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者-闪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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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只狗被运进仓库的时候,庞大的仓库突然之间委顿下去,变成一摊虚无的泥土,虚无得让人完全可以无视它的存在。先前居住在那里面的一大群狗一时间都闭了嘴,嘈吠之声顿然消失,好像谁在那里向它们发出了一声禁令似的。

    “它就是13号。”

    小胡子饲养师把年轻的总经理助理带到铝合金笼子面前,朝着笼子扬了扬下颌说:

    “它叫闪电。”

    小胡子饲养师脑瓜子一热,鬼使神差地又加上了一句。为了这个他下意识地冲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这是一个泊车的大仓库,临时被收拾出来安置一群狗。它们全都是一些品种优良的狗,陆续从各地运到,一共13只,按先来后到的顺序编了号,然后圈进笼子里。笼子一共有6个。第一个圈着1至4号狗,它们分别是一只拉萨狮子、一只宫廷叭儿、一只云南叭儿、一只西施;第二只笼子里圈着5至8号,它们是一只巴哥、一只山东细犬、一只松狮和一只裸犬;第三只笼子里圈着一对可爱的袖狗,它们太娇小,经不住挤踩,所以给了它们这样优越的待遇。另外两只笼子,分别圈着两只凶猛的家伙。4号笼圈的是11号,一只阴险傲慢的藏獒。5号笼圈的是12号,一只坏脾气的广东沙皮。再就是6号笼,笼子里圈着那只刚刚运到的13号。

    年轻的总经理助理刚从卫生防疫部门赶回来,他的运货单中的某一项出了问题。他是公司派来执行这项运送种犬任务的负责人。他并不是那种学历很高但缺乏经验的毛头小伙子,恰恰相反,他在这方面的经历和他的修养一样的让人敬佩。可是现在他的心情糟糕透了,他一点也不想赖在这座城市里,虽说这座城市和所有的城市一样充满了感官的诱惑,它仍然没给他留下任何好感。天知道老板为什么要选择这座城市作为运送种犬的中转站。现在他知道苦头了。当然,这个“他”是他自己,而不是老板。

    先是订货单上的12号狗顺利地发货到了这个城市,只剩下一只,就是那个13号。本来年轻的总经理助理决定不再等下去了,他不能为12只狗在那里整天冲着他大撒其尿而去等剩下的一只狗。你要知道,它们全都是精心挑选来的优良种狗,它们一个个都是好样的,生殖器官没有丝毫缺陷,阴囊紧束、精力充沛、欲望强烈、频频排尿,作为种狗它们表现得非常出色,真是无可挑剔。可是在旅途上它们不停地跷起一条后腿来撒尿,它们这么干,就算它们自己不觉得丢脸,他也受不了那股刺鼻的臊味。然而小胡子饲养师在看过13号的报告单后坚决要求留下来,等待13号的到来,为此他们不得不在这座该死的城市里多待了好几天。

    然后是空运的计划半途受挫。这座城市正在进行紧张的防汛抗洪工作,差不多所有的交通工具都被防汛指挥部征用了。那么多的官员、技术专家和防汛器材等着运输,养尊处优的狗怎么能够被排上空运单?

    接下来是临时租用的养牛场被一支斗志昂扬的抗洪大军占据了。他们步伐整齐唱着一支悲壮的歌轰隆隆地开进了养牛场,把一个养牛场弄成了一座临战状态下的兵营,而那些可怜的异乡人只能像一个到处流浪的吉卜赛马戏团一样被驱赶出来,躲进这间臭气冲天的汽车仓库里暂时栖身。

