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羊的家在鄂西土家山区。
山是真正的山,层峦叠嶂,高险峻奇。走在那样的山里,看十步之外的地方都得仰头,再远,再仰头,一直仰到人躺下,若不躺下你就无法看到那些好看的山峰。不像有些地方,也叫山,取个名字牛皮烘烘的,很响亮,等到你真正看到了,才知道你上了当,才知道那牛皮烘烘的山只不过是一堆土包子,没劲儿。
土家族的山与众不同,最不同的是终年有雾。雾是湿漉漉的那种雾,能抓在手心里,痒痒地蠕动,像是活的。传说巴人国最后一支军队就是消失在这样的雾里,多少年来不曾从雾中出现。但是你不敢妄下结论,肯定他们就真的彻底消失了,说不定平静的雾突然一涌,那支英勇的军队又出现了,驱着四辕车,仗着青铜戟,锒铛而来。因此雾就有了一种神秘的意蕴。
五羊在这样的山里放羊。雾影影绰绰,有时候把五羊罩住了,羊群就像没人照看的游魂,在漫山的红杜鹃中啃青草,一会儿涌过来,一会儿又涌过去。有时候雾反过来把羊群罩住,山峰上就独剩了五羊。五羊站在山峰上往远处看,两条瘦瘦的胳膊耷拉着,梗着脖子,脸上是被缠了魂似的痴迷劲儿。五羊大多数时候都爱用这样的姿势往远处看,一看老半天。
土家人一年种植两季,一季包谷,一季洋芋。乡亲们在坡上种包谷和洋芋的时候经常看见五羊呆呆地站在山峰上。乡亲们知道五羊那样做是徒劳。五羊什么也看不见。山峰之外是山峰,山峰之外还是山峰,五羊他能看见什么呢?
乡亲们就说:“五羊又发痴了。”
五羊经常发痴,大家都知道。
五羊家境不好,九岁才上学读书,念到小学毕业就辍学了,回家放羊。
五羊的书念得很好,他是班上的学习委员,少先队的大队委,他的功课老是考一百分。因此五羊辍学回家的时候,学校里的老师都来送他。看着他把补丁连补丁的书包搂在怀里,赤着一双脚消失在校门外,老师们都很难过,心想,五羊这回不定该哭成什么样子呢。
可是五羊没有哭,五羊回家之后就操起了羊鞭儿。五羊对人说:“我是大人了,我得养活自己。”于是五羊就赶着羊群上山了。羊群咩咩地叫,人们知道五羊和他的羊群在山上。人们还知道五羊总是站在山峰上呆呆地看着远方。人们只是不明白五羊站在那里看什么。山外是山,山外还是山,五羊他能看到什么呢?
五羊站在山峰上看远方的时候,他的那些羊儿就会停止吃草,一起抬起头来看他,眼里充满了感动。
五羊不大同和他一般大的孩子玩,五羊的朋友是鸭爹。鸭爹是老兵,打过仗,负过伤,后来上了年纪,就回到山里来了。鸭爹不曾娶亲,无儿无女,一个人快快活活地过日子。他在山寨外的岔道旁搭了间茶棚,卖茶水,也卖些山果子,供过路客消渴解饥。有时候过路客囊中羞涩,鸭爹也让人喝茶水。鸭爹说:“茶叶是山上长的,水是山涧里淌的,有钱喝得,无钱也喝得。”鸭爹就是这样爽朗的人。
五羊每天上山放羊,下山时就给鸭爹背一篓柴草回来。
五羊憨憨地说:“鸭爹。”
鸭爹笑眯眯地说:“五羊。”
五羊就把柴草背到茶棚后码好。
鸭爹喜欢五羊。五羊一来鸭爹就欢喜得不得了。鸭爹喜欢不是白喜欢,鸭爹会说古给五羊听。鸭爹说古不是说,是唱。鸭爹这么唱:
是红是黑抹不掉
神机妙算孔明家
赵云浑身都是胆
张飞吼断霸陵桥
关羽五关斩六将
黄忠老将武艺高
马超是条英雄汉
五虎大将立功劳
五羊也很喜欢鸭爹,五羊对鸭爹佩服得不得了。
鸭爹扛过枪,打过仗,负过伤。鸭爹一讲他当年扛枪打仗的故事五羊就激动得很。鸭爹在地堂火炉边褪下裤子,把他腰间的伤疤亮给五羊看。那是一个久远的伤疤,像一朵变成了化石的花朵。五羊每看到它,都会喉头哽噎,湿润了眼睛。
五羊差不多每天都要看一遍鸭爹的伤疤。
五羊不光看鸭爹的伤疤,还看小人书。
