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人不知道中国,常说中国人是专重实际的。其实并不,我们中国人是最有奇想的人民。
鲁迅
外国人不知道中国,常说中国人是专重实际的。其实并不,我们中国人是最有奇想的人民。
无论古今,谁都知道,一个男人有许多女人,一味纵欲,后来是不但天天喝三鞭酒也无效,简直非“寿(?)终正寝”不可的。可是我们古人有一个大奇想,是靠了“御女”,反可以成仙,例子是彭祖有多少女人而活到几百岁。这方法和炼金术一同流行过,古代书目上还剩着各种的书名。不过实际上大约还是到底不行罢,现在似乎再没有什么人们相信了,这对于喜欢渔色的英雄,真是不幸得很。
然而还有一种小奇想。那就是哼的一声,鼻孔里放出一道白光,无论路的远近,将仇人或敌人杀掉。白光可又回来了,摸不着是谁杀的,既然杀了人,又没有麻烦,多么舒适自在。这种本领,前年还有人想上武当山去寻求,直到去年,这才用大刀队来替代了这奇想的位置。现在是连大刀队的名声也寂寞了。对于爱国的英雄,也是十分不幸的。
然而我们新近又有了一个大奇想。那是一面救国,一面又可以发财,虽然各种彩票,近似赌博,而发财也不过是“希望”。
不过这两种已经关联起来了却是真的。固然,世界上也有靠聚赌抽头来维持的摩那科王国,但就常理说,则赌搏大概是小则败家,大则亡国;救国呢,却总不免有一点牺牲,至少,和发财之路总是相差很远的。然而发见了一致之点的是我们现在的中国,虽然还在试验的途中。
然而又还有一种小奇想。这回不用一道白光了,要用几回启事,几封匿名的信件,几篇化名的文章,使仇头落地,而血点一些也不会溅着自己的洋房和洋服。并且映带之下,使自己成名获利。这也还在试验的途中,不知道结果怎么样,但翻翻现成的文艺史,看不见半个这样的人物,那恐怕也还是枉用心机的。
狂赌救国,纵欲成仙,袖手杀敌,造谣买田,倘有人要编续《龙文鞭影》的,我以为不妨添上这四句。
八月四日
中国文与中国人
中国文字好像一个美丽可爱的贵妇,西洋文字好像一个有用而不美的贱婢。
瞿秋白
最近出版了一本很好的书:高本汉著的《中国语和中国文》。
高本汉先生是个瑞典人,他的真姓是珂罗倔伦(Karlgren)。他为什么“贵姓”高?那无疑的是因为中国化了。他的确是个了不得的“支那学家”——中国语文学的权威。
但是,他对于中国人,却似乎也有深刻的研究。
他说:“近来某几种报纸,曾经试用白话,——按高氏这书是一九二三年在伦敦出版的,——可是并没有多大的成功;因此,也许还要触怒了多数定报的人,以为这样,就是讽示着他们不能看懂文言报呢!”
“西洋各国里有许多伶人,在他们表演中,他们几乎随时可以插入许多“打诨”,也有许多作者,滥引文书;但是大家都认这种是劣等的风味。这在中国恰好相反,正认为高妙文雅而表示绝艺的地方。”
中国文的“含混的地方,中国人不但不因之感受了困难,反而愿意养成它……”
于是这位“支那学专家”就不免要“中国化”起来。他在中国大概受够了侮辱。“本书的著者和亲爱的中国人谈话,所说给他的,很能完全了解;可是,他们彼此谈话的时候,他几乎一句话也不懂。”这自然是那些“亲爱的中国人”在“讽示”他不懂“上流社会的”话。因为“外国人到了中国去,只要注意一点,他就可以觉得:他自己虽然已经熟悉了普通人的语言,而对于上流社会的谈话,仍是莫名其妙的”。(例如“一个中国的雅人”回答高先生问他多大年纪,就说了一句“而立”。幸而高先生在《论语》上查着这个古典。)于是“支那学专家”就说:“中国文字好像一个美丽可爱的贵妇,西洋文字好像一个有用而不美的贱婢。”
美丽可爱而尤用的贵妇的“绝艺”,就在于“插诨”的含混。
这使得西洋第一等的大学者至多也不过抵得上中国的普通人。这样,我们“精神上胜利了”。为要保持这种胜利,必须有高妙文雅的词汇,而且要丰富!五四白话运动的“没有多大成功”,原因大概就在上流社会怕人讽示他们不懂文言了。
虽然,“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我们还是含混些好了,否则反而要感受困难的。
10月25日
北京的茶食
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
周作人
在东安市场的旧书摊上买到一本日本文章家五十岚力的《我的书翰》,中间说起东京的茶食店的点心都不好吃了,只有几家如上野山下的空也,还做得好点心,吃起来馅和糖及果实浑然融合,在舌头上分不出各自的味来。想起德川时代江户的二百五十年的繁华,当然有这一种享乐的流风余韵留传到今日,虽然比起京都来自然有点不及。北京建都已有五百余年之久,论理于衣食住方面应有多少精微的造就,但实际似乎并不如此,即以茶食而论,就不曾知道什么特殊的有滋味的东西。固然我们对于北京情形不甚熟悉,只是随便撞进一家饽饽辅里去买一点来吃,但是就撞过的经验来说,总没有很好吃的点心买到过。难道北京竟是没有好的茶食,还是有而我们不知道呢?这也未必全是为贪口腹之欲,总觉得住在古老的京城里吃不到包含历史的精炼的或颓废的点心是一个很大的缺陷。北京的朋友们,能够告诉我两三家做得上好点心的饽饽铺么?
我对于二十世纪的中国货色,有点不大喜欢,粗恶的模仿品,美其名曰国货,要卖得比外国货更贵些。新房子里卖的东西,便不免都有点怀疑,虽然这样说好象遗老的口吻,但总之关于风流享乐的事我是颇迷信传统的。我在西四牌楼以南走过,望着异馥斋的丈许高的独木招牌,不禁神往,因为这不但表示他是义和团以前的老店,那模糊阴暗的字迹又引起我一种焚香静坐的安闲而丰腴的生活的幻想。我不曾焚过什么香,却对于这件事很有趣味,然而终于不敢进香店去,因为怕他们在香合上已放着花露水与日光皂了。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可怜现在的中国生活,却是极端地干燥粗鄙,别的不说,我在北京徨了十年,终未曾吃到好点心。
1924年5月
中国人的病
一个国家多数国民能自由思索,自由研究,自由创造,自然比一个国家多数国民蠢如鹿豕,愚妄迷信,毫无知识,靠君王恩赏神佛保佑过日子有用多了。
沈从文
国际上流行一句对中国很不好的批评:“中国人极自私。”凡属中国人民一分子,皆分担了这句话的侮辱与损害。办外交,做生意,为这句话也增加了不少麻烦,吃了许多亏!否认这句话需要勇气。
因为你个人即或是个不折不扣的君子,且试看看这个国家做官的,办事的,拿笔的,开铺子作生意的,就会明白自私的现象,的确处处可以见到。当政大小官僚情形且格外严重。它的存在原是事实。它是多数中国人一种共通的毛病。但责任主要应归当权的。
一个自私的人注意权利时容易忘却义务,凡事对于他个人有点小小利益,为了攫取这点利益,就把人与人之间应有的那种谦退,牺牲,为团体谋幸福,力持正义的精神完全疏忽了。
一个自私的人照例是不会爱国的。国家弄得那么糟,同自私大有关系。
国民自私心的扩张,有种种原因,其中极可注意的一点,恐怕还是过去的道德哲学不健全。时代变化了,支持新社会得用一个新思想。若所用的依然是那个旧东西,便得修正它,改造它。
支配中国两千年来的儒家人生哲学,它的理论看起来是建立于“不自私”上面,话皆说得美丽而典雅。主要意思却注重在人民“尊帝王”“信天命”,故历来为君临天下帝王的法宝。前世帝王常利用它,新起帝王也利用它。然而这种哲学实在同“人性”容易发生冲突。表面上它仿佛很高尚,实际上它有问题,对人民不公平。它指明作人的许多“义务”,却不大提及他们的“权利”。一切义务仿佛都是必要的,权利则完全出于帝王以及天上神佛的恩惠。中国人读书,就在承认这个法则,接受这种观念。读书人虽很多,谁也就不敢那么想“我如今作了多少事,应当得多少钱?”若当真有人那么想,这人纵不算叛逆,同疯子也只相差一间。再不然,他就是“市侩”了。在一种“帝王神仙”“臣仆信士”对立的社会组织下,国民虽容易统治,同时就失去了它的创造性与独立性。平时看不出它的坏处,一到内忧外患逼来,国家政治组织不健全,空洞教训束缚不住人心时,国民道德便自然会堕落起来,亡国以前各人分途努力促成亡国的趋势,亡国以后又老老实实同作新朝的顺民。历史上作国民的既只有义务,以尽义务引起帝王鬼神注意,借此获取天禄人爵。待到那个能够荣辱人类的偶像权威倒下,鬼神迷信又渐归消灭的今日,自我意识初次得到抬头的机会,“不知国家,只顾自己”,岂不是当然的结果?
目前注意这个现象的很有些人。或悲观消极,念佛诵经了此残生。或奋笔挥毫,痛骂国民不知爱国。念佛诵经的不用提,奋笔挥毫的行为,其实又何补于世?不让作国民的感觉“国”是他们自己的,不让他们明白一个“人”活下来有多少权利,不让他们了解爱国也是权利!思想家与统治者,只责备年轻人,困辱年轻人。俨然还希望无饭吃的因为怕雷打就不偷人东西,还以为一本《孝经》就可以治理天下,在上者那么糊涂,国家从哪里可望好起?
事实上国民毛病在用旧观念不能应付新世界,因此一团糟。
目前最需要的,还是应当从政治、经济、教育、文学各方面共同努力,用一种新方法造成一种新国民所必需的新观念。使人人乐于为国家尽义务,且使每人皆可以有机会得到一个“人”的各种权利。要求“人权”并不是什么坏事情,它实在是一切现代文明的种子。一个国家多数国民能自由思索,自由研究,自由创造,自然比一个国家多数国民蠢如鹿豕,愚妄迷信,毫无知识,靠君王恩赏神佛保佑过日子有用多了。
自私原有许多种。有贪赃纳贿不能忠于职务的,有爱小便宜的,有懒惰的,有作汉奸因缘为利,贩卖仇货企图发财的。这皆显而易见。如今还有一种“读书人”,保有一个邻于愚昧与偏执的感情,徒然迷信过去,美其名为“爱国”;煽扬迷信,美其名为“复古”。国事之不可为,虽明明白白为近四十年来社会变动的当然结果,这种人却卸责于白话文,以为学校中一读经书,即可安内攘外;或委罪于年轻人的头发帽子,以为能干涉他们这些细小事情就可望天下太平。这种人在情绪思想方面,始终还不脱离封建遗老秀才的基本打算,他们却很容易使地方当权执政者,误认他们的捧场是爱国行为,利用这种老年人的种种计策来困辱青年人。这种读书人俨然害神经错乱症,比起一切自私者还危险。这种少数人的病比多数人的病更值得注意。真的爱国救国不是“盲目复古”,而是“善于学新”。
目前所需要的国民,已不是搬大砖筑长城那种国民,却是知独立自尊,懂拼命学好也会拼命学好的国民。有这种国民,国家方能存在,缺少这种国民,国家决不能侥幸存在。俗话说:“要得好,须学好。”
在工业技术方面,我们皆明白学祖宗不如学邻舍,其实政治何尝不是一种技术?
