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痴日记-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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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偷渡(四月五日)

    有一天文人都没了声音,大约就是金丝雀栽倒的时候了!

    每年冬天把不耐寒的花从外面搬进来,过不久盆里就会长出野生的“酢浆草”,而且很快感染其他植物,一个冬天还没完,所有的花盆里都开满了黄花。起先我搞不懂,为什么这些酢浆草如此善于“偷渡”。直到有一天,坐在窗前教女儿写中文,看见窗台上有些细细小小的黑点子,往旁边花盆里找,见酢浆草上有些黄黄褐褐的蒴果,用手摸,啪一下炸开,散出好多黑色的种子,才确定她是元凶。

    于是了解,为什么高逾半米的花盆,放在室外,居然能让这黄花酢浆草有机可乘。她们不是从草坪爬上花盆,而是飞进花盆;又不是飞进,是被她们的妈妈用“蒴果”“弹射”进来。

    我常玩弄蒴果,尤其爱玩非洲凤仙绿绿肥肥,好像小佛手瓜的蒴果;她们很有意思,只要稍稍加压,甚至轻轻碰触,那拢在一起的手指,就会突然弹开,而且力量奇大,啪啪有声。所以蒴果不是分裂,是“机巧”,目的在利用弹射的力量把“孩子”送出国。好比我在美国认识的一对夫妻,先是太太来打天下,没多久,隔着太平洋离了婚;又没多久,孩子飞到美国入学;再过几年,两口子竟复合了。直到那时候,大家才搞懂,原来他们离婚是假,另一半在美国再婚也是假,真正的目的是让太太能找个美籍的男人结婚,拿到绿卡之后把孩子接来;过几年,等移民局不注意了,再办离婚,回头与“原来的丈夫”重新结婚。看他们多年后一家团圆,实在不能不佩服他们的屈辱与隐忍,套一句司马迁的话:“弃小义,雪大耻……故隐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

    自从发现黄花酢浆草有这一招,我只要看她长茂盛了,就动手拔除。我不早动手是有道理的,因为黄花酢浆草的根会向旁边不断延伸,也可以说她一方面用“弹射”的方法送孩子飞出国,一方面在地下用“人蛇”的方式偷渡。当她的根呈网状分布,爬满整盆的时候,我只要拔起一棵,就能拉出一串,而且把旁边别株的也一并带起来。当然,还有个原因,是这种“连坐”的方法,把亲戚、邻居、师友全一次铲除,使做主子的有“灭人九族”的快感。每次看到装满垃圾袋的死酢浆草,都令我十分得意。

    不过我灭她九族的行动并未持续,为的是留着她们做“报马仔”——因为冬天浇花很难,尤其冬眠的植物,既不能多浇,又不能不浇,而自从有这酢浆草,我可以观风望色,只要见到那些小草显出无精打采的样子,就知道下面的泥土已经十分干渴。

    这也使我想起第一次海湾战争时,以色列人唯恐胡森放毒气,于是在廊前挂鸟笼,只要看小鸟栽倒,赶快戴防毒面具。连最近,我在电视新闻中都见到,日本地铁站里有警察提着金丝雀的鸟笼巡逻。

    只是我也想,固然对毒气,可以用最敏锐的金丝雀放消息;对盆栽,可以观察上面脆弱的小草。对于社会景气和大环境的氛围,是不是也有某些行业或某些人能率先反应,作为“见微知著”的指标?

    好几个朋友对我说,景气差了,由早餐店的客人减少就知道。大家不是不吃,而是自己随便弄弄、填饱肚子就成了。也有个开眼镜店的朋友说,眼镜生意才最明显,因为景气好的时候,一个人为了追流行,可以拥有好几副,现在穷了,当然能省则省。不过比起来,还是我的老同窗汪恒祥说得妙,他居然用《胡适之先生年谱》作比较:“你看看!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十三日,北平炮声隆隆、硝烟四起,胡适竟然在整理《水经注》,夜里还写了封信给朋友,信里毫无硝烟味,甚至没一字提到战争,反而畅谈《水经注疏》;再隔天,已经兵临城下,胡适还是在整理先人的遗稿、年谱……”他叹口气,“不然,他能怎么做?去街上游行?去公园静坐绝食?还是去银行排队换美钞?”

    可不是吗?有一天文人都没了声音,大约就是金丝雀栽倒的时候了!