小人书是五羊在学校念书时得的奖,一共三本,《董存瑞》《黄继光》《邱少云》。这三本小人书是五羊的宝贝,它们已经被五羊翻成了毛纸片。五羊早已背熟了书中的每一句话,每一幅画面。有时候五羊上山放羊,羊儿在一边吃草,五羊痴痴地,就进了小人书里去,做了小人书里的人物。五羊手托着吱吱点燃的炸药包,五羊用胸膛顶死冒着青烟的爆破筒,五羊手扒泥草怒目圆瞪浑身燃着烈火。五羊热泪盈眶,站在山峰上,梗着脖子把迷离的目光投向远方。羊儿们吃着吃着草就会停下来,抬起美丽的眼睛看着它们的主人。它们不知道它们的主人为什么会落泪。它们走过来,用它们柔软的黑鼻子去摩擦他的手心。五羊那个时候就会很臊。五羊揩一下鼻子,用羊鞭儿甩一下羊群,说:“吃你们的草。”羊群就知趣地散开,去陡峭的崖边啃草,像是悬在那儿似的。
五羊有些羞涩,但他仍然以一副坚实的口气对鸭爹说:“我要去当兵!”
鸭爹有些犯喘,但他仍然欣喜万分地对五羊说:“你当然要当兵,你不当兵做什么?”
五羊就当兵了。
五羊是山寨里的第二个兵。
山寨与外界隔绝得那么狠,没有公路,没有电视,只有洋芋和包谷,以及千百年来一成不变的民间生活,以至于五羊当兵成了山寨多少年来的一桩大事。乡亲们为此在摆手堂里跳了三天三夜的巴山舞。乡亲们还把披红戴花的五羊送出了十几里地。乡亲们说:“五羊你要好好干,五羊你要干出个样子来。”
五羊问鸭爹:“怎么才能算好好干呢?怎么才能算干出了样子呢?”
鸭爹想了想说:“当兵就要当英雄兵,这就是好好干了,这就是干出了样子了。”
五羊听罢沉沉地点点头。五羊说:“我要当英雄兵。”五羊说罢之后就起程了。他背着一个包袱,包袱里装着他的三本小人书。乡亲们远远地冲着他招手,他的那些羊儿在更远的山峰上啃着青草,有雾,雾把它们笼罩着,让你看不出来它们是在什么地方。
新兵五羊穿正三号的军装,三十七码半的鞋,腰带束死了,会长出一多半来,列队时,若不算上班长,他就是全班的头一名,很显眼。
河北兵大湖老是喜欢拿五羊来开玩笑。大湖把手搭在眉梢上,一脸迷茫地到处张望,说:“五羊,五羊呢?”其实五羊就站在他跟前。大湖呵呵笑道:“五羊你和蚕豆一般大,敌人要发现你不容易。”
班长老厚在一旁说:“大湖你别捉弄五羊,五羊个儿小是个儿小,可五羊机灵。昨天队列谁练得最好?五羊。不像你,叫向后转,搬地球似的,半天转不过屁股去,我在一边看着恨不得拿脚踹你。”
大湖就心灰了,说:“招兵时也没宣传个儿小是好处,若知道个儿小还是好处,我先就拿锯子卸一半下来留在家里了,还省得我妈想我想得泪人儿似的。”
班长老厚凡事总维护着五羊,其实五羊是他最费心思的一个兵。老厚这个班里的兵少半来自城镇,多半来自农村。城镇也好,农村也好,那些新兵蛋子都开化得可以,新军装穿上没洗过一水,一个个都跟扛了半辈子枪的老兵油子一样,敢对他这个吃了三年军粮的老兵拍肩打背叫哥们儿。不像五羊,从大山里出来,一头鲜润雾气,山外世界的事一点不知道,又新奇又拘谨,还有一股子憨实劲儿,像只刚睁眼的狸猫。才到新兵连的那段日子,五羊闹过一连串的笑话:集合点名时,人家叫“到”,他喊“哎”,有时急了,还加上一句“我在这儿呢”;跑步时先脱鞋,把鞋拎在手上赤着脚跑,说是省鞋,说是在家里十六年来才穿过三双鞋。好容易告诉他部队里鞋有保障,用不着省,他才极不情愿地把鞋穿上了,却说什么也不肯再穿袜子,说已经有鞋了,再套一双袜子根本就是多此一举。大家午休的时候他爬起来扫院子,下午操练的时候他又失踪了,一会儿满头大汗地跑回来,这才知道他是把枯枝落叶收集起来送给附近的老乡当柴火去了。见到老兵,不论是不是军官,一律举手敬礼,叫人家“首长”,然后缠着人家问打过仗没有,有没有负过伤。有一次大湖逗他,说司务长打过仗,负过伤,他听了之后就跑去撸人家司务长的衣服,硬要看人家身上的伤疤,把司务长挠痒得直往地上倒。
这样的事闹了一连串,弄得大家哭笑不得。连长把老厚找了去,叉腰说:“三班长,你们班那个叫五羊的兵,他是怎么一回事?他是真单纯假单纯?我听说他看电视剧都看得掉眼泪,这样稀软蛋的兵,是不是做做工作,把他退回去呀?”
