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德安,1960年出生。著有诗集:《纸蛇》《另一半生命》《南方以北》《顽石》,长诗《曼凯托》《适得其所》等。
漆树
——献给漆画家唐明修
我的邻舍,住着一个磨漆画家,
而我的院落里却长着一棵漆树。
当他画着漆画,利用漆的光滑,
我想起我写诗,把句子分行。
那是另一回事。一天我问他
漆树何以变为颜料,回答是:
“从树脂中提取,仅此而已。”
我回家记下这一行。那是另一回事
我开始注视那棵漆树。又问。
这次他喝酒话变得多起来:
“漆在空气中变黑,那是漆的死亡”
我看到了一口盛满黑漆的
沉睡的瓷碗。世界发生了变化。
我写诗因此而受到诱惑。
我写道:“院落里一个塞壬,
正在它自己的火红色洞穴里
将时光吟唱。”“它还是某人的智慧树。”
我又写了另一句,毫无禁忌。
这时,山上下来了另一个人,
他路过,浑身被漆咬伤,痒
驱逐着他。他或许就是奥德赛,
要不他就是后来的一个更年轻
的上帝。只是他那受罪的身体
坐不下来。虽然仍旧是另一回事,
就在那通向水潭的台阶上,
从他那张幽灵般农夫的脸,
我已看出,他若再迈出一步,
就要飞了起来。
原载《青春》2014年第1期
李亚伟诗一首
李亚伟男,1963年2月出生于酉阳县。1980年代与万夏、胡冬、马松、二毛、梁乐、蔡利华等人创立“莽汉”诗歌流派,与赵野、默默、万夏、杨黎等人发起第三代人诗歌运动。做过中学教师,从事过图书出版发行、文化品牌策划等工作。主要作品:《男人的诗》《醉酒的诗》《好色的诗》《空虚的诗》《航海志》《野马与尘埃》《红色岁月》《寂寞的诗》《河西走廊抒情》《莽汉-撒娇》《豪猪的诗篇》。曾获奖项:第四届《作家》奖、第四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诗歌奖、第一届鲁迅文化奖。
酒醉心明白
——给二毛的绕口令
二毛是诗人的厨子。
诗人是历史的下酒菜。
历史是政治的酒水单
政治是人民的酒劲儿
人民是诗歌的厨子
诗歌是国家的味蕾国家是社会的酒局社会是民族的账单
民族是人类的餐馆
人类是大地的客人
大地是宇宙的吧台
宇宙是生命的酒器
生命是黑夜的酒菜
黑夜是诗歌的窗帘
诗歌是酒徒的眼睛
酒徒是二毛的兄弟
二毛是厨子的样品
厨子是人民的远房亲戚
牛逼的厨子在生命的路边店烹饪
看见天地间远行的酒徒一个个远行
而没有一个他曾认识的家伙原路返回
原载《红岩》2014年第3期
阿西诗一首
阿西,1962年生于黑龙江东南部靠近苏联的村子。1979年读大学时始学诗。著有诗集《叶卡捷琳堡诗稿》《广州集》《词车间》等七部。近年来,致力于具有超现实色彩的汉语本土现代性诗歌写作。
麻将诗学
——给小敏
1
东风不夹带秋雨
……但西风里有孔雀
栖落在国庆节的赌桌上
小伎俩只是一张白板
留在手上时间越长越是麻烦
而发烫的红中
也从未成全精心设计的圈套
整个一下午,谁输掉风骨
谁赢得梅花的品格
2
白云蓝天的小堡
乌云蔽日人影惨淡的小堡
你加入湘菜的改良主义
杨梅酒里
越过诗歌铁丝网
装修了三个赌徒的脸谱
从局外人到新头领
比抓到混儿还有成就感
我们只是一粒带虫子的红枣
预谋着干净的清一色
3
今天不神圣,今天
因三缺一而浪费一幅山水画作
——那就反复练习扔铁饼
把一副烂牌调教得油光水亮
有人送上康乃馨
还有开心果变魔术
我呢,只有输才会变得年轻
你负责每个人的免费午餐
配制上好的汤汁……
最终,你凭借足够老辣的手气
摸到最幸运的那一张好牌
它抵御了时间
和时间以外的虚无
原载《飞地》第6辑(海天出版社,2014)
沈苇诗一首
沈苇,1965年生,浙江湖州人。浙江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西部》杂志总编。有诗集《在瞬间逗留》《高处的深渊》《我的尘土我的坦途》《鄯善鄯善》《新疆诗章》《沈苇诗选》,评论集《正午的诗神》《柔巴依:塔楼上的晨光》,散文集《新疆词典》)《喀什噶尔》《植物传奇》。诗作收入《百年百首经典诗歌》《新诗三百首》等数十个国内选本。部分诗歌被译成英、法、日、希伯来、罗马尼亚、孟加拉、马其顿等文。获鲁迅文学奖(1998)、天山文艺奖(2004)、刘丽安诗歌奖(2008)、柔刚诗歌奖(2011)等。
加拉加斯之晨,或祖国之夜
当自我变成他人
在布加勒斯特街头
加利利湖畔的TIBERIAS小镇
或者雨后的加拉加斯
在一张异国的床上,醒来
匆匆穿上祖国的拖鞋
自言自语:我是谁?