    然后就是那两个趾高气扬的卫生防疫部门的官员。

    年轻的助理在去看新到的13号狗之前,先去看了看他的另外12只狗,这样做的结果是他的心情变得好了一些。说实在的,它们全都是百里挑一的好狗,它们全都是国际注册品种中的佼佼者,它们可爱极了,他为它们感到骄傲,他甚至是爱着它们的。比如那只有着蓝灰色华丽长毛的拉萨狮子,它头上的饰毛老是不停地摇晃着,将眼睛都遮住了,样子活像一个顽皮的小男孩;那只黑白相间的宫廷叭儿毛发柔软,它长有一对散长的发辫,样子活像一个可爱的小女孩;那只金黄色的云南叭儿像一只小熊,胖胖乎乎的,一只耳朵支棱着,另一只耳朵耷拉着,黑鼻头濡湿得如同墨菊,娇憨之态可掬;那只毛色雪白的西施活泼聪明,行走时就像一只滚动着的雪球,举手投足之间充满了十足的魅力;那只银白色的巴哥性情温和,举止安详,一双老人般慈祥的眼睛里充满了感情;那只山东细犬则像一个十足的绅士,它长肢细腰,风度过人,一点也不亚于灵、威贝特那样的著名跑犬,而那只暗红色皮肤的裸犬更是稀有品种,它头上顶着一绺冠毛,活像清朝时代的红顶官员,那只黑色的短毛松狮简直就是一个不安分的精灵,它太喜欢嬉戏了,它甚至不安分到隔着笼子去嬉逗着在另一个笼子里那只铁锈色的广东沙皮。说到沙皮,那才是一个让人提心吊胆的家伙呢,它的样子长得是那么的奇怪,河马头、瓦筒嘴、蚬壳耳、狮子鼻、蒜头脚、沙皮刷毛、辣椒尾巴,让人怀疑它是一个由人组装起来的庞大的玩具。可它绝对不是玩具,它是著名的斗犬。它性情剽悍、勇猛善斗,力大无比,打一个喷嚏都能将周遭几米内飞翔着的昆虫震落下来。不过,沙皮纵算是犬类中的赳赳猛士,也毕竟有着忠诚不渝的秉性,如果和隔壁笼子里的那只黑色的藏獒比,它真的要算是个安静的好孩子了。那只巨大的藏獒体高至少有七十厘米,懒懒地卧在笼子里,样子活像一头雄伟的狮子。事实上它就是一头狮子,它头大而方,颈粗有力,全身披着浓密的黑毛,性格刚毅,力大凶猛,善攻击,野性尚存,对任何人都怀有强烈的敌意,和这种危险的家伙待在一起真需要足够的胆量和坚强的心脏。当然这两点年轻的助理都能达到。他是它们的主人。他甚至就是它们的父亲,是他在决定着它们未来的命运而不是它们自己。他是那么的迷恋着它们,他所从事的一切都是为着这种迷恋。他很庆幸他及时地找到了一个关系。有时候这点非常重要。那个关系帮忙做了一些疏通工作。当然这少不了钱的作用,另外还得交上一笔价格不菲的罚金。不过这样做毕竟解决掉了那两个令人讨厌的卫生防疫官员,否则现在他的那些可爱的种犬们恐怕早已经躺在焚尸炉里了。

    现在,年轻的助理心情很舒坦地站在6号笼子面前,他可以心平气和地接见他最后一件货物了。

    它是一只军犬。更准确地说,这是一只刚刚从军队退役下来的军犬。年轻的助理隔着金属笼子仔细地观察它。它是典型的纯种昆明狼犬,青灰色,俗称狼青。它的颌面窄小,鼻梁平直,鼻镜墨黑,耳尖直立,阔距小,眼睛呈杏黄色,胸深腰束,身材匀称。作为这方面的行家,年轻的助理一眼就看出它是沉着型,有很强的兴奋和抑制力。在神经分析报告中,这样的犬类被划归为安静型,表现为具有较强的忍受性,但灵活性不好,行动特征与活泼性犬种完全相反,表现极为安静,在条件反射方面,不论是阳性或阴性条件反射形成都比较慢。也许这正是它被军队淘汰下来的原因之一。

    年轻的助理有些失望。他的期望值过高了。或许作为一条种犬它无可挑剔,报告上它的各方面的指标都是上乘的,但它应该比这更好。他们毕竟在这座城市里等了它好几天,并且不断地遇到麻烦。他们像傻傻地等待戈多一样地等待着它,它值得他们等待吗?

    年轻的助理有点茫然地看了站在一旁的饲养师一眼。饲养师正在嚼着一块口香糖,他一边努力地试图吹起一个大泡泡,一边天真无邪地看着他的上司。

    年轻的助理的脑子里又生出一个新的疑问。他不大明白,这个被军队取名叫闪电的13号刚送进仓库的时候,那些狗为什么会突然一下子噤了声?它的性情是温和的,它的样子也远不如那只藏獒和那只沙皮那么可怕,它根本就算不上一个赳赳武夫,那些狗有什么好敬畏它的呢?

