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随笔篇-爱是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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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贫乐道法事实是毫无情面的东西,它能将空言打得粉碎。有这么的彰明较著,其实,据我的愚见,是大可以不必再玩“之乎者也”了——横竖永远是没有用的。

    鲁迅

    孩子是要别人教的,毛病是要别人医的,即使自己是教员或医生。但做人处世的法子,却恐怕要自己斟酌,许多别人开来的良方,往往不过是废纸。

    劝人安贫乐道是古今治国平天下的大经络,开过的方子也很多,但都没有十全大补的功效。因此新方子也开不完,新近就看见了两种,但我想:恐怕都不大妥当。

    一种是教人对于职业要发生兴趣,一有兴趣,就无论什么事,都乐此不倦了。当然,言之成理的,但到底须是轻松一点的职业。且不说掘煤,挑粪那些事,就是上海工厂里做工至少每天十点的工人,到晚快边就一定筋疲力倦,受伤的事情是大抵出在那时候的。“健全的精神,宿于健全的身体之中”,连自己的身体也顾不转了,怎么还会有兴趣?——除非他爱兴趣比性命还利害。倘若问他自己罢,我想,一定说是减少工作的时间,做梦也想不到发生兴趣法的。

    还有一种是极其彻底的:说是大热天气,阔人还忙于应酬,汗流浃背,穷人却挟了一条破席,铺在路上,脱衣服,浴凉风,其乐无穷,这叫作“席卷天下”。这也是一张少见的富有诗越的药方,不过也有煞风景在后面。快要秋凉了,一早到马路上去走走,看见手捧肚子,口吐黄水的就是那些“席卷天下”的前任活神仙。大约眼前有福,偏不去享的大愚人,世上究竟是不多的,如果精穷真是这么有趣,现在的阔人一定首先躺在马路上,而现在的穷人的席子也没有地方铺开来了。

    上海中学会考的优良成绩发表了,有《衣取蔽寒食取充腹论》,其中有一段——“……若德业已立,则虽饔飨不继,捉襟肘见,而其名德足传于后,精神生活,将充分发展,又何患物质生活之不足耶?人生真谛,固在彼而不在此也。……”

    这比题旨更进了一步,说是连不能“充腹”也不要紧的。但中学生所开的良方,对于大学生就不适用,同时还是出现了要求职业的一大群。

    事实是毫无情面的东西,它能将空言打得粉碎。有这么的彰明较著,其实,据我的愚见,是大可以不必再玩“之乎者也”了——横竖永远是没有用的。

    八月十三日

    打破处女迷信

    若有人敢打破这种“处女迷信”,我们应该尊重他。

    胡适

    萧先生原书

    学生有一最亲密的朋友,他的姐姐在前几年曾被土匪掳去,后来又送还他家。我那朋友常以此事为他家“奇耻大辱”,所以他心中常觉不平安;并且因为同学知道此事,他在同学中常像是不好意思似的。学生见这位朋友心中常不平安,也就常将此事放在心中思想:按着中国的旧思想,我这位朋友的姐姐应当为人轻看,一生受人的侮慢,受人的笑骂。但不知按着新思想,这样的女人应居如何的地位?

    学生要问的就是:

    一、一个女子被污辱,不是她自愿的,这女子是不是应当自杀?

    二、若这样的女子不自杀,她的贞操是不是算有缺欠?她的人格的尊严是不是被灭杀?

    她应当受人的轻看不?

    三、一个男子若娶一个曾被污辱的女子,他的人格是不是被灭杀?应否受轻看?”

    一、女子为强暴所污,不必自杀。

    我们男子夜行,遇着强盗,他用手枪指着你,叫你把银钱戒指拿下来送给他。你手无寸铁,只好依着他吩咐。这算不得懦怯。女子被污,平心想来,与此无异。都只是一种“害之中取小”。不过世人不肯平心着想,故妄信“饿死事小,失节事极大”的谬说。

    二、这个失身的女子的贞操并没有损失。

    平心而论,她损失了什么?不过是生理上,肢体上,一点变态罢了!正如我们无意中伤了一只手指,或是被毒蛇咬了一口,或是被汽车碰伤了一根骨头。社会上的人应该怜惜他,不应该轻视他。

    三、娶了一个被污的女子,与娶一个“处女”,究竟有什么区别?

    若有人敢打破这种“处女迷信”,我们应该尊重他。

    鬼赞

    人哪,你在当生、来生底时候,有泪就得尽量流;有声就得尽量唱;有苦就得尽量尝;有情就得尽量施;有欲就得尽量取;有事就得尽量成就。等到你疲劳、等到你歇息的时候,你就有福了!

    许地山

    你们曾否在凄凉的月夜听过鬼赞?有一次,我独自在空山里走,除远处寒潭底鱼跃出水声略可听见以外,其余种种,都被月下底冷露幽闭住。我的衣服极其润湿,我两腿也走乏了。正要转回家中,不晓得怎样就经过一区死人底聚落。我因疲极,才坐在一个祭坛上歇息。在那里,看见一群幽魂高矮不齐,从各坟墓里出来。他们仿佛没有看见我,都向着我所坐底地方走来。

    他们从这墓走过那墓,一排排地走着,前头唱一句,后面应一句,和举行什么巡礼一样。我也不觉得害怕,但静静地坐在一旁,听他们底唱和。

    第一排唱:“最有福底谁?”

    往下各排挨着次序应。

    “是那曾用过视官,而今不能辨明暗底。”

    “是那曾用过听官,而今不能辨声音底。”

    “是那曾用过嗅官,而今不能辨香味底。’,“是那曾用过味官,而今不能辨苦甘底。”

    “是那曾用过触官,而今不能辨粗细、冷暖底。”

    各排应完,全体都唱:“那弃绝一切感官底有福了!我们底骷髅有福了!”

    第一排底幽魂又唱:“我们底骷髅是该赞美底。我们要赞美我们底骷髅。”

    领首底唱完,还是挨着次序一排排地应下去。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哭底时候,再不流眼泪。”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发怒底时候,再不发出紧急的气息。”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悲哀底时候再不皱眉。”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微笑底时候,再没有嘴唇遮住你底牙齿。”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听见赞美底时候再没有血液在你底脉里颤动。”

    “我们赞美你,因为你不肯受时间底播弄。

    全体又唱:“那弃绝一切感官底有福了!我底骷髅有福了!”

    他们把手举起来一同唱:

    “人哪,你在当生、来生底时候,有泪就得尽量流;有声就得尽量唱;有苦就得尽量尝;有情就得尽量施;有欲就得尽量取;有事就得尽量成就。等到你疲劳、等到你歇息的时候,你就有福了!”

    他们诵完这段,就各自分散。一时,山中睡不熟底云直望下压,远地底丘陵都给埋没了。我险些儿也迷了路途,幸而有断断续续的鱼跃出水声从寒潭那边传来,使我稍微认得归路。

    小病

    生活是种律动,须有光有影,有左有右,有晴有雨;滋味就含在这变而不猛的曲折里。

    老舍

    大病往往离死太近,一想便寒心,总以不患为是。即使承认病死比杀头活埋剥皮等死法光荣些,到底好死不如歹活着。半死不活的味道使盖世的英雄泪下如涌呀。拿死吓唬任何生物是不人道的。大病专会这么吓唬人,理当回避,假若不能扫除净尽。

    可是小病便当另作一说了。山上的和尚思凡,比城里的学生要厉害许多。同样,楚霸王不害病则没得可说,一病便了不得。生活是种律动,须有光有影,有左有右,有晴有雨;滋味就含在这变而不猛的曲折里。微微暗些,然后再明起来,则暗得有趣,而明乃更明;且至明过了度,忽然烧断,如百烛电灯泡然。这个,照直了说,便是小病的作用。常患些小病是必要的。

    所谓小病,是在两种小药的能力圈内,阿司匹灵与清瘟解毒丸是也。这两种药所不治的病,顶好快去请大夫,或者立下遗嘱,备下棺材,也无所不可,咱们现在讲的是自己能当大夫的“小”病。这种小病,平均每个半月犯一次就挺合适。一年四季,平均犯八次小病,大概不会再患什么重病了。自然也有爱患完小病再患大病的人,那是个人的自由,不在话下。

    咱们说的这类小病很有趣。健康是幸福;生活要趣味。所以应当讲说一番:

    小病可以增高个人的身分。不管一家大小是靠你吃饭,还是你白吃他们,日久天长,大家总对你冷淡。假若你是挣钱的,你越尽责,人们越挑眼,好像你是条黄狗,见谁都得连忙摆尾;一尾没摆到,即使不便明言,也暗中唾你几口。不大离的你必得病一回,必得!早晨起来,哎呀,头疼!买清瘟解毒丸去,还有阿司匹灵吗?不在乎要什么,要的是这个声势,狗的地位提高了不知多少。连懂点事的孩子也要闭眼想想了——这棵树可是倒不得呀!你在这时节可以发散发散狗的苦闷了,卫生的要术。你若是个白吃饭的,这个方法也一样灵验。特别是妈妈与老嫂子,一见你真需要阿司匹灵,她们会知道你没得到你所应得的尊敬,必能设法安慰你:去听听戏,或带着孩子们看电影去吧?她们诚意的向你商量,本来你的病是吃小药饼或看电影都可以治好的,可是你的身分高多了呢。在朋友中,社会中,光景也与此略同。

    此外,小病两日而能自己治好,是种精神的胜利。人就是别投降给大夫。无论国医西医,一律招惹不得。头疼而去找西医,他因不能断证——你的病本来不算什么——一定嘱告你住院,而后详加检验,发现了你的小脚趾头不是好东西,非割去不可。十天之后,头疼确是好了,可是足趾剩了九个。国医文明一些,不提小脚趾头这一层,而说你气虚,一开便是二十味药,他越摸不清你的脉,越多开药,意在把病吓跑。就是不找大夫,预防大病来临,时时以小便发散之,而小病自己会治,这就等于“吃了萝卜喝热茶,气得大夫满街爬!”

    有宜注意者:不当害这种病时,别害。头疼,大则失去一个王位,小则能惹出是非。设个小比方:长官约你陪客,你说头疼不去,其结果有不易消化者。怎样利用小病,须在全部生活艺术中搜求出来。看清机会,而后一想象,乃由无病而有病,利莫大焉。

    这个,从实际上看,社会上只有一部分人能享受,差不多是一种雅好的奢侈。可是,在一个理想国里,人人应该有这个自由与享受。自然,在理想国内也许有更好的办法;不过,什么办法也不及这个浪漫,这是小品病。

    眠月

    ——呈未曾一面的亡友白采君

    “玩月便玩月,睡便睡。玩月而思睡必不见月,睡而思玩月必睡不着。”

    俞平伯

    一楔子

    万有的缘法都是偶然凑泊的罢。这是一种顶躲懒顶顽皮的说法,至少于我有点对胃口。回首旧尘,每疑诧于它们的无端,究竟当年是怎么一回事,固然一点都说不出,只惘惘然独自凝想而已。想也想不出什么来,只一味空空的惘惘然罢。

    即如今日,住在这荒僻城墙边的胡同里,三四间方正的矮屋,一大块方正的院落,寒来暑往,也无非冰箱撤去换上泥炉子,夏布衫收起找出皮袍子来,……凡此之流不含胡是我的遭遇。若说有感,复何所感?若说无所感,岂不呜乎又哀哉耶!好在区区文才的消长,不关乎世道人心,“理他呢”

    无奈昔日之我非今日之我也,颇有点儿Sentimental。伤春叹夏,当时几乎当作家常便饭般咬嚼。不怕“寒尘”,试从头讲起。

    爱月眠迟是老牌的雅人高致。眠月呢,以名色看总不失为雅事,而事实上也有未必然的,在此先就最通行的说,即明张岱所谓“杭州人避月如仇”;也是我所说的,“到月光遍浸长廊,我们在床上了;到月光斜切纸窗,我们早睡着了。”再素朴点,月亮起来,纳头困倒;到月亮下去,骨碌碌爬起身来。凡这般眠月的人是有福,他们永远不用安眠药水的。我有时也这么睡,实在其味无穷,名言不得。(读者们切不可从字夹缝里看文章,致陷于不素朴之咎。)你们想,这真俗得多们雅。“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岂不很好。管它月儿是圆的是缺的,管它有没有蟾蜍和玉兔,有没有娇滴滴的梅兰芳式的嫦娥呢。听说有一回庭中望月,有一老妈诧异着:“今儿晚上,月亮怎么啦!”(怎字重读)懂得看看这并不曾怎么的月亮就算得雅人吗?不将为老妈子所笑乎!

