巍然屹立傲苍穹,八千个风暴吹不倒,九千个雷霆也难轰——”唱着激昂了,一挥手,说:“不行,这样困,不知困到猴年马月。我新四军战士决不被敌人的嚣张气焰所吓倒。同志们!党和人民考验我们的时刻到了!共产党员、共青团员,跟我上!”

    几个男知青一声怪叫,跟着肖云星冲进雨幕,一直颤颤缩缩躲在洞角的鲜玲突然跳将起来,也跟在后面跑出洞去。

    翠翠连忙跟出去,只见几个男知青勇敢地扑向树干,挥斧乱砍,边砍边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砍不上一气,终于忍受不住雨弹的拼命射击,负痛拖着斧头,跌跌撞撞奔回山洞,逗得翠翠哈哈大笑。翠翠笑过,突然发现跑回山洞的人中少了一个,一点人数,果然少了一个鲜玲。再一看,茫茫雨注中,鲜玲正张皇失措往山下跑,已经跑到山涧边了。她的身后,搅成团的石谷子泥土被雨水裹着一片一片往下倒。翠翠打了个寒战,喊:“你往哪里跑?危险!”喊声被狂风揉成雨丝儿,鲜玲显然没听见,仍是跑,跌倒了,爬起来,泥人般又跑。翠翠喊声:“不好!”冲出山洞向鲜玲追去。

    四面山顶上,一阵隐隐的雷吼。吼声渐大,一团黑云挟着一股黄浪气势磅礴地拐出山坳。山涧里,几秒钟前还流淌着清清的溪水,瞬间肿胀起来,咆哮着,翻跌着,有如头被神矢射下人世的伤龙。所到之处,巨大的山石、树木像羽毛般轻飘飘卷走,而植物和小兽小鸟的尸首却裹在黄浪之中,什么也看不清,只听见巨吼越来越近,只看到黑云裹着的黄浪越来越近,近到眼前,黑云突然亮开,雨也不下了,百把公尺下的山涧里,那头黄色的怪物毫无遮拦地压下来,浪雾一团团却腾上山腰。

    “山洪!”有人失声喊道。

    谁也没有看到翠翠是什么时候扑下山的。她不是在跑,跑是根本不行的。雨水蚀空了石谷子土,泥土一片片坍塌下来,滚进山沟。她是坐在地上往下滑,碰着个坡坎,止不住惯性,跌下坎去,滚成了泥球。山洞里的人就帮着叫声:“哎唷!”

    说时迟,那时快,翠翠在山涧边追上鲜玲,也不招呼,反手搂住那位吓得挪不动步的女孩,几步拖上山坡,然后拉她没命地往山上爬……

    洪水舔着她们的脚后跟填平了山涧,涧边的一丛野竹被连根拔走,连竹蔸子也没留下……

    鲜玲躺在山洞里,面无人色,连呻吟都不会了。几个女知青守着她瑟瑟发抖。一个岁数小的女孩忍不住,哇地号开了。男知青们个个臊得开不了口。翠翠没事一般撸下身上的泥块,喊过肖云星几个,问:“想不想为党和人民立功?”

    “想!”

    “我们分两拨人,一拨把砍好的青冈树滚到沟里,让山水带走,另一拨抄小路赶回村里,在河滩上截住木头,然后在山下垒窑烧炭,岂不省些力气!”

    “那,木头截得住么?”

    “截得住。山水一下去,在河汊里就失了力,河里的水早倒灌了,只要找两根长篙子拖住就行了。”

    说干就干,肖云星带几个男知青先翻山抄小路回村,估计他们差不多到了,翠翠就领剩下的男知青,一脚一根,把伐好的木头踹进山涧。

    几个女知青像是离了母兽的小狐狸,蜷在洞里,惊呆呆地看着翠翠在雨雾中荡来荡去,散开的湿发如一面黑旗……

    翠翠的形象被知青们传得神了,传到贫下中农耳里,贫下中农却一笑置之。最使知青们不解的是,连一贯把女儿干的事奉为神奇的韦昌德书记也不以为然地说:“那有啥子嘛,七岁的娃儿也干得来的事。”

    糊涂。糊涂到最后,知青们得出个结论:那是城里人和乡下人的审美观不同。

    转眼几年过去了,铁桥村插队来的知青,参军的参军,当工人的当工人,陆续走了十几个,扎根一辈子的话,村里人也不再相信,因为当兵保卫国家社稷,当工人生产机器,也是要人做的事,就像这田要人种一样天经地义,再说,少了人争那点本来就不宽裕的口粮,村里人绝不反对。

    倒是翠翠,走一个战友,心里难过几天,想起他们毕竟与自己不同,同是知识青年,却有不同归宿,让她真正明白了,自己确确实实是土生的山里人。翠翠的心却比谁都好,脚前脚后为调走的知青换粮票、办手续,她巴望战友们都回到城里去,山里的日子,还是清苦难熬啊!