    年轻的助理一点也弄不明白。

    那个小女孩系着一对天蓝色的蝴蝶结,蝴蝶结有点夸张,欲栖欲飞地站在小女孩的头顶上,若没有这个,小女孩就像一颗轻盈的会飘起来的小星星了。

    小女孩一上船就黏在那几个狗笼子边不肯离去,她的监护者,一个脖子上系有一条紫色围巾面容严肃的中年妇女在船舱里叫了她好几次她都不肯听。

    小女孩在吃着新鲜菱角,菱角用一方漂亮的花手绢兜起来。小女孩红嘟嘟的粉脸比花手绢漂亮一百倍。她差不多有五六岁的年龄,已经能说出很多很有意思的话来了。她蹲在狗笼子边上,一边剥着菱角,一边和狗说着话。她说:“小可怜儿,你们要吃菱角吗?菱角可好吃了。你们乖乖地坐好,我来发给你们。”她这么说着,真的把雪白的菱角仁儿剥出来送进笼子里。

    那些狗们,一个个都很傲气,它们即便被关在笼子里,也丝毫不肯放下它们高贵的架子。除了那只银白色的巴哥,它安静地待在一边,用它那双老人似的温和的眼睛慈祥地看着小女孩,还有那只黑色的短毛松狮,它一刻也不安分地隔着笼子与小女孩嬉闹,其他的狗都懒散地蜷卧在笼子的角落里,一点也不理睬小女孩对它们的友谊。这不能怪它们,它们是太累了,漫长的旅途使这些曾经过着优裕生活的宝贝儿们失去了安定闲适的环境,这对它们真是苦不堪言,它们没有抱怨就真是够宽容的了,它们才不想和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孩做什么游戏呢。

    年轻的助理终于设法买通了一个船老大。让他答应带着他和他的那些狗离开这座城市。空运这批狗已经无法办到,火车皮也成了紧急状态下防汛指挥部控制中的工具,汽车运输条件艰苦,说不定还会遇到一些意想不到的危险。如此一盘算,最方便同时也最舒适的运输工具只能是船了。船老大当然不反对钱,谁会与钱过不去呢?何况除了这群狗之外,他还可以捎带上其他的旅客,比如说,小女孩和她严肃的母亲,这样可以足足地捞上一把。这是一笔两相情愿的交易,从道德主义的立场出发,这是一笔好交易。这艘载货二十吨的轻型机驳正摇摇晃晃地驶在宽阔的江水之上。

    天空中堆满了叆叆的阴云,连一点罅隙都没有,乳白色的大雾封锁了整个江面。江水是浑黄的,翻腾着肮脏的泡沫,不断有树木和小动物的尸首从船头急速涌来,擦着船舷卷入船尾的浪花之中,船在大雾中行走,孤独得就像一个迷了途的孩子,那孤独是因为没有伙伴,因为永远也没有指望找到陆地上的家。有时候一只黝黑的木船或者小客轮突然之间从雾中钻出来,与小机驳擦肩而过,把人吓了一跳,这样的结果反而使孤独感更强烈。小机驳的船老大在驾驶楼里一边大声地叱骂着,冲江水里吐着唾沫,一边拼命地拉响汽笛。小胡子饲养师抱怨汽笛声太响,惊吓了狗,跑到驾驶楼上去找船老大吵架,要船老大别把该死的上课铃——小胡子饲养师是这么形容汽笛的——摇得那么响。船老大鄙夷地看了小胡子饲养师一眼,回头冲江水吐了一口唾沫,恶狠狠地说:“我可不想因为你的那群脏兮兮的狗让人戳穿了肚子。”他说那句话的同时又用力拉响了汽笛。

    小女孩还在笼子边用菱角喂那些狗。她把手绢中所有的菱角都剥了,把它们一颗一颗地喂给那些狗吃,可是它们没有理会她。那些狗们不吃菱角,它们对菱角不感兴趣。它们有自己的营养师,有自己专门的营养食谱。再说,它们都很高贵,是不屑与他人沟通的,那种沟通能给它们带来什么样的好处呢?现在,连那只银白色的巴哥也都困倦地闭上了它老人一般慈祥的眼睛,打起盹来;而那只不安分的短毛松狮也已经玩腻了,抛下小女孩,走到一边去寻找睡觉的地方。