    体罚(四月七日)

    管教孩子有所谓”棒头出孝子“,搞园艺则是『刀下出好树』,连那不成材、不成树的,如果能好好培育、狠狠修剪,也能成『栋梁』。

    早上打开《世界日报》,上面登着:据“人本教育基金会”调查,台湾地区有超过九成的中小学,仍有体罚的存在,而且近七成的学生在过去一年间曾被体罚。

    台湾地区教育部门不是三令五申,不准体罚吗?读到这消息真教我吓一跳。可是抬头看见才修剪不久,就长满花苞的白兰花,我又想,如果体罚等于给植物剪枝,那么适当的体罚或许确实有效。

    记得三个多月前,去一所少年监狱演讲,随行的记者访问了一个少年犯,看来眉清目秀的大男孩很严肃地说,只怪自己的父母没在他很小的时候体罚。“小孩子要严管,要狠狠地打,从一开头就管束好。”那大男孩说:“不早管,以后就算打,也没用了。反而因为到了逆反期,愈打愈逃家、愈叛逆。”他讲得多好啊!想想,孩子出生时如同一张白纸,他是怎么学会各种东西的?其实就是在大人的点头与摇头、“赞许”与“否定”当中习得。当娃娃对着爸爸叫“妈妈”,被否定了。再教一次“爸爸”,说对了,于是被赞美“娃娃好棒、好聪明”。数一二三四,数错了、数漏了,被否定。重数!对了,又被夸赞。而今的计算机语言是零与一的结合,不是“零”就是“一”,如果零是否定,一是肯定,不也脱不开“非此即彼”的逻辑吗?

    还有,什么叫“是非题”?一个小娃娃,恐怕才上幼儿园,就要做“是非题”。“两个只能选一个”,教导孩子,这世界是不能独占的,你取了这个,就不能取那个。然后一步步,开始做“选择题”,就更残酷了,因为有那么多答案,每个好像都对,却只能挑一个。有心理学家分析:受的教育愈高,自制能力愈强。我相信那“自制力”有许多就来自“思辨与选择”。“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中间三个不都属于“思辨”吗?为了读书,你想睡不能睡、想玩不能玩,哪一样不是“自制”,不是“抉择”?所以据调查,学历愈高的健康往往愈好,甚至老而弥坚。这事我亲眼为证,好几位学者,八九十岁了,上健身房,节食减肥、年年体检。他们不见得比别人富有,最大的不同是能用脑来控制嘴,又用“运动有利健康”的这个“认知”,来战胜身体的惰性。相反,去美国贫民区看看!孩子特多,因为不知控制生育;一个个大胖子,胖到走路都不方便了,因为不知控制口腹之欲。所以我相信教育如同“剪枝”,有“强修剪”“中修剪”“弱修剪”。学历高的人就好像经过“强修剪”。

    谈到“强修剪”,大概莫过于做盆景了。有一回参观花展,里面的“盆栽区”由个女人看管。我问她要怎么修剪,她一笑,说得问她老公,因为她修不好,又说这事情女性做不好,因为有“妇人之仁”。她有时候剪了半天,老公过来将剪刀一把抢过去,咔咔咔!足足比她原来修的又多剪去了一倍,怎么看,那植物都非死不可,但是没多久,却长得好极了。

    她老公能狠狠修,还不害死植物,必定因为“知时、识性”。所谓“知时”,是知道哪些季节和天气最好别修剪,譬如严寒的时候,植物已经冻得半死,你还修,她能不报销吗?又譬如三伏天,植物已经要被烤干了,你再修,造成许多切口,她们也必定受不了。想想,为什么中国古代处决犯人,尽量不在阳春,而要找肃杀的秋天“秋决”?又为什么不说“春后算账”,要讲“秋后算账”?就是为了“识时”啊!在杀时杀,而不在万物迎春、生机勃勃的季节行刑。

    春天诚然是植物最能生长的时候。早春修剪,没几天,就能发芽,所以就算剪重了,植物也受得了。但是又有个情况,是不在春天修剪,而等“孟夏”为之。就是当你要作西方庭园那种“整齐得如同蛋糕”的修剪时,如果你“勤快早了”,仲春就下刀,不到夏天,植物已经东长一枝、西抽一条,失去了原来的形状。只有在初夏,植物生长减慢的时候剪,才能维持较长时间。

    教育上常说“廉顽立懦”,修剪也有“廉顽立懦”之效。最明显的是剪玫瑰和紫藤,当你放任“矮丛玫瑰”长高,从不修剪时,她可以生得细细长长,只是花开得少,不饱满,又易凋,活像蔷薇。道理很简单——她没那么大本事管理恁大的“身躯”。相反地,明明是蔓生的长枝蔷薇,只要狠狠修,每年秋天都剪到近地一尺,那蔷薇到了春夏就可能成为玫瑰,原本薄薄的花瓣变得厚厚大大。岂止如此?要玫瑰常开花、开好花,你非狠狠剪她不可,花才开完就横里一刀,不仅把花剪掉,而且朝下面“五叶”或“七叶”的地方动手。没错!你是不舍,就如同不舍得管孩子一般,但为了他好,你不能不狠。因为就这一刀下去,没多久,下面又由叶腋冒芽,长出粗粗大大的花茎,开出灿烂的好花。当你比较剪与不剪的玫瑰时,会难以置信——勤于“下刀”的,一棵树能开十几朵大花;任她蔓生的,则只在枝梢,开出两三朵贫弱的小花。