倘若我们是个还想活五十年的年青人,而且希望比我们更年轻的国民也仍然还有机会在这块土地上活下去,我以为——第一,我们应肯定帝王神佛与臣仆信士对立的人生观,是使国家衰弱民族堕落的直接因素。(这是病因。)第二,我们应认识清楚凡用老办法开倒车,想使历史回头的,这些人皆有意无意在那里作糊涂事,所作的事皆只能增加国民的愚昧与堕落,没有一样好处。
第三,我们应明白凡迷恋过去,不知注意将来,或对国事消极悲观,领导国民从事念佛敬神的,皆是精神身体两不健康的病人狂人。(这些人同巫师一样,不同处只是巫师是因为要弄饭吃装病装狂,这些人是因为有饭吃故变成病人狂人。)第四,我们应明白一个“人”的权利,向社会争取这种权利,且拥护那些有勇气努力争取正当权利的国民行为。应明白一个“人”
的义务是什么,对做人的义务发生热烈的兴味,勇于去担当义务。
要把依赖性看作十分可羞,把懒惰同身心衰弱看成极不道德。要有自信心,忍劳耐苦不在乎,对一切事皆有从死里求生的精神,对精神身体两不健康的病人狂人永远取不合作态度。这才是救国家同时救自己的简要药方。
哭摩
虽然我头顶只见乌云,地下满是黑影,可是我还记得你常说“受苦的人没有悲观的权利。”一个人决不能让悲观的慢性病侵蚀人的精神,同厌世的恶质染黑人的血液。
陆小曼
我深信世界上怕没有可以描写得出我现在心中如何悲痛的一支笔。不要说我自己这支轻易也不能动的一支。可是除此我更无可以泄我满怀伤怨的心的机会了,我希望摩的灵魂也来帮我一帮,苍天给我这一霹雳直打得我满身麻木得连哭都哭不出,混身只是一阵阵的麻木。几日的昏沉直到今天才醒过来知道你是真的与我永别了。
摩!慢说是你,就怕是苍天也不能知道我现在心中是如何的疼痛,如何的悲伤!从前听人说起“心痛”我老笑他们虚伪,我想人的心怎么觉得痛,这不过说说好听而已,谁知道我今天才真的尝着这一阵阵心中绞痛似的味儿了。你知道么?曾记得当初我只要稍有不适即有你声声的在旁慰问,咳,如今我即使是痛死也再没有你来低声下气的慰问了,摩,你是不是真的忍心永远的抛弃我了么?你从前不是说你我最后的呼吸也须要连在一起才不负你我相爱之情么?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是要飞去呢?直到如今我还是不信你真的是飞了,我还是在这儿天天盼着你回来陪我呢,你快点将未了的事情办一下,来同我一同去到云外去优游去吧,你不要一个人在外逍遥,忘记了闺中还有我等着呢?
这不是做梦么?生龙活虎似的你倒先我而去,留着一个病恹恹的我单独与这满是荆棘的前途来奋斗。志摩,这不是太惨了么?我还留恋些什么?可是回头看看我那苍苍白发的老娘,我不由一阵阵只是心酸,也不敢再羡你的清闲爱你的优游了,我再哪有这勇气,去看她这个垂死的人而与你双双飞进这云天里去围绕着灿烂的明星跳跃,忘却人间有忧愁有痛苦像支没有牵挂的梅花鸟。这类的清福怕我还没有缘去享受!我知道我在尘世间的罪还未满,尚有许多的痛苦与罪孽还等着我去忍受呢。我现在唯一的希望是你倘能在一个深沉的黑夜里,静静凄凄地放轻了脚步走到我的枕边给我些无声的私语让我在梦魂中知道你!我的大大是回家探望你那忘不了你的爱来了,那时间,我决不张惶!你不要慌,没人会来惊扰我们的。多少你总得让我再见一见你那可爱的脸我才有勇气往下过这寂寞的岁月,你来吧,摩!我在等着你呢。
事到如今我一些也不怨,怨谁好?恨谁好?你我五年的相聚只是幻影,不怪你忍心,只怪我无福留,我是太薄命了,十年来受尽千般的精神痛苦,万样的心灵摧残,直将我这颗心打得破碎得不可收拾?到今天才真变了死灰的了也再不会发出怎样的光彩了。好在人生的刺激与柔情我也曾尝味,我也曾容忍过了。现在又受到了人生最可怕的死别。不死也不免是朵憔悴的花瓣再见不着阳光晒也不见甘露漫了。从此我再不能知道世间有我的笑声了。
经过了许多的波折与艰难才达到了结合的日子,你我那时快乐直忘记了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也忘记了世界上有忧愁二字,快活的日子过得与飞一般快,谁知道不久我们又走进忧城。病魔不断地来缠着我。它带着一切的烦恼,许多的痛苦,那时间我身体上受到了不可言语的沉痛,你精神上也无端的沉入忧闷,我知道你见我病身呻吟,转侧床第,你心坎里有说不出的怜惜,满肠中有无限的伤感,你曾慰我,我无从使你再有安逸的日子,摩,你为我荒度了你的诗意,失却了你的文兴,受着一般人的笑骂,我也只是在旁默然自恨,再没有法子使你像从前的欢笑,谁知你不顾一切的还是成天的安慰我,叫我不要因为生些病就看得前途只是黑暗,有你永远在我身边不要再怕一切无谓的闲论。我就听着你静心平气的养,只盼着天可怜我们几年的奋斗,给我们一个安逸的将来,谁知道如今一切都是幻影,我们的梦再也不能实现了,早知有今日何必当初你用尽心血地将我抚养呢?让我前年病死了,不是痛快得多么?你常说天无绝人之路,守着好了,哪知天竟绝人如此,哪里还有我平坦走着的道儿?这不是命么?还说什么?摩,不是我到今天还在怨你,你爱我,你不该轻身,我为你坐飞机,吵闹不知几次,你还是忘了我的一切的叮咛,瞒着我独自地飞上天去了。
完了,完了,从此我再也听不到你那叽咕小语了,我心里的悲痛你知道么?我的破碎的心留着等你来补呢,你知道么?唉,你的灵魂也有时归来见我么?那天晚上我在朦胧中见着你往我身边跑,只是那一霎眼的就不见了,等我跳着,叫着你,也再不见一些模糊的影子,咳,你叫我从此怎样度此孤单的日月呢?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响,苍天如何给我这样惨酷的刑罚呢!从此我再不信有天道,有人心,我恨这世界,我恨天,恨地,我一切都恨,我恨他们为什么抢了我的你去,生生的将我们两颗碰在一起的心离了开去,从此叫我无处去摸我那一半热血未干的心,你看,我这一半还是不断地流着鲜红的血,流得满身只成了个血人。这伤痕除了那一半的心血来补,还有什么法子不叫她不滴滴的直流呢,痛死了有谁知道,终有一天流完了血自己就枯萎了。若是有时候你清风一样的吹回来见着我成天为你滴血的一颗心,不知道又要如何的怜惜如何的张惶呢,我知道你又看着两个小猫似眼珠儿乱叫乱叫着,看,看,的了,我希望你叫高声些,让我好听得见,你知道我现在只是一阵阵湖涂,有时人家大声地叫着我,我还是东张西望不知声音是何处来的呢,大大,若是我正在接近着梦边,你也不要怕扰了我的梦魂像平常似的不敢惊动我,你知道我再不会骂你了,就是你扰我不睡我也不敢再怨了,因为我只要再能得到你一次的扰,我就可以责问他们因何骗我说你不再回来,让他们看着我的摩还是丢不了我,乖乖地又回来陪伴着我了,这一回我可一定紧紧地搂抱你再不能叫你飞出我的怀抱了。天呀!可怜我,再让你回来一次吧!我没有得罪你,为什么罚我呢?摩!我这儿叫你呢,我喉咙里叫得直要冒血了,你难道还没有听见么?直叫到铁树开花,枯木发声我还是忍心等着,你一天不回来,我一天的叫,等着我哪天没有了气我才甘心地丢开这唯一的希望。
你这一走不单是碎了我的心,也收了不少朋友伤感的痛泪。这一下真使人们感觉到人世的可怕,世道的险恶,没有多少日子竟会将一个最纯白最天真不可多见的人收了去,与人世永诀。在你也许到了天堂在那儿还一样过你的欢乐的日子,可是你将我从此就断送了。你以前不是说要我清风似的常在你的左右么?好,现在倒是你先化着一阵清风飞去天边了,我盼你有时也吹回来帮着我做些未了的事情,只要你有耐心的话,最好是等着我将人世的事办完了,同着你一同化风飞去,让朋友们永远只听见我们的风声而不见我们的人影,在黑暗里我们好永远逍遥自在的飞舞。
我真不明白你我在佛经上是怎样一种因果,既有缘相聚又因何中途分散,难道说这也有一定的定数么?记得我在北平的时候,那时还没有认识你我是成天的过着那忍泪假笑的生活。我对人老含着一片至诚纯白的心而结果反遭不少人的讥诮,竟可以说没有一个人能明白我,能看透我的。一个人遭着不可言语的痛苦,当然地不由生出厌世之心,所以我一天天地只是藏起了我的真实的心而拿一个虚伪的心来对付这混浊的社会,也不再希望有人来能真真的认识我明白我。甘心愿意从此自相摧残的快快了此残生,谁知道就在那时候会遇到了你,真如同在黑暗里见着了一线光明,遂死的人又兑了一口气,生命从此转了一个方面。摩摩,你的明白我,真算是透彻极了,你好像是成天钻在我的心房里似的,直到现在还只是你一个人是真还懂得我的。我记得我每遭人辱骂的时候你老是百般的安慰我,使我不得不对你生出一种不可言喻的感觉,我老说,有你,我还怕谁骂,你也常说,只要我明白你,你的人是我一个人的,你又为什么要去顾虑别人的批评呢?所以我哪怕成天受着病魔的缠绕也再不敢有所怨恨的了。我只是对你满心的歉意,因为我们理想中的生活全被我的病魔来打破,连累着你成天也过那愁闷的日子。可是二年来我从来未见你有一些怨恨,也不见你因此对我稍有冷淡之意。
也难怪文伯要说,你对我的爱是Compandtrue的了,我只怨我真是无以对你,这,我只好报之于将来了。
我现在不顾一切往着这满是荆棘的道路上走去,去寻一点真实的发展,你不是常怨我跟你几年没有受着一些你的诗意的陶熔么?我也实在惭愧,真也辜负你一片至诚的心了,我本来一百个放心,以为有你永久在我身边,还怕将来没有一个成功么?谁知现在我只得独自奋斗,再不能得你一些相助了,可是我若能单独撞出一条光明的大路也不负你爱我的心了,愿你的灵魂在冥冥中给我一点勇气,让我在这生命的道上不感受到孤立的恐慌。我现在很决心的答应你从此再不张着眼睛做梦躺在床上乱讲,病魔也得最后与它决斗一下,不是它生便是我倒,我一定做一个你一向希望我所能成的一种人,我决心做人,我决心做一点认真的事业,虽然我头顶只见乌云,地下满是黑影,可是我还记得你常说“受苦的人没有悲观的权利。”一个人决不能让悲观的慢性病侵蚀人的精神,同厌世的恶质染黑人的血液。我此后决不再病(你非暗中保护不可),我只叫我的心从此麻木,不再问世界有恋情,人们有欢娱,我早打发我的心,我的灵魂去追随你的左右像一朵水莲花拥扶着往白云深处去缭绕,决不回头偷看尘间的作为,留下我的躯壳同生命来奋斗到战胜的那一天我盼你带着悠悠的乐声从一团彩云里脚踏莲花瓣来接我同去永久的相守,过吾们理想中的岁月。
一转眼,你已经离开了我一个多月了,在这短时间我也不知道是怎样过来的,朋友们跑来安慰我,我也不知道是说什么好,虽然决心不生病,谁知一直到现在也没有离开过我一天,摩摩,我虽然下了天大的决心,想与你争一口气,可是叫我怎生受得了每天每时的悲念你时的一阵阵心肺的绞痛,到现在有时想哭眼泪干得流不出一点,要叫,喉中疼得发不出声,虽然他们成天的逼我一碗碗的苦水,也难以补得了我心头的悲痛,怕的是我恹恹的病体再受不了那岁月的摧残,我的爱,你叫我怎样忍受没有你在我身边的孤单。你那幽默的灵魂为什么这些日子也不给我一些声响?我晚间有时也叫了他们走开,房间不让有一点声音,盼你在人静时给我一些声响,叫我知道你的灵魂是常常环绕着我,也好叫我在茫茫前途感觉到一点生趣,不然怕死也难以支持下去了。摩!大大!求你显一显灵吧,你难道忍心真的从此不再同我说一句话了么?不要这样的苛酷了吧!你看,我这孤单一人影从此怎样的去撞这艰难的世界?难道你看了不心痛么?你爱我的心还存在什么?你为什么不响?大!你真的不响了么。
巴黎的书摊
在滞留巴黎的时候,在羁旅之情中可以算做我的赏心乐事的有两件:一是看画,二是访书。
戴望舒
在滞留巴黎的时候,在羁旅之情中可以算做我的赏心乐事的有两件:一是看画,二是访书。在索居无聊的下午或傍晚,我总出去,把我迟迟的时间消磨在各画廊中和河沿上的。关于前者,我想在另一篇短文中说及,这里,我只想来谈一谈访书的情趣。
其实,说是“访书”,还不如说在河沿上走走或在街头巷尾的各旧书铺进出而已。我没有要觅什么奇书孤本的蓄心,再说,现在已不是在两个铜元一本的木匣里翻出一本PatissierFrancois的时候了。我之所以这样做,无非为了自己的癖好,就是摩娑观赏一回空手而返,私心也是很满足的,况且薄暮的塞纳河又是这样地窈窕多姿!