老厚知道连长这话,前半部分半真半假,后半部分纯粹是揶揄。老厚是老兵,而且老厚不像他的那班兵,他是真老兵,老厚自然有办法对付连长的揶揄。
老厚说:“五羊这个同志嘛,真单纯假单纯我不知道,看电视剧看得落泪确有其事。但是我告诉你连长,三班十个兵,只有他一个人冲我要过枪,你想想吧连长,你想想这事儿吧连长。”
老厚说的五羊找他要枪的事是真事。五羊一到新兵连,帽花领章还没钉上,就缠着老厚要枪。五羊说:“首长快把我的枪发给我!”五羊说:“首长我要那种转盘机关枪!”五羊说得很激动,“首长我还要很多的子弹和手雷子!”
老厚的想法极其简单,要枪的兵是想打仗的兵,想打仗的兵就是好兵。你要不想打仗,你当兵干什么?你当农民去呀!你当工人去呀!你当商人去呀!你甚至可以去当警察嘛,站在大马路上吹胡子瞪眼,冲着行人车辆美美地吼上一嗓子,那有多威风呀。老厚对不想打仗的兵有看法。他这样袒护着五羊,他是看中了五羊是个真正的兵坯子。不像有的兵,把军队当成了一条过道,当成了一艘摆渡的船。那样的兵,明知道没仗可打才挤着抢着来当兵的,若是真遇上战争,说不定会躲到哪旮旯里去呢。
当然,五羊也不是一点问题也没有。五羊有问题。五羊的问题大了去了。五羊文化低,见识少。五羊的组织纪律性也需要加强,内务素质也需要提高。五羊最大的问题是老惦记着打仗。“班长,咱们什么时候开拔前线?”“班长,先说好,我可不当预备队,我要就冲在头里,你要不让我第一个上,我就跟你急!”这些话说说可以,不能较真,一较真就会出问题,就会走火入魔,那就坏了。一归总了说,如今世界上,冷战时代已经结束,国际战争的可能性越来越小,历史正朝着和平和文明高速前进。你不为此而庆幸,你还整天嚷嚷着要打仗,你就不说自己落伍的话,人家也得把你当成一个小战争贩子。这是硬道理。
老厚是明白这些硬道理的,但是老厚有些犯难,老厚也不能把一些军人职业的矛盾性说多了给五羊听。现在毕竟是新兵集训期,还不到上大课的时候,不能操之过急。老厚一方面关照着五羊这个新兵,一方面循序渐进地给五羊做一些启蒙式的教育。老厚哄五羊说:“你先别急,你先得练练,你先得把自己练成一个合格的士兵。你要不把自己练成一个合格的士兵,怎么上前线?怎么打仗?你非把仗打糟了不可,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咱们别急,咱们慢慢来,咱们一切从零开始。”
五羊认真地听老厚说话,认真地点头,然后五羊一句话也不说,转身朝操场跑去,玩命地操练开了。老厚站在那里,看着五羊腾挪扑跃的身影,心里攀上一种悲凉的想法。老厚想,这个兵生晚了,若早生八十年,该是一个怎样的好兵呀!