    至于紫藤就更“戏剧化”了。提到“藤”,大家总想是细细长长缠树而上的玩意,但你见过“紫藤树”吗?那是粗粗壮壮一大棵,当春天树梢或棚架上挂满紫藤花的时候,紫藤树可以开成团圆簇密的一大树。早先我以为是不同的品种,后来才知道只要把紫藤种下去,而且从小就留一根主干,上面生出攀须和长枝立刻剪去,下面冒出的“吸芽”也不留,七八年下来,那藤就成了树。好像孩子,天生虽是过动儿,但只要他爬墙攀窗,你就把他拉回教室;只要他站起来捣蛋,你就把他压回椅子,渐渐他不乱来了,而且可能把那过人的精力用在读书上,中了举人、拿了功名、成为人物。

    管孩子有所谓“棒头出孝子”,搞园艺则是“刀下出好树”,连那不成材、不成树的,如果能好好培育、狠狠修剪,也能成为栋梁。只是我仍然不主张体罚,人毕竟是人,不像植物连挨打都没感觉,非“截肢”不能生效;人会听、会看,如果能用示意、劝说、责骂、呵斥和怒目取代“体罚”,何必动用“最原始”而野蛮的方法?

    斩首(四月十日)

    无论安东尼或项羽,都是躲在后面的勇者,只有这种人,才能拣到机会最后死,死在美人怀或美人侧……

    泣樱下面的云杉死了,一直想把她锯掉,却不是下雨,就是天寒,终于盼到这么一个阳光亮丽的日子,于是拿出许久未用的电锯。这电锯是装修工人去HomeDepot买的,锯子本身也就半米左右,有个重重的马达和橘红色的把手,前面还有个黑色的橡皮钮,是用来加滑润油的。电锯与柴油锯最大的不同,是非但力量不足,而且必须牵着一根电线,常常正锯到紧要处,突然电线脱开,不得不回到断线的地方重新接插头。所幸电锯随时可关,一没电就停了,而且上面有个安全钮,手一离开,锯子立刻停止;不像柴油锯,一“打着”就不好停,停了之后又得花一番力气才能重新启动。

    这棵云杉足有一百八十几厘米,与我后来买的小云杉比较,可以算出她起码已享年二十多岁。只是不知因为今年太冷,长了虫,还是太老了,居然当百花含苞,所有的树木都冒出绿芽时,她非但没消息,而且一天比一天失色。锯之前,我已经好好“相过”落锯的位置和料理她的方法。我先想到用斧头,从上到下,直直砍下去,把四周的小枝子全砍光,剩下一根直直的树干,再锯。我这么计划是有道理的,因为电锯有个缺点,它能“大用”,而不能“小受”,上面带着锯齿的链条,一碰上纠缠不清的小树枝和藤蔓,就会因为被绞住而“脱链”;反而锯那又粗又重的树干,因为链锯被约束在树干当中,能够发挥实力。

    不过我还是没把小树枝先砍掉,那太麻烦,而且树已朽,搞不好里面藏了虫,或是会掉灰,造成我气喘。所以我左看右看,决定找那靠近树根、树枝最少的地方下锯。先把她翻倒,如同“射人先射马”,等他落下马,再前去收拾。

    这云杉资历虽不浅,树干却不粗;年轮虽不少,品质却不坚。锯树很能知道那树的“腹笥”,譬如锯“马苹果”树,极不易,因为她的纤维既长又韧,而且像柏树,会扭,当链锯在树干里拉过,只觉得手底不断震动,忽强忽弱,甚至有“停机”之虞。至于锯枫树和樱桃树就容易多了。且不谈木质比较松的枫树;那樱桃树的木质虽紧,但紧得有规则,反而容易对付。真没想到“杀”也有这些不同,不知刽子手砍头,是否也有难易之分。