    二正传

    湖楼几个月的闲居,真真是闲居而已,绝非有意于混充隐逸。惟湖山的姝丽朝夕招邀,使我们有时颠倒得不能自休。其时新得一友曰白采,既未谋面,亦不知其家世,只从他时时邮寄来的凄丽的诗句中,发现他的性情和神态。

    老桂两株高与水泥阑于齐。凭阑可近察湖的银容,远挹山的黛色。楼南向微西,不遮月色,故其升沉了无翳碍。有时被轻云护着,廊上浅映出乳白的晕华;有时碧天无际,则遍浸着冰莹的清光。我们卧室在楼廊内,短梦初歇,每从窗棂间窥见月色的多少,便起来看看,萧萧的夜风打着惺忪的脸,感到轻微的瑟缩。静夜与明湖悄然并卧于圆月下,我们亦无语倦而倚着,终久支不住饧软的眼,撇了它们重寻好梦去。

    其时当十三年夏,七月二十四日采君信来附有诗词,而《渔歌子》尤绝胜,并有小语云:“足下与阿环亦有此趣事否?”所谓“爱月近来心却懒,中宵起坐又思眠’,我们俩每吟讽低徊不能自己。采君真真是个南国“佳人”!今则故人黄土矣!而我们的前尘前梦亦正在北地的风沙中飘荡着沉埋着。

    江南苦夏,湖上尤甚。浅浅的湖水久曝烈日下,不异一锅温汤。

    白天热固无对,而日落之后湖水放散其潜热,夹着凉风而摇曳,我们脸上便有乍寒乍热的异感。如此直至于子夜,凉风始多,然而东方快发白了,有酷暴的日头等着来哩。

    杭州山中原不少清凉的境界,若说严格的西湖,避暑云何哉,适得其反。且不论湖也罢,山也罢,最惹厌而挥之不去的便是蚊子。好天良夜,明月清风,其病蚊也尤甚。我在以下说另一种的眠月,听来怪甜蜜,钩人好梦似的。却不要真去做梦,当心蚊子!(我知道采君也有同感的,从他的来信看出来。)月影渐近虚廊,夜静而热终不减,着枕汗便奔涌,觉得夜热殆甚于昼,我们睡在月亮底下去,我们浸在月亮中间去。然而还是困不着,非有什么“不雅之间”也(用台湾的典故,见《语丝》一四八),尤非怕杀风景也,乃真睡不着耳。我们的小朋友们也要玩月哩。

    塌下明晃晃烧着巨如儿指的蚊香,而他们的兴味依然健朗,我们其奈之何!正惟其如此,方得暂时分享西子湖的一杯羹和那不用一钱买的明月清风。

    薄天银月亘古如斯。陶潜李白所曾见,想起来未必和咱们的很不同,未来的陶潜李白们如有所见,也未必会是红玛瑙的玉皇御脸,泥金的兔儿爷面孔罢。可见“月亮怎么啦!”实具颠朴不破的胜义,岂得以老妈子之言而薄之哉!

    就这一端论,千万年之久,千万人之众,其同也如此其甚。再看那一端,却千变万化,永远说不清楚。非但今天的月和昨天的月,此刹那和彼刹那的月,我所见,你所见,他所见的月……迥不相同已也;即以我一人所见的月论,亦缘心象境界的细微差别而变,站着看和坐着看,坐着看和躺着看,躺着清切地看和朦胧地看,朦胧中想看和不想看的看……皆不同,皆迥然不同。且决非故意弄笔头。

    名理上的推论,趣味上的体会,尽可取来互证。这些差别,于日常生活间诚然微细到难于注意,然名理和趣味假使成立,它们的一只脚必站在这渺若毫茫,分析无尽的差别相上,则断断无疑。

    我还是说说自己所感罢。大凡美景良辰与赏心乐事的交并(玩月便是一例),粗粗分别不外两层:起初陌生,陌生则惊喜颠倒;继而熟脱,熟脱则从容自然。不跑野马,在月言月。譬如城市的人久住鸽子笼的房屋,一旦忽置身旷野或萧闲的庭院中,乍见到眼生辉的一泓满月。其时我们替他想一想,吟之哦之,咏之玩之,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都算不得过火的胡闹。他的心境内外迥别,蓦地相逢,俨如拘孪之书生与媚荡的名姝接手,心为境撼,失其平衡,遂没落于颠倒失据,惝无措的状态中。《洛神赋》上说:“予情悦其淑美兮,心震荡而不怡。”夫怡者悦之,上曰悦,下曰不怡,故曹子建毕竟还是曹子建。

    名姝也罢,美景也罢,若朝昏厮守着,作何意态呢!这是难于解答的,似应有一种极平淡,极自然的境界。尽许有人说这是热情的衰落,退潮的状态,说亦言之成理,我不想去驳它。若以我的意想和感觉,惟平淡自然才有真切的体玩,自信也确非杜撰。不跑野马,在月言月。身处月下,身眠月下,一身之外以及一身;悉为月华所笼络包举,虽皎洁而不睹皎洁,虽光辉而无有光辉。不必我特意赏玩它,而我的眠里梦里醉时醒时,似它无所不在。我的全身心既浸没着在,故即使闭着眼或者酣睡着,而月的光气实渗过,几平洞澈我意识的表里。它时时和我交融,它处处和我同在,这境界若用哲学上的语调说,是心境的冥合,或曰俱化。——说到此,我不禁想起陶潜的诗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何谓忘言的真意,原是闷葫芦。

    无论是什么,总比我信口开河强得多,古今人之不相及如此。

    “玩月便玩月,睡便睡。玩月而思睡必不见月,睡而思玩月必睡不着。”这多干脆。像我这么一忽儿起来看月,一忽儿又睡了,或者竟在月下似睡非睡的躺着,这都是傻子酸丁的行径。可惜采君于来京的途中客死于吴淞江上,我还和谁讲去!

    我今日虽勉强追记出这段生涯,他已不及见了。他呢。却还留给我们零残的佳句,每当低吟默玩时,疑故人未远,尚客天涯,使我们不至感全寂的寥廓,使我们以肮脏的心枯干的境,得重看昔年自己的影子,几乎不自信的影子。我,我们不能不致甚深的哀思和感谢。

    虽明明是一封无法投递的信,但我终于把它寄出去了!这虽明明是一封无法投递的信。

    说梦

    梦中的天地是自由的,任你徜徉,任你翱翔;一睁眼却就给密密的麻绳绑上了,就大大地不同了!

    朱自清

    伪《列子》里有一段梦话,说得甚好:

    “周之尹氏大治产,其下趣役者,侵晨昏而不息。

    有老役夫筋力竭矣,而使之弥勤。昼则呻呼而即事,夜则昏惫而熟寐。精神荒散,昔昔梦为国君:居人民之上,总一国之事;游燕宫观,恣意所欲,其乐无比。觉则复役人。……尹氏心营世事,虑钟家业,心形俱疲,夜亦昏惫而寐。昔昔梦为人仆:趋走作役,无不为也;数骂杖挞,无不至也。眠中鼾呓呻呼,彻旦息焉。……”

    此文原意是要说出“苦逸之复,数之常也;若欲觉梦兼之,岂可得邪?”这其间大有玄味,我是领略不着的;我只是断章取义地赏识这件故事的自身,所以才老远地引了来。我只觉得梦不是一件坏东西。即真如这件故事所说,也还是很有意思的。因为人生有限,我们若能夜夜有这样清楚的梦,则过了一日,足抵两日,过了五十岁,足抵一百岁;如此便宜的事,真是落得的。至于梦中的“苦乐”,则照我素人的见解,毕竟是“梦中的”苦乐,不必斤斤计较的。若必欲斤斤计较,我要大胆地说一句:他和那些在墙上贴红纸条儿,写着“夜梦不祥,书破大吉”的,同样地不懂得梦!

    但庄子说道,“至人无梦”。伪《列子》里也说道,“古之真人,其觉自忘,其寝不梦。”——张湛注曰,“真人无往不忘,乃当不眠,何梦之有?”可知我们这几位先哲不甚以做梦为然,至少也总以为梦是不大高明的东西。但孔子就与他们不同,他深以“不复梦见周公”为憾;他自然是爱做梦的,至少也是不反对做梦的。——殆所谓时乎做梦则做梦者欤?我觉得“至人”,“真人”,毕竟没有我们的份儿,我们大可不必妄想;只看“乃当不眠”一个条件,你我能做到么?唉,你若主张或实行“八小时睡眠”,就别想做“至人”,“真人”了!但是,也不用担心,还有为我们掮木梢的:我们知道,愚人也无梦!他们是一枕黑甜,哼呵到晓,一些儿梦的影子也找不着的!我们徼幸还会做几个梦,虽因此失了“至人”,“真人”的资格,却也因此而得免于愚人,未尝不是运气。至于“至人”,“真人”之无梦和愚人之无梦,究竟有何分别?却是一个难题。我想偷懒,还是摭拾上文说过的话来答吧:“真人……乃当不眠,……”而愚人是“一枕黑甜,哼呵到晓”的!再加一旬,此即孔子所谓“上智与下愚不移”也。

    说到孔子,孔子不反对做梦,难道也做不了“至人”,“真人”?

    我说,“唯唯,否否!”孔子是“圣人”,自有他的特殊的地位,用不着再来争“至人”,“真人”的名号了。但得知道,做梦而能梦周公,才能成其所以为圣人;我们也还是够不上格儿的。

    我们终于只能做第二流人物。但这中间也还有个高低。高的如我的朋友P君:他梦见花,梦见诗,梦见绮丽的衣裳,……真可算得有梦皆甜了。低的如我:我在江南时,本忝在愚人之列,照例是漆黑一团地睡到天光;不过得声明,哼呵是没有的。北来以后,不知怎样,陡然聪明起来,夜夜有梦,而且不一其梦。但我究竟是新升格的,梦尽管做,却做不着一个清清楚楚的梦!成夜地乱梦颠倒,醒来不知所云,恍然若失。最难堪的是每早将醒未醒之际,残梦依人,腻腻不去,忽然双眼一睁,如坠深谷,万象寂然——只有一角日光在墙上痴痴地等着!我此时决不起来,必凝神细想,欲追回梦中滋味于万一;但照例是想不出,只惘惘然茫茫然似乎怀念着些什么而已。虽然如此,有一点是知道的:

    梦中的天地是自由的,任你徜徉,任你翱翔;一睁眼却就给密密的麻绳绑上了,就大大地不同了!我现在确乎有些精神恍惚,这里所写的就够教你知道。但我不因此诅咒梦;我只怪我做梦的艺术不佳,做不着清楚的梦。若做着清楚的梦,若夜夜做着清楚的梦,我想精神恍惚也无妨的。照现在这样一大串儿糊里糊涂的梦,直是要将这个“我”化成漆黑一团,却有些儿不便。是的,我得学些本事,今夜做他几个好好的梦。我是彻头彻尾赞美梦的,因为我是素人,而且将永远是素人。

    乡土情结

    我们应该有鹏举鸿飞的豪情,鱼游濠梁的自在,同时拥有温暖安稳的家园,还有足以自豪的祖国,屹立于现代世界文明之林。

    柯灵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

    ——王维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方魂牵梦萦的土地。得意时想到它,失意时想到它。逢年逢节,触景生情,随时随地想到它。每天茫茫,风尘碌碌,酒阑灯人散后,良辰美景奈何天,洛阳秋风,巴山夜雨,都会情不自禁地惦念它。离得远了久了,使人愁肠百结:“客舍并州数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又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好不容易能回家了,偏又忐忑不安:“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异乡人这三个字,听起来音色苍凉:“他乡遇故知”,则是人生一快。一个怯生生的船家女,偶尔在江上听到乡音,就不觉喜上眉梢,顾不得娇羞,和隔船的陌生男子搭讪:“君家居何处?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辽阔的空间,悠邈的时间,都不会使这种感情褪色:这就是乡土情结。

    人生旅途崎岖修远,起点站是童年。人第一眼看见的世界——几乎是世界的全部,就是生我育我的乡土。他开始感觉饥饱寒暖,发为悲啼笑乐。他从母亲的怀抱,父亲的眼神,亲族的逗弄中开始体会爱。但懂得爱的另一面——憎和恨,却须稍稍接触人事以后。乡土的一山一水,一星一月,一虫一鸟,一草一木,一寒一暑,一时一俗,一丝一缕,一饮一啜,都溶化为童年生活的血肉,不可分割。

    而且可能祖祖辈辈都植根在这片土地上,有一部悲欢离合的家史。在听祖母讲故事的同时,就种在小小的心坎里。邻里乡亲,早晚在街头巷尾、桥上井边、田塍篱角相见,音容笑貌,闭眼塞耳也彼此了然,横竖呼吸着同一的空气,濡染着同一的风习,千丝万缕沾着边。