    小女孩很失望。她站起来,走到另外的几个笼子边上去。那只傲慢的沙皮像一座大土堆似的堆在它的笼子里,在小女孩走近的时候它睁开了一只眼冷冷地看了看她,然后又阖上了眼。那只巨大的藏獒显得很烦躁,小女孩向它走近的时候它的目光中闪射出逼人的凶光,喉咙深处发出一阵敌视的咕噜声。小女孩吓住了。她往后面退了几步,手绢中兜着的最后几粒雪白的菱角散落到甲板上。小女孩红着脸说:“喂,我是你的朋友。我是来给你送菱角的。你瞧,它们全都给弄洒了。”藏獒冷冷地隔着笼子看着局促不安的小女孩。它把它短而粗的嘴龇开,露出钢牙来。那真是一头好藏獒,它的牙齿是真正剪式咬合的,闪射着幽幽的珐琅质暗光,这样就使它的样子和一头真正的狮子没有什么两样了。小女孩害怕了。她继续向后退去,一直退到了关着13号狗的那个笼子前。她碰到了它。

    小女孩转过身子来。

    她的身后是那只名叫闪电的退役军犬。

    那只退役军犬,它站在它的笼子里,静静地看着小女孩。从一上船开始,它就那么站立着,一动不动,而且始终不曾改变它站立着的姿势。它的头是微微昂着的。它的目光所及之处并不是身边的事物,而是霭封雾锁的江面。大雾极浓,近了,便如稀释了的水流,被铝合金的笼子切割开,凉丝地一划而过,如果心是静的,便能听见雾被轻微撕破的声音。那只狗其实什么也看不见,除了这自作多情来亲昵的雾。但它就是那么站立着,保持着它永远不变的姿势。它站在那里,神情有点伤感,性子过于安静。

    现在,它把它的头转过来,看着小女孩。

    “嗨。”小女孩怯怯地说。

    “嗨,我是你的朋友。”小女孩瞪着一双受了惊吓的眼睛向它打招呼。她有点把握不住。“我是想做你的朋友的。”她这么补充说。她甚至还冲着它晃了晃手中的手绢。那方花手绢因为刚才落到了地上,有些皱褶了。

    那只退役的军犬,它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的,它站在那里,那个笼子就显得丝毫没有意义了。它是安静的,它的安静在疾迅滑过的雾霭中是那么的逼真,有一刻它几乎成了一尊凝止不动的铸像。但是很快地,它低下了它微微昂着的头颅,它的安静的眸子里闪过一道温柔的光。

    小女孩笑了,那是星星重新划过蔚蓝天空的快乐的笑。她朝它走过去,像一朵移动着的花朵儿,悠悠地一停,蹲了下来,蹲在那只安静的狗的面前。

    “你瞧,我来看你来了。”小女孩说,“我是你的朋友。我们可以做好朋友对吗?”这一回她是可以肯定了。她的肯定是以快乐的方式表达出来的。她一边说一边匆忙地打着手势。她的手势就像一丛被风儿吹动着的花蕊儿,柔柔的,甜甜的。“我本来是想给你送菱角的,很甜很甜的菱角,可惜它们全都给弄脏了。”小女孩有些难过地说。她一难过,柔柔的花蕊就收缩起来,看不见了。

    那只退役的军犬,它把它的头颅低垂下来。它有六十厘米高的个头,它站在那里比蹲着的小女孩高出不少。它分明拒绝着像它的其他同类那样卧下来,它甚至是拒绝歇息的,它固执地采取着那种呆板的站立的姿势。但是现在它低下了它的头颅,这样一来,它和那朵花儿或者是那颗星星就是脸儿冲着脸儿了。

    “你叫什么名字呢?”小女孩是问那只狗。“你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小女孩说。“我叫樱桃。樱桃的樱,樱桃的桃。可是我不能吃,我不是那种可以吃的樱桃。我一吃就没有了。”小女孩快乐地笑了起来,她一笑花朵儿又绽开了。

    那只退役的军犬,它像是被小女孩的笑声感染了似的,朝笼子边走了一步。它只能做到这一点了。它更低地垂下了自己的头,并且伸长了脖颈,用鼻子去嗅笼子外面的小女孩。谁都看出来了,那是一个表示亲昵的动作,那个动作使隔着它和小女孩之间的栅栏完全失去金属的意义。

    “嗨,它在亲我呢!你们快来看呀,我的朋友它在亲我呢!”小女孩尖声叫道。她的声音中充满了喜悦。她的尖叫声终于引出了她的监护者,那个围着紫色围巾的严肃得让人回避的中年妇女走出船舱朝甲板这边喊道:“樱桃,回来!别去碰那个脏东西!”