无需一面他乡的镜子
照见面容后的内心图景
独自闯入的新大陆
这单数的、白日幽灵般的
第四人称,是否已经诞生?
当我从“他们”当中
起飞,短暂地
降临于另一丛“他们”
当手势学会了哑语
哑语穿越了边界
则意味着
乞讨的吉卜赛人
黑衣的犹太原教旨主义者
或者卖完手势就痛饮的印第安人
都是前世走散的兄弟
我追随他们,就像
雨追随雨,风追随风
哑巴追随哑巴,瞎子追随瞎子……
(此刻,没有一张圆桌
可以围坐在一起
相互取暖,用筷子夹起
寒冷、残酷的话题
此刻,在加拉加斯
ALBA餐厅的某个角落
用刀叉对付烤香蕉、煎鸡蛋
饮下一杯热咖啡
像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
野兽,茫然而独自吞咽)
当自我变成他人
自我:这一滴,或一缕
融入我跨越的群山、大海……
拨转臃肿沉重的地球
入夜时分的祖国
只是一粒
寂静无言的微尘
原载沈苇个人诗集《沈苇诗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
杨铁军诗一首
杨铁军,山西芮城人,1988年入北大中文系,大学期间开始写诗,1995年北大世界文学硕士毕业后赴美国爱荷华大学读比较文学博士,后肄业转行从事电脑行业。2008年出版诗集《且向前》。
从前有一个骷髅
——据两年前和女儿玩故事接龙游戏的记忆写出
爸爸——我们玩故事接龙吧。
好吧,你先开始。
从前有一个骷髅,它很孤单,
有一天它推开坟墓走了出来。
该你了。
嗯。这个骷髅下了一道山坡,看到一条小路,
两边是高高的草,从远处只能看到它的
光头。该你了。
骷髅在路上走啊走啊
一直走,来到一条小河边。
该你了。
小河水哗哗地流,对岸还有一头牛。
骷髅高兴极了,从水里掬起一把水。
水却一下漏掉了,因为骷髅手只是骨头没有肉。
该你了。
骷髅很生气,就拍水,你!水!
给我喝,你为什么不给我喝,又不是喝了会死。
该你了。
骷髅没法喝水,就沿着河岸走,发现一只船,
就划船过了河,来到对岸。
对岸的牛看到骷髅,哞地叫了一声。
骷髅问,你是不是水牛?
该你了。
水牛说,我是啊,我是一头幸福的牛,你是什么?
骷髅说我是一只幸福的骷髅。就高高兴兴地走了。
该你了。
走着走着,刮起了风,风穿过骷髅的身体
呜呜响。骷髅往四周一看,只有它一个,
就很害怕,哒哒哒地敲腿壮胆,
你说骷髅怕什么?
爸爸——骷髅怕鬼,但是世界上没有鬼。
骷髅就继续往前走,走啊走,
该你了。
不行,你说的太短了,作弊,再说几句。
爸爸——你自己说吧,我不要说了,你讲给我听。
这怎么行,我们说好是故事接龙。
好好好,我续,然后就该你了啊。
骷髅在路的尽头看到一面镜子,镜子里有一道光。
天黑下来以后,镜子里就只有一块月亮。
骷髅走近了朝里看。
它看到镜子里起了一个大漩涡,然后忽然就
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好了,这下该你了吧。
骷髅很害怕,不知道在哪里。那个镜子为什么
有漩涡,爸爸——
嗯,镜子里的漩涡是因为折射,
骷髅被镜子的折射带到了一个铁做的世界,
很结实,骷髅走不动,只好卡在一个地方。
它很伤心,不知道怎么办,
你猜猜,骷髅该怎么办?