    一个人为自己的一生定音定调定向定位,要经过千磨百折的摸索,前途充满未知数,但童年的烙印,却像春蚕作茧,紧紧地包着自己,又像文身的花纹,一辈子附在身上。

    “金窝银窝,不如家里的草窝。”但人是不安份的动物,多少人仗着年少气盛,横一横心,咬一咬牙,扬一扬手,向恋恋不舍的家乡告别,万里投荒,去寻找理想,追求荣誉,开创事业,富有浪漫气息。有的只是一首朦胧诗,——为了闯世界。多数却完全是沉重的现实主义格调:许多稚弱的童男童女,为了维持最低限度的生存要求,被父母含着眼泪打发出门,去串演各种悲剧。人一离开乡土,就成了失根的兰花,逐浪的浮萍,飞舞的秋蓬,因风四散的蒲公英,但乡土的梦,却永远追随着他们。“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这根线的长度,足够绕地球三匝,随卫星上天。

    浪荡乾坤的结果,多数是少年子弟江湖老,黄金、美人、虚名、实惠,却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有的傺无聊,铩羽而归。有的春花秋月,流连光景,“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有的倦于奔竞,跳出名利场,远离是非地,“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有的素性恬淡、误触尘网,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归去来兮,种菊东篱,怡然自得。——但要达到这境界,至少得有几亩薄田,三间茅舍作退步,否则就只好寄人篱下,终老他乡。只有少数中的少数,个别中的个别,在亿万分之一的机会里冒险成功,春风得意,衣锦还乡。——“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这句名言的创作者是楚霸王项羽,但他自己功败垂成并没有做到。他带着江东八千子弟出来造反,结果无一生还,自觉无颜再见江东父老,毅然在乌江慷慨自刎。

    项羽不愧为盖世英雄,论力量对比,他比他的对手刘邦强得多,但在政治策略上棋输一着:他自恃无敌,所过大肆杀戳,乘胜火烧咸阳;而刘邦虽然酒色财货无所不好,入关以后,却和百姓约法三章,秋毫无犯,终于天下归心,奠定了汉室江山,当了皇上。回到家乡,大摆筵席,宴请故人父老兄弟,狂歌酣舞,足足闹了十几天。“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这就是刘邦当时的得意之作,载在诗史,流传至今。

    灾难使成批的人流离失所,尤其是战争,不但造成田园寥落,骨肉分离,还不免导致道德崩坏,人性扭曲。刘邦同项羽交战败北,狼狈逃窜,为了顾自己轻车脱险,三次把未成年的亲生子女狠心从车上推下来,项羽抓了刘邦的父亲当人质,威胁要烹了他,刘邦却说:

    咱哥儿们,我爹就是你爹,你要是烹了他,别忘记“分我杯羹”。为了争天下,竟可以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当然,战争有正义与非正义之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四方丈夫事,平心铁石心”;“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都是千古美谈。但正义战争的终极目的,正在于以战止战,缔造和平,而不是以战养战、以暴易暴。比灾难、战争更使人难以忘怀的,是放逐:有家难归,有国难奔。屈原、贾谊、张俭、韩愈、柳宗元、苏东坡,直至康有为、梁启超,真真可以说无代无之。——也许还该特别提一提林则徐,这位揭开中国近代史开宗明义第一章的伟大爱国前贤,为了严禁鸦片,结果获罪革职,遣戍伊犁。他在赴戍登程的悲凉时刻,口占一诗,告别家人:“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谪居正是君恩厚,养拙刚于戍卒宜。”百年后重读此诗,还令人方寸如割,百脉沸涌,两眼发酸,低徊欷不已。

    安土重迁是中华民族的传统,我们祖先有个根深蒂固的观念,以为一切有生之伦,都有返本归无的倾向:鸟恋旧林,鱼思故渊,胡马依北风,狐死必首丘,树高千丈、落叶归根。有一种聊以慰情的迷信,还以为人在百年之后,阴间有个望乡台,好让死者的幽灵在月明之夜,登台望一望阳世的亲人。但这种缠绵的情致,并不能改变冷酷的现实,百余年来,许多人依然不得不离乡别井,乃至飘洋过海,谋生异域。有清一代,出国的华工不下一千万,足迹遍于世界,新兴资本主义国家的金矿、铁路、种植园里,渗透了他们的血汗。美国南北战争以后,黑奴解放了,我们这些黄皮肤的同胞,恰恰以刻苦、耐劳、廉价的特质,成了奴隶劳动的后续部队,他们当然做梦也没有想到什么叫人奴。为了改变祖国的命运,孙中山领导的革命运动发轫于美国檀香山,第一代中国共产党人,很多曾在法国勤工俭学。改革开放后掀起的出国潮,汹涌澎湃,方兴未艾。还有一种颇似难料而其实易解的矛盾现象:鸦片战争期间被清王朝割弃的香港,经过一百五十年的沧桑世变,终于回到了祖国的怀抱,这是何等的盛事!而不少生于斯、食于斯、惨谈经营于斯的香港人,却看作“头上一片云”,宁愿抛弃家业,纷纷作移民计。这一代又一代炎黄子孙浮海远游的潮流,各有其截然不同的背景、色彩和内涵,不可一概而论,却都是时代浮沉的侧影,历史浩荡前进中飞溅的浪花。

    民族向心力的凝聚,并不取决于地理距离的远近。我们第一代的华侨,含辛茹苦,寄籍外洋,生儿育女,却世代翘首神州,不忘桑梓之情,当祖国需要的时候,他们都作了慷慨的奉献。香港蕞尔一岛,从普通居民到各业之王、绅士爵士、翰苑名流,对大陆踊跃输将,表示休威相关、风雨同舟的情谊,是近在眼前的动人事例。“美不美,故乡水,亲不亲,故乡人,”此中情味,离故土越远,就体会越深。

    科学进步使天涯比邻,东西文化的融会交流使心灵相通,地球会变得越来越小。但乡土之恋不会因此消失。株守乡井,到老没见过轮船火车;或者魂丧域外,飘泊无归的现象,早该化为陈迹。我们应该有鹏举鸿飞的豪情,鱼游濠梁的自在,同时拥有温暖安稳的家园,还有足以自豪的祖国,屹立于现代世界文明之林。

    梦

    梦本是幻觉,迷离惝恍,与过去的意识或者有关,与未来的现实应是无涉,但是自古以来就把梦当作兆头。

    梁实秋

    庄子·大宗师:“古之真人,其寝不梦。”注:“其寝不梦,神定也,所谓至人无梦是也。”作到至人的地步是很不容易的,要物我两忘,“嗒然若丧其耦”才行。偶然接连若干天都是一夜无梦,混混噩噩的睡到大天光,这种事情是常有的,但是长久的不作梦,谁也办不到。有时候想梦见一个人,或是想梦作一件事,或是想梦到一个地方,拼命的想,热烈的想,刻骨铭心的想,偏偏想不到,偏偏不肯入梦来。有时候没有想过的,根本不曾起过念头的,而且是荒谬绝伦的事情,竟会窜入梦中,突如其来,挥之不去,好惊、好怕、好窘、好羞!至于我们所企求的梦,或是值得一作的梦,那是很难得一遇的事,即使偶有好梦,也往往被不相干的事情打断,矍然而觉。

    大致讲来,好梦难成,而恶梦连连。

    我小时候常作的一种梦是下大雪。北国冬寒,雪虐风饕原是常事,哪有一年不下雪的?在我幼小心灵中,对于雪没有太大的震憾,顶多在院里堆雪人、打雪仗。但是我一年四季之中经常梦雪;差不多每隔一、二十天就要梦一次。对于我,雪不是“战退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张承吉句),我没有那种狂想。也没有白居易“可怜今夜鹅毛雪,引得高情鹤氅人”那样的雅兴。更没有柳宗元“独钓寒江雪”的那分幽独的感受。雪只是大片大片的六瓣雪花,似有声似无声的、没头没脑的从天空筛将下来。如果这一场大雪把地面上的一切不平都匀称地遮覆起来,大地成为白茫茫的一片,像韩昌黎所谓“凹中初盖底,凸处尽成堆”,或是相传某公所谓的“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我一觉醒来便觉得心旷神怡,整天高兴。若是一场风雪有气无力,只下了薄薄一层,地面上的枯枝败叶依然暴露,房顶上的瓦栊也遮盖不住,我登时就会觉得哽结,醒后头痛欲裂,终朝寡欢。这样的梦我一直做到十四、五岁才告停止。

    紧接着常作的是另一种梦,梦到飞。不是像一朵孤云似的飞,也不是像扶摇而上九万里的大鹏,更不是徐志摩在《想飞》一文中所说“飞上天空去浮著,看地球这弹丸在太空里滚著,从陆地看到海,从海再看回陆地。凌空去看一个明白……”,我没有这样规模的豪想。我梦飞,是脚踏实地的两腿一弯,向上一纵,就离了地面,起先是一尺来高,渐渐上升一丈开外,两脚轻轻摆动,就毫不费力的越过了影壁,从一个小院窜到另一小院,左旋右转,夷犹如意。这样的梦,我经常作,像潘彼得“那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说飞就飞,来去自如。醒来之后,就觉得浑身通泰。若是在梦里两腿一踹,竟飞不起来,身像铅一般的重,那么醒来就非常沮丧,一天不痛快。这样的梦作到十八、九岁就不再有了。大概是潘彼得已经长大,而我像是雪莱《西风歌》所说的“落在人生的荆棘上了!”

    成年以后,我过的是梦想颠倒的生活,白天梦作不少,夜梦却没有什么可说的。江淹少时梦人授以五色笔,由是文藻日新。王梦大笔如椽,果然成大手笔。李白少时笔头生花,自是天才瞻逸,这都是奇迹。说来惭愧,我有过一支小小的可以旋转笔芯的四色铅笔,我也有过一幅朋友画赠的“梦笔生花图”,但是都无补于我的文思。

    我的亲人、我的朋友送给我的各式各样的大小精粗的笔,不计其数,就是没有梦见过五色笔,也没有梦见过笔头生花。至于黄帝之梦游华胥、孔子之梦见周公、庄子之梦为蝴蝶、陶侃之梦见天门,不消说,对我更是无缘了。我常有噩梦,不是出门迷失,找不着归途,到处“鬼打墙”,就是内急找不到方便之处,即使找到了地方也难得立足之地,再不就是和恶人打斗而四肢无力,结果大概都是大叫一声而觉。像黄梁梦、南柯一梦……那样的丰富经验,纵然是梦不也是很快意么?

    梦本是幻觉,迷离惝恍,与过去的意识或者有关,与未来的现实应是无涉,但是自古以来就把梦当作兆头。晋皇甫谧《帝王世纪》说:黄帝作了两个大梦,一个是“大风吹天下之尘垢皆去”,一个是“人执千钧之努驱羊万群”,于是他用江湖上拆字的方法占梦,依前梦“得风后于海隅,登以为相”,依后梦“得力牧于大泽,进以为将。”据说黄帝还著了《占梦经》十一卷。假定黄帝轩辕氏是于公元前二六九八年即帝位,他用什么工具著书,其书如何得传,这且不必追问。周礼春官证实当时有官专司占梦之事,“观天地之会,辨阴阳之气,以日月星辰,占六梦之吉凶,一曰正梦,二曰噩梦,三曰思梦,四曰寤梦,五曰喜梦,六曰俱梦。”后世没有占梦的官,可是梦为吉凶之兆,这种想法仍深入人心。如今一般人梦棺材,以为是升官发财之兆;梦粪便,以为是黄金万两之征。何况自古就有传说,梦熊为男子之祥,梦兰为妇人有身,甚至梦见自己的肚皮上生出一棵大松树,谓为将见人君,真是痴人说梦。

    荷塘月色

    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像今晚上,一个有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

    朱自清

    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今晚在院子里坐着乘凉,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月亮渐渐地升高了,墙外马路上孩子们的欢笑,已经听不见了;妻在屋里拍着闰儿,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带上门出去。

    沿着荷塘,是一条曲折的小煤屑路。这是一条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荷塘四面,长着许多树,蓊蓊郁郁的。路的一旁,是些杨柳,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树。没有月光的路上,这路上阴森森的,有些怕人,今晚却很好,虽然月光也还是淡淡的。

    路上只有我一个人,背着手踱着。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里。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像今晚上,一个有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这时候叶子与花也有一丝的颤动,像闪电般,霎时传过荷塘的那边去了。叶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着,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叶子底下是脉脉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见一些颜色;而叶子却更见风致了。

    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虽然是满月,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为这恰是到了好处——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别有风味的。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

    荷塘的四面,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树,而杨柳最多。这些树将一片荷塘重重围住;只在小路一旁,漏着几段空隙,像是特为月光留下的。树色一例是阴阴的,乍看像一团烟雾;但杨柳的丰姿,便在烟雾里也辨得出。树梢上隐隐约约的是一带远山,只有些大意罢了。树缝里也漏着一两点路灯光,没精打彩的,是渴睡人的眼。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采莲是江南的旧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时为盛;从诗歌里可以约略知道。采莲的是少年的女子,她们是荡着小船,唱着艳歌去的。采莲人不用说很多,还有看采莲的人,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梁元帝《采莲赋》里说得好:

    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首徐回,兼传羽杯;棹将移而藻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

    可见当时嬉游的光景了。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

    于是又记起《西洲曲》里的句子: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今晚若有采莲人,这儿的莲花也算得“过人头”了;只不见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这样想着,猛一抬头,不觉已是自己的门前;轻轻地推门进去,什么声息也没有,妻已睡熟好久了。

    梦呓

    唉!我终于和老乞婆一样,我终于是安居在庸众中。我终于是践踏着聪明人的足踪。我笑的很得意,但哭的也哀痛!