    小女孩像是受到了侮辱似的,小脸蛋涨得通红,她大声地说道:“它才不脏呢!它一点也不脏!它比你还要干净!”她那么说的时候,还用力地跺了一下脚。

    中年妇女厉声说:“樱桃,你在跟谁这么说话?”

    小女孩抽搭了一下。她伸出一只手去,隔着栅栏贴在那只退役的军犬冰凉的鼻子上。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嘟哝着小声对笼子里的那只狗说:“哦哦,小可怜儿,他们别想欺负你。”

    这一切都被站在驾驶楼旁的年轻的助理看在了眼里,他是一直站在那里看着的。他看到了那个小女孩和那只名叫闪电的退役军犬交流的那一幕,他摇了摇头。他有点弄不明白,那只退役的军犬,它的名字叫做闪电,可它一点也看不出闪电的样子来。它肌肉发达、身材匀称、雄健强壮、尾型重垂,感觉和嗅觉灵敏,听力和视力良好,嗅认方式标准,猎取反应、主动防御反应和食物反应都不错,三代谱系全有明确的注册记载,它应该属于那种最勇猛的狗,可它却不是。它表现得太宁静、太孤僻、太不合群,简直有一点特立独行的味道了。如果这些还不能算是致命的话,它的太多的温情简直就无法让人接受。它不是吉娃娃和蝴蝶犬这样的让人搂在怀里接受呵护的小东西,它是一只军犬,一只战斗型的猛兽,它怎么能够对一个扎着天蓝色蝴蝶结的小女孩低下它高傲的头颅来呢?

    助理的失望有点像江面上的那些浓雾,浓得有点化解不开了。

    先是一声巨大的轰响,船舱和龙骨破裂的声音就像冰山在破裂,紧接着是一阵剧烈的摇晃,仿佛整个世界都倾覆了。船是被什么东西给顶出了水面,然后又抛了下来,砸出几尺高的水柱来,甲板上的不少东西都在剧烈的摇晃中落进了江水中。

    一只满载的煤驳子突然从浓雾中钻了出来,它的尖硬的船首深深地插进了小机驳的腹部,把那里撕开了一个大口子。船老大差点儿没从船尾栽进江里。他来不及系裤带,提上裤子,慌慌忙忙地朝驾驶楼奔去,一边奔一边狂呼:“海损啦!我的妈呀,海损啦!”

    年轻的助理被重重地抛在了甲板上,若不是铁锚拦住,他已经给扔进江里了。他刚好来得及抓住跌向船舷边的小女孩。那个面容严肃的中年妇女跌跌撞撞地扑过来,喊道:“樱桃!樱桃你在哪儿?!”年轻的助理把小女孩交给中年妇女的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

    狗笼子全都被狠狠地摔到了船舷边,因为笼子大,又有锚链的牵拽,它们才没有掉进江水里。笼子里的狗全都吓坏了,它们撞在一起,看不出头脸,簇拥成一堆颜色奇形怪状的皮毛。那只沙皮狗在那里气急败坏地吼叫着,而那只藏獒则眼露凶色,拼命撕咬着金属栅栏。只有那只退役的军犬最为安静,它匍匐在它的笼子里,眼睛里闪射出警觉的目光。

    船老大在驾驶楼里拼命拉响了汽笛,一边破口大骂道:“妈的,你往哪里退?妈的!”

    煤驳子像是一个莽撞闯入别人家菜园子的毛头小子,慌忙地往后倒车。它终于倒了出去。小机驳子又是一阵剧烈的颠簸。一排浪头涌上甲板,小船倾向一边,飞快地往下沉去。

    船老大踢开驾驶楼跳出来,哭着去拾一把水手斧。他把那把水手斧用力朝雾中丢去,呜呜地喊道:“你狗日的东西,你要我的命呀!”