老厚这么想着的时候,新兵集训的三个月一眨眼就过去了。新兵考核验收,五羊各个项目都得了优秀,果然让人侧目而视。连长不信那个单纯而又单薄的小兵竟拔了全体新兵的头筹,找五羊来亲自复试。连长站在那里,正考虑着试个什么课目,五羊冷不防扑上来,一个大背就把连长撂倒在地上了。连长一米八○的大个头,干过侦察兵,擒拿是强项,若论抢手,摔一百回九十九回是对手叫“哎哟”。这回让一个穿三号军装的新兵秧子抡了个满圆儿,让周遭看热闹的人吃惊不小。五羊站在那里一脸灿烂地傻乐。老厚脸色都变了,喝道:“五羊!你还有没有一点分寸?你胆敢摔连长大马趴呀?!”连长龇牙咧嘴揉着屁股墩从地上爬起来,冲老厚摆手,说:“三班长你给我闭嘴,你这个兵有点意思,这个兵我先要了。我就喜欢带这样的兵,我带这样的兵能带出情绪来,我现在就来情绪了。我把话放在前头,这个兵,我要不好好地领导他,我要不把他整稀松了,我就不姓金!”
金连长是警备区警通连的副连长,连长去军校学习,他代理连长,接新兵才到新兵连任连长的。这回带了几个自己看中的苗子兵回警备区,五羊是一个,大湖是一个,一起都分到老厚当班长的一班。
警备区的驻地坐落在城市。城市是真正的城市,是被称作大都市的那种城市。几百万的人口,车子开半天出不了市区。警备区所在的这座城市像花朵儿似的。花蕊儿是老城区,有一千多年的城市历史了;周边盛开的花瓣儿是新城,有个好听的说法叫“卫星城”。
卫星开放在连绵的绿荫丛中,来来往往的飞机、火车、汽车、轮船就像蜂儿蝶儿,飞的爬的游的,运的全是生活的蜜儿。城市有工厂,生产高级计算机、高分辨率电视、新型食物添加剂和新款式家用轿车;有科研院,研究治癌新药、臭氧层保护、放射性废物和酸雨的防治;有几十所大学,众多白发苍苍一脸智慧的老教授在亮堂堂的阶梯教室里给更加众多的学生讲授核聚变、病毒怎样破坏细胞、如何用电波搜索外星球智慧和星际之间稀薄气体里存在的生命分子建筑群。城市还有超级市场、证券交易中心、游乐世界、信息高速公路。这样的城市和前线隔绝成两个世界,它连前线的味都闻不到。五羊在这样的城市里当兵,先头一两天还为新领到的簇新的自动步枪兴奋不已,又过了几天,五羊渐渐地感到了不对劲,渐渐地有些明白了。五羊怒气冲冲,去找班长老厚。
五羊说:“前线在哪里?你还我的前线!”
老厚早有准备。老厚很镇定地看着五羊说:“什么前线?我还你什么前线?”
五羊说:“你说过的,你说过别急,你说过先练练,你说过先练成一个合格的兵就上前线,现在呢?前线在哪里?!”
老厚说:“前线就在这里,这里就是前线。一个士兵,上级把他安排在哪里,哪里就是他的前线!”
五羊跺脚道:“我不要这样的前线,这样的前线不如放羊,我要能打仗的前线!”
老厚冷笑一声道:“军人为战争而成为军人,但军人不是为战争生的,和平是军人更为看重的骄傲,也是军人最终的目的!”
五羊听不进这些话。五羊又跑去找金连长。五羊说:“连长,我要上前线!”
金连长正对着镜子挤粉刺。金连长放下小镜子,上上下下地看五羊,然后从墙头摘下腰带,利索地系好,对五羊说:“好吧,你跟我来。”
金连长没有把五羊带到前线。金连长把五羊带到了操场,金连长丁字步往那儿一站,冲五羊说:“你来摔我!”