    石评梅

    我在拢攘的人海中感到寂寞了。

    今天在街上遇见一个老乞婆,我走过她身边时,他流泪哀告着她的苦状,我施舍了一点。走前未几步,忽然听见后面有笑声,那笑声刺耳的可怕!回头看,原来是刚才那个哭的很哀痛的老乞婆,和另一个乞婆指点我的背影笑!她是胜利了,也许笑我的愚傻吧!我心颤栗着,比逢见疯狗还怕!

    其实我自己也和老乞婆一样呢!

    初次见了我的学生,我比见了我的先生怕百倍,因为我要在她们面前装一个理想的先生,宏傅的学者,经验丰富的老人……笑一天时,回来到夜里总是哭!因为我心里难受,难受我的笑!

    对同事我比对学生又怕百倍。因为她们看是轻藐的看,笑是讥讽的笑;我只有红着脸低了头,咽着泪笑出来!不然将要骂你骄傲自大……。后来慢慢练习成了,应世接物时,自己口袋里有不少的假面具,随时随地可以掉换,结果,有时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是谁?

    所以少年人热情努力的事,专心致志的工作,在老年人是笑为傻傻的!青年牺牲了生命去和一种相对的人宣战时,胜利了老年人默然!失败了老年人概着说:“小孩子,血气用事,傻极了。”无论怎样正直不阿的人,他经历和年月增多后,你让和一个小孩子比,他自然是不老实不纯真。

    冲突和隔膜在青年和老年人中间,成了永久的鸿沟。

    世界自然是聪明人多,非常人几乎都是精神病者,和天分有点愚傻的。在现在又时髦又愚傻的自然是革命了,但革命这又是如何傻的事呵!不安分的读书,不安分的作事,偏偏牺牲了时间幸福生命富贵去作那种为了别人将来而抛掷自己眼前的傻事,况且也许会捕捉住坐监牢,白送死呢!因为聪明人多,愚傻人少,所以世界充塞满庸众,凡是一个建设毁灭特别事业的人,在未成功前,聪明人一定以为他是醉汉疯子呢!假使他是狂热燃烧着,把一切思索力都消失了的时候,他的力量是可以惊倒多少人的,也许就杀死人,自然也许被人杀。也许这是愚傻的代价吧!历史上值的令人同情敬慕的几乎都是这类人,而他们的足踪是庸众践踏不着的,这光荣是在血泊中坟墓上建筑着!

    唉!我终于和老乞婆一样,我终于是安居在庸众中。我终于是践踏着聪明人的足踪。我笑的很得意,但哭的也哀痛!

    二

    世界上懦弱的人,我算一个。

    大概是一种病症,没有检查过,据我自己不用科学来判定,也许是神经布的太周密了,心弦太纤细了的缘故。这是值的卑视晒笑的,假如忠实的说出来。

    小时候家里宰鸡,有一天被我看见了,鸡头倒下来把血流在碗里。那只鸡是生前我见惯的,这次我眼泪汪汪哭了一天,哭的母亲心软了,由着我的意思埋了。这笑谈以后长大了,总是个话柄,人要逗我时,我害羞极了!其实这真值的人讪笑呢!

    无论大小事只要触着我,常使我全身震撼!人生本是残杀搏斗之场,死了又生,生了再死,值不得兴什么感慨。假如和自己没有关系。电车轧死人,血肉模糊成了三断,其实也和杀只羊一样,战场上堆尸流血的人们,和些蝼蚊也无差别,值不得动念的。围起来看看热闹,战事停止了去凭吊沙场;都是闲散中的消遣;谁会真的挥泪心碎呢!除了有些傻气的人。

    国务院门前打死四十余人,除了些年青学生外,大概老年人和聪明人都未动念,不说些“活该’的话已是表示无言的哀痛了。但是我流在和珍和不相识尸骸棺材前的泪真不少,写到这里自然又惹人笑了!傻的可怜吧?

    蔡邕哭董卓,这本是自拍其殃!但是我的病症之不堪救药,似乎诸医已束手了。我悒郁的心境,惨愁的像一个晒干的桔子,我又为了悸惊的噩耗心碎了!

    我愿世界是永远和爱,人和人,物和物都不要相残杀相践踏,众欺寡,强凌弱;但这些话说出来简直是无知识,有点常识的人是能了悟,人生之所进化和维持都是缘乎此。

    长江是血水,黄浦江是血水,战云迷漫的中国,人的生命不如蝼蚁,活如寄,死如归,本无什么可兴顾的。但是懦弱的我,终于瞻望云天,颤荡着我的心祷告!

    我忽然想到世界上,自然也有不少傻和懦弱如我的人,假如果真也有些眼泪是这样流,伤感是这样深时,世界也许会有万分之一的平和之梦的曙光照临吧!

    这些话是写给小孩子和少年人的,聪明的老人们自然不必看,因为浅薄的太可笑了。

    春联儿

    有个儿子在前方打国仗,总算对得起国家。推鸡公车,气力换饭吃,比哪一行正经行业都不差。

    叶圣陶

    出城回家常坐鸡公车。十来个推车的差不多全熟识了,只要望见靠坐在车座上的影儿,或是那些抽叶子烟的烟杆儿,就辨得清谁是谁。其中有个老俞,最善于招揽主顾,见你远远儿走过去,就站起来打招呼,转过身,拍拍草垫,把车柄儿提在手里。这就叫旁的车夫不好意思跟他竞争,主顾自然坐了他的。

    老俞推车,一路跟你谈话。他原籍眉州,苏东坡的家乡,五世祖放过道台,只因家道不好,到他手里流落到成都。他在队伍上当过差,到过雅州跟打箭炉。他做过庄稼,利息薄,不够一家子吃的,把田退了,跟小儿子各推一挂鸡公车为生。大儿子在前方打国仗,由二等兵升到了排长,隔个把月二十来天就来封信,封封都是航空挂号。他记不清那些时时改变的地名,往往说:“他又调动了,调到什么地方——他信封上写得清清楚楚,下回告诉你老师吧。”

    约摸有三四回出城没遇见老俞。听旁的车夫说,老俞的小儿子胸口害了外症,他娘听信邻舍妇人家的话,没让老俞知道请医生给开了刀,不上三天就呜呼了。老俞哭得好伤心,哭一阵子跟他老婆拼一阵子命。哭了大半天才想起收拾他儿子,把两口猪卖了买棺材。那两口猪本来打算腊月间卖,有了这本钱,他就可以做些小买卖,不再推鸡公车,如今可不成了。

    一天,我又坐老俞的车。看他那模样儿,上下眼皮红红的,似乎喝过几两白干酒,颧骨以下的面颊全陷了进去,左面一边陷进更深,嘴就见得歪斜。他改变了往常的习惯,只顾推车,不开口说话,呼呼的喘息声越来越粗,我的胸口也仿佛感到压迫。

    “老师,我在这儿想,通常说因果报应,到底有没有的?”他终于开口了。

    我知道他说这个话的所以然,回答他说有或者没有,一样的嫌唆,就含糊其辞应接道:“有人说有的,我也不大清楚。”

    “有的吗?我自己摸摸心,考问自己,没占过人家的便宜,没糟蹋过老天爷生下来的东西,连小鸡儿也没踩死过一个,为什么处罚我这样的凶?

    老师,你看见的,长得结实做得活儿的一个孩儿,一下子没有了!莫非我干了什么恶事,自己不知逍。我不知道,可以显个神通告诉我,不能马上处罚我!”

    这跟《伯夷列传》里的“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倘所谓天道是耶非耶?”是同类的调子,我想。我不敢多问,随口地说:“你把他埋了?”

    “埋了,就在邻舍张家的地里。两口猪,卖了四千元,一千元的地价,三千元的棺材——只是几块薄板,像个火柴盒儿”。

    “两口猪才卖得四千元?”

    “腊月间卖当然不止,五千六千也卖得。如今是你去央求人家,人家买你的是帮你的忙,还论什么高啊低的。唉,说不得了,孩子死了,猪也卖了,先前想的只是个梦,往后还是推我的车子——独个儿推车子,推到老,推到死!”

    我想起他跟我同年,甲午生,平头五十,莫说推到死,就是再推上五年六年,未免太困苦了。于是转换话头,问他的大儿子最近有没有信来。

    “有,有,前五天接了他的信。我回复他,告诉他弟弟死了,只怕送不到他手里,我寄了航空双挂号。我说如今只剩你一个了,你在外头要格外保重。打国仗的事情要紧,不能叫你回来,将来把东洋鬼子赶了出去,你赶紧回来吧。”

    “你明白,”我着实有些激动。

    “我当然明白。国仗打不胜,谁也没有好日子过,第一要紧是把国仗打胜,旁的都在其次。——他信上说,这回作战,他们一排弟兄,轻机关枪夺了三挺,东洋鬼子活捉了五个,只两个弟兄受了伤,都在腿上,没关系。老师,我那儿子有这么一手,也亏他的。”

    他又琐琐碎碎地告诉我他儿子信上其他的话,吃些什么,宿在哪儿,那边的米价多少,老百姓怎么样,上个月抽空儿自己缝了件小汗褂,鬼子的皮鞋穿上脚不如草鞋轻便,等等。我猜他把那封信总该看了几十遍,每个字让他嚼得稀烂,消化了。

    他似乎暂时忘了他的小儿子。

    新年将近,老俞要我替他拟副春联儿,由他自己来写,贴在门上。他说好几年没贴春联儿了,这会子非要贴一副,洗刷洗刷晦气。我就替他拟了一副:

    有子荷戈庶无愧

    为人推毂亦复佳

    约略给他解释一下,他自去写了。

    有一回我又坐他的车,他提起步子就说:“你老师替我拟的那副春联儿,书塾里老师仔细讲给我听了。好,确实好,切,切得很,就是我要说的话。有个儿子在前方打国仗,总算对得起国家。

    推鸡公车,气力换饭吃,比哪一行正经行业都不差。老师,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我回转身子点点头。

    “你老师真是摸到了人家心窝里,哈哈!”

    黄昏却下潇潇雨

    ——我一生惆怅的时刻

    有了几回惆怅的人生,才是有了起伏,有了变化,有了曲折和色彩斑斓的人生。

    赵鑫珊

    有了几回惆怅的人生,才是有了起伏,有了变化,有了曲折和色彩斑斓的人生。

    ——自1991年夏日创作笔记小时候,读中国古典小说,并不懂得开头两句的涵义:“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今天便懂得了。其实,在世界上有两类过程;可逆和不可逆过程。冰遇热,融解成水便是可逆过程。因为只要气温一下降,水结成冰。人从少年成长为青年、壮年和老年,这个过程便是不可逆的。

    生米煮成了熟饭,是一个不可逆过程;木柴燃烧也是一个不可逆过程。因为散去的热和剩下的灰,不可能再回到原先的木柴状态。

    只有面对不可逆过程,人的惆怅才油然而生。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这首曾经流行于二三十年代校园的送别歌之所以具有一种永久的魅力,正是因为它道出了人生的根本惆怅,那词曲交融,凄凄婉转,颇有黯然销魂的味道。

    人事纷迁,古道夕阳,童梦依依,原是一个不可逆的自然过程,它最能勾起人的惆怅情怀。勾起天涯行客的离愁别恨。

    1952年,也就是距今39年前,我曾在上海老西门复兴东路的私立肇和中学读初中。

    如今我路过老西门,间或还会特意弯过这条狭窄的弄堂去看看我当年的母校,回顾我的少年平庸和平庸少年时代。

    铁门紧闭。

    透过门缝往里头瞧,当年的建筑有的还在,但老师和同学都不知去向了。事隔39年,我还清楚地记得我的同桌叫孙云梅。她喜欢吃零食,抽屉里尽是花生壳,豆子皮。

    斑上同学都叫我“小江西”,不欺生。当时我最害怕两门课:代数和英文。可今天,正是外语和数学成了我的至爱亲朋。人会变的。

    不要把一个少年看死。

    课间休息,我最眷念的便是摆在校门口的罗宋面包摊。用刀切开,往里头涂点苹果酱,我认为是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

    一切都逝去了!