我寄寓的地方是Ruedel’Echaude,走到塞纳河边的书摊,只须沿着塞纳路步行约摸三分钟就到了。但是我不大抄这近路,这样走的时候,塞纳路上的那些画廊总会把我的脚步牵住的,再说,我有一个从头看到尾的癖,我宁可兜远路顺着约可伯路,大学路一直走到巴克路,然后从巴克路走到王桥头。
塞纳河左岸的书摊,便是从那里开始的,从那里到加路赛尔桥,可以算是书摊的第一个地带,虽然位置在巴黎的贵族的第七区,却一点也找不出冠盖气味来。在这一地带的书摊,大约可以分这几类:
第一是卖廉价的新书的,大部是各书店出清的底货,价钱的确公道,只是要你会还价,例如旧书铺里要卖到五六百法郎的勒纳尔(J.Re-nard)的《日记》,在那里你只须化二百法郎光景就可以买到,而且是崭新的。我的加梭所译的赛尔房德里的《模范小说》,整批的《欧罗巴杂志丛书》,便都是从那儿买来的。这一类书在别处也有,只是没有这一带集中吧。其次是卖英文书的,这大概和附近的外交部或奥莱昂车站多少有点关系吧。可是这些英文书的买主却并不多,所以化两三个法郎从那些冷清清的摊子里把一本初版本的《万牲园里的一个人》带回寓所去,这种机会,也是常有的。第三是卖地道的古版书的,十七世纪的白羊皮画书,十八世纪饰花的皮脊书等等,都小心的盛在玻璃的书框里,上了锁,不能任意地翻看。其他价值较次的古书,则杂乱地在木匣中堆积着,对着这一大堆你挨我挤着的古老东西,真不知道如何下手。这种书摊前比较热闹一点,买书大多数是中年人或老人。这些书摊上的书,如果书摊主是知道值钱的,你便会被他敲了去,如果他不识货,你便沾了便宜来。我曾经从那一带的一位很精明的书摊老板手里,化了五个法郎买到一本一七六五年初版本的DuLaurens的Imirce,至今犹有得意之色;第一因为Imirce是一部干禁书,其次这价线实在太便宜也。第四类是卖淫书的,这种书摊在这一带上只有一两个,而所谓淫书者,实际也仅仅是表面的,骨子里并没有什么了不得,大都是现代人的东西,写来骗骗人的。记得靠近王桥的第一家书摊就是这一类的,老板娘是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婆,当我一回逗留了一下的时候,她就把我当做好主顾而怂恿我买,使我留下极坏的印象,以后就敬而远之了。其实那些地道的“珍秘”的书,如果你不愿出大价钱,还是要费力气角角落落去寻的,我曾在一家犹太人开的破货店里一大堆废书中,翻到过一本原文的Cleland的FannyHill,只出了一个法郎买回来。真是意想不到的事。
从加路赛尔到新桥,可以算是书摊的第二个地带。在这一带对面的美术学校和钱币局的影响是显著的。在这里,书摊老板是兼卖板画图片的,有时小小书摊上挂得满目琳琅,原张的蚀雕,从书本上拆下的插图,戏院的招贴,花卉鸟兽人物的彩图,地图,风景片,大大小小各色俱全,反而把书列居次位了。在这些书摊上,我们是难得碰到什么值得一翻的书的,书都破旧不堪,满是灰尘,而且有一部分是无用的教科书,展览会和画商拍卖的目录。此外,在这一带我们还可以发现两个专卖旧钱币纹章等而不卖书的摊子,夹在书摊中间,作一个很特别的点缀。这些卖画卖钱币的摊子,我总是望望然而去之的,(记得有一天一位法国朋友拉着我在这些钱币摊子前逗留了长久,他看得津津有味,我却委实十分难受,以后到河沿上走,总不愿和别人一道了。)然而在这一带却也有一两个很好的书摊子,一个摊子是一个老年人摆的,并不是他的书特别比别人丰富,却是他为人特别和气,和他交易,成功的回数居多。我有一本高克多(Coclcau)亲笔签字赠给诗人费尔囊·提华尔(FernandDivoire)的LeGrundEcurt,便是从他那儿以极廉的价钱买来的,而我在加里马尔书店买的高克多亲笔签名赠给诗人法尔格(Fargue)的初版本Opera,却使我化了七十法郎。但是我相信这是他错给我的,因为书是用蜡纸包封着,他没有拆开来看一看;看见那献辞的时候,他也许不会这样便宜卖给我。另一个摊子是一个青年摆的,书的选择颇精,大都是现代作品的初版和善本,所以常常得到我的光顾。我只知道这青年人的称字叫昂德莱,因为他的同行们这样称呼他,人很圆滑,自言和各书店很熟,可以弄得到价廉物美的后门货,如果顾客指定要什么书,他都可以设法。可是我请他弄一部《纪德全集》,他始终没有给我办到。
可以划在第三地带的是从新桥经过圣米式尔场到小桥这一段。这一段是赛纳河左岸书摊中的最繁荣的一段。在这一带,书摊比较都整齐一点,而且方面也多一点,太太们家里没事想到这里来找几本小说消闲,也有;学生们贪便宜想到这里来买教科书参考书,也有;文艺爱好者到这里来寻几本新出版的书,也有;学者们要研究书,藏书家要善本书,猎奇者要珍秘书,都可以在这带获得满意而回。在这一带,书价是要比他处高一些,然而总比到旧书铺里去买便宜。健吾兄觅了长久在圣米式尔大场的一家旧书让中觅到了一部《龚果尔日记》,化了六百法郎喜欣欣的捧回去,以为便宜万分,可是在不久之后我就在这一带的一个书摊上发现了同样的一部,而装订却考究得多,索价就只要二百五十法郎,使他悔之不及。可是这种事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跑跑旧书摊的人第一不要抱什么一定的目的,第二要有闲暇有耐心,翻得有劲儿便多翻翻,翻倦了便看看街头熙来攘往的行人,看看旁边塞纳河静静的逝水,否则跑得腿酸汗流,眼花神倦,还是一场没结果回去。话又说远了,还是来说这一带的书摊吧。我说这一带的书较别带为贵,也不是胡说的,例如整套的Echanges杂志,在第一地带中买只须十五个法郎,这里却一定要二十个,少一个不卖;当时新出版原价是二十四法郎的Celine的Voyageauboutdelanuit,在那里也非十八法郎不可,竟只等于原价的七五折。这些情形有时会令人生气,可是为了要读,也不得不买回去。价格最高的是靠近圣米式尔场的那两个专卖教科书参考书的摊子。学生们为了要用,也不得不硬了头皮去买,总比买新书便宜点。我从来没有做过这些摊子的主顾,反之他们倒做过我的主顾。因为我用不着的参考书,在穷极无聊的时候总是拿去卖给他们的。这里,我要说一句公平话:他们的给的价钱的确比季倍尔书店高一点。
这一带专卖近代善本书的摊子只有一个,在过了圣米式尔场不远快到小桥的地方。摊主是一个不大开口的中年人,价钱也不算顶贵,只是他一开口你就莫想还价:就是答应你也还是相差有限的,所以看着他陈列着的《泊鲁思特全集》,插图的《天方夜潭》全泽本,Cririco插图的阿保里奈尔的Calligrammes,也只好眼红而已。在这一带,诗集似乎比别处多一些,名家的诗集化四五个法郎就可以买一册回去,至于较新一点的诗人的集子,你只要到一法郎。或甚至五十生丁的木匣里去找就是了。我的那本仅印百册的Jeanchirico插图的Reverdy的《沉睡的古琴集》,超现实主义诗人GuiRosey的《三十年战争集》等等,便都是从这些廉价的木匣子里了来的。还有,我忘记说了,这一带还有一两个专卖乐谱的书铺,只是对于此道我是门外汉,从来没有去领教过吧。
从小桥到须里桥那一段,可以算是河沿书摊的第四地带,也就是最后的地带。从这里起,书摊便渐渐地趋于冷落了。在近小桥的一带,你还可以找到一点你所需要的东西。例如有一个摊就有大批N.R.F.和Crassct出版的书,可是那位老板娘讨价却实在太狠,定价十五法郎的书总要讨你十个法郎,而且又往往要自以为在行,凡是她心目中的现代大作家,如摩里向克,摩洛阿,爱眉(Ayme)等,就要敲你一笔竹杠,一点也不肯让价;反之,像拉尔波,茹昂陀,拉第该,阿郎等优秀作家的作品,她倒肯廉价卖给你。从小桥一带再走过去,便每况愈下了。起先是虽然没有什么好书,但总还能维持河沿书摊的尊严的摊子,以后呢,卖破旧不堪的通俗小说杂志的也有了,卖陈旧的教科书和一无用处的废纸的也有了,快到须里桥那一带,竟连卖破铜烂铁,旧摆设,假古懂的也有了;而那些摊子的主人呢,他们的样子和那在下面塞纳河岸上喝劣酒,钓鱼或睡午觉的街头巡阅使(Clochard),简直就没有什么大两样。到了这个时候,巴黎左岸书摊的气运已经尽了,你腿也走乏了,你的眼睛也看倦了,如果你袋中尚有余钱,你便可以到圣日本曼大街口的小咖啡店里去坐一会儿,喝一杯儿热热的浓浓的咖啡,然后把你沿路的收获打开来,预先摩娑一遍,否则如果你已倾了囊那么你就走上须里桥去,倚着桥栏,俯看那满载着古愁并饱和着圣母祠的钟声的,塞纳河的悠悠的流水,然后在华灯初上之中,闲步缓缓归去,倒也是一个经济而又有诗情的办法。
说到这里,我所说的都是塞纳河左岸的书摊,至于右岸的呢,虽则有从新桥到沙德菜场,从沙德菜场到市政厅附近这两段,可是因为传统的关系,因为所处的地位的关系,也因为货色的关系,它们都没有左岸的重要,只在走完了左岸书摊尚有余兴的时候或从卢佛尔(Louvre)出来的时候,我才顺便去走走,虽然间有所获,如查拉的L’hommeapproximatif或卢梭(HenriRorsseau)的画集,但这是极其偶然的事;通常,我不是空手而归,便是被那街上的鱼虫花鸟店所吸引了过去。所以,愿意去“访书”而结果买了一头红头雀回来,也是有过的事。