    所有的人都在瞬间的惊慌之后觉醒过来,一拥而上去争抢救生衣。那个围着紫色围巾的中年妇女哭喊道:“救救俺娘儿俩!救救俺娘儿俩!”船老大骂道:“你那个男人,他的尸在哪儿?”他把两件救生衣丢在中年妇女脚下,钻进已经绽开了的驾驶楼,抓出一只包袱来,往腰上一系,一跺脚,头朝下扎进江里,手舞足蹈地朝正在退远的煤驳子游去。

    船在下沉的时候摇晃得很厉害,金属和木板破裂的声音使浓雾封锁之下的江水显得异常恐怖,在这种时候,世界的末日远没有一条小船的末日那么让人伤感。

    年轻的助理在下水之前做了一个对他来说是他这一辈子最为明智的决定,他让小胡子饲养师把所有笼子的锁全都打开了。他在往江里跳的时候心里充满了绝望。

    狗是会游水的。

    那么多条狗在白雾弥漫的江水里拼命地朝着岸边游。它们品种不一,方向一致,如果不是江水湍急得太过分,那情景简直就有点像一场犬游锦标赛的比赛现场了。

    最先游上岸的是那只退役的军犬。现在我们可以看出它的与众不同来了。它的速度极快。它的姿势完美极了,而且无声无息。它的动作与其他的狗一点也不一样。其他的狗当然也是会水的,但是其他的狗在江水中全都显得那么慌乱,那么极度地表现出逃生的欲望,即使它们对冰冷险恶的江水感到强烈的恐惧,它们也只能露出一只鼻子来,让鼻子带着它们竭力往江边游,那个样子实在有点可笑,有点无可奈何,有点手忙脚乱。它却不一样,它是从容的,不慌不忙的,一下一下地调动着的。它的从容和不慌忙是因为它具有这样的能力。它的半个身子都浮在江水之上,样子有点像一艘破浪前进的潜水艇,有这样的姿势,你甚至都可以认为那些汹涌的浪头是专门来为它壮行色的。

    紧跟着它游上岸的是山东细犬,广东沙皮和那头小黑山似的藏獒。它们在这个时候充分显示出了健壮体魄的绝对优势。它们像开足了马力的巡洋舰似的直往前冲,把那些比它们小的同伴撞得东倒西歪。所有的狗都在江水中奋力扑腾着,江水中一时间浪花四溅。几个大家伙在逃命的时候一点绅士风度也没有,它们把阻拦住它们的那些小家伙全都扒到一边,踹在身后。山东细犬凭着自己的长胳膊长腿踢开了短毛松狮,沙皮差不多是把巴哥按进了水里。而那只藏獒,接连撞翻了宫廷叭儿和云南叭儿,那两个小东西呛了好几口水,晕晕乎乎地在江水中打着旋儿,分明已失去了泅游的能力。

    没有人发现闪电是什么时候回到江水中的。它是上了岸,重新又回到江水中的。它向着它的那些同伴们游了回去,那些孱弱的同伴。它的游姿仍然是那么沉着和优美,一下一下地,浑然有力。它先是游近了那只宫廷叭儿。它用嘴叼住宫廷叭儿的颈毛,把它叼离水面,然后回过头来向岸边游去。这样做不大容易,因为负重,它无法尽善尽美地展示它的游姿。但它仍然很快游到了岸边,它放下宫廷叭儿,回身又下到水中,朝云南叭儿游去。浪涛是汹涌的,浮动着寒气,但它在抵近。它的抵近除了一如既往的沉着之外,又新增了一份自信,这是其他疲于逃命的狗们都不具有的。

    山东细犬、广东沙皮和藏獒此刻都已泅上了岸,它们摇晃着身子,耸落掉身上的水珠和浮草,然后瑟瑟地缩着脖子,回过头来茫然地看着朝江心中游去的闪电。

    闪电是唯一以这种方向和方式在江水中游动着的狗。它在浪花中时隐时现。有时候因为江雾的封锁,人们无法看清楚它的位置,以为它是消失在江水中了。但是很快的,它又出现了,它的嘴上叼着巴哥或者短毛松狮,它在朝着岸边游来。它的视线和嗅觉在水中肯定会受到严重影响,这是可以想见的,它是凭着什么去找到那些已经在水中失去了泅动能力、被杂物衰草裹在浮沫之中的那些同伴们的?这真是一个谜。更大的谜在于它为什么会重新回到江水中,去帮助那些孱弱的小伙伴?这个行为是年轻的助理完全无法理解的。

