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手记-大孩子老师和小孩子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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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很早就起床了,山村的清晨美得惊人。

    我一面贪婪地大口呼吸着这里新鲜的空气,一面抬头仰望一碧如洗的蓝天。

    这儿的天蓝得纯粹、蓝得干净、蓝得深沉又蓝得一无所有。

    昨天在暗夜里走得高高低低、深深浅浅的村中小路,此时踏在脚下,却感觉迂回曲折,别有一番景致。

    村子很小,在迂回曲折里拐了两个弯,一不小心,就来到了太古中心小学的门前。

    小学座落在村头的一片平地上,整整齐齐的几排瓦房,在冬日清晨的阳光里,安详又朝气。

    村里的作息时间与城市里不同,早上6点就开始上早读了。走进学校,问了一个正在教室的窗下背书的孩子,我就去敲红霞老师的门,门开了,她“呀”的一声惊喜,倒把我给吓了一跳。

    进了屋,我环顾了一下这间小小的办公室,大概是因为整齐,所以看上去很简单,或者说是因为简单,所以显得很整齐。

    10多平米那样大小的一个屋子,她和村里的另外一个女老师一起住。房间里的布置是:两张床,床头各一张书桌,书桌旁各一张椅子,还有一个准备冬天生火用的铁炉。另外,在两张床中间靠窗的一张书桌上,居然还放着一台用来放音乐的功放机,着实让我意外了一下。红霞说,窗子外边接一个大喇叭,是用来放广播体操的音乐的,原来在校长办公室,她缠了校长好一阵子,就给拿到她这里来了。

    在另外两张倚着墙的书桌上,一张上面放的是作业本、教科书、卷子,另一张书桌上,放的则是女孩子用的化妆洗漱用品:洗发液、洗面奶、啫哩水、护手霜……等等。

    在这样的小山村里,无论缺乏什么,总是不会缺少热情。红霞老师一边忙着倒水,问我要白糖还是茶,一边又问昨晚睡得好不好?窑洞的火炕暖不暖?能不能睡得惯……我笑着打趣她,你这样客气和热情,倒让我感觉像是到了太古老乡的家里了,她有些不好意思:我就是这个样子的啊,在家里也是。

    这么说着,门又响了,进来一位提着水壶的女孩子。红霞介绍说,这是她的同屋同事,王秀琴老师,她家就在太古村里,为给红霞做伴,也住在学校。

    女孩向我腼腆地笑笑,问了声“来了啊”,便走过来把我手边杯里的水添满,再放下水壶,交待红霞:抽屉里还有白糖,我去灶房让他们再烧点滚水,去教室回来我去提。然后再向我笑笑,转身又离开了。

    红霞说,秀琴和她同岁,都结婚了,去年结的婚,对象出去打工去了,她在家里没事,就来学校的学前班当老师,一个月挣80块钱。

    我有些惊奇,那个女孩,她也才是20岁吗?

    刚要再说什么,门外一声清脆的“报告”,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3个怯怯的孩子,站在门口,还一人搬了一个凳子,她们问:“老师,这会儿能抄题吗?”

    安置3个孩子坐到那个堆满卷子和教科书的桌子前。红霞解释说,县里才发下来一份期中考试的复习资料,两元钱一份,总共有20张,但这几个孩子交不起,就抽空来一张一张地抄。

    我转头再看那几个孩子,忽然间有些悲悯与惭愧,两元钱,我们手中最便宜的一支冰淇淋,对他们来说,却是渴望而不可及的一份复习资料。

    屋子里静静的,空气里突然有些凝固的尴尬,也许,面对这份两元钱的无奈,我们都有些不能言语的惭愧与感伤吧。过了片刻,我听见红霞轻轻叹了口气。

    你不知道,她说,有一次,她去一个学生家家访,和学生一起炒菜时,才发现,他们炒菜根本不放油。那个孩子,就拿几粒花生在烧热的锅底上蹭几下,锅底就会出现一层油气,然后他就用那层油气来炒菜……

    贫穷,真是那样奇怪的一种东西,我想,在你不曾亲眼所见的感性的认识里,它只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概念而已,只有当它真正现实地出现在你眼前的时候,那种触目惊心的感觉,才真正能让你感慨和震撼。

    红霞说,刚来时她也不能置信,一个家庭可以穷到拿不出孩子念书的几块钱来,但后来的一次事情,让她真的相信了。就是她刚来学校的时候,开学都好久了,班里一个孩子,欠三块八毛钱的书费,迟迟交不上来。学校欠学费的孩子不少,有时拖上两三年交不了,学校也能宽容,但书费,却是一定要交的。所以,那天放学,为讨书费,她就跟了孩子去他家。孩子的妈妈,很通情达理的一个农家妇女,对她的到来,又惭愧又着急,她在满屋里慌张地搜罗,最后,居然捧出十几个鸡蛋来,说:“老师,我是准备等卖了这些鸡蛋就去给学校送钱的,娃念书还能不给钱呀,没这个理,可鸡蛋还没有攒够,你看,你看……要不老师,你先把鸡蛋拿上……”