爸爸——骷髅怎么办呢?
骷髅卡在那里,很难受,因为脖子上爬了一只蚂蚁。
蚂蚁怎么能动?爸爸——
呃,蚂蚁小所以能沿着铁锈的缝爬,
而骷髅呢,太大了,太脆弱。
骷髅真可怜。爸爸——
你快想办法让骷髅出来。
我想办法可以,你也帮骷髅想办法啊,
否则骷髅可要生气了。就不跟你玩了。
骷髅你别生气,我帮你想一想办法,对了,你装死好了。
装死没用啊,要知道这个是铁的世界,
怎么挣都没用的,你再想想。
爸爸——我想不出,你说吧。
嗯,让我想想,其实,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解救骷髅,
这样好了,过了一天一夜,骷髅都快饿死了,
忽然它看到蚂蚁爬过去的缝有亮光,就从亮光的缝往里看,
你猜看到什么?
看到什么?爸爸——你快说啊。
你猜啊?你想一想啊?
我猜不出,你快说。你说了我就给你拿两颗葡萄。
好,这可是你说的,不要一会儿不认账。
它看到的是一面镜子,镜子里起了一个大漩涡,
一眨眼就把它带到了另外的世界。
这个世界呢是土做的,但骷髅不怕土,它还能吃土。
所以它就在土里继续走,走啊走啊,然后呢,
该你了。
骷髅很高兴啊,所以它就唱歌,一二三,骷髅头,
人有大头我有骷髅。
该你了。
好,走着走着,下起雨来,骷髅就钻在土里不动了,
雨下个不停,骷髅有点想家,可是怎么办呢?
该你了。
骷髅就起来继续走,走着走着就到家了,
爸爸——该你了。
哪里有那么容易,这里是土的世界,骷髅回不去了,
所以它走着走着就很伤心,忽然在路的尽头看到一面镜子,
镜子里有一道光的漩涡,一下子把它给带走了。
你猜把它带到哪里去了,玄僖?
另外一个世界?
是啊,你说是什么世界?
是火的世界?
对啊,骷髅就来到了火的世界,但是这个世界没有风。
所以火就站着,一点都不可怕。骷髅最怕火了,所以它小心翼翼
从火苗之间穿过,生怕自己被烧死。
你知道骷髅烧死以后是什么?
是什么?
骷髅烧死以后就是舍利,古代的高僧死了就烧成舍利。
那舍利死了以后呢?
舍利就不会死了。
骷髅怎么样了,爸爸——你说骷髅。
好,骷髅在火里因为没有风,所以活得好好儿的,但是它很担心
会起风,所以得赶紧离开这个世界,
所以它一直走啊走啊,然后又看到一面镜子。
老是镜子,你说这个镜子里面是什么啊,爸爸——
这面镜子里什么都没有,黑洞洞的,骷髅往里一看,就被黑洞吸进去了。
爸爸——为什么镜子里是黑洞?
嗯,因为它看到的是镜子的背面。这下不好了,这次骷髅没有
来到一个世界,而是来到一个非世界。
什么是非世界?
非世界就是不是的世界。就是不存在的世界。
那——非世界里面有什么?有水吗?
没有,非世界什么都没有,连空气都没有。
所以非世界里能看得很远,就跟你站在山上望远一样。
从非世界,骷髅看到其他几个它刚才经过的世界,
它还看到了它最初世界的坟墓,
看到了最初世界它走出来的那条小路,
在小路里头走路的骷髅的光头。
原来这些世界都是妖怪放出的迷雾,迷雾廓散了,
骷髅就从镜子里回家了。
爸爸——骷髅回家以后呢,做什么?
回家以后么,就什么都不做了。你还要玩故事接龙吗?