在玄武湖畔
他们粗人俗人,常常笑我尚有孩子气,我承认我尚有赤子之心,个中诗意及哲理,是他们不能领略的。
李金发
这个不可多得的,打破六十余年纪录的,温度达一百零四度四的一九三四年我恰从温和适意的南国的罗浮山,跑到石头城来,我是自叹倒霉,预备去受酷暑的磨难的。不料不幸中之幸,终于躲在玄武湖养园两个月,和太阳神抵抗,终得平安过去。现在秋意渐渐浓厚,我继续在居住,看着大自然逐步失去活泼之态,一面严冬又在准备它的大业。
七月初旬,知道家人要北来,我就在南京物色西式的住宅,从五台山走到阴阳营、马家街等地都空费流汗。凑巧得很,友人汪君来访,他知道我在找房子,他提议分租他住的养园一部分给我,真是再好没有,人们求之不得的。我于是遂从不脱南京旧日本色的金沙井逃出来,好像舒了一口喘息似的。
到上海去接家人回来,就在那里过昼伏夜出的生活。
这个中国式的西洋别墅,不要小看它,是当年住过许多党国要人的,因为以前做过荷院俱乐部。值得提起的,是它有一大客厅,可容六七十人跳舞,当年曾做过首都社交中心的工具的,其余的建筑则一无是处。然细察一会儿,则可看出屋主人是休养林泉的能手,房子全部的窗和门,都是铁纱窗,没有苍蝇蚊子踪影。四周栽满花草,高纵的树木包围着,在窗外还有芭蕉的绿叶,代替了窗帘。葡萄藤满生白色的果实,在预备采食之前一日,为不知什么鼠食得干净。西偏有成亩的小竹成林,因为久旱的缘故,笋子老埋在土下,一遇下过了雨,翌晨无数的幼芽,从土中如笔般长出。老园丁说,此种笋不会长成,便将它挖出来,做菜;起初觉得非常可惜,煞风景,但后来看惯了,自己也每遇雨后抢着去挖,把它鲜炒或晒成笋干。杨柳在窗外摇曳,有时垂到地下,阻住人来往的路,但从不会把它砍矮;有时柳枝驻下一二个富于气力的蝉儿,引吭高歌,与远处高处的和成一个合奏曲,真是热闹,有时扰人午睡又觉罪不容诛。听茵子说,秋天无力的蝉,叫声是“也余也余”地叫,与盛夏的“余余余”不变音的叫法,是不同的。后来入了秋听之,果然不错。亏得我在乡间住了十几年,还不曾听过这常识。至今思之,不快的,是有一天气压非常高的一天,我出去公园管理处打电话,看到一个穿草鞋的苦力人,手持一竹竿,腰间挂着一竹篓,正在将一种胶质糊在竿尾,然后仰首去寻蝉声所自出,将这有胶的竿,轻轻地靠在鸣着的蝉之背部,则两翼已在无用地挣扎,他徐徐将竿退下,将蝉冀上有胶的部分揭去(美丽的翼就此残缺了),放进篓中它无数同命运者中去。犹闻闹成一张如人类狱中的罪人之骚动,我好奇地,借他的竿也捉下一个,也给他放进去了。这是我牺牲一生命的罪过!闻此种蝉将卖给小孩子玩,——磨难小动物,是中国儿童的时色,也是无知的父母所允诺的。——或卖给人做药材,这就是与人无所忤的自然吟咏者之命运。
不知怎的,我近十年来很觉得心肠仁慈多了,一个小小的蚱蜢及蟋蟀,甚至蚂蚁,我都不愿及不许小孩们弄死,或磨难它们,对于它们的生活,我也很趣味,充其量我可以做一个昆虫学家Fabier也说不定。他们粗人俗人,常常笑我尚有孩子气,我承认我尚有赤子之心,个中诗意及哲理,是他们不能领略的。有一次,我无意中在树根下发现两种蚂蚁在斗争,纠纷的起因为何,我可惜没有看到,迨我看见时,已有十来个大蚁(有半英寸长)为无数小蚁擒食,大蚁则派几个勇士,守在土穴之口,张开铁一般黑钳,窥伺着。环绕着的小蚁群,偶有一个过于勇敢不小心的小蚁,便会把它衔进去受极刑。有时大蚁稍不小心,走得过远,便为小蚁包围,你吃一脚,他吃一臀,就走不动了,这样就断送了它的性命。这不是人类的缩影吗?我蹲在那里,足足看了一点钟,心头非常难过,但没有法子可以排解它们,后来我回去吸一枝香烟,写了一点译稿,再来看时,小蚁们已退至东偏,大蚁出来,到已退出的阵地,张皇地在寻觅,怎样的经过呢?小蚁自动地总退却呢,还是为大蚁吞食到如此田地呢?
大蚁又何不迫击呢?我想彼此牺牲必不少,这些都使我沉思了终日,这样的蚁斗,也不多见了。
此地的蟾蜍,是孩子们的朋友,他们叫它为“呷呷仔”,每遇下雨,它们就东一个西一个笨拙地爬出来觅食(实在下了雨,什么蚊虫也走光了,它的本能失了效用)。尤以竹林下为多,小孩子若以竹子打打它的背部,它撑起四脚,鼓胀着气来抵抗,这真是拉芳登寓言中所说的一样。
夕阳西下,人们鱼贯地来园中散步的时候,便见数百只麻雀群,在梧桐树枝上觅栖宿的地方,至少噪杂在半个钟头以上,才跟着夜色四合,寂然无声,大概是位置的分配吧!每当夜间雷电交作,或狂风怒吼的时候,它们在不安定的枝头受苦,我常常在深夜想起,很可怜这小动物。
每个大树下都有石桌石凳,可以在月亮挂在枝间或在紫金山之巅时,一壶清茶,几个知心朋友,纵谈天下事,几不知人世间还有烦恼事。
房屋的四周,许多花枝不断地开着,远望去总是红的白的掩映在眼帘,是何等赏心悦目呀!有时,折下一些来,自私地插在大大小小的瓶壁,轻淡的微黄的玫瑰花之香,与美人蕉的艳红,真使客厅生色,恨不多几个人来赏玩。篱边有许多牵牛花我最爱,总共有七八种颜色,清晨起来散步的时候,最鲜艳,可惜不到晚间,已萎谢了。这样短促的光荣,使人多么惋惜。这边的一草一木,都是园丁老沙手栽的,我们对着他的晚景,应该感谢他的凄怆。他现在五十八岁了,面色为日光晒成深赤色,鼻子扁平的,——星相家一定说是他倒霉的原因,——说的满口徐州话,人还是很康健,他在此足足十年了,当主人做总办的时候,这个房子还没有造他就来此,忠实服务到现在,不知怎的他老是想回老家去。他说他有储蓄一百元,回去卖烧饼油条亦可过日子,吃完了则讨饭。他没有妻子亲属,使人对他的余年发生无限怜悯,我曾叫汪君挽留这忠仆,以后不知怎样安排。
每当热度到百零几度的时候,即闭着窗户午睡,亦挥汗如露珠,有时为蝉声或斑鸠声搅醒,还睡眼惺忪的,看着修路的工人,在猛射的太阳下推着咿呀的车子,心头真是难过,但世间不平的原因多哩。
现在新秋已徐步到人间,紫金山边白茫茫的细雨继续地洒向枯槁的园林,怪令人可爱的,习习轻风,吹向两腋,精神为之一振,可是没有涟漪的水,生起如级的波纹,只剩得湖边的杨柳,满带愁思地摇曳。
广漠的曾飘出芳香的荷田,现在也不见淡红的花朵,向人微笑,点首,隐约呈现衰老的黄叶,大概不久也会为人刈割净尽了。昔日无数画艇荡漾地载着鲽漫游之湖心,现在全为高与人齐的野草占据着,出人意料地从草根下飞起一群水鸟,或白骛,朝向浅渚去窥伺天真的小鱼。
放眼望去,没有一点水的模样,惟前次在飞机上下望,则尚有几处较深的地方,还有相当的水,为无数鱼鳖逃命之所,不禁令人有沧海桑田之感。
薄薄的银灰色的秋云,好像善意来保护我们似的,把太阳遮得没有热力了,黄昏的时候,夕阳在云端舞着最后的步伐,放出鲜艳的橙色,送着绯红的日球徐徐下坠,像忍心一日的暂别。此时绿荫之下,不缺乏比肩倩影,喁喁絮着誓语,几阵不知趣的归窠小鸟,从他们头上飞过装出怪声,没有不仰首察看一次的。湖山为他们而存在呢,还是他们为湖山之陪村品?
一到晚饭后,寻乐的伴侣成群地从桥的那端姗姗而来,沉静的灯光,照着行人得意之色;蓝黛的长天疏星点缀着,如眉的新月,映出林木的轮廓,顿增加黑夜的神秘性。夏蝉已成为哑巴,只寻死地扑向灯光而来,土地下的雌雄蟋蟀,在得意地歌唱,也不似了解未来的命运。远处的火车汽笛声如魔鬼尖锐之音,投进满怀秋思失恋者之心曲,比塞北胡笳更凄清。城之南的天空,映出淡淡的桃红色,不消说那边是车水马龙的繁华世界,许多公子哥儿,正在酒绿灯红中谈着情话,不曾有半点水旱天灾的痕迹在他们梨涡里,大人先生也正在兴高采烈地,在觥筹交错,说着虚伪的官话,或在作揖啊。
到了九点钟时分,游人兴尽走光,提篮的卖葡萄人,也已收盘,湖畔顿成一片静寂,一点足音也听不到,只有时枝头的斑鸠扒翼的声音,或蚯蚓威威的长鸣。那时月儿已复隐到地平线下去,园中黑漆一团像有阴森的景象,使人心头有些惧怯,只好借口疲倦,自己欺骗自己逃到睡乡去。
九月六日灯下
相见以诚
有诚便能有勇,所谓“真金不怕火来烧”。
郭沫若
“事实胜于雄辩”,是最有普遍性而且有永远性的格言。当然这并不是说雄辩就毫无必要,根据事实的辩论是绝对必要的,要这样的辩论,也才理直气壮,真正“雄”得起来。不根据事实,或甚至违背事实,或捏造事实的辩论,尽管怎样的花言巧语,终竟骗不了人;即使能收到一时的效果,待到事实一揭穿了,那效果会成为逆效果的。到这时言语愈花巧,逆效果来得便愈大。
欺骗有时似乎也有必要。例如医生为求病人精神上的安静把实际的病情瞒着,或甚至把相当重的病情说得很轻。又例如父母对于小儿问到自己的来源,每每扯些无稽的小诳。但这些严格地说时,不能认为是欺骗。前者是一种治疗的方针,后者是一种延宕的教育,教育施行过早有时是有严重的患害的。
谈到军事或作战上来,似乎欺骗便有绝对的必要了。所谓“兵不厌诈”,便肯定了诡诈的效力。
但这也只如根据事实的雄辩之类。尽管你是怎样善于用兵的人,你能够出奇制胜,但总要有兵可用。所以用兵的原则依然是忌“巧速”而贵“拙迟”。这一次世界大战,苏、德之间的旋乾转坤的战役,便是这一原则的最具体的说明了。当希特拉对苏联背信负义,突然发动了闪击战,他是多么“巧”,多么“速”。1941年岁暮打到了莫斯科的大门,1942年又打进了斯大林格勒,在当时希特拉的小胡子不知道会心地微笑了好多次,然而结果怎样了呢?