    突然,人去楼空,万里乾坤,半世飘然羁旅,唯有此情最苦的感叹便涌上了心头。自古以来,文人把这感叹或情绪称之为“惆怅”。所谓叹年光过尽,书生老去,慷慨生衰,空惆怅。

    《汉语词典》把“惆怅”解释为伤感、失意。

    这未免太简单了,太浮浅了。惆怅是人类潜意识王国里的一种朦胧情绪,它比孤独、压抑都要复杂、矛盾。它往往是由两种方向相反的力同时作用在一个人身上所产生的一种极微妙的心里效应;它的主要成分是“无可奈何花落去”,更多的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在相互撞击,翻腾,滚动,纠缠。

    古罗马大将凯撒,身经百战,历尽了艰辛当了皇帝。当他坐上皇位,在那里却发现了空虚,于是他高声叫道:“原来不过如此呀!”

    ……突然,一团惆怅便向他的心头猛袭。

    因为他觉得高贵功名,皆人世浮荣;正如中国古人所感叹的“盛席华筵散场”。

    18世纪,英国历史学家吉朋用了23年写了《罗马帝国衰亡史》

    一书。1787年6月27日夜,他完成了这部巨著,并写下了他的矛盾心情:一方面,他有种获得了最后解放和自由的愉快心情;另一方面又有一种惜别之感:作品的完成,仿佛是在同一个朝夕相处多年的好友分手道别。于是在他写完了全书最后一行之后,他放下了笔,趁着深夜的月光在庭院散步。关于这一点,吉朋曾这样写道:

    “我掩盖不了最初重新获得了自由的喜悦心情;或许,我的声誉就这样奠定了。不过我的骄傲顷刻之间便消失掉了,一缕淡淡的忧郁弥漫了我的心头……”

    为什么?一因为他觉得“我史之行于世,久暂固未可卜,但历史学家的生命,终究是短促倏忽的。”

    最后一句的英文原文是:“TheLifeofthehistorianmustbeshortandprecarious。”(也可译成:历史学家的一生毕竟是短暂的和朝不保夕的),这正是人类根本惆怅的总根源,尤其是当一个人获得了最后的胜利,或攀登上了人生和事业顶峰的时候……1986年夏秋之交,我曾回过一趟我放羊六年的地方,但是我不敢靠近羊圈,即便是我当年赶着羊群走过的山坡小道,我也不敢靠近,而是离得很远很远,那简直是在眺望。

    我怕太靠近山坡草地和羊圈会突然听到羊叫,无端勾起我心中无限的惆怅。

    我只是靠着一株白桦,静悄悄地朝羊圈偷偷看上几眼,好像生怕扬起往日岁月的尘土。其时正逢天色己晚,黄昏却下潇潇雨的时刻。于是我写下了几行诗:

    旧日的时光

    说走就走

    唯有现时前

    才归我拥有

    回忆中的画面

    只剩下海天迷离

    海鸥尖声啼

    我害怕惆怅,不过要是同它拉开一段美学和哲学的距离,我倒喜欢体验它,咀嚼它,玩味它。因为惆怅在本质上是内心经历,是文化,是诗,是散文诗,是哲理诗。

    随着我的白发和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多,惆怅在我身上出现的次数和频率也越来越高,在我的心灵上刻下的痕记也越来越深。

    青年时代的惆怅是浅薄的;壮年的惆怅是深沉的。因为后者是晚秋的落叶,是古筝或古琴在黄昏却下潇潇雨的时刻呜呜咽咽地弹奏,如泣如诉。

    是的,我一生的惆怅,多半发生在当我意识到了人类是宇宙中的“独苗”,只在地球上才能找到流体状态水的时候;或是多半发生在当我获悉银河外星系不断向无限远处延伸,而我又正好站在阳台或一棵树下听黄昏却下潇潇雨的时刻。

    惆怅催人成熟。因为惆怅是内外阅历,是文化。

    小惆怅,小成熟;大惆怅,大成熟。根本的惆怅,根本的成熟。

    最后的惆怅,最后的完成。

    我读过不少小说。我发觉一部好的小说几乎都有一个令读者惆怅不已的结尾。比如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

    7月里的一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安吉尔和丽莎·露两人站在温顿塞斯特的西山顶上,正望着底下的监狱。6点刚过几分钟,监狱的塔顶上升起了一样东西。一面黑旗(这是执行死刑的标志)在风中招展。诸神结束了对苔丝的戏弄。

    我第一次读到这个结尾记得是大学三年级的时候,那天我独自一人在圆明园的荒野中漫游了很久很久,一个下午又加一个晚上。那惆怅对我的启迪,决不亚于贝多芬一部钢琴奏曲对我的启迪。何况,圆明园这种地方,这样一个去处,正是教人惆怅不已的特殊空间。

    其实,自然科学到极至,逼近极玄之域,也会叫人惆怅不己的。

    比如,热的传递自然方向就使我很是惆怅:

    热能只可由热的物体流向冷的物体。

    为什么热能不能自动地(即在不消耗功的情况下)从冷的物体流向热的物体?

    要是这种自然现象会发生,那么,我们就能见到在炎热的夏天池塘中的水会突然结冰,人也有再少年。

    但这是不可能的。

    热力学是第二定律把这一点清楚地告诉了我们。该定律是自然界至高无上的法则,它比牛顿力学和量子力学所给出的运动定律还要基本。在它面前惆怅原是我根本惆怅的时刻。

    “人无再少年”便导源于热力学第二定律,导源于热传递的自然方向。

    “人无再少年”标出了时间箭头所指。

    老年人常思昔日往事,年轻人常思将来。我则是两者兼思。其实,人生的结构系由三个环节所组成;业已成了陈迹的昨天,尚未到来的明天,务必紧紧抓住今天。人生的全部艺术,恰在好好处理这三个环节。

    遇上黄昏却下潇潇雨的时刻,我总是想起这几句古诗: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中国的古诗真好。它算是登峰造极了,比英文古诗和德文古诗合在一起造出的意境都要高出一层。因为它清空、高古和淡雅,绮丽中带悲壮,语尽意不尽,意尽情不尽,牵动我乡魂旅思,令人满怀萧瑟。

    爱是生命

    爱是生命,生命是为了爱!

    刘墉

    到一个朋友家作客,她一面为大家斟酒,一边说大孩子该出门约会了。果然,话才完,大孩子就从楼上下来,匆匆冲出门去。

    吃饭时,她一面端菜,一边对丈夫说“该开演了”。原来当天晚上,他家的老三在学校有表演。

    饭后聊天,她一边为大家倒茶,一边说“老二该到家了”。跟着就见老二进门。

    “好像三个孩子全在你的算计中。”我笑道。

    “不是在算计中,是挂在心里面。”她指指心,“我这个做妈的,没办法把自己拆成三份,但是可以把心分成三份。”

    “每个孩子三分之一?”

    常听做父母的问孩子:“你比较爱爸爸,还是比较爱妈妈?”

    常听子女不平地问父母:“你们比较爱哥哥、姐姐,还是爱我?”

    也听过夫妻吵架,一方质问对方:“你到底爱我,还是爱你妈?”

    问题是,爱像蛋糕吗?这边切多一点,那边就剩少一些。抑或爱能同时向几个对象表达出百分之百?

    曾在电视里,看见一位贫苦的黑人母亲,搂着她的一群儿女说:“我很穷,幸亏我有许多子女,许多爱。我能给他们每个人百分之百的生命,也能给他们每个人百分之百的爱。爱就是生命!”

    爱是生命,生命是为了爱!当我们能为所爱牺牲生命时,就表现了百分之百的爱,因为牺牲的是百分之百的生命。只是,我们惟有一个身体,却可能有许多“生死与之的爱”。使我们常不得不放下一群羊,去找另一只迷失的羊。如同那位母亲,扔下一个孩子,去找另一个,再回头找这一个。

    或许这就是爱的矛盾吧!我们与其恨自己有太多的爱,却只有一个身体、一个生命,不如说:

    “谢谢上苍,虽给我一个身体,却能让我有许多爱,爱自己、爱亲人、爱朋友、爱大地、爱生命。每个爱都是真真实实、完完全全。且愈爱愈深、永永远远……”

    一封未曾付邮的信

    我只要生!我不管任何生活都满意!我愿意用我手与脑终日劳作,来换取每日最低限度的生活费。

    沈从文

    阴郁模样的从文,目送二掌柜出房以后,用两只瘦而小的手撑住了下巴,把两个手拐子搁到桌子上去,“唉!无意义的人生!——可诅咒的人生!”伤心极了,两个陷了进去的眼孔内,热的泪只是朝外滚。

    “再无办法,火食可开不成了!”二掌柜的话很使他十分难堪,但他并不以为二掌柜对他是侮辱与无理。他知道,一个开公寓的人,如果住上了三个以上像他这样的客人,公寓中受的影响,是能够陷于关门的地位的。他只伤心自己的命运。

    “我不能奋斗去生,未必连爽爽快炔去结果了自己也不能吧!”

    一个不良的思绪时时抓着他的心。

    生的欲望,似乎是一件美丽东西。也许是未来的美丽的梦,在他面前不住的晃来晃去,于是,他又握起笔来写他的信了。他要在这最后一次决定自己的命运。

    A先生:

    在你看我信以前,我先在这里向你道歉,请原谅我!

    一个人,平白无故向别一个陌生人写出许多无味的话语,妨碍了别人正经事情;有时候,还得给人以不愉快,我知道,这是一桩很不对的行为。不过,我为求生,除了这个似乎已无第二个途径了!所以我不怕别人讨嫌,依然写了这信。

    先生对这事,若是懒于去理会,我觉得并不什么要紧。我希望能够像在夏天大雨中,见到一个大水泡为第二个雨点破了一般不在意。

    我很为难。因为我并不曾读过什么书,不知道如何来说明我的为人以及对于先生的希望。

    我是一个失业人——不,我并不失业,我简直是无业人!我无家,我是浪人——我在十三岁以前就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了。过去的六年,我只是这里那里无目的的流浪。我坐在这不可收拾的破烂命运之舟上,竟想不出办法去找一个一年以上的固定生活。我成了一张小而无根的浮萍,风是如何吹——风的去处,便是我的去处。湖南,四川,到处飘,我如今竟又飘到这死沉沉的沙漠北京了。

    经验告我是如何不适于徒坐。我便想法去寻觅相当的工作,我到一些同乡们跟前去陈述我的愿望,我到各小工场去询问,我又各处照这个样子写了好多封信去,表明我的愿望是如何低而容易满足。可是,总是失望!生活正同弃我而去的女人一样,无论我是如何设法去与她按近,到头终于失败。

    一个陌生少年,在这茫茫人海中,更何处去寻找同情与爱受?

    我怀疑,这是我方法的不适当。

    人类的同情,是轮不到我头上了。但我并不怨人们待我苛刻。

    我知道,在这个扰攘争逐世界里,别人并不须对他人尽什么应当尽的义务。

    生活之绳,看看是要把我扼死了!我竟无法去解除。

    我希望在先生面前充一个仆欧。我只要生!我不管任何生活都满意!我愿意用我手与脑终日劳作,来换取每日最低限度的生活费。我愿……我请先生为我寻一生活法。

    我以为:“能用笔写他心同情于不幸者的人,不会拒绝这样一个小孩子,”这愚陋可笑的见解,增加了我执笔的勇气。

    我住处是×××××,倘若先生回复我这小小愿望时。愿先生康健!

    “伙计!伙计!”他把信写好了,叫伙计付邮。

    “什么?——有什么事?”在他喊了六七声以后,才听到一个懒懒的应声。从这声中,可以见到一点不愿理会的轻蔑与骄态。

    他生出一点火气来了。但他知道这时发脾气,对事情没有好处,且简直是有害的,便依然按捺着性子,和和气气的喊,“来呀,有事!”

    一个青脸庞二掌柜兼伙计,气呼呼的立在他面前。他准备把信放进刚写好的封套里,“请你发一下!……本京一分……三个子儿就得了!”

