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桦,男,1956年1月生于重庆,现居成都,系西南交通大学艺术与传播学院中文系教授。主要作品:《望气的人》《往事》《左边——毛泽东时代的抒情诗人》《四川五君子》《山水手记》《史记:1950—1976》《史记:晚清至民国》《风在说》《一点墨》《别裁》。曾获奖项:安高(Anne Kao)诗歌奖《上海文学》诗歌奖、柔刚诗歌奖,第二届红岩奖等。
当你老了
往昔的桉树,尿槽,我初中时代的木床,
我不止一次写到:1971年隆冬的精液呀
真的,体内奔腾着多少埋名勃发的深河!
后来,一切都太慢了,生与死,这一对
神秘的珍宝(惠特曼或许破解了它)可
孩子们对它已失去了耐心,请原谅他们。
当你老了,你对我谈起塞内加尔,那里
过街人无论男女,总有一种童年的幸福
而垂死人终将明白,只有不死才是危险。
一种相遇
一亿年后,你总算等到了一个人,我
(又被谁指使),要来歌唱你无人识得的一生;
活着的时候,你总感觉自己年轻,死是别人的事情:
可能吗,我,一个新安江的农民,会像谢灵运那样被斩首?
惊回头,安静下来,翻开书,我们一块来读博尔赫斯:
“今年夏天,我将五十岁了,死亡消磨着我,永不停息。”
或者,唉,怎么说呢,“……但愿我生来就已死去。”
因为风不仅仅在寻找树,它也在寻找弄堂与铁桥……
寻找银马上的骑手;风过耳,那死神一眼就把他从风马中选出。
以上两首原载《红岩》2014年第3期
宋琳诗二首
宋琳,1959年生于福建厦门,祖籍宁德。1983年毕业于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1991年移居法国,曾就读于巴黎第七大学。先后在新加坡、阿根廷居留。2003年以来受聘在国内一些大学执教。著有诗集《城市人》《门厅》《断片与骊歌》(法国MEET出版社)、《城墙与落日》(巴黎Caractères出版社)。1992年以来一直是《今天》文学杂志的编辑。
忆故人
我牵挂的客人披着雪斗篷,
说他来自某个久远,
从寒武纪,从伯吉斯页岩
和刺胞动物的嘴,
经历了最凄苦的流亡。
说他是我的同族,长着与我
相似的颅骨,浓浓的,纠在一起的眉毛。
他声音柔美胜似当初。
我请他坐下,谈谈,
他脱口而出醉人的话语:
雪普降的天下盐
我抽象地尝了尝。我的舌头纯化了
人对世界的终极评价
——甜。
夸克,那只虚空的核桃,
我剥开它,
宇宙的心,就在黑云母的
心中怦怦跳。
鹤,我的姐妹,
刚洗了澡,喷了点
彩虹牌香水,
正在夕照的那边等着。
我宁愿赤足蹈雪,
也不要伪装成真理
混入永恒。
有福的人哪,勾魂家,
不可测度的亲人,
在元诗矿山上熬炼着
云、药片和沥青铀里的女巫,
他走过的离乡路迤逦在长庚星的望远镜里。
我问他那边的清凉世界有什么不同,
雪花是否呼啸,如酩酊的蝴蝶?