    只剩下鲜玲和另一个女知青,因为没有可以顶替的父母,或者家里有几个知青,轮不上自己先回城,只能眼巴巴地待在农村。村里没有了男知青,就生出了许多麻烦事,挑水劈柴分粮的重活儿没人干了,更有一些不怀好意的目光盯着她们。夜晚睡觉,守着几间空房,上了闩,顶了门杠,枕头下枕把菜刀,还不敢脱长裤,整天提心吊胆,过去知青谈恋爱是不能公开的,现在也管不得许多,急急地亮出番号,没有对象的,也胡乱凑合一个,总算有个依靠。

    知青走得差不多了,知青队不成其为队,翠翠便调去大队代销点当代销员,但她仍然关心着剩下的两个女友。那日,代销店里来了蜡烛,翠翠知道女知青都讨厌煤油的油烟子,便揣上两包,早早关了店门,溜到知青点。

    一条小黄狗在门口打盹,听到脚步声,猛地竖起耳朵,咧开嘴,见是翠翠,晃了两下尾巴,复又卧下。翠翠轻手轻脚摸进去,悄悄推开鲜玲房间虚掩的门,她想做个跳猫,吓唬吓唬整天在家睡懒觉的女友,然而没容她哇出声,脸上的笑容僵滞了——鲜玲的帐子垂放下来,帐幔不住地抖荡着,床头,一双男人的大鞋轻佻地压在鲜玲那双娇小的红凉鞋上……

    翠翠惊叫着退出房间,蹲在房檐下直作呕。

    鲜玲披着衣服出来,奇怪地看着她,问:“你怎么了?”

    翠翠拉上鲜玲就走,走到无人处,站住,战战兢兢说:“这事做不得的,万万做不得的!女娃儿家,遭雷打的哟!”

    “什么事做不得?”鲜玲好生纳闷。

    “那男人……没出阁的女人,哪里就随便让人占了身子?”

    鲜玲冷笑一声,说:“那,男人就可以随便做得么?让别人半夜撬开门硬占了我的身子,就是做得的事么?”

    “那也做不得,但总归不是你自愿,说出去,别人也会同情的。”

    “同情?同情就还了我的女儿身?我也太不值钱了!我这是自愿,自愿懂不懂?他是我的男朋友,迟早要做我的丈夫。”

    “那也不行。我们这里的规矩,女人出嫁前,只能见姑爷两次,一次相亲,二次下聘,还不准单独在一起。”

    “是么?”鲜玲轻蔑地说,“授受不亲?愚昧。只见两面,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说不定到新婚之夜,你才发现他长了一身蛇皮疮!”

    “老鲜!”

    “真的,你能保证么?”鲜玲恶作剧地盯着翠翠。

    翠翠经不住那目光,那目光连刁德一也经不住呢。

    “唉,有什么法子,这是老规矩。”

    “规矩?那规矩是谁定的?你的老祖宗?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人?难怪毛主席说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可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知识青年,那么不开化,守死理,被农民的愚昧同化了,你算哪家知青?”

    翠翠生气了:“啥子话,我不是知青?”

    “是知青,应该有个知青样,谈恋爱也一样,你敢不敢?”

    翠翠不说话。

    “你看你们这里的男人,有几个不在外面偷鸡摸狗?就不兴女人做些主张?你还是知青,自己都不敢做主!”

    “你怎么知道我不敢?”翠翠说完,自己也冷不防打了个寒噤。

    鲜玲又说了不少傻话,翠翠再没听进去,呆呆的,脸上的红潮越来越重。

    巴山女儿家说人说得早,七八岁有了人家的,不算稀罕事,若到了十八九岁还说不上人,就有些遭闲舌了。翠翠是知青,尽可以干些农民不干的事,说些农民不说的话,但论到婚嫁,还是要依了巴山的风俗,所以,翠翠也在读书时就说了一门婚事。

    男方是大队会计的儿子,山香的哥哥,叫旦儿,读过初中,当过兵,复员后回村里面房开机器,小伙子算见过世面的人。但新中国成立前做私塾先生的爹家教极严,儿子带了村里第一块手表,成了村里第一个抽纸烟的人。村里人说来,也是羡慕得很。老会计脸上不带色彩,心里却认做家族的荣光,但唯有男女间的事,他是认着死理。

    相安无事过了秋忙,旦儿突然被召到大队部。大队部里阴沉沉坐着三个人,自家爹,韦昌德书记,大队治保主任兼民兵连长,每个人脸上都在不断往下落霜面。

    “逆子!你做成的事!”

    没等旦儿站稳,老会计劈头一句,吼得旦儿一愣。

    “你个不要脸的畜生!你说,你把翠儿……啷个了?!”