好啊,我先开始。从前有一个骷髅,很孤单,
有一天,它推开坟墓走了出来。爸爸——
该你了。
原载“中国诗歌学会”微信订阅号(2014年9月30日)
回地诗一首
回地,1969年出生,浙江嵊州人。1990年代开始诗歌写作。创办过民间刊物《命与门》《低岸》,主编有12人诗选《越界与临在》。作品散见于《六人诗选》《诗刊》《黄河文学》《诗江南》《野草》《诗生活》,网刊《达夫弄1号》等刊物与选本。
给海伦·凯勒
(一)
给孩子们上写作课
我动用你的传奇,你的黑暗,
你手指触及流水的惊呼:
Water! Water! Water!
“让每个人在成长早期突然失明几天,
许是好事。漆黑会令人
更珍惜视力。”
对于孩子们,我是否
能说出更多漆黑的奥秘?
假如漆黑的流水会使人发现
语词的光芒?
(二)
如果再来世上走走,
你的视力将使你在今世
再度失明。
在纽约第五十二大街,
或杭州柳浪闻莺,
你只是一个新世纪的观光客。
(三)
失明与失聪
怎么使你抚摸的椴树皮
有了朝霞和金子的回声?
你指尖触及的流水
就是词源本身。
你尖叫!
你在词源处奔涌……
你说出的这句译成八个汉字的名言
翻译出《创世记》的密码。
你这被判入永罚的女人
用十指尖按下过宇宙
为你一个人设计的按钮。
(四)
给孩子们上写作课,
我模仿你的名言布置作业:
“假如我只有三天光明”
孩子们用汉语摘下自己的眼球。
他们一手交上作业,
一手交上一颗
冒着浓烟的地球。
原载《越界与临在》(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
苏野诗一首
苏野,1976年1月生,从事诗歌和文论写作,现居苏州古镇同里。
叶小鸾
当一个人不快乐,
那就是未来。
——布罗茨基
服务于痛苦,尖锐的理智
和语言纯粹的技艺
远离一个崩溃时代叙事的火山灰
你反复测试悲观的弹性
你曾是纯洁的迷魂药
和失败者的支票,在想象中增肥
一个喻体,呼唤着本体
一床蚕丝被,应许着梦境
你的美源于天赋,你的神化
源于你父亲无解的悲伤
和萃取肉体,人我执。他需要一卷
符箓,医治无常,和震惊
作为暗疾和招魂,书写
将傲慢的死亡提速,变成了独裁
一种强壮的恶,也是反叛
蕴含着阐释的液压剪
如今,你是遗忘
是少数人的信仰之熵
像果蝠,带着低展弦比的翅膀
倒挂在时间之树上
但借助于悲观的黥面
和对绝望的沉思,黑窑中的人
那灰尘般的写作者
会认出你,认出死和虚无
原载《南方七人诗选》(周启航主编,吴越电子音像出版社,2014)
臧北诗一首
臧北,1977年2月出生,江苏泗洪人,现居江苏昆山。
玛丽
我们回到乡下吧,玛丽
回到我们出发的地方,就在那里一辈子
永远不要出来,我们可以做个快乐的农民,养两只羊
像孩子一样,喝它的奶,我们带着它散步,哦,是的
就像我们的父母,我爱他们
却不想跟他们一起生活,你知道的
常常这样,爱,却又不能
我们还会吃它的肉,那是要到最后,玛丽
要到死亡占了上风,我们像两头野狗,在草地上撕咬
是的,玛丽,我会吃掉你,如果你不肯
弃我而去,哦,多么快活的贱骨头
去他妈的世界,去他妈的诗歌
我们在乡下,在星星像爆米花一样的夜晚,亲爱的
我们哼两声,抒点情吧,哪怕是春情
哪怕是见不得人的骚劲,反正这夜晚,就我们两个
站在田埂上,我们的尾巴被灯光拖在地上
我们做爱,生生孩子,玛丽
我们在田野上跑,见到不喜欢的人,就冲他狂吠
我整天在田野上跑都不会疲惫,哦,玛丽