他缄默不语,并起身告别,
四周顿时弥漫奇异的薄荷香。
而话语的余温如三叶虫的眼皮,
将埋入颅骨的脉状矿床下,
封存在乌有乡的失物招领处。
更多留给死亡破解的字谜,
漂浮着,被误解,被流传,
在大江南北。
你离开了囚禁过你的美丽国度
——悼曼德拉
雾霾沉沉,包围着
散发硫磺气味的城市,
似乎一个毒气室在哀悼远方的气候。
我在高速列车上读到:你已长眠。
照片中的你:笑着,
一个史前人的笑,宽恕了
苦难落在你头上的雪。
你离开了囚禁过你的美丽国度。
那裏,隔离圈的符咒
已经解除,蝮蛇蜕了皮,
已餍足地游走。
你在采石的囚徒中间,
抬起头来——
一个亡魂酋长,
满脸涂着未来的血,在笑。
你曾经像摩西,
与看不见的法老斗法,
你赢了英国人边沁,
用比四分之一世纪更耐久的脚力,
你走出
火山的圆形也自愧弗如的
炼狱之塔、惨绝人寰的
锥心之塔。
观光客来到罗本岛,
想戴一戴大海蓝色的刑枷,
试着找到卡列班的影子,
但他们大错特错了。
金矿主的黑色望远镜长了绿毛,
裏面,被叫做苍蝇的班图人
用细长的腿跳舞,
达姆鼓咚咚,来自好望角。
……列车闯入
比夜幕更深的雾霾,
听不见星星播放的悼亡曲。
人们戴着口罩,
茫然於比死者更无家可归。
你离开了囚禁过你的美丽国度,
一根铁栅做了你的桅杆,
带着你的笑,向北,向东,
你抵达某个
与醒来的扁桃叶韵的
开端。
以上两首原载《诗建设》2014年夏季号(作家出版社)
夏汉诗一首
夏汉,1960年生,河南夏邑人。写诗,兼事诗学评论。著有评论集《河南先锋诗歌论》。
从殡仪馆归来书
你又一次从殡仪馆走回来——
在雾里,你辨不清该奔往哪条路。
该留下的,已经留下
现在已经化成灰。比鸿毛还轻吗?
说不了,但比姓名轻了;
比人言更轻了——他可飞向
天空任意的地方,会是天堂吗?
出生总是不一定。而死:定了——
就在前一天,傍晚。
你的履历复杂吗?就像刚才
那活着的局长为死去局长做的
悼词。你要主持
就把一个人念三次名字,
顺序是:病重期间,吊唁期间;
还有:参加今天追悼会的……
该走的已经走了。此刻
活着的你应该重新猜度怎样去活。
原载夏汉个人诗集《冬日的恩典》(阳光出版社,2014)
卧夫诗一首
卧夫,诗人,摄影家。原名张辉,1964年生于黑龙江省双鸭山市,长期居住北京,是众多诗歌活动的参与者和记录者,曾个人出资重修海子墓,策划有《诗歌长卷》。发表作品若干,并获得多种奖项。2014年5月,于北京怀柔山中意外辞世。
在马路边坐到天亮
恐怕我走错了地方
恐怕太阳是从另外的角度心照不宣
你忽然给了我很多东西
只留下了你的城市。为此,我忍住了一些叹息
并听见了时间掉进水里的声音
我想伸伸懒腰。或去某个街头
探望曾经很依赖的第一个凳子
我不是风,所以没有风声可以给你
还在马路边坐到天亮?
我对这份工作已经寻找了两万八千公里
一边相信植物也许不死
就像我喜欢上了叶挺的囚歌
就像我在学院南路
遇到过失散多年的自己
原载《扬子江诗刊》2014年第5期
阿翔诗一首
阿翔,生于1970。1986年写作至今。在《大家》《花城》《山花》《十月》《芙蓉》《今天》等杂志发表作品。著有《厌倦》《小谣曲》《早晨第一个醒来的人是寂静的人》《外省书》《木火车》《戏颜》等诗集。某杂志编辑,参与编辑民间诗刊《诗篇》,现居深圳。
百年诗
(悼加西亚·马尔克斯)
生平的语法授权给加勒比海。
这是我听到最奇怪的说法,但经历了
现实与魔幻互相渗透,你就明白
一个漏洞来自另一个漏洞,就像我比喻你,
植物下一步比喻噩梦,结果是病女
和晚年合二为一。这个意义上,百年
将永远病下去,一场疯狂的感冒,
转型到从底层蔓延的孤独。我不止
一次指出,个人好恶决定你的辨认,
一眼能看穿乌托邦的无可逾越的裂缝,
说明了老式爱情比以前更异乎寻常。
譬如,你天生的记忆并不输给
任何新体验,闭上眼想象一下自己
在渺小的宇宙漂浮,似乎越来越像一个
不可告人的秘密。马孔多小镇沉浸于
黄金地图,承载着最鲜明的矛盾,
或者,与其说表面的和解遮蔽了
实际分歧,倒不如说漏洞有望
消融在更大的漏洞里。所以,
正典尚嫌不足,你仿佛得到一个断言,
死亡背叛了诅咒,也许是判决书,
但文学不是彰显的牢房,正如你很难
体会马尔克斯的追忆。那么,请允许我
这么仿写,也算是一种致敬:“许多年
以后,偶然抽出一本盗版《百年孤独》,
……我会想起那个遥远的时间,
停留在墨西哥城4月17日。……”
原载民刊《诗篇》第4期(2014)
路云诗一首
路云,男,1970年生于湖南岳阳。现居长沙,受聘于湖南涉外经济学院讲授创意写作。诗文见于《云梦学刊》《山花》等。著有个人诗集《出发》《望月湖残篇》。
我按揭自身
我从火中搬走,像浓烟冲向天穹
——她优美的身姿征收了夜色!