    旦儿摸不着头脑,怯怯地说:“爹,你说的啥子话?”

    “啥子话?你还装‘茫’!人家翠儿,几水灵的娃儿,说把你,是你天大福气,人家还没过门,黄花女子,你……你就干出那等伤天害理的事!”

    老会计激动,说不下去,一旁,治保主任慢条斯理开了腔。

    “旦儿,你是民兵副连长,共产党员,对组织,该老实坦白的。”

    “我坦白啥子?你们要我坦白啥子?我又没做坏事!”旦儿气呼呼一屁股坐在板凳上。

    “翠翠,人家翠翠。”

    “翠翠啷个唦?”

    “怀上了!”

    “啥子唉?!”

    旦儿火燎屁股地蹦起来,看看治保主任,不像是说笑,再看看蹲在屋角抽闷头烟的韦昌德书记,脸扭得像根苦瓜儿。旦儿冲到治保主任面前,吼:“是哪个的?!”

    治保主任一笑:“还会是哪个的?”

    “你说是我?我晓得个卵子!”

    治保主任吃了一惊:“你说不是你?”

    “要是我,出门踩地炮!天打五雷轰!不得全尸!”

    老会计小心翼翼问:“真的,不是你?”

    “嗐!我说得清白不!”旦儿一急,也顾不得羞耻了,“还是五月间的事,那夜,我照面房,翠翠来,关了门,是提过那事儿的,我是亲了她的嘴,摸了她的奶子,你当我不想,心里撩得慌,但是,”他看看老会计,“那种事,我不敢。”

    “那后来呢?”

    “后来,她骂我,说我被同化了。”

    “啥子叫同化?”

    “你问我,我问哪个?”

    “再后来呢?”

    “再后来,就是现在。”

    一应人都不做声了,都做声不得。突然听到屋角韦昌德书记呜呜地哭开了。

    这件事在韦书记治理得滴水不漏的铁桥村,并没有传开。三个知情人都晓得维护韦书记的面子跟维护自家的利益有着同样重要的意义。晚上在床上和老婆说枕头话也把这事掖得严严的。

    年前,铁桥村又相继发生了两桩事。一桩是剩下的知青都走完了,鲜玲办了病退回城的手续,另一个女知青,嫁到了县里,当了县医院停尸间一个工人的妻子。十几个知青,来时轰轰烈烈,走时悄没声息,没有打锣鼓,也没有扬红旗。不过村里人在做活路时,也常拿那些知青的事情磨牙巴骨。第二桩事,有人传出,说韦昌德书记家和大队会计家不知为什么退了儿女亲家。似乎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两家的生辰八字,也是几年前就换了,绝没有相克的说法。铁桥村的村民们百思不得其解,不得其解只管不得其解,绝没有人傻到当面去问。有旦儿的年轻伙伴私下问过旦儿:“是不是嫌你当兵回来没有吃到商品粮,把你休了?”旦儿瞪一眼,黑着脸走了,留下发问的人在那里发愣。

    翠翠失踪了。

    是小年后失踪的。什么话也没留下,因为村里再没有知青,没有可以留话的人。四乡亲戚都找遍了,没有。哭得老韦奶奶死去活来,定要跟着孙女去。去哪里?不知道。

    老会计摸黑到韦昌德书记家,磕头说,退婚的事,权当没有说过。

    韦昌德书记低着脑壳抽闷烟,半天才瞪了过去的亲家一眼,闷声闷气地说:“翠翠,她不会寻死的。”

    到了第二年开春,在重庆读大学的山香给家里写信来说,在重庆看到了翠翠,穿得鲜亮,辫子也格外盘得不同,牵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女孩在街上逛。因为街上人太多,山香挤过去时已不见了翠翠的人。

    那小女孩不知是谁家的,但翠翠肯定是翠翠,山香说。

    韦昌德书记马上打点了钱粮,乘车转船千里之外赶到重庆,可怜几百万人的城市,又到那里去找一个没有户口的人?找到当年下乡在铁桥村的知青,有说见到了,有说没见到,没有个准话。但招待是极热情的,少不了带上街去吃火锅,喝五粮液。但不能老喝五粮液,盘缠花光了,只好给山香留个话,让她多留心,再在街上看见了,就喊。喊,翠翠是听得到的。然后回了巴山。铁桥村是党交给韦昌德书记的,不能为了女儿丢了革命的挑子。

    到了夏秋,村子坝子里,黄桷树下照样围了些乘凉的人。有通晓事故的,操把大芭蕉扇儿,轻轻地摆,缓缓地摇,绘声绘色说那人蛇的故事,哄些茶水瓜果消磨嘴,唬一批娃儿妹子,挨那暑夏儿易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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