专门靠欺诈便能打胜战,专门靠欺诈便可以收到任何大小事件的成功,天地间决没有那样的事情。要说靠着欺骗便可以治国平天下,那更完全是笑话。中国搞政治的人似乎都中了些苏秦、张仪的毒,说到政治就好像只是几套骗人的纵横捭阖。事实上只要懂得几套纵横捭阖的,居然也就是政治家或甚至大政治家了。我们只感觉着中国的老百姓可怜呵。
就说苏秦、张仪吧,他们似乎也有“巧速”与“拙迟”之分。苏秦巧,张仪拙,苏秦速,张仪迟,然而张仪成功而苏秦失败了。今天的苏秦、张仪,自己周身都是脓疮,满头都是癞痢,却专门拿一枝粉条在别人背上画乌龟,以为这样便把别人骂倒了,自己得意得不亦乐乎。在可怜的中国老百姓眼里,谁又不感觉着这些小丑们的可怜相呢?
今天应该是大家相见以诚的时候了。自己拿出真正的责任心来,大胆地照明自己的丑态,彻底地荡垢涤污。不是骂人丑便可以掩盖得了自己的丑。千层的粉饰也把污垢掩盖不了,理由很简单,因为污垢根本还是存在。
有诚便能有勇,所谓“真金不怕火来烧”。这种人,他能勇于面对现实,勇于正视自己的过错,勇于接受批评,更勇于对抗外来的一切横逆、诬蔑、诱惑、冷视。要怎样才能够“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就要全靠一个“诚”。老老实实地做人,说话、做事,不存一点损人利己的私心,这样便能产出舍己救人的牺牲精神。这样便能够大无畏。我有什么可怕?可怕的就是自己骗自己!
没有诚意的人便没有勇气。这种人鬼鬼祟祟,专门损人利己,做不来一件堂堂正正的事,说不来一句堂堂正正的话。一要装腔作势,立刻便露出了自己的尾巴。但他们也有一项外来的资本,便是靠他人也没有诚意。只要你自己有一毫私心,你有一点软弱,他们便抓到了你这项缺点。
于是威胁,利诱,千层的蜘蛛网便罩到你自己的身上了。动也不敢动,活活地便被奸污。这样的现象四处都是,而以黑字写在白纸上的特别明显。但今天是应该相见以诚的时候了,拿出诚意来,大家正大光明地做些对得住人民、也对得住自己的事。
论老年
不管60也好,70也好,反正我已经毫无问题地老了。中年、青年、少年人的一切思想、感情、观念,都遗弃了我,我也遗弃了它们。
施蜇存
西塞罗是古罗马政治家、演说家和散文家,他有不少著作留传下来,著名的政论文、演说稿、书信、杂文,不下几百篇。可惜中文译本只有梁实秋译的一本《西塞罗文录》,还是30年代的事。最近听说又有了新译本,内容还是梁实秋译的那几篇,我还没有见到,不知译笔会不会比梁实秋好些。
《西赛罗文录》中有一篇《论老年》,是一篇著名的散文,我当年读了很感兴趣。不过,西塞罗只活到68岁,就被人暗杀。他论老年,恐怕只是一个五六十岁人的体会,在今天看来,这还不算老年。
我国今天的法律上规定,男子60岁退休,女子55岁退休,这样说来,60岁才开始进入老年,他还没有老年人的思想、情绪、经验、体会呢。
老年,老人,这个老字,在我们中国的历史上,概念有过几次变动,有一个现象,大可注意。汉代以前,一个人,过了70岁才算是老了。孔夫子叙述自己的一生,从“十有五而志于学”讲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下面就不说下去了。另外,他还说过:
“七十者可以食肉矣。”可见在孔子的时候,70岁以后,才算进入了老年,所以汉代的字典《说文》注释这个“老”字,明确地说:“七十日老。”可是,这个标准,到了后世,似乎只有做官的人可以保持不变。“七十而致仕”,从周朝到清朝,没有改变过,大大小小的官员,一律到70岁退休。老百姓呢,老得早了。皇侃注《论语》说“五十以上为老”。《文献通考·户口考》说:“晋以六十六岁以上为老,隋以六十为老,唐以五十五岁为老,宋以六十为老。”这样看来在人民中间,老的概念,曾经在50岁到70岁之间,游移不定过。汉朝以后,只有做官的人有特权比老百姓迟老10年。不管60也好,70也好,反正我已经毫无问题地老了。中年、青年、少年人的一切思想、感情、观念,都遗弃了我,我也遗弃了它们。我和中、青、少年之间,显然存在了不同广阔的代沟,我已主动又被动地进入了另一个意识形态王国。我的一切观念,如果不赶紧自己交代,现在和将来的中青少年不会理解的。于是,我也来谈论老年。
说起老年,就想到晚年。根据传统的修辞用法,晚年不一定是老年,老年也并不年年都是晚年。太阳即将落山,夜幕尚未降临,这时候叫做晚。一个人的生命即将终尽,还没有死,这年龄叫做晚年。
晚年这个名词,并不表示固定年数或年期。一个在50岁上逝世的人,他的四十八九岁就是晚年。四十四五岁,就不能说是他的晚年。我第一次退休,是在1975年,“工宣队”送我回家,祝颂我晚年愉快。
我心里好笑,你以为我过两三年就死吗?到今天,15年过去了,我还活着,有这么长期的晚年吗?现在的青年人,经常以晚年安乐、健康祝颂老年人,却不知道老年人心里难受。这不是祝颂,简直是咒诅他快死啊。在我辈老人的词汇里,“晚年”这个语词仅仅在讲到一个已故世的人的最后几年才用到,从来没有当面对生存的人用的。
记远不记近,这是老人十拗之一。我在青少年时,和老辈讲话,他们对10年、20年前的事,会说得清清楚楚,对十天八天以前的事,却想不起来。我当时也想不通,以为这是老年人的古怪。现在我自己明白了。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每个人都有许多印象最深刻的事物。年纪越小,这种深刻的印象也越多。我还很清楚地记得,在五六岁时,住在苏州,父亲带我到虎丘去看迎神赛会。一尊巨大的“老爷”(神像)由许多人抬着走过,那老爷的眼睛会闪动,十分威严。我非常害怕。这是第一次看见,印象最深,永远记得。以后还看过几十次迎神赛会,都不很记得了。到了老年,每天的生活,差不多平淡无奇。昨天和前天一样,前天和大前天一样,没有特异的情况,因而也没有深刻的印象。所谓记远不记近,也并不是说,凡年代久远的事或人都记得,凡最近的事或人都不记得。只是过去的生活中,印象深的事情多;老来的生活中,印象深的事情少。这就是老人记远不记近的理由。说穿了,也并不古怪。
老人饶舌,说话滔滔不绝。他愈说愈高兴,听的人愈听愈厌烦。
这情况也确是有的。不过,这并不是一切老人的通病。有些老人恰恰相反。他们沉默寡言,似乎很不愿意开口。这等老人,我们留着耽一会儿再谈。且说饶舌的老人,也有好几种。一种老人是长久孤独地耽在家里,没有人和他说话。他也没有机会说话。忽然来了一个客人,老朋友,老同事,多年不见的亲戚,双方都有许多可说的话。于是,老人的话一发而不可收拾了。这种情况的老人饶舌,客人不会厌烦,因为客人知道,是他自己引逗出来的。在老人这方面,其实也不能说他饶舌。也许他已有好久不说话,今天只是并在一起总说罢了。
如果来了一个普通礼节性拜访的客人,原来只打算向老人问候一下,坐一会儿就走。可是,他想不到给老人打开了话匣子,使他没有站起来告辞的机会。在这种情况下,老人总是讲他平生得意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客人绝没有引逗他,他会自己搭过去。有些客人,可能已经听他讲过了好几遍了。可是,老人自己不记得,客人也不便说破,只好恭听下去。这种老人,确是饶舌得可厌。不过,青年人,我希望你们理解他,容忍他,静静地听他讲,千万不要打断他。老人讲他平生得意的事情,是他的孤独的退休生活的兴奋剂。
让他自我陶醉一下吧。
至于那些沉默寡言的老人,也有几等。一等是体力已经非常衰弱的老人。他的肺功能已经不能说话。偶然应对一句话,也是细声细气的。对于这一等老人,做客人的最好尽快告退,不要伤害他所余无几的体力。另外一等沉默寡言的老人,大多是胸有城府的哲人。
有些是世故人情阅历得多了,他知道“言多必失”,既已退出社会,犯不着再冒风险,于是他守口如瓶,一言不发。无论你问他什么,他只是点点头,或摇摇头,或则笑笑。如果你要追问他,硬要他表态,他总是简单地回答:“不知道”,”不清楚”,“我没意见”。这是一种非常谨小慎微的老人。另外还有一种悲观厌世的老人,他们是犬儒主义者。你去访问他,他招待你,客气得很,显得很殷勤。但是,他只听你讲,绝不搭话。而且对你讲的话,他一点反应也没有。你不知道他同意不同意,你也不知道他听清了没有。有时他忽然对你微笑,你也无法理解,这是他感到兴趣呢,还是讽刺?