影子征收了我,我在黑暗中找不到
我——一个没有影子的人。
我在哪?我的影子在哪?
当全部的影子聚集,血色殆尽,
如一朵干扁的桅子花,
她何以回到肉身——凿开一扇小窗?
一只小雀的即兴鸣唱,直抵谎言的
背脊——她的绝色令我俯手画押。
一代人关在门外,黑暗被加工成方向
趣味和一条死胡同,没有一个跃动的影子!
我默然,我的影子——颤悠
如一只中风的手,按不好一个手印。
以今夜的忧伤作为红线,我圈定
一条雀舌的边界,形如一片尿迹。
我按揭自身,把不安的影子赎回。
我和我的影子,加入浓烟的领空,
黑暗中飞行的事物,被典押给烟囱:
她滚烫的舌苔上,放不下一张小床。
原载“中国诗歌学会”微信订阅号(2014年7月3日)
王天武诗一首
王天武,1970年生于辽宁省阜新市,现居沈阳。
马泰拉
这里美丽如一幅画。教堂的尖顶
干扰着白云追赶白云,像一枚定云针。
据说超过几个世纪,
空中波诡云涌,村民心中平静,
在神的下方唱着马泰拉,巴西利卡塔,
用古老的腔调;“你是我永远的主”。
那悲伤的曲子,融进马泰拉的石灰岩里。
风一阵一阵吹,积累到庄重。
月光显得分外柔和,在巨石间,
有裂罅的地带筑起城邦。
最小的洞窟像一只只闪亮的浆果,
挂在壁画上。偶尔摇晃。
风平浪静时,它们便静静地航行在
高耸的山巅,情侣会在里面头靠着头,
在摆放着蜡烛的条凳上做爱。
像儿童不知道自己的抽象画有多美,
我觉得我是她的崇拜者,
又一次被美击倒,
长时间望着有支架的弓型屋顶,
悬垂的花园与菜园,人们聚衍生息,
始终如初。它们陪你散步,调情,
在标注着年代的走廊里,我亲吻她的石柱。
我哼着《乌苏里船歌》,
“一条大河,泪花多”
进入波光粼粼的生活之始。
每个地方都繁花尽放,有些让人感伤,
并且永远不想看见,知晓,被她触动。
原载王天武豆瓣主页(2014年3月26日)
邓朝晖诗二首
邓朝晖,女,中国作协会员,鲁院高研班22期学员。诗歌五百余首散见于《诗刊》《人民文学》《星星》等海内外数十家刊物,入选十几个年度选本,获《人民文学》《诗刊》《诗歌月刊》等主办的诗歌奖数次。散文发于《文艺报》《山花》《黄河文学》《湖南文学》《延河》等刊报,小说发于《湖南文学》等。曾参加诗刊社23届青春诗会,获27届湖南省青年文学奖,出版诗集《空杯子》。
响水坝
在坳上
杨梅还是十六岁的样子
它开什么花
手如柔荑,发为柳丝
围白色的围巾还是穿中年的小袄
陌生的小镇上有一个声音大声喊着——“我愿意”
我愿意是你暮晚的夹竹桃
一开合便从平原到高山
我愿意秘密地活着
从一个小站到另一个小站
从熟悉的灼热到陌生的温暖
黄昏的玉米杆有一种呛人的衰败
虫子乱飞,一不小心就撞伤了自己
方便面有老夫妻的味道
矿泉水安之若素
熬夜的人们停留在漫长的隧道里
我在午夜落地
进入一个不知名的房间
潮湿,发霉
窗外有反复的叫喊
不必在安全的清晨起床看见陌生的阳光
我就这样进入你
途中有飞山的乳房,渠水深藏的沟壑
杨梅花从除夕开到清晨
它在晨光里隐匿
等待与衰败,都是迟早的事
萨岁
婴儿的呜咽早过了寅卯
油茶米还在涉江的途中
它是翠生的绿
惨淡的红
祭祀的羔羊流出春天的眼泪
萨多耶,萨多耶
一曲歌舞能耐得了多少寒冷
油彩与铜铃留不住悬崖下的英雄
马匹伏于低槽
壮汉勉强过了残冬
没有建高屋良宅
只有三炷蜡,一捆香
一棵孕育期的葡萄藤护佑多难的儿孙
我不是你王国中的一棵种子
没见过红纸伞高举于山冈
黑衣的祖母没有表情
我只看到稻梁在平地放松了自己
而一生紧促,需崖上立桩
石中穿木
萨多耶
一个误入的丛林有飞虫叮咬
你在八卦石里投掷我虚拟的前世
我在星阵中找寻你渺茫的五行
注:萨岁,侗族历史上出现过一位女英雄,人们尊称她为萨岁或萨玛,认为她的神威最大,能主宰一切,保境安民,几乎村村都设有萨坛。
以上两首原载《星星》2014年第1期(诗歌原创)
连晗生诗一首