你可以站在家门口看着我们
不过,不要像父亲那样,求求你,不要企图窥伺
和推理,你可以吹着口哨,倚在门上
你可以想想下午的菜谱,如果你不出声
我就不会停下来,哦,玛丽
请你走过来,看看这株野草,跟你的容貌多么相配
就像上帝送来的贺礼,咱们的孩子
像风一样,消失在日历上,走廊里的声响
大概是他制造出来的,包括池塘里的蛙鸣,天上的
鸟叫,树林里孤独的嘶喊,和床底下的
蟋蟀声,玛丽,他是个音乐家
你听,他用阳光轻轻敲打着花瓶、水、屋檐
轻轻敲打着睫毛和耳朵边
玛丽,我们有很多重要的事情
就像探险,比探险还重要
比游泳呢,你会说,你的游泳衣被我用小刀
划破了,哦,玛丽,别生气,玛丽,我们不游泳
我们仅仅是,跳进河里,剩下的事情,我们不要过问
好玛丽,我们谁也不告诉,偷偷地做一次长途旅行
我用油纸包好了干粮,足够我们吃到
在河面上慢慢老死
慢慢老死,我看见过,时间让一个人缩小
只剩下一粒果核,那是他以前不小心吞下的
一直保存在心里,哦,玛丽,我们会不会
被河水分开,或者会来到大海
看见那真正的,得不到宽恕的上帝,这或许就是真相
我们不小心拥有的自由和恐惧,不得不来到心里,他甚至
叫我忘记了你,以及你给我的勇气,玛丽
原载《南方七人诗选》(周启航主编,吴越电子音像出版社,2014)
木郎诗一首
木郎,苗族,生于1985年,贵州织金人,现居贵阳。
写给自己的信
木兄,我们已有二十多年没见了吧?
众鸟南飞,一棵落单的白蜡
留下了风的形状。你知道此物喜光
喜肥潮之土。噢,我差点忘记
它对霜冻过敏,只能
见诸平原或河谷——这多像你
生性喜好飞翔,而今恪守一日三餐
每天只能被秩序安排,你如此
囚自己于陶器到底为何?在脐带剪断之时
我们已被分类、归档。深夜酒醒
被孤独翻阅,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凉
自根部升起——要穿过多少洞穴
方能找到比喻的子宫?一棵白蜡在风中振翅
声音必会招来众鸟的嫉妒
木兄,是时候了!雨水会痛饮我们
原载民刊《走火》创刊号(2014)
王向威诗一首
王向威,1986年生,河南项城人。诗歌和散文作者,有作品选《拿云的心事》,曾获未名诗歌奖(2007)。现居开封、郑州。
回家
在你们缺席的餐桌一角,我坐下来,
喝你们剩下的半瓶酒。
墙角边,你们堆放的大蒜,我剥着吃。
它们和酒一同进入我的咀嚼,
我大口喝了一杯,在到来的味觉中,混淆了彼此的辣味。
往你们杯里加酒时,溢出的部分,火苗
一样在桌面上奔跑着、追赶着我嗓子里的酒。
给母亲的那杯酒,向南走十里,穿过
麦地,才能端给她,河沟里泡着的几棵桐树,
被拉了上来,你们同时运来了沙子、砖头以及更多的木材,
但这些都还没有支撑起一个新家,没能给她一个回家时确定的方位。
祖母打开着家门,让这个家保持着一种等待的
状态,黄昏时,她从田野里回来了,她推开又关上门,
她回到了家,她迎来了自己的归来。
现在酒瓶子空了,被扔到了墙角里。
我的胃和血液消化不掉的那部分酒,我就用
回一次家,继续消化它。我躺在你们
躺过的床上,闭上双眼看着你们的眼睛。
床板上,凸起的疤痕扎着我的脊背,
在夜里和你们一样,我会醒来一次,
在远处,你们看着我。现在,我回到了你们
目光中的家。夜里青草的气息,越过窗户从庭院里漫过
来,你们刚离开的屋子里,草籽飘过来,想敲开地面。
原载《中国诗歌评论:东海的现代性波动》2014年春夏号(上海文艺出版社)
李凤诗一首