五羊先是有些发蒙,后来似乎有点明白,要去前线,首先得过了面前这个黑大个的关。过不了这个关,前线就丝毫没有希望。五羊搅起一股悲壮的风扑向了金连长,五羊又是踢又是撩,十八般招式全使出来了。可是忙乎了半天,仍然没有把金连长摔下去,反而闹出了自己一头热汗。金连长看五羊折腾得差不多了,就伸出手来捉了五羊,狗熊拔树,就势一扒拉,就把五羊扒拉到地上趴下了。
金连长嘿嘿笑着,说:“上次让你偷袭了一把,吃了亏,这回算是还你一个教训。让你知道,前线也不是那么好上的,你还得继续操练,练好了,咱们再说前线的事儿。”
金连长说罢扬长而去,留下五羊一个人趴在操场上大喘着气。
五羊得到了他的前线。
五羊的前线是在营区的大门口站岗。
警备区坐落在闹市区的一条街道上。营区修建了五十年,越修越漂亮。整齐划一的建筑,浓荫环绕的树木,小鸟一群一群地从建筑上起飞,落入树冠丛中,好像从礁石上跳起来往大海里扎猛子似的。来往的军人全都挺着胸走,脚下却杳然无声,是训练有素的兵样。这样的军营,你要把它看成一所大学,也不能算你走了眼。
五羊每天穿戴整齐,系好风纪扣,束好腰带,挎上枪,由背手枪戴红袖笼的老厚带着,迈着正步,穿过绿茵小道,来到军营大门口。五羊立正、下枪,冲上一岗的士兵敬礼,正步上前,转身,荷枪。上一岗的士兵也冲五羊还礼,转身,正步撤岗,然后让老厚头羊似的领走。有过路的行人站下来看这个换岗的仪式,这仪式有点带表演的性质,很好看。
枪是崭新的,七九式自动步枪,改进型,作战能力极强。枪身锃亮,枪膛里干干净净,没有火药味,倒是每天背着它来往于花木丛中,沾染上了淡淡的花草香。枪每天都要擦拭,属于武器保养的例行课目。这是生命,士兵的生命,可惜没有火药味,这生命就显得有些苍白。
不光没有火药味,连子弹也没有。也就是说,枪是空枪,是件道具,做摆设用的。一开始五羊怎么也闹不明白,是士兵就得有枪,有枪就得配子弹,枪是为子弹而生存着的,因子弹才拥有生命,要没有子弹,枪还不如一根羊鞭儿好使。五羊已经让自己退了一步,一时半会儿上不了前线,有子弹也行,可是没有。不只他一个,老厚、金连长,他们的枪也是空的,也是一件漂亮的道具。大湖说:“都什么时代了,都和平得一塌糊涂了,还惦记子弹干吗,也不嫌沉?”五羊看大湖一眼,转身走开了。五羊不想跟大湖说这件事,五羊也说不清楚。五羊站在玻璃钢岗亭里,身板儿笔直,目光笔直,手中紧握着擦拭得亮锃锃的钢枪,弹仓里空空如也的钢枪,心里充满了悲哀。五羊握着空枪,甚至感到了极度的委屈,想要落泪。但是他不能落泪,因为他站在营区的大门口,他是哨兵,他是警备区门脸的一个组成部分,他不能让过往的行人看到警备区门脸的一个组成部分在那里落泪,这是个荣誉问题。
即便是闹市区的一条僻静街,车流行人依然不少。附近有一座公园,附近还有一所女子中学。上下学的时候,一群群青春盎然的少女翠鸟似的从军营门口啾啾地飞过,她们的衣裙是那么的漂亮,她们的脸蛋儿更加漂亮,这和纯绿色的军营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有一次大湖对五羊说:“每一次我值岗,只要学校上学放学,我都很紧张,我都紧张得要命。”五羊弄不明白,五羊说:“你紧张个什么?你又不是逃课的学生。你就是学生,你也是男学生,进不了女中。”大湖一脸茫然地说:“我不知道。我也说不清我为什么紧张。也真是的,人家上学放学,我有什么好紧张的呢?”