我宁可面对一个饶舌的老人,不愿意面对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人。
老人怀旧,这和记远不记近不同。怀旧是对无论什么事物,老人都以为从前的好。物价是从前廉平,饮食起居是从前考究、舒服,人情是从前厚道。社会是从前安定,生活是从前富裕……所谓“从前”,都没有一定的年期,10年前是从前,20年前也是从前。六七十岁老人所怀念的从前,总在二三十年之前。八九十岁的老人,怀念的常是四五十年之前。这里,透露出一个信息:每一个人,从20岁到50岁,是他的黄金时代。饮食服御的享受,世故人情的经验,亲戚朋友的交际,事业知识的发展,乃至财富产业的累积,成败升沉的阅历,都在这30年中。这30年间的社会和生活,是属于他的,他知道得很清楚。过了50岁,一步一步走入老境,社会渐渐地远离了他,生活境界渐渐地简单、缩小。他失去了活力,不会增加新的知识。于是,他说:一切都是从前的好。因为他无法享受现在的好。
碰到一些固执的老人,他还要拒绝享受现在的好。但是,在另一方面,也还有不服老的老人,他们还能精神焕发地跟上时代,不甘落伍。扬扬自得地和大伙儿一起跳老年迪斯科。也有人带着老伴坐咖啡店,听音乐,挤在年轻人中间卖弄他们的鸡皮鹤发。这一等老人,大约不会怀旧,不会说一切都是从前的好。不过,我想想,还是要劝他们回去,坐在沙发上,喝一杯清茶,追怀从前的好。老人怀旧是正常的,趋新是变态。
有人提醒我,老人还有一个特征:嘴馋。不错,老人确实嘴馋,常常想吃。我自己就是这样,不过,青年人不会发现,老人想吃的是什么?我自己很明白,老人的嘴馋和青少年不一样。老人嘴馋,并不是食欲亢进,而是多少和怀旧有关系。老人并不想吃他没有吃过的东西,因为那种东西,不在他的知识和记忆里。老人尽管嘴馋,想吃,可是,把他想吃的东西办到,他也不会狼吞虎咽,只吃了一点点就满足了。从怀旧的感情出发,我常常想吃年轻时以为好吃的东西,即使那些东西现在还可以吃到,我也总以为从前吃的比现在的好。例如,1938年暑假,我在越南河内,吃到很好的香蕉、椰子、芒果。50年了,似乎余味犹在。上海虽然也可以吃到香蕉,偶尔也可以吃到椰子,但我总是想吃河内的。至于芒果,上海已多年不见,见了也不会嘴馋。黄鱼、带鱼,向来是中等人家餐桌上的日常菜,从来不上筵席;现在呢,一盘松子黄鱼,比从前一大碗鱼翅还贵,带鱼的市场价格反而比鲭鱼贵。我现在只得多吃鲭鱼而懊侮从前没有多吃鱼翅。老人的嘴馋,大概如此,是一种怀旧感情的透露。饮食方面,尽管有新时代的新产品,一般老人都不会趋新。青年人非喝可乐、雪碧不可,老人却宁可喝一杯郑福斋的冰镇酸梅汤,或觉林的杏酪豆腐。吃得到,当然很高兴;吃不到,嘴就馋了。
孟子和他的学生告子忽然谈到人性问题。告子脱口而出,说了一句“食色性也”。从此以后,一部中国文化史,哲学史,生理学,心理学,永远把食与色连在一起,好像贪嘴爱吃的人必定好色。我讲到老人嘴馋,就有人提醒我:老人也好色。那么,好吧,我们就来谈谈老人的好色。
许多人都以为嘴馋不丢脸,不妨承认;好色是见不得人的事,非但不可承认,而且必须否认。其实,也不用大惊小怪,在我们儒家先圣先贤的世界观中,好色也的确和嘴谗一样,不过是人性之一端而已。“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寡人好色”,“国风好色而不淫”。
君臣、师生公然谈到好色,而且有人记录下来,写入煌煌经典。孟夫子还说过一句:“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简直骂不好色的人是瞎子。这样看来,好色又何必讳言?
不过,好色这个词语,大概古今意义不同。古人所谓好色,是多看几眼美丽的姑娘。从头看到脚:“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已经是瞪着眼仔仔细细的看了。看到后来,不禁赞叹:“彼其之子,美无度,美无度!”如果再要进一步欣赏,那么可以到东门外去和姑娘们一起沤麻,趁此机会,和她们一起唱唱歌,或谈谈家常“彼美淑姬,可与晤歌。”
不过,这已经是青年人的行为了。老年人,大约惊赞一声“美无度”之后,就高高兴兴的回家了。既不想“君子好逑”,也不会“吉士诱之”,既不会约她“俟我于城隅”,也不会要求她“期我乎桑中”。
好色这个语词的现代用法,就把老年人排除在外了。既然说:
“《国风》好色而不淫”,可见“好色”和“淫”是两回事,可是现代人用“好色”这个语词,却把“淫”的意义也概括进去了。从好色到淫的全过程,叫做“恋爱”。青年人的恋爱,犹如一场足球赛。
许多人你争我夺,目的是把一个球踢入球门。球进入球门之后,恋爱就自行殒灭,生命进入另一阶段。
青年人的好色,以球门为目的,他是要有所获得的。老年人的好色,没有球门,故不想得到什么。孔夫子早已告诫过:“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因此,我们可以说,老年人的好色,是出于美感;而青年人是出欲念,虽然同是性。
老人的好色,非但无所得,反而常常会有所失,这个失,与青年的失恋不同。老人所失的,不是一个进门球,而是一种审美趣味的幻灭。世界上有多少老人,见过多少美丽的姑娘,过不了几年,就看见这个美丽,已变成老丑。甚至,在看到她的美丽的时候,已看到她老丑的阴影。白居易是个好色的诗人,他喜欢看美丽的姑娘。但是,他常常慨叹:“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老人好色,同时又悟到色即是空。如果说他有什么收获,大概只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情绪。这是青年人所不会理解的。
事事关心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人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邓拓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人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这是明代东林党首领顾宪成撰写的一副对联。时间已经过去了三百六十多年,到现在,当人们走进江苏无锡“东林书院”旧址的时候,还可以寻见这副对联的遗迹。
为什么忽然想起这副对联呢?因为有几位朋友在谈话中,认为古人读书似乎都没有什么政治目的,都是为读书而读书,都是读死书的。为了证明这种认识不合事实,才提起了这副对联。而且,这副对联知道的人很少,颇有介绍的必要。
上联的意思是讲书院的环境便于人们专心读书。这十一个字很生动地描写了自然界的风雨声和人们的读书声交织在一起的情景,今人仿佛置身于当年的东林书院中,耳朵里好像真的听见了一片朗诵和讲学的声音,与天籁齐鸣。
下联的意思是讲在书院中读书的人都要关心政治。这十一个字充分地表明了当时的东林党人在政治上的抱负。他们主张不能只关心自己的家事,还要关心国家的大事和全世界的事情。那个时候的人已经知道天下不只是一个中国,还有许多别的国家。所以,他们把天下事与国事并提,可见这是指的世界大事,而不限于本国的事情了。
把上下联贯串起来看,它的意思更加明显,就是说一面要致力读书,一面要关心政治,两方面要紧密结合。而且,上联的风声、雨声也可以理解为语带双关,即兼指自然界的风雨和政治上的风雨而言。因此,这副对联的意义实在是相当深长的。
从我们现在的眼光看上去,东林党人读书和讲学,显然有他们的政治目的。尽管由于历史条件的限制,他们当时还是站在封建阶级的立场上,为维护封建制度而进行政治斗争。但是,他们比起那一班读死书的和追求功名利禄的人,总算进步得多了。
当然,以顾宪成和高攀龙等人为代表的东林党人,当时只知道用“君子”和“小人”去区别政治上的正邪两派。顾宪成说:“当京官不忠心事主,当地方官不留心民生,隐居乡里不讲求正义,不配称君子。”在顾宪成死后,高攀龙接着主持东林讲席,也是继续以“君子”与“小人”去品评当时的人物,议论万历、天启年间的时政。
他们的思想,从根本上说,并没有超出宋儒学,特别是程、朱学说的范围,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顾宪成讲学的东林书院,本来是宋儒杨龟山创立的书院。杨龟山是程灏、程颐两兄弟的门徒,是“二程之学”的正宗嫡传。朱熹等人则是杨龟山的弟子。顾宪成重修东林书院的时候,很清楚地宣布,他是讲程朱学说的,也就是继承杨龟山的衣钵的。人们如果要想从他的身上,找到反封建的革命因素,那恐怕是不可能的。
我们决不需要恢复所谓东林遗风,就让它永远成为古老的历史陈迹去吧。我们只要懂得努力读书和关心政治,这两方面紧密的结合的道理就够了。
片面地只强调读书,而不关心政治;或者片面地只强调政治,而不努力读书,都是极端错误的。不读书而空谈政治的人,只是空头的政治家,决不是真的政治家。真正的政治家没有不努力读书的。完全不读书的政治家是不可思议的。同样,不问政治而死读书本的人,那是无用的书呆子,决不是真正有学问的学者。真正有学问的学者决不能不关心政治。完全不懂政治的学者,无论如何他的学问是不完全的,就这一点说来,所谓“事事关心”实际上也包含着对一切知识都要努力学习的意思在内。
既要努力读书,又要关心政治,这是愈来愈明白的道理。古人尚且知道这种道理,宣扬这种道理难道我们还不如古人,还不懂得这种道理吗?无论如何,我们应该比古人懂得更充分,更深刻,更透彻!
叩门
是你这工于吠声吠影的东西,丑人作怪似的惊醒了人,却只给人们一个空虚!
茅盾
答,答,答!
我从梦中跳醒来。
——有谁在叩我的门?我迷惘地这么想。我侧耳静听。声音是没有了。头上的电灯洒一些淡黄的光在我的惺松的脸上。纸窗和帐子依然是那么沉静。
我翻了个身,蒙地又将入梦,突然那声音又将我唤醒。在答,答的小响外,这次我又听得了呼——呼——的巨声。是北风的怒吼吧?抑是“人”的觉醒?我不能决定。但是我的血沸腾。我似乎已经飞出了房间,跨在北风的颈上,砉然驱驰于长空!
然而巨声却又模糊了,低微了,消失了;蜕化下来的只是一段寂寞的虚空。
——只因为是虚空,所以才有那样的巨响呢!
我哑然失笑,明白我是受了哄。
我睁大了眼,紧裹在沉思中。许多面孔,错落地在我跟前跳舞;许多人声,嘈杂地在我耳边争讼。蓦地一切都寂灭了,依然是那答,答,答的小声从窗边传来,像有人在叩门。
“是谁呢?有什么事?”
我不耐烦地呼喊了。但是没有回音。
我捻灭了电灯。窗外是青色的天空闪耀着几点寒星。这样的夜半,该不会有什么人来叩门,我想;而且果真是什么人呀,那也一定是妄人:这样唤醒了人,却没有回音。
但是打断了我的感想,现在门外是殷殷然有些像雷鸣。自然不是蚊雷。蚊子的确还有,可是都躲在暗角里早失却了成雷的气势。我也明知道不是真雷,那在目前也还是太早,我在被窝内翻了个身,把左耳朵贴在枕头上,心里疑惑这殷殷然的声音只是我的耳朵的自鸣。然而忽地,又是——
答,答,答!
这第三次的叩声,在冷空气中扩散开来,格外地响,颇带些凄厉的气氛。我无论如何再耐不住了,我跳起身来,拉开了门往外望。
什么也没有。镰刀形的月亮在门前池中送出冷冷的微光,池畔的一排樱树,裸露在凝冻了的空气中,轻轻地颤着。
什么也没有,只一条黑狗爬在门口,侧着头,像是在那里偷听什么,现在是很害羞似的垂了头,慢慢地挨到檐前的地板下,把嘴巴藏在毛茸茸的颈间,缩做了一堆。
我暂时可怜这灰色的畜生,虽然一个忿忿的怒斥掠过我的脑膜:
是你这工于吠声吠影的东西,丑人作怪似的惊醒了人,却只给人们一个空虚!