    年轻的助理也泅上了岸。他的水性不错,他是在海边长大的,读大学的时候还拿过学校泳赛的奖牌,求生的本能和一身好水性,再加上质量不错的救生衣,使他有足够的能力爬上岸。他甚至还帮着小胡子饲养师逃离开该死的江水。他现在已经从容地站在了生命的土地上了,但是他弄不懂的是,那只名叫闪电的退役军犬,它已逃离了死亡,何苦要再度回到江里去?它是属于安静型的,它的那一份热情是从哪里生出来的?它没有得到任何指示,即使它先前的训练经历使它具有了救生的能力,按照常规,它也需要得到命令,但此时它不是这样,它在江水中泅动着,不断地靠近那些弱小的同伴,它把它们拖出死亡的杂草和旋涡,把它们拖回到生命的岸上来,很显然它这么做是相当吃力的,年轻的助理已经看出它的吃力来了,也许这就是军队让这只叫闪电的军犬退役的理由。年轻的助理站在岸边,有些心里不忍地看着在江水中发生的一切。他看出闪电的体质并不像想象的那么优秀。它是在竭尽余力。它有时候几乎是做不到这一点了。有好几次,它和被它施救着的那只狗都被追逐的浪头拍入水中,好一会儿它们才会露出头来。它喘息的方式也在改变。它最先是闭着嘴的,现在它把嘴张得大大的,尽可能地增大着肺活量,而且它是把头拼命地昂向高处,昂向天空,看得出它内心深处充满了恐惧。

    大多数的狗和人都已经站到岸上来了,现在还留在江水中的生物是最为孱弱的,它们在那里挣扎着,显得急迫而混乱,显得吃力而徒劳,这一切都让人有一种铭心刻骨的伤痛。年轻的助理实在看不下去了,他不想让这种事情继续发生下去。他冲着那几只体魄强健的狗喊道:“你们几个家伙,你们别光站在那里看着!你们下去帮帮忙!”

    我们无法断定人和狗之间的交流是否受着语言方式不同的障碍,可以肯定的是,年轻的助理的意思那几个家伙是明白无误的,然而它们没有谁理睬他。那只广东沙皮,它伸出粉红而肥大的舌头在那里认真地舔着它的皮毛,它的皮毛真是特别极了,即使经过了混浊的江水的浸泡,仍然光彩夺目,它这么爱惜它的皮毛真是有理由的。那只山东细犬,故意装作没听见主人的话,它迈着漂亮而矫健的长腿,有点羞涩地别过头去,像是赛前做那么一点小小的热身运动似的,嗅着地面走开了。而那只藏獒,它一直懒懒地卧在一堆干芦苇丛中,仰头眯眼晒着太阳,太阳刚刚撩破云雾露出脸儿来,那是多么可贵的安详的日子啊,年轻助理粗暴的呵斥搅扰了这样的日子,这让它有点心烦,它睁开它血红的眼睛,冲着那个不知轻重的发号施令者警告性地低沉地吼了一声。

    这都是一些尊贵的狗,它们的品种是如此的优秀,即使是在落难的时候,它们也都显示出了与众不同的典雅之处和自尊之处。年轻的助理是这方面的专家,他这个专家是懂得这一切的。也就是说,他应该尊重它们的身份,他可以指望它们去配种,指望它们去生出一窝又一窝同样血统纯正的狗崽子,让它们充实宠物的世界,为这个世界减少一些孤独或者增加一份关爱。但是他不能指望它们在冰冷的江水之中去拯救一个弱小的生命,他不能不顾它们作为种犬的高贵身份而命令它们去做一只救护犬的工作。不,他没有这个权力。一切都是有着秩序的,在技术时代,这叫做可操作性。现在年轻的助理是多么的惭愧呀!他甚至感到了绝望。站在江风和谐阳光初洒的岸边,他就一直这么五内交加地看着闪电在江水中挣扎,看着它拖着最后一只弱小的同伴游出冰冷的恶水,爬上江滩,一头栽倒在那里。

    这是一次绝处逢生的旅行,或者说,这是一次有惊无险的旅行,如果不算半途上的周折和江中的虚惊,他们基本上没有受到什么损失,对于达观的人来说,这样的旅行是平添乐趣的,它们差不多有一点喜剧色彩了。

    人和狗都是湿淋淋的,这很正常,他们不是刚从江水里爬上岸来的吗?他们的身上如果是干爽的那才不正常呢。他们这个样子有点冷,但这无碍,太阳已经出来了,雾正在散去,雾浓的时候景色是很美的。雾散的时候景色同样也很美,何况人和狗都在,即使这不是奇迹,也算是大幸运了,在这种时候,还有什么比得上幸运更让人宽慰的呢?

    他们就是在这样的时候看到了那个小女孩和她的母亲的。

    先是小胡子饲养师,他指着江中喊:“快看!”