五羊不紧张。五羊就是感到失望。五羊在失望之中给鸭爹写信。五羊在信中这样写道:
鸭爹:
您好。您现在身体好吗?精神好吗?到晚上还犯喘吗?走之前我托付菜娃子隔天上山给您砍一担柴,他砍了吗?鸭爹,我很好。我到部队以后,吃得饱,穿得暖,首长对我像亲人,比亲人还要好。就是没有仗打,当不了英雄。鸭爹,不是我不想打仗,我想打仗,我还想当英雄,可是现在和平了,没有仗打了。世界上有的地方还在打仗,但我们很和平,我们只是站岗,保卫我们的和平。首长说这个和平来之不易,是无数革命先烈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我们部队有个荣誉室,里面陈列的都是我们部队过去的战史。我在那里面看到了很多老同志的照片,还有他们当年用过的战旗、得到的奖章。那些老同志,他们一点也不老,他们牺牲的时候,和我一样的年轻,他们都是英雄。我看了以后很激动,我也很难受,我主要是为自己难受,我难受我当不了英雄。但是我不能不要和平,鸭爹您说对不对?……
五羊花了半天时间来写这封信。五羊写完这封信,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把信装进信封,贴好邮票,投进邮筒里。五羊在邮筒前站了好一会儿,才低着头离去。
五羊发出那封信后不久就受到了一次处分。
五羊挨处分是因为他私藏弹药。
那天警通连实弹打靶,规定每个士兵五发子弹一组,三姿各打两组,一共打六组三十发子弹。五羊领到他的那三十发子弹,气也粗了,眼珠子也亮了,耳郭也红了,人就像踏上了草甸子的麂子似的活了过来。五羊不光像麂子,五羊打得还最好,六组一共打了二百四十二环,三个胸靶的靶心全被打空了,全连第一。大湖打得最臭,六组一共才打了一百二十一环,好几发子弹跑了靶,找不见影子了。金连长叉着腰训大湖:“你打得不错呀,三十发子弹一多半都让你挨上了边,有水平嘛。你给我介绍介绍经验?”金连长转过身来又夸奖五羊:“五羊你就别介绍经验了,你嘴不见得好使,你直接现身说法,再打两组,教教他士兵应该怎样使用枪!”
五羊拎着枪到弹药员那里去领子弹。弹药员挤眉弄眼地冲垂头丧气直吐唾沫的大湖乐,给五羊发子弹时没留神,多数出了一发。五羊先没在意,往弹夹里填子弹时才发现。五羊愣了一下,那当儿巡靶员已亮出旗子,给了射击的信号,容不得五羊多想。五羊上到射击位置,按命令打出了两组,剩下一发子弹,孤零零地躺在枪膛里,被五羊稀里糊涂地带回了军营。
五羊得到了一发子弹,他欣喜若狂。那是一发真正的子弹,能射向目标的子弹,它亮晶晶的,安静地卧在枪膛里,随时可以由着主人的意志射出膛去,它使五羊手中的那支漂亮的七九式自动步枪一下子变得沉重了,变得有生命力了,变成了一支真正的钢枪。五羊握着这样的枪,自己也沉重了,有了生命力,有了士兵的快乐。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只要轮着上岗,五羊就会把那发子弹推进枪膛里,把它带到哨位上去。五羊双肩端平地站在岗亭里,目光炯炯,直视前方。他的胸挺得比任何时候都要高,他的下颌抬得比任何时候都要高,他感到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士兵。他那个样子,简直威风极了,简直神气极了,简直出彩极了。连进出大门的人们都看出了这一点,他们在走过哨位的时候冲着他微笑。连上学放学路过大门的女中学生们都发现了这一点,那些花枝招展的少女们忍不住停下她们五彩缤纷的小跑车,站在马路对面远远地看他。她们在心里惊讶地说:瞧这个小兵,他多英武呀!他多帅气呀!有一天,警备区司令员坐车出大门。司令员无意中看了岗亭里的哨兵一眼,像被电击中了似的,震了一下。司令员叫车停住,从车上下来,走到五羊面前问:“你叫什么名字?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兵?我过去怎么没有见过你?”五羊那时的骄傲,简直到了顶点。
可惜的是五羊的骄傲没能延续多久。几天之后,五羊在擦枪的时候被大湖看见了那发子弹,大湖要五羊也给他一发。五羊没有,五羊要有也不会给大湖。大湖一气之下告到金连长那里,五羊的子弹立刻被没收了。事情很快弄清楚了,弹药员和班长老厚受到了严厉的批评,五羊则被责令在全连大会上做检查,同时给予警告处分一次。
五羊遭受了这样的打击,谁都看出来了。他失去了那发子弹就好像失去了生命一样,先是不肯接受,后来接受了,整个的人都蔫了一半,见了谁都不说话,眼窝子都眍了。再轮到他上岗的时候,他挎的还是那支钢枪,胸挺得还是那么直,人站得还是那么标准,可他身上那股士兵的豪气却消失了。两个钟头的岗,他站在那里活像一根木桩子,没有一点生命的痕迹。
老厚很好的脾气,这回却动了肝火,牙咬得嘎崩响,恨不得把大湖拖出去揍一顿。大湖比谁都后悔,一个劲地说自己并不是存心当叛徒,不是存心要出卖五羊的。要是知道五羊会为了这件事背处分,说什么他也不会汇报的。老厚冲大湖瞪眼道:“报怎么不报?不报你也跟着一块儿犯错误。可报你往我这儿报呀,你往连里报个什么屁?你当你是什么?你看你把五羊弄的!精气神儿全没了!”