李凤,1986年5月出生,小凉山彝族。2013年北京邮电大学硕士毕业。现在某乡政府工作。
我是我的妻子
我是我的妻子
一粒早产的麦穗
我不需要粮食
但请别带走它
它能告诉我季节
我不需要玫瑰
但请别带走它
它能绣我满身的刺青
我不需要睡眠
但请别带走它
我的梦会找不到我
我是我的妻子
没有任何家当
有时种树
有时饮水
原载《诗刊》2014年4月号(下半月刊)
里所诗二首
里所,1986年出生,诗人。
香瓜
他们让我吃饭
吃你不需要的食物
你爱的香瓜
薄皮香甜
充满汁水
多像一个温暖安全的子宫
你掰开一个分我一半
把你喜欢的都给了我
你吮吸我
我就是那只淡绿色的小瓜
那些充盈的液体
包裹你与生俱来的寒冷
汁水只能解一次的饥渴
你为此多次把自己打碎
有时你掏空我的瓜瓤
或者出门去剪了一把月季
你顺路走向那诱人的迷途
毫不理会
你遗留的罪责
是我的栖息之地
原载里所新浪博客“给梦照一张相片”(2014年7月1日)
芒果
有些水果
来自很远的地方
你就爱那遥远
我长成在遥远的城市
你就爱我
后来你去了更远的世界
我就爱你
我已被你钉住
成为一枚标本
只剩下扁平的果核
多余的水分被你摄取
用于喂养牙齿和骨头
我大笑不止
你看见没有
为了这深刻的爱情
活着的那一个
必须持续流淌金色的液体
直到彻底干瘪的时刻
现在餐盘满溢
你可以温柔地享用了
原载里所新浪博客“给梦照一张相片”(2014年7月11日)
赵成帅诗一首
赵成帅,1987生于山东滨州,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现居北京,供职艺术媒体,兼事艺术批评。
寄罗马书
云架桥里的空楼是命运出发的码头正如你所离开的——
床头摆满了秋刀鱼,为生活空出的长椅是马戏团里金色的吊弦
醉倒的
大雁荒凉的心
我的梦里,一千只哑铃在奔跑一千棵花椒树,殷红的穹庐,殷红的野兽
而追不动,是马蹄营里着凉的友人回流谜转的金液,迎向长江大桥的银索
你,一定要回来——笑盈盈
看高山展览,整个秋天的苹果园
原载《桥与门——北京青年诗会诗歌朗诵作品集》(2014年10月)
张慧君诗一首
张慧君,1989年生,青年诗人,文学爱好者,北京大学医学部临床精神病学与精神卫生专业在读博士,曾获得第七届“未名诗歌奖”,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诗刊》《诗林》等刊物。
黑翅翼
姑娘们的鹅绒初雪,
扎成一束哽噎滴露的花朵,
在我心怀,柔软如羽。
我的泪囊遍溢你的泪水。
在北方一间狭小孤单的房间
黑网格窗前,
姑娘阒然清寂地独坐,
低头,架着一只大提琴钝重的黑纸鸢。
早晨的街,被码放在造物主的积木盘里,
如此清洁,
蹭在那张美丽脸庞上的渣灰
被我偷偷捧开。
我用鲜亮抚摸她的黑骨骼。
姑娘的情感终为外物触动,
潮湿溃烂的黑眼珠
感受着风和日丽。
她依稀记起所有罪状,
她“体质羸弱,缺乏勇气”,
她“深坠幽渊,插翅也难飞”,
简直不若坦言,“翅翼不见了”,
所有遗失的生活的重心,
所有惶惶度日的思念,
就像梦中巨大的冰川,
她哆嗦的双手,紧握
恐惧激流里一根黯红铜管。
溃烂磨损的小手,攥出一个个低音符,
歌唱黑翅翼的死胎。
深蓝的海洋已经倾坠。
一群箭鱼的勇气不得要领。
而姑娘脖上的脂玉,
总要高过人海,
她被光线透窗的美梦掐勒,
无力出声。
“小翅翼,你在哪儿?”
“哦,小溶金,你藏在哪儿?