    “没得邮花怎么发?……是的,就是一分,也没有!——你不看早上洋火、夜里的油是怎么来的!”

    “……”

    “一个子没有如何发?——哪里去借?”

    “……”

    “谁扯诳?——那无法……”

    “那算了吧。”他实在不能再看二掌柜难看的青色脸了,打发了他出去。

    窗子外面,一声小小冷笑送到他耳朵边来。

    他同疯狂一样,全身战栗,粗暴的从桌上取过信来,一撕两半。那两张信纸,轻轻的掉了下地,他并不去注意,只将两个半边信封,叠做一处,又是一撕,向字篓中尽力的掼去。

    沅陵的人

    这地方神秘处原来在此而不在彼。人民如此可用,景物如此美好,三十年来牧民者来来去去,新陈代谢,不知多少,除认为“蛮悍”外,竟别无发现。

    沈从文

    由常德到沅陵,一个旅行者在车上的感触:可以想象得到,第一是公路上并无苗人,第二是公路上很少听说发现土匪。

    公路在山上与山谷中盘旋转折虽多,路面却修理得异常良好,不问睛雨都无妨车行。公路上的行车安全的设计,可看出负责者的最大努力。旅行的很容易忘了行车的危险,乐于赞叹自然风物的秀美。

    在自然景致中见出宋院画的神彩奕奕处,是太平铺过河时入目的光景。溪流萦回,水清而浅,在大石细沙间漱流。群峰竞秀,积翠凝蓝,在细雨中或阳光下看来,颜色真无可形容。山脚下一带树林,一些俨如有意为之布局恰到好处的小小房子,绕河洲树林一湾溪水,一道长桥,一片烟。香草山花,随手可以掇拾。楚辞中的山鬼,云中君,仿佛如在眼前。上官庄的长山头时,一个山接一个山,转折频繁处,神经质的妇女与懦弱无能的男子,会不免觉得头目晕眩。

    车到了官庄交车处,一列等候过山的车辆,静静的停在那路旁宽阔处,说明这公路行车秩序上的不苟。虽在军事状态中,军用车依然受公路规程辖制,不能占先通过,此来彼往,秩序井然。这条公路的修造与管理统由一个姓周的工程师负责。

    车到了沅陵,引起我们注意处,是车站边挑的,抬的,负荷的,推挽的,全是女子。凡其它地方男子能做的劳役,在这地方统由女子来作。公民劳动服务也还是这种女人。公路车站的修成,就有不少女子参加。工作既敏捷,又能干。女权运动者在中国二十年的运动,到如今社会上露面时,还是得用“夫人”名义来号召,并不以为可耻。而且大家都集中在大都市,过着一种腐败生活。比较起这种女劳动者把流汗和吃饭打成一片的情形,不由得我们不对这种人充满尊敬与同情。

    这种人并不因为终日劳作就忘记自己是个妇女,女子爱美的天性依然还好好保存。胸前的扣花装饰,裤脚边的扣花装饰,是劳动得闲在茶油灯光下做成的。(围裙扣花工作之精和设计之巧,外路人一见无有不交口称赞。)这种妇女日常工作虽不轻松,农衫却整齐清洁。有的年纪已过了四十岁,还与同伴竞争兜揽生意。两角钱就为客人把行李背到河边渡船上,跟随过渡,到达彼岸,再为背到落脚处。外来人到河码头渡船边时,不免十分惊讶,好一片水!好一座小小山城!尤其是那一排渡船,船上的水手,一眼看去,几乎又全是女子。过了河,进得城门,向长街走走,就可见到卖菜的,卖米的,开铺子的,做银匠的,无一不是女子。再没有另一个地方女子对于参加各种事业,各种生活,做得那么普遍,那么自然了。看到这种情形时,真不免令人发生疑问:一切事儿几乎都由女子来办,如《镜花缘》一书上的女儿国现象了。本地方的男子,是出去打仗,还是在家纳福看孩子?

    不过一个旅行者自觉已经来到辰州时,兴味或不在这些平常问题上。辰州地方是以辰州符驰名的,辰州符的传说奇迹中又以赶尸著闻。公路在沅水南岸,过北岸城里去,自然盼望有机会弄明白一下这种老玩意儿。

    可是旅行者这点好奇心会受打击,多数当地人对于辰州符都莫名其妙,且毫无兴趣,也不怎么相信。或许无意中会碰着一个“大”人物,体魄大,声音大,气派也好像很大。他不是姓张,就是姓李,(他应当姓李!)会告诉辰州符的灵迹,就是用刀把一只鸡颈脖扎断,把它重新接上,一口符水,向地下抛去,这只鸡即刻就会跑去,撒一把米到地上,这只鸡还居然赶回来吃米!你问他:“这事曾亲眼见过吗?”他一定说:“当真是眼见的事。”或许慢慢的想一想,你便也会觉得同样是在什么地方亲眼见过这件事了。原来五十年前的什么书上,就这么说过的。这个大人物是当地著名会说大话的。世界上事什么都好像知道得清清楚楚,只不大知道自己说话是假的还是真的?是书上有的,还是自己造作的?多数本地人对于“辰州符”是个什么东西,照例都大不明白的。

    对于赶尸传说呢?说来实在动人。凡受了点新教育,血里骨里还浸透原人迷信的新绅士,想满足自己的荒唐幻想,到这个地方来时,总有机会温习一下这种传说。绅士,学生,旅馆中人,俨然因为生活在当地,便负了一种不可避免的义务,又如为一种天赋的幽默同情心所激发,总要把它的神奇处重述一番。或说朋友亲戚曾亲眼见过这种事情,或说曾有谁被赶回来。其实他依然和客人一样,并不明白,也不相信,客人不提起,他是从不注意这个问题的。客人想“研究”它,(我们想象得出有许多人是乐于研究它的,)最好还是看《奇门遁甲》这部书或者对他有一点帮助,本地人可不会给他多少帮助。本地人虽乐于答复这一类傻不可言的问题,却不能说明这事情的真实性。就中有个“有道之士”姓阙,当地人通称之为阙五老,年纪将近六十岁,谈天时精神尤如一个小孩子。据说十五岁时就远走云贵,跟名师学习过这门法术。作法时口诀并不稀奇,不过是念文天样的《正气歌》罢了。死人能走动便受这种歌词的影响。

    辰州符主要的工具是一碗水;这个有道之士家中神主前便陈列了那么一碗水,据说已经有了三十五年,碗里水减少时就加添一点。一切病痛统由这一碗水解决。一个死尸的行动,也得用水迎面的。这水且能由昏浊与沸腾表示预兆,有人需要帮忙或家事吉凶的预兆。登门造访者若是一个读书人,一个教授,他把这一碗水的妙用形容得将更惊心动魄。使他舌底翻莲的原因,或者是他自己十分寂寞,或者是对于客人具有天赋同情,所以常常把书上没有的也说到了。客人要老老实实发问:“五老,那你看过这种事了?”他必装作很认真神气说:“当然的。我还亲自赶过!那是我一个亲戚,在云南做官,死在任上,赶回湖南,每天为死者换新草鞋一双,到得湖南时,死人脚趾头全走脱了。只是功夫不练就不灵,早丢下了。”至于为什么把它丢下,可不说明。客人目的在表演,主人用意在故神其说,末后自然不免使客人失望。不过知道了这玩意儿是读《正气歌》作口诀,同儒家居然有关系时,也不无所得。关于赶尸的传说,这位有道之士可谓集其大成,所以值得找方便去拜访一次,他的住处在上西关,一问即可知道。可是一个读书人也许从那有道之士服尔泰风格的微笑,服尔泰风格的言谈,会看出另外一种无声音的调笑,“你外来的书呆子,世界上事你知道许多,可是书本不说,另外还有许多不知道了。用《正气歌》赶走了死尸,你充满好奇的关心,你这个活人,是被什么邪气歌赶到我这里来?”那时他也许正坐在他的杂货铺里,(他是隐于医与商的)忽然用手指着街上一个长头发的男子说:“看疯子!”那真是个疯子,沅陵地方唯一的疯子。可是他的语气也许指的是你拜访者。你自己试想想看,为了一种流行多年的荒唐传说,充满了好奇心来拜访一个透熟人生的人,问他死了的人用什么方法赶上路,你用意说不定还想拜老师,学来好去外国赚钱出名,至少也弄得哲学博士回国,在他饱经世故的眼中,你和疯子的行径有多少不同!

    这个人的言谈,倒真是一种杰作,三十年来当地的历史,在他记忆中保存得完完全全,说来时庄谐杂陈,实在值得一听。尤其是对于当地人事所下批评,尖锐透入,令人不由得不想起法国那个服尔泰。

    至于辰砂的出处,出产地离辰州地还远得很,远在凤凰县的苗乡猴子坪。

    凡到过沅陵的人,好奇心失望后,依然可从自然风物的秀美上得到补偿。由沅陵南岸看北岸山城,房屋接瓦连椽,较高处露出雉堞,沿山围绕;丛树点缀其间,风光入眼,实不俗气。

    由北岸向南望,则河边小山间,竹园,庙宇,居民仿佛各个都位置在最适当处。山后较远处群峰罗列,如屏如障,烟云变幻,颜色积翠堆蓝。早晚相对,令人想象其中必有帝子天神,驾螭乘睨,驰骤其间。绕城长河,每年三四月春水发后,洪江油船颜色鲜明,在摇橹歌呼中连翩下驶。长方形大木筏,数十精壮汉子,各据筏上一角,举桡激水,乘流而下。其中最令人感动处,是小船半渡,游目四瞩,俨然四围是山,山外重山,一切如画。水深流速,弄船女子,腰腿劲健,胆大心平,危立船头,视若无事。同一渡船,大多数都是妇人,划船的是妇女,过渡的也是妇女较多,有些卖柴卖炭的,来回跑五六十里路,上城卖一担柴,换两斤盐,或带回一点红绿纸张同竹篾做成的简陋船只,小小香烛。问她时,就会笑笑的回答:“拿回家去做土地会。”你或许不明白土地会的意义,事实上就是酬谢楚辞中提到的那种云中君——山鬼。这些女子一看都那么和善,那么朴素,年纪四十以下的,无一不为胸前土蓝布或葱绿布围裙上绣上一片花,且差不多每个人都是别出心裁,把它处置得十分美观,不拘写实或抽象的花朵,总那么妥贴而雅相。在轻烟细雨里,一个外来人眼见到这种情形,必不免在赞美中轻轻叹息,天时常常是那么把山和水和人都笼罩在一种似雨似雾使人微感凄凉的情调里,然而却无处不可以见出“生命”在这个地方有光辉的那一面。

    外来客自然会有个疑问发生:这地方一切事业女人都有分,而且像只有“两截穿衣”的女子有分,男子到哪里去了呢?

    在长街上我们固然时常可以见到一对少年夫妻,女的眉毛俊秀,鼻准完美,穿浅蓝布衣,用手指粗银链系扣花围裙,背上竹笼。男的身长而瘦,英武爽朗,肩上扛了各种野兽皮向商人兜卖。令人一见十分感动。可是这种男子是特殊的。

    男子大部分都当兵去了。因兵役法的缺憾,和执行兵役法的中间层保甲制度人选不完善,逃避兵役的也多,这些壮丁抛下他的耕牛,向山中走,就去当匪。匪多的原因,外来官吏苛索实为主因。乡下人照例都愿意好好活下去,官吏的老式方法居多是不让他们那么好好活下去。乡下人照例一入兵营就成为一个好战士,可是办兵役的却觉得如果人人都乐于应兵役,就毫无利益可图。土匪多时,当局别外派大部队伍来“维持治安”,守在几个地区,别的不再过问。土匪得了相当武器后,在报复情绪下就是对公务员特别不客气,凡搜刮过多的外来人,一落到他们手里时,必然是先将所有的得到,再来取那个“命”。许多人对于湘西民或匪都留下一个特别蛮悍嗜杀的印象,就由这种教训而来。许多人说湘西有匪,许多人在湘西虽遇匪,却从不曾遭遇过一次抢劫,就是这个原因。

    一个旅行者若想起公路就是这种蛮悍不驯的山民或土匪,在烈日和风雪中努力作成的,乘了新式公共汽车由这条公路经过,既感觉公路工程的伟大结实,得到沅陵时,更随处可见妇人如何认真称职,用劳力讨生活,而对于自然所给的印象,又如此秀美,不免感慨系之。这地方神秘处原来在此而不在彼。人民如此可用,景物如此美好,三十年来牧民者来来去去,新陈代谢,不知多少,除认为“蛮悍”外,竟别无发现。外来为官作宦的,回籍时至多也只有把当地久已消灭无余的各种画符捉鬼荒唐不经的传说,在茶余酒后向陌生者一谈。地方真正好处不会欣赏,坏处不能明白。这岂不是湘西的另外一种神秘?