    “我哪好意思拿她的鸡蛋?”红霞有些苦涩地笑笑,“坐下跟她拉了一会儿家长,我才知道,三块八毛钱,对他们来说,就是一家人半年的油或者盐巴。所以,后来有一次,当乡里用三轮运来一些城里人捐赠的旧衣服用品之类的东西,我看着已经那么旧的东西,孩子们都当宝贝抢来抢去,也感觉能理解他们了。”

    说话间,红霞的右邻,李勇杰老师走了进来。后来我才知道,他才19岁,与红霞老师的状况基本相同,中专毕业,不在县城的正式分配指标内,只能到村里来当代教老师。在代教的这两年内,他每月只能拿150元的工资。我们在屋里说话的时候,他正在窗外,与一群孩子在打羽毛球,清晨阳光下一片快乐的喧嚣,让人几乎要忘了,这是一个已稍有寒意的初冬。

    此时,他刚打完球,一脸青春与阳光,与我打过招呼,坐下来也听红霞的讲述。

    这些十八、九岁的大孩子,在城市里,他们属于“酷”一代,不拘于世俗,敢尝试一切新的东西。但在这个几乎被人忘记的山村里,同样十八、九岁的他们,却在做着一件一点也不“酷”、更不新潮、并且看似根本没有前途的事。所以,和他们坐在一起,我更多地想让他们谈谈他们自己。

    是的,这片土地、这里的孩子都需要他们,但,从自私的角度上想一想,仅仅是为了两年后并不十分确定的分配承诺(正式分配后他们每月可以拿400多元的工资),他们真的甘心、真的情愿就这样一直呆在这里吗?对于理想或者未来,他们没有再做其它的打算吗?我很想知道他们真正的想法。

    但后来勇杰老师的一番话,却让我感觉,以自己这种自私的想法去度量他们的选择,我终于还是错了。

    之后,勇杰老师的话题,始终就再也没有离开孩子。

    即使有几次我有意地提示,想要听听他自己的事,但总被他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地一挥而过。

    “这些孩子真是不容易,”这句话总是他每段话的开首。

    就说打柴。

    冬天,学校教室、灶房、老师办公室、学生宿舍都要生火,那么,这一冬天需要生火的柴,就是这些孩子们自己去山里拾或者砍。

    太古小学加上学前班,总共是6个年级的学生。打柴的事,由四、五年级的孩子去做。

    即使是四、五年级,也仅是只有10岁左右的孩子,由老师引着,去几里地外不太陡的山上去捡一些断了的树枝或砍一些低矮的灌木。男孩子每人20斤柴,女孩子少一些,每人15斤。老师只是领队和带路,防止孩子走到太远或太险的岭上,剩下打柴的事,就靠孩子们自己了。砍柴,打堆,成捆,再背上肩,背回学校。

    勇杰说,这些事他第一次跟着去的时候都试过,看着容易,做起来却相当困难。但这些孩子却做得相当熟练,看得出,这些事他们在家也经常要做。

    还有抬水。

    太古村的地势较高,吃水极不方便,平时人们吃水,就靠挖一口旱井,等到下雨时,地上的水流到挖好的旱井里,沉淀后再当生活用水吃。有时天旱的时候收到的水不够用,就得去沟底的一个泉眼里去取泉水来吃。从村里往沟底走有三四里山路,坡也很陡,村里人多是用驴子驮两个特制的木桶,一趟一趟驮水来吃。而学校用水,就得学生自己抬了。还是四、五年级的学生,两个人抬一个水桶,从学校走到沟底,装上水再抬上来,来回七八里的山路……

    “我去看过一次,空身跑了一个来回,回来后半天都没歇过来。”

    他的话让我有些唏嘘,情不自禁地往窗外去看那些孩子。此时,在冬日灿烂的阳光下,他们没有去砍柴,也没有去抬水,他们在快乐地做着广播体操,每个人的脸上都有快乐天真的笑,像所有祖国的花朵一样。

    有阳光射进屋子,我盯着他们,好长时候都没再讲话。

    我想起一个苦涩的笑话:在城市的一间教室里,老师在给孩子们讲红军长征的故事,老师说,长征时很艰苦,红军战士经常没有饭吃,只好用树皮充饥。于是有孩子问:老师,红军没有饭吃,为什么不吃巧克力?

    还有另一个故事,大学时,我的同学一次给一个他正在做家教孩子讲,要节约用水,在村里,和他年龄一样大的孩子,每天都要到很远的山里去抬水吃。孩子于是睁大羡慕的眼睛说,他真好啊,可以上山玩,还可以天天都喝矿泉水。

    我在想,如果把这里的故事讲给城市的孩子,他们是不是还要问,老师,山里的同学要生火去砍柴,他们为什么不用暖气片?

    我在想,人与人之间,文化与文化之间,沟通与了解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

    勇杰感叹说:在父母身边和在学校念书时,总还觉得自己是孩子,和这些孩子在一起,才觉得自己长大了。我是他们的老师,但他们也教给了我很多东西。

    我还想再问他些什么,张了张嘴,却没再开口,我想,答案他其实已经告诉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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