“唉,等等,姑娘,
一会儿我就要步入你的苦痛,
你肝肠寸断的玉晶。
我是你最高的情人,
请你穿上黑色长裙,
在我的葬礼上反复吟唱,
这黑色的徒刑犹如黑夜,
比黑色的子午线更加悠长……”
原载“中国诗歌学会”微信订阅号(2014年9月19日)
吴盐诗一首
吴盐,1991年生,安徽颍上人,青年诗人,辑有诗集《魔法拖拉机》《来不及热爱》,暂居上海。
上海夜饮记
那么多酒,我要再喝一瓶,
我们读诗,风暴中一只受伤的鸟儿。
刚割过的草坪上,我看见它,像看见
这个时代脆弱的心脏,它简直一动不动。
惆怅死我了夜上海,太小太丑了这只乌漆麻黑的
鸟儿。我灌下大量抒情的液体,又暗自
在香樟树下把它们细致地爱了一遍
还有其它一些树,都特别繁华。
我似乎写过诗,和清风学习过吹拂。
有些黏稠啊夜上海,俊美的友人,我们
正努力地一起飞,一小块的孤独之上,我是那只鸟儿。
我似乎看见整个夜上海:
所有的树根上都有一滩潮湿的水渍,
强烈的气味已经聚集成一朵暗云。
对于这个夜晚,我什么也不说了,我憋着一泡尿,一个
黑咕隆咚的祖国。我只想
再玩一会儿,再咬咬牙。
我要再恨一会儿,尿得远点持久点。
继续读诗吧。
风暴的中心,我爱上几棵割草机吐出的草。我拍拍翅膀。
我要再看一看夜上海,夜上海暗了下去。
鸟儿不见了,我站起来,突然就是另外的一天。
原载《飞地》第7辑(海天出版社,2014)
甜河诗一首
甜河,女,本名汪嫣然,1992年生,安徽潜山人,现为苏州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2010级本科生。
春天的另一种音乐性
这是一双手,寄生于树干表皮之上的手
我在海上追逐落日,将自身揉进一团
春分之后的湿润气流:半明半暗、金栗色的暖色云雾。
鼻子是精密的仪器,嗅出一片花萼,
或者发光的芳香分子。转身进入更深的场域,
翻转的性与肚脐。身体的沟壑得以填补,
太阳转至身后:喝酒,用丝线绑紧对方的舌头
在最深刻的无聊里耗尽气数,阖上双眼
你将记忆叠起来,像叠起真丝睡衣一样小心
硬质地板剥落的生石灰,而我没有悬挂起来的过去
在外省的第四年。关心一场哑剧,关心杜撰的历史。
黎明时喷薄而出的除了朝霞还有少女的体液
一个吻永远发生在真实与虚构之间
日常的咒语键入更深的羞辱,喧哗的耻骨
银行的保险柜里贮满石榴籽,萤火虫的精囊。
相逢即杀戮,白钥匙纤细,我用它来开启你——
豌豆表皮出现褶皱,金色箔片坠落如水星。
他出生时已经老了,他死亡时正年轻
粉红的香粉扑在白发上,苍蝇搓着小手
我不关心你是罗伯斯庇尔还是丹东
原载甜河豆瓣主页(2014年4月11日)
马暮暮诗一首
马暮暮,女,1992年生,浙江诸暨市暨阳街道宜东村人。毕业于诸暨草塔中学,高中时曾获第十一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出版个人作品集《长耳朵的童话》。曾任复旦诗社副社长。2011年获首届复旦“红枫诗歌奖·创作奖”。现为北京大学戏剧与影视学研究生。
最后一日
——致P.S.