连晗生,1972年生于广东汕头,2004年毕业于广州美术学院,获硕士学位,自印有诗集《不完美的世界》《暮色》,作品发表于《今天》《诗林》《书城》《时代周报》和《南方都市报》等报刊杂志,现于广州科技贸易职业学院任教,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2012级博士生。
某一时刻
我想说的是图景?——草叶,
小湖生长的荷花?还是这里
或那儿,散布的花圃,形状各异的树叶?
三三两两的人,
似在走动,又像在停步,
我想说的是凝结?——像在
果冻中那样?推婴儿车的成年男子,
把擦汗的毛巾
搭在肩上的人,摇扇子的退休者,
全都带着易于满足的表情,
我想说的只是闲睱?——开着玩笑,
有时像孩童般追逐?丛簇的植物
隔开像地图
一样蓝色的湖水,旗子整排,
随风飘展,一些人踢着毽子,
我想说的是行为?——而胜似
行为,仿佛停顿?在棕榈树的
背景下,在浓荫的影子下,迈步的人
继续迈步;湖面上——
划桨的人再次划桨,
我想说的是重复?——临岸的
蜻蜓时而点水时而
轻掠?而美术学生的铅笔,一遍遍
描摹水波;孤独的人
一次次,步过心中的小桥,
我想说的是疼痛?——莫名其妙的,
突如其来的?在路边石凳旁,眼望着
长柄的草叶,图景
一帧一帧,清晰
如同跑步的人经过身旁时的喘息声,
我想说的是呼吸?——还是临近
公园另一出口粉红桃花的
气息?抑或坐在旁边的那家人,把花布
铺展在草地,咬着草莓
或梨子,让孩子在视野之内玩耍,
我想说的是幸福?——难以承受的;
扇舞的人,扭动身躯,
湖边的婚纱摄影,新娘的笑容凝驻(凝住)
景色,而对面的亭子,
在收音机亲切的噪音中,
我想说的是声响?——花瓣轻轻
绽开,蜜蜂对花环舞,或者隐蔽处
小虫的鸣叫,但不是
远处天空车辆的驰声;而头顶上的
棕榈叶,还在缓缓摆动,
我想说的是安静?——就像你所注目的
湖面水波?在多重意识的
叠合中;移动的船,在四方视线的交集中。
微风习习,阴影
处处,时光展开无声的画卷,
我想说的是光线?——还是伸长的草叶,
或者,生命的奥秘?而我只在其中,
在此刻;就像他们,无声无息地走动——
持久,或者并不持久;
永远,或者并不永远……
原载连晗生个人诗集《露台》(副本制作,2014)
张定浩诗一首
张定浩,1976年生,安徽人,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笔名waits,写诗和文章,现为《上海文化》杂志编辑。著有《孟子选读》、随笔集《既见君子:过去时代的诗与人》、文论集《批评的准备》(即出),另译有《我:六次非演讲》(E. E. Cummings)。
死亡不该被严肃地谈论
死亡不该被严肃地谈论,
离去的人不该被面带忧戚地怀念,
因为痛苦不停消耗痛苦,
而哀伤最终会阻断哀伤。
落叶不该被囚禁成书签,
尤利西斯不该在爱与迟钝中干枯,
孩子们或海浪会捡起他们,轻轻地
撕碎,再毫无意义地丢弃。
那些生活在一个地方的人也不会
每天遇见,那些遇见的人也不会
时刻拥抱,那些拥抱的人
没有办法相互凝视。
就像我们在大风中点燃一支烟,
就像我们面对面坐着都不说话。
原载“中国诗歌学会”微信订阅号(2014年9月9日)
育邦诗一首
育邦,生于20世纪70年代。从事小说、诗歌、文论的写作。著有小说集《再见,甲壳虫》,有小说《身份证》《飞鸢》等。著有诗集《体内的战争》,诗歌入选多种选本。现居南京,以编辑为生。
三月十七日
一九三七年的三月十六日
你写了《罗马》《不要对比:生者无法比较》
三月十八日,你的本子上誊写的是——
《为了让风和雪水的朋友》
三月十七日呢
我的大师,你在沃罗涅日干什么
你不写诗还能干什么呢
就像我在二〇〇九的南京,三月十七日能干什么呢
一味地接受生活的侮辱而已
让风和粪水倒在我的头上
还像话剧演员一样,口齿嘣嘣脆地喊
“爽啊爽,真他妈的爽!”