    锯子下去,没三十秒,云杉已经倒下,而且是朝我预定的方向倒下。预测方向很重要,你看那些在森林里伐木的工人,锯树之前是不是一定先测量?看树天生的直与斜,斜又斜往什么方向;上面树枝的重量偏左抑或偏右?还有当天的风怎么吹,然后才横里下锯。听说高明的伐木工人能分毫不差地教树倒向他要的位置。譬如在一片森林里砍树,为了不伤到其他的树,更为了不伤到自己和别的伐木工,还为了运输方便,他们能让砍断的树在其他树木的缝隙中倒下去。碰上特大的树,或特别慎重的情况,伐木工人会在树干上先锯个“V”字形的小口,然后插个“楔子”,再用锤子一点一点往里敲,把楔子打下去,于是啪啪啪,那树干发出一串叹息,最后乖乖地倒下。

    尽管如此,还总是听说伐木工被倒树压死的事,可能因为人算不如天算,突然来了强风,或那棵树生有“反骨”;就像我说的马苹果树,她的纤维长,而且绕着树身转,结果锯一半,树开始倒,起先往伐木人预想的方向倒,却因为纤维长,倒一半,树干开始裂,渐渐随着树皮纤维扭转,倒向了原先怎么都没想到的方向。

    所幸我手下这棵云杉十分容易处理,我先把她撂倒,躲过四周的小枝子,将电锯伸到树干的位置才启动,把树干锯成许多截。这方法是我今天想出来的,如果我未锯之前,先开动链锯,那锯子难免碰上旁边的小树枝,搞不好,脱了链;现在我出伏兵,衔枚而走,夜中潜行,到了敌前,才杀将进去。既然是主将,何必跟敌人的副将或小兵缠斗呢?我一边把树锯成一截截,一边想,不知这世上有多少英雄豪杰,在战场上身先士卒,一路对付敌军的马前卒和副将,结果再不然先中了流矢,壮志未酬身先死,再不然最后虽碰上对方的主帅,自己却已经体力不支。我也开始了解,为什么能“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那真正的统帅,不到紧要关头是不必露面的,他训完话,鼓舞完士气,就可以立在远方山头抽烟,或在家与朋友下棋,等着亲爱的士兵冲锋陷阵。“一将功成万骨枯”,为什么万骨都枯了,那一将还能功成?为什么江东弟子三千人都死光了,项羽还能对着虞姬作诗?无论安东尼或项羽,都是躲在后面的勇者,只有这种人,才能拣到机会最后死,死在美人怀或美人侧……

    春雷(四月十三日)

    大地真是解冻了,连蛰伏一整个冬天的蚯蚓都不但醒过来,而且被这场雨逼出了地面。

    晨起,微雨,天阴,躺在临窗的沙发上看报,居然暗得需要点灯,于是随便掠掠大标题,便站在窗前看雨景。

    已经四月中旬,算算该是仲春了,但是景物依然寂寥,隔着湖和对面的寒林,几乎可以看见更远处的高速公路。只有近景,见到枝梢冒出小小的新绿,那绿也还不明显,像是围了头巾的小女生,只露出一双眼睛;倒是临湖的垂柳,已经由黄转翠,虽然距离不近,也依稀可见上面的柳芽,一点一点,挂在长长的柳条上,像串了翠玉珠子的垂帘。雨不大,也没风,所以柳梢不动,连冻白了叶片的竹子,也静静地立着,只有湖面上一片亮、一片暗,不时变来变去。

    平常居住在城市里,是不容易注意天光云影变幻的,只有像瑞士那样,面对广大的绿野山坡,或临海面湖,对着一片水,又或是坐飞机时俯瞰大地,才能清楚地体会,每一片天光云影,都在地面游走。像我眼前这湖,迷迷蒙蒙,乍看似乎一色;细看,却能见出那层“迷糊”由彼岸往这边移动。想必虽然布满乌云,降下的雨仍有变化,且随着云的移动,在湖面留下“雨的轨迹”。这变化之中,又有些不变的块面,总比其他地方来得亮或暗。我先想应是受对岸景物的影响,景物不动,那倒映在湖中的景象就不动,但是细看又非如此,于是猜那不变的地方必是湖中“水文”造成。也就是说,湖水在那儿流动,或由湖底涌出,终年不变,所以就算下雨刮风,水色还是与别处不同。

    也可能因为水温变化,好比在海滩上会感觉白天吹海风,晚上吹陆风,因为白天海滩先热,海水仍凉,凉而气压高的空气往热而气压低的地方移动;晚上大地很快变凉了,海水则依然保暖,于是风又转变方向。湖水与洋流也如此,往大处看,可以造成Monsoon与圣婴作用。往小处看,可以因为斜阳照射在湖面和岸边的不同,而有“山雨欲来风满楼”和“夕阳斜,晚风起”的效果。