向远处看
思想应解放肉体,把肉体交还给宇宙——我们真正的故乡。
我们作为人的命运与我们的身体的功能有很深的联系。
阿兰
对于忧郁者,我只有一句话要说:“向远处看。”忧郁者几乎都是读书太多的人。人眼的构造不适应近距离的书本,目光需要在广阔的空间得到休息。当你仰望星空或眺望海天相交处的时候,你的眼睛完全放松了。如果眼睛放松了,头脑便是自由的,而步伐就更加稳健,那么你的全身上下,包括内脏,无不变得轻松、灵活,但是你不必尝试用意志的力量达到放松全身的目的。当意志专注于自身的时候,效果适得其反,最终会使你十分紧张。不要想你自己!向远处看。
忧郁确实是一种病,医生有时能猜到病因,开出药方。但是服药以后需要注意药力在体内的作用,还要遵守饮食规定,而你在这方面花费的心思正好抵销药力的效果。所以高明的医生会叫你去请教哲学家。但是你在哲学家家里又找到了什么呢?一个读书太多、思想上患近视症因而比你还要忧郁的人。
国家应该像开办医学院一样开办智慧学院,在这种学校里教授真知:静观万物,体会与世界一样博大的诗意。
由于人眼的构造上的特点,广阔的视野能使眼睛得到休息,这就为我们启示一个重要的真理:思想应解放肉体,把肉体交还给宇宙——我们真正的故乡。我们作为人的命运与我们的身体的功能有很深的联系。只要周围的事物不去打搅它,动物就躺下来睡觉,一睡就着。同样情况下,人却在思想。他的思想使他的痛苦和需要倍增;他用恐惧和希望折磨自己。于是在想象力的作用下他的身体不断绷紧,无休止地骚动,时而冲动,时而克制;他总在怀疑,总在窥视周围的人和物。如果他想摆脱这种状态,他就去读书。书本的天地也是关闭的,而且离他的眼睛、离他的情绪太近。思想变成牢宠,身体受苦。说思想变得狭隘或者说身体自己折磨自己,其实是一回事。野心家做一千次相同的演说,情人做一千次祈祷。如果人们想使身体舒适,那么应该让思想旅行、游观。
学问能引导我们达到这个境界,只是这种学问没有野心,不饶舌,不急躁,只要它把我们从书本上领开,把我们的目光引向遥远的空间。这种学问应是感知和旅行。当你发现事物之间的真正关系时,一件事物能把你引向另一件事物,引向成千上万种别的事物,这种联系像一条湍急的河流把你的思想带向风,带向云,带向星球。真知绝不限于你眼皮底下的某一件小事;这是理解最小的事物怎样与整体相联系。任何一件东西的存在理由都不在它本身,所以正确的运动使我们离开我们自身,这对我们的身体和我们的眼睛同样有益。通过这种运动,你的思想在宇宙中得到休息,而整个宇宙才是思想的真正领域。思想同时与你身体的生命取得协调,而人体的生命也是与其他一切东西相联系的。基督徒爱说:“我的故乡在天上”,他无意中道出一个重要的真理,向远处看吧。
孟婆茶
他说:“这儿的茶,只管忘记,不管化。上楼的不用检。楼下,喝完茶就离站了,夹带着私货过不了关。”
杨绛
我登上一列露天的火车,但不是车,因为不在地上走;像筏,却又不在水上行;像飞机,却没有机舱,而且是一长列;看来像一条自动化的传送带,很长很长,两侧没有栏杆,载满乘客,在云海里驰行。我随着队伍上去的时候,随手领到一个对号入座的牌子,可是牌上的字码几经擦改,看不清楚了。我按着模糊的号码前后找去:
一处是教师座,都满了,没我的位子;一处是作家座,也满了,没我的位子;一处是翻译者的座,标着英、法、德、日、西等国名,我找了几处,都没有我的位子。传送带上有好多穿灰色制服的管事员。
一个管事员就来问我是不是“尾巴”上的,“尾巴”上没有定座。可是我手里却拿着个座牌呢。他要去查对簿子。另一个管事员说,算了,一会儿就到了。他们在传送带的横侧放下一只凳子,请我坐下。
我找座的时候碰到些熟人,可是正忙着对号,传送带又不停的运转,行动不便,没来得及交谈。我坐定了才看到四周秩序井然,不敢再乱跑找人。往前看去,只见灰蒙蒙一片昏黑。后面云雾里隐隐半轮红日,好像刚从东方升起,又好像正向西方下沉,可是升又不升,落也不落,老是昏腾腾一团红晕。管事员对着手拿的扩音器只顾喊“往前看!往前看!”他们大多凭栏站在传送带两侧。
我悄悄向近旁一个穿灰制服的请教:我们是在什么地方。他笑说:“老太太翻了一个大跟头,还没醒呢!这是西方路上。”他向后指点说:“那边是红尘世界,咱们正往西去。”说罢也喊“往前看!往前看!”因为好些乘客频频回头,频频拭泪。
我又问:“咱们是往哪儿去呀?”
他不理睬,只用扩音器向乘客广播:“乘客们做好准备,前一站是孟婆店;孟婆店快到了,请做好准备!”
前前后后传来纷纷议论。
“哦,上孟婆店喝茶去!”
“孟婆茶可喝不得呀!喝一杯,什么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喝它一杯孟婆茶,一了百了!”
“我可不喝!多大的浪费啊!一杯茶冲掉了一辈子的经验、一辈子不都是白活了?”
“你还想抱住你那套宝贵的经验,再活一辈子吗?”
“反正我不喝!”
“反正也由不得你!”
管事员大概听惯这类议论。有一个就用扩音器耐心介绍孟婆店。
“‘孟婆店’是习惯的名称,现在叫‘孟大姐茶楼’。孟大姐是最民主的,喝茶决不勉强。孟大姐茶楼是一座现代化大楼。楼下茶座只供清茶;清茶也许苦些。不爱喝清茶,可以上楼。楼上有各种茶:牛奶红茶,柠檬红茶,薄荷凉茶,玫瑰茄凉茶,应有尽有;还备有各色茶食,可以随意取用。哪位对过去一生有什么意见、什么问题、什么要求、什么建议,上楼去,可分别向各负责部门提出,一一登记。那儿还有电视室,指头一按,就能看自己过去的一辈子——各位不必顾虑,电视室是隔离的,不是公演。”
这话激起哄然笑声。
“平生不作亏心事,我的一生,不妨公演。”这是豪言壮语。
“得有观众欣赏呀!除了你自己,还得有别人爱看啊!”这是个冷冷的声音。
扩音器里继续在讲解:
“茶楼不是娱乐场,看电视是请喝茶的意思。因为不等看完,就渴不及待,急着要喝茶了。”
我悄悄问近旁那个穿制服的:“为什么?”
他微微一笑说:“你自己瞧瞧去。”
我说,我喝清茶,不上楼。
他诧怪说:“谁都上楼,看着热闹也好啊。”
“看完了可以再下楼喝茶吗?”
“不用,楼上现成有茶,清茶也有,上去就不再下楼了——只上,不下。”
我忙问:“上楼往哪儿去?不上楼又哪儿去?”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我只随着这道带子转,不知到哪里去。
你不上楼,得早作准备。楼下只停一忽儿,错过就上楼了。”
“准备什么?”
“得轻装,不准夹带私货。”
我前后扫了一眼说:“谁还带行李吗?”
他说:“行李当然带不了,可是,身上、头里、心里、肚里都不准夹带私货。上楼去的呢,提意见啊,提问题啊,提要求啊,提完了,撩不开的也都撩下了。你是想不上楼去呀。”
我笑说:“喝一杯清茶,不都化了吗?”
他说:“这儿的茶,只管忘记,不管化。上楼的不用检。楼下,喝完茶就离站了,夹带着私货过不了关。”
他话犹未了,传送带已开进孟婆店。楼下阴沉沉、冷清清;楼上却灯光明亮,热闹非常。那道传送带好像就要往上开去。我赶忙跨出栏杆,往下就跳,只觉头重脚轻,一跳,头落在枕上,睁眼一看,原来安然躺在床上,耳朵里还能听到“夹带私货过不了关。”
好吧,我夹带着好些私货呢,得及早清理。
1983年10月底
如果我是我
我之所以为我,系于我有主体意识,我必须像忠实于人、忠实于世界那样忠实于我自己。
何满子
我当然是我,无须是拍胸自夸“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好汉,当众自行验明正身,以证实他的我之为我的不诬;哪怕是猥琐的小人物,也无人怀疑此人是他本人,他也绝无作出假设以论证我之为我的必要。与和尚同行,和尚乘其酣睡时剃光了他的头发,溜掉了,此人醒来一摸自己的光头,诧异地大叫:“僧固在,而我安在?”
这样的事只能是笑话。神灵或鬼魂附体,使躯体的主人不复占有他的臭皮囊,也只能是装神装鬼的造谣惑众或文人的艺术虚构。我之为我应是不争的事实。
然而,倘若不是在“我”的人称概念上兜圈子,而是涉及人格内容时,用不着深奥的哲埋辨析,我确实有时甚至常常不必是我。大致说来,大人物虽然善变,比较地能保持我之为我,其人格之或善美或丑恶都少受制约,历史上很多皇帝,为了遂行其我之为我,无妨“天下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复何恨”,为其我之所欲为;小人物要保持我之为我就很吃力,乃至必须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这点鲁迅早已道破在前,《而已集·小杂感》中写道:“阔的聪明人种种譬如昨日死,不阔的傻子种种实在昨日死。”昨日之我死掉了,今日之我就不再是那个我,即我已非我。不过聪明而阔的人仅仅是“譬如”一下,其我之为我本质依然;傻而又窄的小人物则“实在”死了,即那些年流行的“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的话头。呜呼,胎与骨俱已脱换,其人的我也就从此失落,势须另找一个替身(或曰傀儡)以维持其存在了。“从前种种如昨日死,从后种种如今日生”,此话的发明权属于曾国藩,当然是聪明的阔人,他准确地下一“如”字,即不是真死而是假设一下,我固如死而未死,无须易一另我,对我之为我是很执著的。
更早的坚持我之为我的名人是东晋的殷浩。《世说新语·品藻》:
“桓(温)问殷:‘卿何如我?’殷云:‘我与我周旋之,宁作我。’”
“宁作我”是他的选择,由此可知他也可以俯仰由人而不作我。质言之,即作一个实质上非我而仅只在人称上的我。作后一种选择时,他就成了笑话中的“僧固在,而我安在”的人物。化荒诞故事为人格失落的悲剧了。
人称只是一个代名。名者实之宾,当作为人称的“我”的那实体已蜕变或异化为非我时,我就名存实亡,于是“如果我是我”的假设便能成为合理的命题。
同时也就产生了反命题:“如果我不是我”。事实上这个反命题还曾经更现实、更经常梦魇般地萦绕于人们的脑际,而且和心有余悸之类的情结隐隐地纠缠泛现。我和我所熟悉的许多许多人——我几乎想说知识分子绝大部分,都曾真心诚意地企求背弃自己,梦寐以求“如果我不是我”,即“宁不作我”。在神州大地一步一步地走向神经病大地,最后终于变成了一个大疯人院的大约一个世代里,人们诅咒附着在自己身上的教养,宁可不作烙有原罪印记的知识分子;用中国小说比方是刮掉林教头脸上的余印,用外国小说比方是揭去海斯特·白兰胸前的红A字,以减免在知识与反动成正比的方程式下所承担的精神和物质的重负。有些人则退而求其次,宁不作触处荆棘的人文学科方面知识的拥有者,化为可博少许宽贷的技术人员。
人们诅咒自己的出身,即带我进入世界的我的那个娘胎,宁作祖上是三代讨饭的摩登华胄。这种“如果我不是我”即自我背弃的愿望还延展到下一代,不愿子女是自己的肖子以摆脱原罪。这种宁作非我的人格否定可能对许多许多人都是记忆犹新的。
这看来不过是一种在屈辱挣扎中的虚妄的幻想,在理论上似乎是办不到的;但“我不是我”毕竟是顽强的命题,它可以通过人格剥夺来实现。一点不含糊的是,我放弃我、背叛我、异化我曾是现实的不可抗拒的定命。有的人乐意,有的人无奈,总之成群的生灵都得在非我的道路上行进,有的行进得有如缎子般地滑溜,有的跌跌撞撞地蹒跚而行,有如上帝牧放的把草原染成一片雪白的羊群,当然不是抒情诗的景观,有的只是消耗性的悲剧,只能引起历史的长叹。
现在生理医学有变性术,把窈窕淑女变成风流小生,那是受术者自愿的。以人格剥夺完成的我不是我显然不很有趣(当然不能排除自愿和感到有趣的人之存在,古人不是也有自宫了进宫当太监的么?)。比如上面说到的知识吧,自然不能被剥夺,但不妨碍使其置之于无用,堵截其我之为我的实现,使之枯萎蔫瘪而不成其为我,或不全成其为我;还可以使之应声作响,假我之口唱非我之歌,吼非我之怒,陪非我之笑;使我的本身等于行尸走肉,成为“哀莫大于心死”或更难挨的“哀莫大于心不死”(聂绀弩诗)的可怜虫。阿Q说“我是虫豸”时大概就是这种境界。
如果我不是我(不,没有“如果”),我就要信奉而且执行一种非我的道德,或简直无所谓道德。道德也者,本来就是贴在实际利益上的一层皮,痴夫愚妇们不开窍,才把做人的道德和人的尊严之类混为一谈,还把它作为救世正人的良药。巴尔扎克早就在《高老头》里借人物之口揭破了底蕴:“世界一向就是这样的,道德家永远改变不了它。”为了惩治这种恶疾,既然愚人把道德和人的尊严相提并论,那就首先剥夺掉人的尊严,直到使其不知羞耻为何物。这样,人之成为非我才较为彻底。于是,人们不知道为了三十枚银币而叛卖告密是该诅咒呢还是该颂扬?不知道传播弥天大谎是愚味呢还是超级忠诚?也分辨不清跪吻一尊神像的靴子以祈求福祉是迷信抑或是最新科学乃至是最低限度的公民道德?等等。
当人失去了自己,我不复为我时,所有的价值观自然可以听从摆布而随意颠倒,现成的理由是“吾从众”。独立思考是不可饶恕的奢侈。虽然也有为数不多的人记得“沉默是金子”,考虑一下“如果我是我”,这话我该不该说,这事我该不该做,该怎么说和怎么做。
好歹保留点我是我,但谁能侥幸不被当作一支箭放在弦上呢?