三月十七日的大师
患上了轻微的感冒
他托着沉重的下巴,裹着大衣
去一家游医诊所
他精神谵妄,以为来到了法庭
他大声向医生申诉
他是作为人类精神遗骸的继承人而来的
“我是法定的继承人!”
冷酷的游医给他一包感冒药
“这就是你所继承的遗骸!”
大师吹着口哨,哼着小曲
盘亘在沃罗涅日的小巷里
什么都不能阻止他——
成为“全人类最明朗的人”
三月十七日,我继续写诗
然而我的房间里没有手纸
大便是必不可少的生理胜利
那首诗随着马桶冲入了人类的废弃管道
在污秽的空间里横冲直撞
它是多么的自由自在啊
春天来到沃罗涅日
我的心仍旧如坚冰——硬度甚于寒冷
我的双手开始变暖,在这座奇怪的城市
“阳光将出现在我的诗歌中?”
在这里,骨头被碾成齑粉
那些绿色的植物却在我的心中疯狂地生长
我固步自封,是为了隐匿自己
全然不知我已经成为那个“全人类最忧郁的人”
——他消失在沃罗涅日
原载《南方七人诗选》(周启航主编,吴越电子音像出版社,2014)
小雅诗一首
小雅,原名吕国祥,1981年生于浙江省湖州市南浔。先后从事导游、记者等行业。著有诗集《南浔随笔》《骑车记》等。现为自由职业者,居湖州。
悼念张枣
死神大手大脚,不知节俭。
——约瑟夫·布罗茨基
1
点根烟,来悼念死于肺癌的诗人,
找不到更好的理由是因为你死在异国;
冬一般的刀片划过你细小的裂缝,
无知的人在你体内寻找祖传秘方。
“寒冷的肌肉”,在诗句里只是个逗号
而逗号小于硬邦邦的经济,利益的
轮盘赌里,虔诚之人总输得一败涂地,
那是语言的巢太温暖了他们的心。
说再多也是多余,死亡像撑开的黑伞,
吸走那么多光明仍旧冰冷,那么诗
是黑伞顶上铮亮的戳,顶着风浪,
唯一怀着希望的是龙骨,顶着铮亮的戳。
孤单又晴朗的星,纤美又洁净的风暴,
旷世奇才与自己的影子促膝交谈。
你丧失的晚年可以对抗永驻的青春,
细枝末节里的谣言比灰烬散得更远。
2
夜晚的巴掌在擦拭泪水,从笔管里
滴落下来的泪水;紧张唤醒你走进教室,
看着隔壁怀孕女教师那绯红的瘦脸
确保你的感恩之情不那么渺小。
紧追不舍的命运里喘息的桃花正在
镌刻最后一朵,你大大方方的失败之花。
开在叹息里,像一扇拱门,穿过国籍
然后进入另一个国籍,下放到哲学。
宇宙的实验室正需要语言和困境,
你一个诗人的怅惘不若打开翅膀的天鹅
实实在在地说说爱情,爱情扭转脖子
在你身上绕了三圈后回到沉睡的空瓶子。
不着边际地追问美的学问带来的爆炸
是否会甩开灵魂,然后复归于更美!