    沅陵算是个湘西受外来影响较久较大的地方,地区教会的势力,造成一批吃教饭的人物,蛮悍性情因之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或许是一点青年会办事人的习气。沅陵又是沅水几个支流货物转口处,商人势力较大,以利为归的习惯,也自然很影响到一些人的打算行为。沅陵位置在沅水流域中部,就地形言,自为内战时代必争之地,因此麻阳县的水手一部分登陆以后,便成为当地有势力的小贩,凤凰县屯垦子弟兵官佐,留下住家的,便成为当地有产业的客居者。慷慨好义,负气任侠,楚人中这类古典的热忱,若从当地人寻觅无着时,还可从这两个地方的男子中发现。一个外来人,在那山城中石板作成的一道长街上,会为一个矮小,瘦弱,眼睛又不明,听觉又不聪,走路时匆匆忙忙,说话时结结巴巴,那么一个平常人引起好奇心。说不定他那时正在大街头为人排难解纷,说不定他的行为正需要旁人排难解纷!他那样子就古怪,神气也古怪。一切像个乡下人,像个官能为嗜好与毒物所毁坏,心灵又十分平凡的人。可是应当找机会去同他熟一点,谈谈天。应当想办法更熟一点,跟他向家里走。(他的家在一个山上。那房子是沅陵住房地位最好,花木最多的。)如此一来,结果你会接触一点很新奇的东西,一种混合古典热诚与近代理性在一个特殊环境特殊生活里培养成的心灵。你自然会“同情”他,可是最好倒是“赞美”他。他需要的不是同情,因为他成天在同情他人,为他人设想帮忙尽义务,来不及接收他人的同情。他需要人“赞美”,因为他那种古典的作人的态度,值得赞美。同时他的性情充满了一种天真的爱好,他需要信托,为的是他值得信托。他的视觉同听觉毁坏了,心和脑可极健全。凤凰屯垦兵子弟中出壮士,体力胆气两方面都不弱于人。这个矮小瘦弱的人物,虽出身世代武人的家庭中,因无力量征服他人,失去了作军人资格。可是那点有遗传性的军人气概,却征服了他自己,统制自己,改造自己,成为沅陵县一个顶可爱的人。他的名字叫做“大老爷”或“大人”,一个古怪到家的称呼。商人,妓女,屠户,教会中的牧师和医生,都这样称呼他。到沅陵去的人,应当认识认识这位大老爷。

    沅陵县沿河下游四里路远近,河中心有个洲岛,周围高三四百合,名“合掌洲”,名目与情景相称。洲上有座庙宇,名“和尚洲”,也还说得去。但本地的传说却以为是“和涨洲”,因为水涨河面宽,淹不着,为的是洲随河水起落!合掌洲有个白塔,由顶到根雷劈了一小片,本地人以为奇,并不足奇。涨北岸村名黄草尾,人家多在橘柚林里,橘子树白华朱实,宜有小腰白齿出于其间。一个种菜园子的周家,生了四个女儿,最小的一个四妹,人都呼为夭妹,年纪十七岁,许了个成衣店学徒,尚未圆亲。成衣店学徒积蓄了整年工钱,打了一副金耳环给夭妹,女孩子就戴了这副金耳环,每天挑菜进东城门卖菜,因为性格好繁华,人长得风流波俏,一个东门大街的人们都知道卖菜的周家夭妹。

    因此县里的机关中办事员,保安司令部的小军佐,和商店中小开,下黄草尾玩耍的就多起来了。但不成,肥水不落外人田,有了主了。可是“人怕出名猪怕壮”,夭妹的名声传出去了,水上划船人全知道周家夭妹。去年(二十六年)冬天一个夜里,忽然来了四百武装喽罗攻打沅陵县城,在城边响了一夜枪,到天明以前,无从进城,这一伙人依然退走了。这些人本来目的也许就只在城外打一夜枪。其中一个带队的称团长,却带了伙兄弟到夭妹家里去拍门。

    进屋后别的不要,只把这女孩子带走。

    女孩子虽又惊又怕,还是从容地说:“你抢我,把我箱子也抢去,我才有衣服换!”

    带到山里去时那团长问:“夭妹,你要死,要活。”

    女孩子想了想,轻声地说:“要死,你不会让我死。”

    团长笑了,“那你意思是要活了!要活就嫁我,跟我走。我把你当官太太,为你杀猪杀羊请客,我不负你。”

    女孩子看看团长,人物实在英俊标致,比成衣店学徒强多了,就说:“人到什么地方都是吃饭,我跟你走。”

    于是当天就杀了两个猪,十二只羊,一百对鸡鸭,大吃大喝大热闹,团长和夭妹结婚。女孩子问她的衣箱在什么地方,待把衣箱取来一看,原来全是预备陪嫁的!英雄美人,可谓美满姻缘。过三天后,团长就派人送信给黄草尾种菜的周老夫妇,称岳父岳母,报告夭妹安好,不用挂念。信还是用红贴子写的,词句华而典,师爷的手笔。还同时送来一批礼物!老夫妇无话可说,只苦了成衣店那个学徒,坐在东门大街一家铺子里,一面裁布条子做纽绊,一面垂泪。

    这也可说是沅陵人物之一型。

    至于住城中的几个年高有德的老绅士,那倒正像湘西许多县城里的正经绅士一样。在当地是很闻名的,庙宇里照例有这种名人写的屏条,名胜地方照例有他们题的诗词。儿女多受过良好教育,在外做事。家中种植花木、蓄养金鱼和雀鸟,门庭规矩也很好。与地方关系,却多如显克微支在他炭画那本书里所说的贵族,凡事取“不干涉主义”。因为名气大,许多不相干的捐款,不相干的公事,不相干的麻烦,不会上门,乐得在家纳福。不求闻达,所以也不用有什么表现。对于生活劳苦认真,既不如车站边负重妇女,生命活跃,也不如卖菜的周家夭妹,然而日子还是过得很好,这就够了。

    由沅水下行百十里到沅陵属边境地名柳林岔——就是湘西出产金子,风景又极美丽的柳林岔。那地方一时也有个人,很有意思。这个人据说母亲貌美而守寡,住在柳林岔镇上。对河高山上有个庙,庙中住下一个青年和尚,诚心苦修。寡妇因爱慕和尚,每天必借烧香为名去看看和尚,二十年如一日。和尚诚心苦修,不作理会,也同样二十年如一日。儿子长大后,慢慢的知道了这件事。儿子知道后,不敢规劝母亲,也不能责怪和尚,唯恐母亲年老眼花一不小心,就会堕入深水中淹死。又见庙宇在一个圆形峰顶,攀援实在不容易。因此特意雇定一百石工,在临河悬岸上开壁一条小路,仅可容足,更找一百铁工,制就一条粗而长的铁链索,固定在上面,作为援手工具。又在两山间造一拱石头桥,上山顶庙里时就可省一大半路。

    这些工作进行时自己还参加,直到完成。各事完成以后,这男子就出远门走了,一去再也不回来了。

    这座庙,这个桥,濒河的黛色悬崖上这条人工凿就的古怪道路,路旁的粗大铁链,都好好的保存在那里,可以为过路人见到。凡上行船的纤手,还必须从这条路把船拉上滩。船上人都知道这个故事,故事虽还有另一种说法,以为一切是寡妇所修的,为的是这寡妇……。总之,这是一个平常人为满足他的某种愿心而完成的伟大工程。这个人早已死了,却活在所有水上人的记忆里。传说和当地景色极和谐,美丽而微带忧郁。

    沅水由沅陵下行三十里后即滩水连接,白溶,九溪,横石,青浪,……就中以青浪滩最长,石头最多,水流最猛。顺流而下时,四十里水路不过二十分钟可完事,上行船有时得一整天。

    青浪滩滩脚有个大庙,名伏波宫,敬奉的是汉老将马援。行船人到此必在庙里烧纸献牲。庙宇无特点,不出奇。庙中屋角树梢栖息的红嘴小脚小小乌鸦,成千累万,遇下行船必飞往接船送船,船上人把饭食糕饼向空中抛去,这些小黑鸟就在空中接着,把它吃了。上行船可照例不光顾。虽上下船只极多,这小东西知道向什么船可发利市,什么船不打抽丰。船夫传说这是马援的神兵,为迎接船只的神兵,照老规矩,凡伤害的必赔一大小相等银乌鸦,因此从不会有人伤害它。

    几件事都是人的事情,与人生活不可分,却又杂糅神性和魔性。湘西的传说与神话,无不古艳动人。同样差不多的还很多。湘西的神秘,和民族性的特殊大有关系。历史上“楚”人的幻想情绪,必然孕育在这种环境中,方能滋长成为动人的诗歌。想保存它,同样需要这种环境。

    灯

    在这人间,灯光是不会灭的——我想着,想着,不觉对着山那边微笑了。

    巴金

    我半夜从噩梦中惊醒,感觉到窒闷,便起来到廊上去呼吸寒夜的空气。

    夜是漆黑的一片,在我的脚下仿佛横着沉睡的大海,但是渐渐地像浪花似地浮起来灰白色的马路。然后夜的黑色逐渐减淡。哪里是山,哪里是房屋,哪里是菜园,我终于分辨出来了。

    在右边,傍山建筑的几处平房里射出来几点灯光,它们给我扫淡了黑暗的颜色。

    我望着这些灯,灯光带着昏黄色,似乎还在寒气的袭击中微微颤抖。有一两次我以为灯会灭了。但是一转眼昏黄色的光又在前面亮起来。这些深夜还燃着的灯,它们(似乎只有它们)默默地在散布一点点的光和热,不仅给我,而且还给那些寒夜里不能睡眠的人,和那些这时候还在黑暗中摸索的行路人。是的,那边不是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吗?

    谁从城里走回乡下来了?过了一会儿,一个黑影在我眼前晃一下。影子走得极快,好像在跑,又像在溜,我了解这个人急忙赶回家去的心情。那么,我想,在这个人的眼里、心上,前面那些灯光会显得是更明亮、更温暖罢。

    我自己也有过这样的经验。只有一点微弱的灯光,就是那一点仿佛随时都会被黑暗扑灭的灯光也可以鼓舞我多走一段长长的路。大片的飞雪飘打在我的脸上,我的皮鞋不时陷在泥泞的土路中,风几次要把我摔倒在污泥里。我似乎走进了一个迷阵,永远找不到出口,看不见路的尽头。但是我始终挺起身子向前迈步,因为我看见了一点豆大的灯光。

    灯光,不管是哪个人家的灯光,都可以给行人——甚至像我这样的一个异乡人——指路。

    这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我的生活中有过了好些大的变化。现在我站在廊上望山脚的灯光,那灯光跟好些年前的灯光不是同样的么?

    我看不出一点分别!为什么?我现在不是安安静静地站在自己楼房前面的廊上么?我并没有在雨中摸夜路。但是看见灯光,我却忽然感到安慰,得到鼓舞。难道是我的心在黑夜里徘徊,它被噩梦引入了迷阵,到这时才找到归路?