这件事情让五羊几个月没能缓过气来。这里说的这件事,不是说五羊受处分的事情,而是说五羊得而复失那发子弹的事情。因为正是失去了那发子弹才使五羊受到了严重的打击。事情弄到最后,连一向护卫着五羊的老厚都犯嘀咕了,他有点弄不明白,不就是一发子弹吗,怎么就能让一个士兵这样的失魂落魄呢?
后来就发生了那件让整个警备区都震惊不已的事情。
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轮到五羊值门岗。条例上规定,夜岗时,为保持视线观察范围,哨兵不准站在岗亭内,必须站在露天的哨位上。露天的哨位其实与岗亭毗邻,相隔只几步。那天天气预报说,半夜里会有台风。到半夜时分,风果然越刮越猛,雨注就像疾厉的鞭子,顷刻间就将大门两边的蔷薇花花叶剃光了。金连长带着老厚查哨,一路上两个人不断被飓风掀翻在地上。金连长吐着雨水从地上爬起来,骂道:“狗日这风,比炮弹不差!”
两人查到大门口,见五羊搂着钢枪,紧裹雨衣,摇摇晃晃地站在哨位上,在暴风雨中努力瞪大着警觉的眼睛。金连长挨过去,询问了情况,然后说:“风雨太大,你进岗亭躲一躲。”五羊撑在狂风中答道:“报告连长,条例规定,夜岗不得进入岗亭!”金连长拿巴掌挡住直往嘴里灌的风雨,说:“今晚情况特殊,你可以进岗亭。”五羊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紧了紧怀里的枪,没挪窝。老厚说:“连长,一班的兵都犟,没有稀松的,你就别劝了。”金连长回过头来瞪老厚一眼,可惜风雨太大,没瞪出威风来。金连长又回身对五羊说:“好了,现在我命令你做观察哨,每隔十分钟进岗亭去待五分钟,在外面站着的时候也不必立正,叉开腿,靠着岗亭站,想怎么站就怎么站,那样站得容易些。”
两人离开大门的时候,金连长小声喝问老厚:“一班长,你小子刚才说什么?”老厚说:“我说什么了?”金连长说:“你说稀松的事儿,你说我的风凉话!”老厚说:“连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稀松不是我先说的,是你先说的,你忘了?”金连长被呛了一下,又想拿眼睛瞪老厚,但想了想这杀人的风雨,最终忍下了,吐一口雨水,说:“有你这样的班长,兵都没个样子!”老厚嘻嘻笑道:“连长你夸我呐?”话没说完,人就被风掀倒了,金连长正想乐,一没留神,自己也被风掀翻了,坐在雨水中大声喝道:“怎么还没完没了?!”
半个钟头之后,巨大的狂风将大门口的一棵被雨水泡松了根的高大的法国梧桐树刮倒,树干正好砸在站在前面的士兵五羊的后脑勺上。士兵大湖那时正走在前去换岗的路上,他离五羊只有二十来公尺远的距离。他喊了一声,五羊没听见。大湖看见五羊搂着枪向前扑出了两步,样子非常像跃出战壕向前冲锋。然后,士兵五羊一声没吭地倒在了雨地里。
五羊立即被送进了医院。抢救持续了两个多钟头,和五羊值一班岗的时间一样多。但是已经晚了,五羊没能被抢救过来。
五羊闭眼前对赶来的金连长说:“连长,我没有进岗亭,我也没有叉开腿站。”
老厚当时就在那里哭出声来了。
五羊被授予二等功,并被追认为烈士。
部队上派专人把五羊的军功章和烈士证书送往五羊的家乡。去的人怎么去的,又怎么回来了。去的人向领导汇报说,五羊的家乡很偏僻,有很多大山,山里有雾。去的人向领导汇报说,他们不能留下军功章和烈士证书,因为他们不知道应该把军功章和烈士证书交给谁。
五羊没有亲人。五羊是孤儿。
事情到最后还是由司令员亲自解决的。司令员把金连长叫去。司令员说:“五羊的军功章和烈士证书,就放进你们连的荣誉室里吧。明天集合全连官兵到荣誉室,我来讲话。我来讲一讲这个叫做五羊的士兵。我来讲一讲,一个士兵,他永远都是有前线的,他永远都是可以站在那里不后退半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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