你快哉在逻辑国度里丧失逻辑静若处子
和勃兰登堡门的高度有片刻对望的宁静。
3
你的死,就像从万世之梁上拔出一颗
永难弥补的硬钉子,可舌头之软迫使你
自由屈伸,像跳跳虫那样拱起背脊,
于紧闭的书页里翻过身,像盖床被子。
崖顶风筝那冰凉的心,你摸透了——
雪后的天空任你高蹈,一副闲置的望远镜;
从天空俯视下来,能看到什么?
捧着经书的人嚼着仁义道德的口香糖?
由于太熟悉而变得陌生,是一条
必经之路上叩响的门环,你关上门,
替我们挡住即将残酷日子中的谲诡,
快,跨上马!可我们缺乏胆量跟随你。
好吧,无名诗人将放下流泪的笔,
他摊开的双手放在书上,牙龈深处的痛
在打结。“天才总是死得太早”,那么
远去时代为你陪葬,在微凉大地上生了根……
原载《诗建设》2014年春季号(作家出版社)
严彬诗二首
严彬,1981年生,湖南人。2008年3月加入凤凰新媒体,主导创建凤凰网读书频道并任频道主编至今。
经过一个熟人的墓地
春天孩子们来捉迷藏
恋人悄悄经过
树林如孕妇般发胖
秋天四周金黄如稻粮
一场霜将地冻好下午又蓬松
草丛结籽蛇也重新入土
你离开多年
爱过你的人已经结婚
她的孩子躲在你碑后
读你的名字却不认识你
这么多年来
你的视线越来越低
对世界几近失明
也只好留一封信给你
过些日子再见
死后
……
看见父亲烧毁房子
听到枪声赶来的人们签字然后离去
将叹息留给那时悲哀的任何一个人
一排树在冬天凋零,回到我的童年
我在童年恐惧过死
……
看见遗书写到一半,落在地上
描述一生的苦闷
每年我收到讣告,总有一些人要缺席
因为囊中羞涩错过一些爱过的姑娘
的葬礼。窗前的河流将我们的病情隐藏
……
看见我的儿子取错骨灰盒
看见我被另一个熟人带走
我来到一个更老的熟人灵前,喘着气
以上两首原载“十九点”豆瓣小站(2014年9月23日)
木寻诗一首
木寻,河北人,毕业于燕山大学中文系,师从李福亮、王清学老师,获得一生的教益。
死去的人,在意另外的时间
驼铃有它的足迹,鸵鸟和秋天
深处驮来大雪
为碱性日子寻找适宜的酸
碰见了黄昏就喝茶
碰见了房子就居住
碰见了道路就行走
夜驾着马匹
死去的人,在意另外的时间
原载“雨后花园”微信订阅号(2014年6月26日)
黄茜诗一首
黄茜,女,四川内江人,诗人,译者。毕业于北京大学比较文学和世界文学专业。现供职于《南方都市报》。曾获刘丽安诗歌奖。
死亡离我们而去
三天后,死亡离我们而去
阳光像一头温顺的公牛
稳稳地站在饥饿的广场上
那个曾抚触过你灵魂茂林的年轻人
此刻正走下喧嚣的大街
听晚祷的钟声,解脱了
苦恼而疲惫的又一天
另一个人在万里之外,用锋锐的厨刀
切下薄薄的姜片,扔进清澈的
油锅里炸开,为不能停顿的生活的飞轮
溅出挺秀的辛辣之花
另一个人在湿润、绿色的小岛
用眉头护住两根忧郁的细线
抱着锦葵色的三弦琴呜呜弹唱
为什么悲哀却故作繁忙
为什么欢庆却没有泪水
三天后,死亡的消息随季风而去
纤细的神经和柔弱的胸膛
抓紧洒向旧大陆的宽恕的春雨
深埋地下的种子辗转难眠
怎样澎湃和繁密的生长
能冲破锁闭的禁忌和生命之门
词语慌慌地爬行,隐隐地失序
活着的人以写作抵抗自身——
那个曾试探过你晦暗深度的年轻人
如今已成老年
从此之后,爱将是更沉默的爱
孤寂是更完整的孤寂
(纪念加博)
原载黄茜(Jasmim)豆瓣主页(2014年4月22日)
张杭诗二首
张杭,北京人,1985年生。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供职于中国文联。诗人、剧评人。艺术评论发表于《北京日报》《北京青年报》《人民日报》《文艺报》《上海戏剧》《国家大剧院》《国话研究》等报刊。另作戏剧二种,短篇小说十余万字。