    我对自己的这个疑问不能够给一个确定的回答。但是我知道我的心渐渐地安定了,呼吸也畅快了许多。我应该感谢这些我不知道姓名的人家的灯光。

    他们点灯不是为我,在他们的梦寐中也不会出现我的影子。但是我的心仍然得到了益处。我爱这样的灯光。几盏灯甚或一盏灯的微光固然不能照彻黑暗,可是它也会给寒夜里一些不眠的人带来一点勇气,一点温暖。

    孤寂的海上的灯塔挽救了许多船只的沉没,任何航行的船只都可以得到那灯光的指引。哈里希岛上的姐姐为着弟弟点在窗前的长夜孤灯,虽然不曾唤回那个航海远去的弟弟,可是不少捕鱼归来的邻人都得到了它的帮助。

    再回溯到远古的年代去。古希腊女教士希洛点燃的火炬照亮了每夜泅过海峡来的利安得尔的眼睛。有一个夜晚暴风雨把火炬弄灭了,让那个勇敢的情人溺死在海里。但是熊熊的火光至今还隐约地亮在我们的眼前,似乎那火炬并没有跟着殉情的古美人永沉海底。

    这些光都不是为我燃着的,可是连我也分到了它们的一点点恩泽——一点光,一点热。光驱散了我心灵里的黑暗,热促成它的发育。一个朋友说:“我们不是单靠吃米活着”,我自然也是如此。我的心常常在黑暗的海上飘浮,要不是得着灯光的指引,它有一天也会永沉海底。

    我想起了另一位友人的故事:他怀着满心难治的伤痛和必死之心,投到江南的一条河里。到了水中,他听见一声叫喊(“救人啊!”),看见一点灯光,模糊中他还听见一阵喧闹,以后便失去知觉,醒过来时他发觉自己躺在一个陌生人的家中,桌上一盏油灯,眼前几张诚恳、亲切的脸。

    “这人间毕竟还有温暖,”他感激地想着,从此他改变了生活态度。“绝望”没有了,“悲观”消失了,他成了一个热爱生命的积极的人。这已经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我最近还见到这位朋友。那一点灯光居然鼓舞一个出门求死的人多活了这许多年,而且使他到现在还活得健壮。我没有跟他重谈起灯光的话。但是我想,那一点微光一定还在他的心灵中摇晃。

    在这人间,灯光是不会灭的——我想着,想着,不觉对着山那边微笑了。

    笔记

    画家的心应该像一面镜子,永远把它所反映事物的色彩摄进来,前面摆着多少事物,就摄取多少形象。

    达·芬奇

    一

    能创造发明的和在自然与人类之间作翻译的人,比起那些只会背诵旁人的书本而大肆吹嘘的人,就如同一件对着镜子的东西比起它在镜子里所生的印象,一个本身是一件实在的东西,而另一个只是空幻的。那些人从自然那里得到的好处很少,只是碰巧具有人形,如果不是因为这一点,他们就可以列在畜生一类。

    许多人认为他们有理由责备我,说我的证明和某些人的权威是对立的,而这些人之得到尊敬却是由于他们缺乏经验根据的判断。他们从来不考虑到我是由简单明白的经验得到我的结论的,而经验才是真正的教师。

    爱好者受到所爱好的对象的吸引,正如感官受到所感觉的对象的吸引,两者结合,就变成一体。这种结合的头一胎婴儿便是作品。如果所爱好的对象是卑鄙的,它的爱好者也就变成卑鄙的。如果结合的双方和谐一致,结果就是喜悦,愉快和心满意足。当爱好者和所爱好的对象结合为一体时,他就在那对象上得到安息;好比在哪里放下重担,就在那里得到安息。这种对象是凭我们的智力认识出来的。

    我们的一切知识都发源于感觉。

    欣赏——这就是为着一件事物本身而爱好它,不为旁的理由。

    对作品进行简化的人,对知识和爱好都有害处,因为对一件东西的爱好是由知识产生的,知识愈准确,爱好也就愈强烈。要达到这准确,就须对所应爱好的事物全体所由组成的每一个部分都有透彻的知识。

    二

    眼睛叫做心灵的窗子,它是知解力用来最完满最大量地欣赏自然的无限的作品的主要工具;耳朵处在其次,它就眼睛所见到的东西来听一遍,它的重要性也就在此。你们历史家,诗人或是数学家如果没有用眼睛去看过事物,你们就很难描写它们。诗人啊,如果你用笔去描述一个故事,画家用画笔把它画出来,就会更能令人满意而且也不那么难懂。你如果把绘画叫做“哑巴诗”,画家也就可以把诗人的艺术叫做“瞎子画”。究竟哪个更倒霉,是瞎子还是聋子呢?虽然在选材上诗人也有和画家的一样广阔的范围,诗人的作品却比不上绘画那样使人满意,因为诗企图用文字来再现形状,动作和景致,画家却直接用这些事物的准确的形象来再造它们。试想一想,究竟哪一个对人是更基本的,他的名字还是他的形象呢?名字随国家而变迁,形象是除死亡之后不会变迁的。

    如果诗人通过耳朵来服务于知解力,画家就是通过眼睛来服务于知解力,而眼睛是更高贵的感官。

    举个例来说明这一点:如果一个有才能的画家和一个诗人都用一场激烈的战斗做题材,试把这两位的作品向公众展览出,且看谁的作品吸引最多的观众,引起最多的讨论,博得最高的赞赏,产生更大的快感。

    毫无疑问,绘画在效用和美方面都远远胜过诗,在所产生的快感方面也是如此。试把上帝的名字写在一个地方,把它的图像就放在对面,你就会看出是名字还是图像引起更高的虔敬!

    在艺术里我们可以说是上帝的子孙。如果诗所处理的是精神哲学,绘画所处理的就是自然哲学;如果诗描述心的活动,绘画就是研究身体的运动对心所生的影响;如果诗借地狱的虚构来使人惊惧,绘画就是展示同样事物在行动中,来使人惊惧。假定诗人要和画家竞赛描绘美,恐惧,穷凶极恶或是怪物的形象,假定他可以在他的范围之内任意改变事物的形状,结果更圆满的还不是画家么?难道我们没有见过一些绘画酷肖实人实物,以至人和兽都误信以为真吗?

    如果你会描写各种形状的外表,画家却会使这些形状在光和影配合之下显得活灵活现,光和影把面孔的表情都渲染出来了。在这一点上你就不能用笔去表达到画家用画笔所达到的效果。

    画家的心应该像一面镜子,永远把它所反映事物的色彩摄进来,前面摆着多少事物,就摄取多少形象。明知除非你有运用你的艺术对自然所造出的一切形状都能描绘(如果你不看它们,不把它们记在心里,你就办不到这一点)的那种全能,就不配作一个好画师,所以你就应紧记在心,每逢到田野里去,须用心去看各种事物,细心看完这一件再去看另一件,把比较有价值的事物选择出来,把这些不同的事物捆在一起。

    画家应该研究普遍的自然,就眼睛所看到的东西多加思索,要运用组成每一事物的类型的那些优美的部分。用这种办法,他的心就会像一面镜子真实地反映面前的一切,就会变成好像是第二自然。

    画家如果拿旁人的作品做自己的标准或典范,他画出来的画就没有什么价值;如果努力从自然事物学习,他就会得到很好的结果。罗马时代以后画家的情况就是如此,他们继续不断地在互相摹仿,他们的艺术就迅速在衰颓下去,一代不如一代。

    傻瓜

    我最喜欢别人将我看成傻瓜。这样与人相处起来就方便多了。

    三毛

    我最喜欢别人将我看成傻瓜。这样与人相处起来就方便多了。

    我不劝任何人任何事。

    其实,每一个人对自己的作为只是假糊涂而已。

    对待一个恶人退让,结果使他得寸进尺。

    对待一个傻子夸奖,结果使他得意忘形。

    世界上最公平的美事在于:聪明人洋洋自得。糊涂人也不认为自己差到哪儿去。

    社会上最不公平的看法就是:摆在眼前一个自私自利,毫无道德良知,随时随处麻烦他人,占尽一切便宜的小人。一般只将这类人称为——“不懂事。”而对待一个胸襟宽厚,善待他人,凡事退让,况且心存悲悯,乐于助人的真诚君子,一般人说起来只得一句——这个人嘛!不过是会做人而已。

    “平凡人”和“枯燥人”绝对是两种人。

    大半枯燥人都夸说自己平平凡凡。

    最令人惧怕的一类人,在于性格的不明显。在这件模糊的外衣之下,隐藏着的内在人格又是什么呢?

    好邻居重要。

    好亲戚也重要。

    将好亲戚请来做邻居,往往亲戚和邻居都成仇人。

    化妆有助气色,无助气质。

    有家产和有家教没有太大关系。

    从容不迫的举止,比起咄咄逼人的态度,更能令人心折。

    人情冷暖正如花开花谢,不如将这种现象,想成一场必然的季节。

    如果我们能够做得到将丈夫当成好朋友,将朋友看成手足,将手足当成自己真正的手和脚,将子女看成父母,将父母看成心爱的子女……这些人际关系,可能不是目前的这个局面了。

    问题出在:谁会这么颠三倒四的去做傻瓜?

    做过上千次人性试验之后,对于任何一次必然重演的失败,都抱着一种信念——起码这个试验又做了一次。

    婴儿诞生,一般人并不知晓婴儿的未来,可是都说——恭喜!恭嘉!

    某人死了,一般人也不明白死后的世界,却说——可惜!可惜!

    扫帚

    也许你会要说,扫帚乃是树木出了毛病,出了颠倒情形的象征;于是请问,人不也是个颠之倒之的动物吗。

    斯威夫特

    这把孤零零的扫帚,你别瞧它现在很不光彩地被搁置在偏僻角落,我敢说它过去在树林中也曾一度好运昌隆,汁液饱满,叶茂枝繁;但现在整束干枝被捆在一根枯木之上,穷极机巧也势难妄与自然争衡;目前的情形至多也仅是它过去的一个翻转,一株本末倒置,枝条朝地,根部朝天的树木;一把在每个罚做苦役的女佣人的手下听使唤的东西;而且仿佛命运有意捉弄,专门清理污秽,但自身却难免肮脏;临了在女佣人的手下磨个光秃,不是扔出门外了事,便是最后再行利用一下,点火时候,充把干柴。看到这事,我不能不有所慨然,因自忖道:夫人固亦犹此扫帚也!试想,当初大自然将人度入这个世界之时,原也是何等强健活泼,欣欣可爱,浓发覆额,有如草木之茂密纷披,但是曾几何时,色斧欲斤早已将其绿叶青枝斩伐殆尽,徒剩此枯干一具;于是遂不得不急靠装扮度日,凭假发掩盖,并因自己一头遍敷香粉但非天然长出的人工头发而自鸣得意;但是设若此时我们这柄扫帚竟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并以它身上并不佩戴的桦叶战利品相夸耀,而且还尘垢满面,尽管是出自美人的香闺绣阁,我们必将对其虚荣大加讪笑。真的,我们对自身的优点与他人的缺点判断起来竟往往是如此失当!

    也许你会要说,扫帚乃是树木出了毛病,出了颠倒情形的象征;于是请问,人不也是个颠之倒之的动物吗,其兽性官能总是高踞于其理想官能之上,其头颅与脚踵往往形同易位,徒自卑屈苟活于天地之间!

    然而尽管一身是病,却偏好以匡弊正俗者自居,以平冤矫枉者自居,其扒罗之广,甚至连娼妇之隐私也不放过;摘奸发微,张之于世,身所过处,平地生波;且惯于其所正谓消除之污秽中,自身沾染更重,陷溺更深;他的晚年则甘充奴仆于妇人,及至后来,童山濯濯,必与其扫帚兄沦为同一命运,不是被人踢出室外,便是充作点火干柴,以供他人取暖。

    口袋

    我明白了买假口袋衣服的人是明知故买,他们买这样的衣服不是为了装饰,而是为了欺骗。

    约翰斯

    日前我上街购物,在一家商店里发现有条待售的裤子上的口袋竟是假的,起初我并未在意,觉得裤子合身,就准备买下来。可是后来我愈觉得那个狡猾的制造商在存心骗我。我对那家商店的敬慕之情顿时化为乌有,荡然无存。我发誓再也不进这家商店了。假使穿上这样的裤子,在把零钱塞进口袋时,反把一大把硬币丢到了地上岂不令人大窘?设计出这样口袋的人必定是存心恶作剧的施虐狂。

    口袋装着秘密,口袋里装着情书,装着计算器,还装着决定我们性格的难言之隐。口袋还掩盖着紧张颤动的肌肉,嘴咬秃的指甲,交驻着的手指。难怪我爷爷颇有见地地说:“根据一个人的袋中之物便可判断其人。”

    我常常把这一至理名言用在他自己身上。爷爷的口袋是个百宝囊。

    他能像魔术师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绣花手绢,或一块能奏响一曲悲伤小调的手表,他一只口袋里放有一包加香料的烟叶,另一只口袋里装一串钥匙。那么一大串钥匙,我相信他准能打开州里每一家的门,可我无论如何也发现不了他衣袋的开口处,完美的口袋是看不见的。

    我留意四周,发现大学预科生的花呢口袋、纤薄的缎子口袋、老式的斜纹粗棉布口袋都是假的,我明白了买假口袋衣服的人是明知故买,他们买这样的衣服不是为了装饰,而是为了欺骗。

    一只口袋要达到骗人的目的倒不必完全是假的。那种除了指甲什么也盖不住的口袋以及缝有花边的口袋也能给人以假象,我甚至还见过缝得严严实实的口袋。在这样一个文化复兴的时代里,人们迎合潮流,装出有知识、有鉴赏力、有兴趣爱好,以表示自己也像口袋一样颇具深度,我们的时代是一个讲究形象的时代,以前从未有过这样一个社会花费过如此巨金为自己造就良好的第一印象。但是就像假口袋一样,在这种第一印象的背后空无一物。我至今尚未得出结论:究竟是有假口袋的人可恨、还是有空口袋的人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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