她又听见了钟声,鼓楼的游客络绎
不绝。一定不是。他警觉地穿好衣服
敲门声跟卫生间的牙刷一样消失了
需要沐浴一番,这干燥的白天
疼吗?他笑了一下,把她的指甲
剪进了头发里。即使没有了沙发垫
她还是安静地蜷着,跟脐橙一样温暖
等候他愚钝的刀子将她分瓣
午后三点,日光有一些倾斜
两个人的名字纱一样蒙在她陈旧的脸上。
用恳求掩饰的目光,她谈起马骅和马雁
“雪山短歌,太短了一生像雪。”
而如今,她的公车930如蝴蝶
停在了北京南站。他起球的毛衣袖口
有她今晨匆匆打翻的豆浆痕迹
这所有的印记,“洗一洗就好了。”
因此他们不可能谈论白天就像谈论
黑夜。他听见她呼啸而过时
秋末的一点温度留在他潮湿的围巾上
她预料到了一切,而这一切都未曾发生。
原载马暮暮豆瓣小站(2013年11月12日)
安吾诗一首
安吾,1992年生于江西赣州,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供职于南方某报社,曾获未名诗歌奖、樱花诗赛一等奖。
哀歌
1
在末班车上,她假寐,即将呕吐却没有
塑料袋子;站在她旁边的,那个不够
优秀的陌生男人,像一盒过期的止晕片
流行乐在暗处,欣赏她化妆镜内永恒的
市中心。她下班后的苦,叠放于爱情
内侧的废墟;像手提包中,悔恨的小偷
到站后她羞涩,沿归家路走向街对面
那只垃圾桶,把一个随意搁置在心中的
熟悉的男人扔进去:哦神经兮兮的阴道
2
同老成持重的恋人牵手上街,她钟爱
与他们无关的巨幅广告。突然,她忍耐
站在她左侧的他,悄悄藏起被多次警告
的下一秒。盲道上,他们各自使用一对
耳机,精心取悦生活,像薪水中灵活
游动的晚餐;她和他,偶尔也暗暗比较
心跳的轻重。在这难以拥抱的大街上,
出租车来回多次,纠正他们紧贴在一起
的瑕疵;她,正允许那个摆摊卖袜子的
3
被硬币正常转动的家庭内部,那出轨
记录从打翻的盐罐泼出,像燃情岁月中
拼命下垂的双乳。她忙于清洗从沃尔玛
拎回的蔬菜,她的丈夫买给她的新围裙
正在遮蔽那臀部的中国国籍;衣兜里
那智能手机时常震动,她决定关闭陌陌
的定位服务功能。再见了,自由奔放的
两室一厅;她擦干手,去看一部正在
热播的喜剧,再也没有泪水来把她打湿
原载《深圳晚报》(2014年6月21日)
金良诗一首
金良,原名金梁,1993年生于甘肃榆中,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哲学与宗教学学院。曾任朱贝骨诗社副社长。
格物超市
——致弋戈
冬夜渐渐锁上来了。你在北疆,想必
要独坐到天亮才肯关门。我原来不信
你能耐得住饮冷茶、闲敲棋子——而今
我羡你砸碎了手机,先我一步回到古代。
这仅仅是个玩笑。生活之苦
打开在一部尚未完成的历史面前,
被无线电对岸渺远的语言抽空
缩成一个坚实的柚子。我手无寸铁,
不能将它切成三块分给你们。
为了奉陪到底,我俩不约而同地放弃了
一份拆解词语并摆上食品架的
好差事,以应付那些更为沉重和尖锐的
“物”。这次它们从你口中飞来
从雪白的爱情、从女人殷实的身体飞来。
在古代,没有一把手枪可以自裁。
你须得学冯妇,徒手格杀
——并且钟情于——那斑斓的虎。
题解:郑玄注《礼记》云:“格,来也;物,犹事也。”又,颜元《四书正误》:“格即手格猛兽之格,手格杀之之格”。
原载《朱贝骨诗刊》第6辑(2014)
子申诗一首
子申,原名王畅,1993年生于江西赣州,2014年7月毕业于南京大学文学院,现居南京。
致父亲
二十年前,你格子衫、执粉笔,批量生产
镶满方言的知识。二十年后,
你用残存的墨汁写下:“长期供应
活鲜:鸽子、鸡、鸭。”
那把和咸菜打了多年交道的菜刀
被生计磨光,游刃过后,
交还一具具光滑的尸体,然后被爱好
改善生活的人们提走。
于是我们的晚餐有了鸡杂、鸭杂,偶尔
有了狗杂。我从未有过
这么丰盛的记忆。
你迅速干枯的身躯,像那
挂在摊前的鸭架,盘踞在南方的
一个小镇上。每天和劣质白酒、香烟
争取着光头上的白发,你把自己
活成了一个糟老头。
你终于从乡村教师长成一介屠夫,
一人得刀,鸡犬升天。就像
我也快要二十岁了,二十年了,你可以
从容地制造死亡。只有更多的死
才能让我活得更光鲜,让我
越来越不像你。我是要在城市的空调房里
吃面包、喝可乐,患脊椎病的;
我还要穿球鞋、打阳伞,
背着镰刀,在钢筋混凝土中
收割自己的爱情。我要一遍遍擦去
我泥土做的脸孔,并试图活得
像一个祖国的好少年。
二十年了,我终于越来越不像你。
原载《西部》2014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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