地铁站的刷卡闸机
对某个人而言,这或许是一种考验
一种困境。你刷了卡,就得过去
特别是在出站的时候。这看起来很容易
你没见过一个人没能过去
后面的人也不可能让你稍有停留
但如果说:你得快速通过
这似乎多了一点儿压力,但也并不难
因为它仍然给你留够了一个缓冲的时间
即使闸瓣儿噗地一开,让你受了惊吓
实际上没有人认为自己受了惊吓
但假如你突然发现这一点,你不想过去了
尽管越来越多的人围住你,说你,看着你
但你不想过去了。就像你得说一个词
它代表一个意思,以满足别人已准备好的要听
以保持你表达的连贯,以使你的痛苦不被注意
以保持你这样继续活着。但你没说出来
在给你留够的不被注意的缓冲的时间
但你没说出来,或许你已决定不说了
但你已再也不能说出。就像你已付了全程
你没法再次先刷一次,然后再次付完
尽管你看着人们一个接一个都出去了
你再也不能出去了。尽管你质疑他们出去
是为了做什么,或你已放弃所有你会去做的事
质疑成功学,否定实用主义,渴望超脱世俗
尽管你从未不能出去,比如求救,找人
尽管你可以说服自己那些人不好,或你鄙视
甚至于你宁愿保持一种状态:如此绝望
尽管你不可能最终不出去,但你宁愿这么认为
因为那原因是那么那么小,那么简单
你可以假装是在等什么,但你又不愿意
看见你的人觉得你在等什么,因为你诚实地
多想上去告诉他们实际上你并没在等什么
让他们知道,也许他们中会有极少数不冷漠的
说:你丫傻逼呀。就像你父亲说过的
或是你的亲人来找你,或一次次给你打电话时
说的。因为你没法跟他们说,你终究可能得了抑郁症
并不觉得回到一个地方是一种治愈
两次
中午坐地铁的时候,对面穿毛衣长裙的姑娘
她的穿着吸引了我,还有一双无跟的布鞋
微曲的浓发挟着脸,像刀刻过又染了墨
月亮天蝎那种给人以深刻感的轮廓
回来的时候已近夜,一趟地铁的人流中
我又看见她,走在我前面
我超过她,侧头看。她没有抬起头看我
我想她如果看见,一定会惊讶
我从来没遇见过这样巧的事,(也不是上下班)
感到灵异的存在让我激动
不再往一个方向,我停下来看着她忧郁的
越来越难以辨认的裙摆
偶然已给予了它最大的恩赐,(近乎一种必然)
我想我不会再见到她了
我想起本月星运说今天是我的一个浪漫日子
但我今天是去和一个男人聚会;我想这才是
木星所要带给我的。我一直是一个不幸的人
落陷的命主星,从来只带来卑微的缘分
如同土星对我的蔑视
我想起下午在书店,我突然翻几本天文书
我想得到一些关于宇宙的新的看法
现在我想,这也是整个事件的一部分
以上两首原载民刊《诗篇》第4期(2014)
远子诗一首
远子,1987年出生,湖北红安人,著有短篇小说集《十七个远方》。
葬礼
一个老人以他的死
召回了所有的亲人
在表达完各自的诧异后
他们围着遗体
开始了回忆
更多的人关心的是葬礼
什么时候举行
什么时候结束
葬礼是得体的
眼泪也是得体的
当眼泪擦干后
生活再一次降临
生产线的开关重新开启
老人的一生变得模糊
而他们的一生越发清晰
直到他们用各自的死
再次召回各自的亲人
原载“十九点”豆瓣小站(2014年9月10日)
安德诗一首
安德,本名杨戈,1988年生于四川遂宁,曾游学沪上,现居成都。
葬礼
我们就这样生活着并不断告别。
——里尔克《杜伊诺哀歌》
黑雾落了下来,你睡在木头船里
你又小又冷,你睡着,你的核
降落在小女儿的停机坪上
昨晚,我们已经斋戒,鸣锣,
焚烧失声的纸鞋
火明亮啊,哪些被你从处方签中
抖落的词语与灰烬一起旋转
而今日山顶沁凉,空气中升起湖水
他们在你上面倾倒雪粉
因彻夜诵经而口含沙粒的道士
掏出罗盘,他手中的细线
俯视你如同一柄
经验之锯。但不妨碍有人哭泣