    突然看见几条黑线牵过林间,落在柳树上。原来是三只特别小的鸟,看不清样子,只觉得比麻雀小得多,在柳梢上跳来跳去,还挂在柳条上摆荡。翠绿的“柳帘”之间增加这几个小黑点,就一下子活了。于是找来望远镜,看它们吃柳梢嫩芽的样子。望远镜的“焦距”长、“景深”短,当我把焦点调到近处的柳梢,对岸的景物就被推远,朦朦胧胧,好像是无色的灰,可又在那灰色里见到许多说不出的颜色。想也是!如果我去对岸的树林里看,树梢上一定有各色的嫩芽,有的带“苞片”,有些以“鳞芽”越冬,那点点滴滴现在虽然“失焦”,仍然可以感觉出来。

    最爱这种“中间色调”,也就是看起来差不多,又有着丰富色彩的景物。所以总怀念威尼斯,有一天坐在一栋古建筑的长廊,看日光射在白垩土的墙上,红橙黄绿蓝靛紫,看来是白,但是什么颜色都有。我也爱看莫奈(ClaudeMonet)画的卢恩大教堂(RouenCathedral),他对着同一景物,在不同时间写生许多作品,居然能有那么大的不同。物是不变的,但呈现在眼里,却能因为光影的幻化而有许多差异;人也不变,但是从不同角度看,也能有大善与大恶之别。

    去年在北京的画廊,看上一幅画苏州夕阳下浣衣妇的作品,也因为爱那灰不灰白不白的中间色调和水中夕阳的潋滟波光,我相信画家一定用了不少时间去经营那片灰灰的两岸房舍;要在“看不到”的地方下功夫,才能给人“说不出”的好感觉。现在湖对岸的树林就呈现了这种“灰黯的多彩”,看着看着,我突然领悟为什么莫奈画的海岬、那中国画家画的苏州,和我眼前的树林都特别丰富也特别美,那是因为它们都映了水光。平常日光由上面下来,各种景物的光源固定,明暗对比分明,但是当旁边有水,加上水波变化,天光就被“散射”;既然有千万波纹,便有千万光影。

    为了证明自己的想法,我穿上大衣,套上雨靴,又撑起伞,走向湖边。步道上长满青苔,这苔在初晴的日子,绿得如同上了一层绿色的油漆,阴雨天则呈现墨绿。后门外的青石板上也黑一块灰一块,都是春日的苔痕。我知道过不多久那些石缝里的苔藓就会长成丰满的一簇一簇,并生出长长的“孢子柱”。雨中,樱花树的苔藓也更突出了,黑色的树皮上,一块块“石绿”色的苔,好像日本“狩野派”画家的屏风作品,先在纸上用水墨画,不等墨干,就用不透明的石绿色“点”下去,造成石绿在水墨底上泛滥的效果。樱花、梅花这类树的“横纹皮”最易破裂,予人苍古之感,在那苍老上呈现苔痕,则产生对比,而有老树发新枝的欣喜。水边的菖蒲也如此,岸边都是湖水冲来的枯枝朽叶,却在其间突兀地冒出几根“其直如戟,其尖似剑”的绿叶。湖上的大雁看我来,纷纷游开,在迷蒙中留下点点的黑影和呼应的鸣声。

    站在水湄,听伞上滴滴答答的雨声,大大小小、抑扬顿挫,跟眼前千顷烟波上的水花相呼应;突然雨声转疾,水里溅起的水花也变大,但又大中见小,想是由较小的雨点和前面大水花飞溅出来的水珠造成,还出现一点一点的白,是水花出现之后留下的气泡。听到一声啪啦,想必有大鱼出水,循声望去,已杳无痕迹,只见湖面扯过一条轻烟,往右侧的林子里飘去,一下子隐了半边树梢。

    雨声更疾了,突然轰轰隆隆由远而近,是雷声,但没见到闪电,想必距离甚远;接着不久,又是一阵沉雷,这是今年第一次听雷,表示天暖了、水气重了,蒸腾的云也厚了。怕闪电往这山顶的湖上追来,只好往回走,突然听见喃喃人语,原来是雨伞刮到上面的樱花树梢,在雨中听,像极了有人在说话。接着看见几只黑头红胸的知更鸟,排着队,从草坪的另一边走来,非但不怕雨、不怕人,还直冲着我叫。有一只嘴里衔着东西,长长的,是蚯蚓。大地真是解冻了,连蛰伏一整个冬天的蚯蚓,都不但醒过来,而且被这场雨逼出了地面。

    抬头看屋里,厨房灯已经被太太点亮,突然玻璃窗上一闪,雷声追到我的背后,一场许久未见的倾盆大雨已经掠湖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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