    年轻的助理,然后是他的那些优秀的种犬们,他们顺着小胡子饲养师的手指朝江中看,他们全都看到了。

    那个系着一对天蓝色蝴蝶结的小女孩,还有她的表情严肃的母亲,她们被困在一个洄水沱子当中,在那里时隐时现。她们穿了救生衣,一时半会儿沉不下去,但也没有力气游出洄水。有很多的浮物和她们在一起,她们和它们一起被回旋的水泡冲击着,在水沱子里来来回回地打着旋。那是一幅很奇怪的景象,那个母亲漂浮在后面,她一直试图靠近她的孩子,可那个小女孩就像穿了一双滑冰鞋,老是从她伸出的手指中溜开。她们那样做,有点像是一对在水中玩着躲猫猫游戏的母女。但那肯定不是游戏,那样的时间和场合不是做游戏用的。越来越多的杂物拥过来,缠绕着她们,一些木头桩子漂过来,狠狠地撞击着她们,她们想要逃离开那个阴险罪恶的洄水沱子看来是一件毫无希望的事。几乎所有在岸上的人和狗——如果狗也有相同的判断力的话——都看出这一点来了,那个严肃的母亲已经失去最后的力气了,她唯一的希望就是抓住她的小女儿,即使是死,她也是要和她的小女儿死在一处的。

    闪电是最后一个看到这一幕的。它先是一直趴在岸滩边,像死过去了一般。后来它开始喘气,由轻到重,大口大口地喘气。然后它活过来了,想离开冰冷的渍水。它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干燥的岸上走。它是有点意识到了什么,下意识地回头朝江中看了一眼。

    这一次年轻的助理的判断是准确的,他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那只军犬,那只名叫闪电的退役军犬会再一次回到江水中去。江水是寒冷的,而且很凶恶,但是它会这么做的,它似乎正是为着要这么做才生存到这个世界上来的。这个念头出现的一瞬间年轻的助理吓了一跳。他想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他想这样的念头是多么的残酷呀!但是事实上,事情正是按照年轻助理的判断发生了。那只狗,那只已经精疲力竭的狗真的那么做了。它在回头看见江水中发生的那一幕之后站住了,没有犹豫,完全是一种条件反射,或者按我们通常所说的那样,是一种习惯性的动作,它朝着刚才离开了的那个方向走了回去,朝江水中走了回去。它的步子已经完全失去了弹性。它走得很吃力。它在迈过一根倒覆的芦苇时甚至还打了个踉跄,差一点绊倒。我们不知道它是不是有意识地想要撑住。我们只知道这很难。但是它是真的撑住了,没有让自己跌倒下去。它继续往前走,穿过浮悬在地面上的最后一缕薄雾。它的脚重新又踏入了江水中。它在那里略略地站了片刻,似乎是叹了一口气。人们在身后看见它把头颅高高地昂了起来,就像一只典型的安静型军犬那样,它朝江水之中的目标最后看了一眼,然后无声地浸入了江水之中。

    年轻的助理站在那里没有动。他没有阻止那只狗。他知道他不能阻止住它。那只狗,那只名字叫做闪电的狗,它过去是属于军队的,现在它已经退役了,但它仍然是一只军犬,这就是所有的理由。

    闪电的尸首是在几个小时之后被冲到岸边上来的。那个时候,年轻的助理已经找到了另外一条船,经过讨价还价,与船老大谈好了价钱,让船老大带着他和他的那些优秀的种犬们尽快地离开这片荒芜而寂寞的是非之地。

    闪电失去生命的样子仍然是安静的。它躺在水泊里,皮毛凌乱,七窍淌血,有点面目全非了。年轻的助理站在它的尸首面前,他很难过,甚至有点伤感,更多的是一种遗憾。它是一只真正的好狗,他这么想,他还想,它是最有理由活下去的一只狗。年轻的助理的凭吊是此生中最为真实最带感情色彩的一次。然后,他转过身去,轻轻叹了一口气,对站在一旁的小胡子饲养师说:“去找一把刀来。”

    小胡子饲养师开始没有明白,但他很快就明白过来了。他想这就对了,他想这就是年轻的助理为什么能当上助理的原因了。狗死了,但狗肉是可以吃的,狗皮硝一硝,仍然是一张好皮子。他们是商人,他们付了钱,买下了这条狗,就有权利支配它的一切。

    小胡子饲养师朝停泊在江边的船走去,他相信在这个世界上要找到一把刀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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