有人掐掉正在抽条的蒿草
石头:寒衣节。石头下住着我小姑:
四十二岁,乡村医生,身高一米四一
死后,大概是一米三九
现在比我们更陌生的冰片环绕着她
如植物环绕着它们的谜
原载“拇指公园”豆瓣小组(2013年12月4日)
许立志诗二首
许立志,1990年生,广东揭阳人。喜爱文学,尤爱诗歌。作品见于《打工诗人》《打工文学》《特区文学》《深圳特区报》《天津诗人》《新世纪诗典》等,曾在深圳打工。2014年10月1日坠楼身亡,警方疑为自杀。在遗作《我弥留之际》中,他写道:“我来时很好,去时,也很好。”
入殓师
经过不懈努力
我终于通过了
殡仪馆的面试
成为一名入殓师
明天将是我
正式入职的第一天
自然马虎不得
为此我特地把闹钟
调快了一个小时
以便留有充足的时间
站在镜子前
好好整理自己的遗容
原载许立志新浪博客(2014年6月25日)
老蝉
她不过是在我心里种下一座深深的庭院
好让我在午后的蝉鸣下纳凉,慵懒
摇摇蒲扇,眯缝着一跳一停的眼
来者秋风夏凉,一袭长发惊扰了众蝉的耳语
树荫下我的身体无关世界
在一只老蝉合眼的瞬间,一点点消逝
原载许立志新浪博客(2014年7月7日)
颖川诗一首
颖川,1991年夏生于上海,毕业于湖州师范学院,曾是远方诗社社员。获第三届复旦“光华诗歌奖”,第三十一届武汉大学“樱花诗歌奖”。有作品刊于《诗刊》《星星》《明周》(香港)《当代诗4》《野草》《未名湖》等出版物。现居上海。
四月
承诺就是:我不能。
——砂丁
我和母亲从电影院里出来。我们路过五卅事件纪念碑。人民公园门口的长椅上有位老人
独坐着听收音机,声声传来不知名的京剧。我们和一些人反向而行,穿透并共享着
彼此稀薄的阴影。他们滑入远处的光源。
我很瘦。我并不属于这个地方。整个夜晚我试图不去想象消失,而消失
是我们永恒的事实。我不看你。并非因为我不愿意而是因为
我不能。我不说并非因为它们微不足道而是因为
我微不足道。说出是我的羞耻。母亲渐渐落到了后面,我停下来
等她,我开始想象她更年轻时的样子:她和另一个年轻
而无比英俊的男人站在风里,仿佛那是他们此生
最后的机会。我们进电梯。左侧的门三天前刚被修好
几个醉醺醺的德国人,在某个凌晨,在上升
至二十几层的时候撞坏了它。那是出于
某种愤怒而绝望的戏谑吗?我转动钥匙,外婆
已经睡了。我们回来得晚。深处的黑暗向我们
招着手,邀我们回到它温暖的巢里。而你
在哪儿呢?你用消失把我们分
开只是为了用同样的方式让我们最终
连成一片吗?
夏天就要来了。
原载颖川个人诗集《杜弗诗歌手册·海上》(2014)
李琬诗一首
李琬,女,1991年11月生于武汉,现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
夏日
如果是在乡下,这时我早已醒来。
桌上两朵带雨的茉莉,
在破损的天空下更为端庄,
像一对银杯,供奉新晨的祭典。
我像个外人,同伯妈去割草,
收集春风吹又生的命运。
她会换上旧衣和羞怯的笑,
让我拍照,作她的遗像。
下午,在先人的目光旁边,
堂哥和我包饺子,所有的菜蔬
都可以包进饺子,代表一点
我们变得清凉的胸怀。
它们挨着,像闭紧的眼睛,
在汤水里做一个梦。我仿佛
仍是八九岁,堂哥还没疯,
同我走在细瘦的田垄间,
阔大的镜子照见健健康康的天地。
我们刚从祖父坟前的烟雾中下来,
带着野花的香味。
原载李琬(琬公子)豆瓣主页(2014年5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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