我之所以为我,系于我有主体意识,我必须像忠实于人、忠实于世界那样忠实于我自己。能做到“已所不欲,勿施于人”之前,首先要做到“己所不欲,勿施于已”。于是我才能心安理得,以我是我而欣慰,才有“宁作我”的自尊的执著。可叹的是,要做到“宁作我”,我行我素,宠辱不惊,虽千万人我往矣,实在不容易,很难很难。易卜生称颂孤独者是最强的人,正是痛感于独立特行之不易坚执。抗拒外力难,抱朴守素也难。何况生于斯世,还不仅仅是安贫乐道的问题,要守住“我是我”的防线,真须大勇者;能念兹在兹地提出“如果我是我”的自问,判定我该怎么说,怎么做,也可算是称职的“人”了。完全失去了“我”,也就失去了“人”,当然仍不是称谓而是实质。
那位宣称“我与我周旋之,宁作我”的殷浩,就没有能实践约言,守住“宁作我”的阵线。不耐黜放的寂寞,经不住诱惑,在书空咄咄之时,“(桓)温将以浩为尚书令,遗书告之,浩欣然许焉。
将答书,虑有谬误,开闭数者数十,竟达空函,大忤温意,由是遂绝。”(《晋书》本传)真是大大地失态,出尽了洋相;而且还是在先前向其矜持地宣称“宁作我”的对象之前失态丢人,落得个无所得而又不光彩的下场。
“如果我是我”,是一个严峻的命题。
自绘像
两种近乎水火不相容的东西,以我无法想象的方式统一在我身上:热烈的性格、奔腾的感情和缓慢凝滞的思想。
卢梭
两种近乎水火不相容的东西,以我无法想象的方式统一在我身上:
热烈的性格、奔腾的感情和缓慢凝滞的思想。似乎我的心灵和我的思想并不是属于同一个人的。比闪电更迅疾的情感攫取我的心灵,但它并不给我启示,而是使我激动,使我迷惑。我感觉一切,但我什么也不领会。
我暴躁易怒,但又麻木不仁;我在冷静下来之后才能思考。令人惊讶的是,只要别人能够耐心等待,我仍然可以表现出相当可靠的直觉、洞察力、甚至敏感。“只要时间充裕,我可以写出极好的即兴诗。”但我从来不能即兴写出任何像样的文字,也不能随口讲出任何有份量的话语。在通信中我可以侃侃而谈,就像人们所说的:西班牙人下棋。在我读过的一本书里,作者叙述萨瓦公爵在从巴黎返回故乡途中回身叫逍:“巴黎商人听着,我不会饶你的!”我想:“这就是我!”
这种同敏锐的感受力共在的凝滞的思想不仅表现在交谈中,即使我独自一人或者我工作时亦是如此。要把我头脑里的思想条理好,是一件异常困难的事情:它们在其中缓慢地运动,在其中沸腾,直至使我动感情,使我振奋,使我激动;而在这整个情感激荡的过程里,我眼前的一切是模糊的,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我必须等待。这心灵的激荡不知不觉逐步平息,这混沌的一团逐渐露出端倪,每样东西各就各位,但这一切是缓慢的,而且必须经过长时间和混乱的骚动……如果我能够等待,而且能够再现那些在我头脑中浮现过的事物的美好的面貌,那么很少有作家能够超过我。
我之所以下笔艰难,原因就在这里。我的文稿字迹潦草、杂乱,而且由于反复涂改无法辨认,这就是我付出的代价的证据。我没有一份文稿不是经过四次或五次缮写才送去付印的。面对桌子和纸张,我无法提笔写出任何东西,只是在漫步中、在林壑间、在夜深人静时,我才能在头脑中创作;尤其对于我这样一个完全没有文字记忆力、一辈子不会背诵六行诗句的人来说,可以想象我写作起来是何等缓慢。我有些音调和谐的长句子在见诸文字之前,曾经一连五六个夜晚在我头脑中反复斟酌。我之所以更擅长写那些需要雕琢的作品,也是由于这个缘故。就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写一封信,我也要付出几个小时的辛劳;或者,如果我要记述一件我刚才经历的事情,我不知道怎么开头也不知道怎么结尾;我的信是连篇的废话,读起来令人费解。
我不仅拙于表达思想,而且甚至难以形成看法。我对人进行过研究,并且自认有相当敏锐的观察力,然而我对眼前的东西丝毫不能领悟,我只能洞察那些回忆起来的东西,而且我的理智只存在于我对往事的回顾之中。对于人们当我的面所讲的一切、所做的一切、发生的一切,我毫无感觉,我茫然不解。给我印象的仅仅是外部的征象。这一切在我脑海中有时重新浮现:我记住了地点、时间、声调、目光、动作、环境,一切又都历历在目。这时,根据人们的行为或言谈,我竟能够洞悉人们的思想,而且极少弄错。
既然我独处时无法主宰自己的思想,人们可以想见在交谈中我是什么模样。为了说话得体,必须同时而且立即考虑许多因素。礼仪那么繁琐,而我终不免有所疏忽,这就足以使我望而却步了。我甚至无法理解人们怎么敢当着众人讲话:因为每词每句都要考虑所有的在场者;必须了解所有人的性格,知道他们的经历,才有把握不讲出什么得罪人的话……我觉得两个人面对面交谈更令人尴尬,因为不停地讲话是一种需要:对方讲话必须应答,对方沉默时又必须使谈话重新活跃起来。这种无法忍受的拘谨已经足以使我对社交生活失去兴趣;无话找话说就必然说废话,这是令人厌烦的……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在我身上看到的、而归咎于其实我并没有的孤僻性格的许多异乎寻常的举动。如果我不确信我在社交生活中的形象非但于己不利,而且同我本来的面目截然不同,我可能同别人一样也会喜欢社交生活的。投身写作并且躲藏起来,这于我是最恰当的选择。
如果我是富豪
为了成为自己的主人,我们将是自己的仆从,每人都被大家服侍;我们任凭时间流逝;用餐是休息,一直吃到太阳落山也不在乎。
卢梭
如果我是富豪,我不会到乡间为自己兴建一座城市,在穷乡僻壤筑起杜伊勒利宫。在一道林木葱茏、景色优美的山坡上我将拥有一间质朴的小屋,一间有着绿色挡风窗的小白屋。虽然屋顶铺上茅草在任何季节都是最惬意的,可是我更喜欢瓦片(而不是阴暗的青石片),因为瓦片比茅草干净,色调更加鲜明,因为我家乡的房子都是这样的,这能够帮助我忆起童年时代的幸福时光。我没有庭院,但有一个饲养家禽的小院子;我没有马厩,但有一个牛栏,里面饲养着奶牛,供给我喜爱的牛乳;我没有花园,但有一畦菜地,有一片如我所描绘的果园:树上的果子不必点数也不必采撷,供路人享用;我不会把果树贴墙种在房屋周围,使路人碰也不敢碰树上华美的果实。然而这小小的挥霍代价轻微,因为我幽静的房屋坐落在偏远的外省,那儿金钱是不多,但食物丰富,是个既富饶又穷困的地方。
那儿,我聚集一群人数不多但经过挑选的友人。男的喜欢寻欢作乐,而且个个是行家;女的乐于走出闺阁,参加野外游戏,懂得垂钓、捕鸟、翻晒草料、收摘葡萄,而不是只会刺绣、玩纸牌。那儿,都市的风气荡然无存,我们都变成山野的村民,恣意欢娱,每晚都觉得翌日的活动太多,无法挑选。户外的锻炼和劳作刺激我们的胃口,使我们食欲大增。每餐饭都是盛宴,食物的丰富比馔肴的精美更得人欢心。愉快的情绪、田野的劳动、嬉笑的游戏是世上最佳的厨师,而精美的调料对于日出而作的劳动者简直是可笑的玩意。这样的筵席不讲究礼仪也不讲究排场:到处都是餐厅——花园、小船、树荫下,有时筵席设在远离家屋的地方,在淙淙的泉水边,在如茵的草地上,在桤树和榛树下;愉快的客人排成长长的行列,一边唱着歌,一边端出丰赡的食物;草地桌椅、泉水环石当做放酒菜的台子,饭后的水果就挂在枝头。
上菜不分先后,只要胃口好,何必讲究客套;人人都喜欢亲自动手,不必假助他人。在这诚挚而亲密的气氛中,人们互相逗趣,互相戏谑,但又不涉鄙俚,没有虚情假意,没有约束,这更有利于沟通情感。完全不需要讨厌的仆人,他们偷听我们的谈话,低声评论我们的举止,用贪婪的目光数我们吃了多少块肉,有时迟迟不上酒,而且宴会太长时他们还唠唠叨叨。为了成为自己的主人,我们将是自己的仆从,每人都被大家服侍;我们任凭时间流逝;用餐是休息,一直吃到太阳落山也不在乎。如果有劳作归来的农夫荷锄从我们身边走过,我要对他讲几句亲切的话使他高兴;我要邀请他喝几口佳酿使他能够比较愉快承受苦难;而我自己因为内心曾经感受些许的激动而喜悦,而且暗中对自己说:
“我还是人。”
每逢乡民的节日,我同我的朋友率先到场;每逢邻里举行婚礼,我总是被邀的客人,因为大家知道我喜欢凑趣。我给这些善良的人们带去几件同他们自己一样朴素的礼物,为喜庆增添几许欢愉;作为交换,我将得到无法估价的报偿,一种和我同样的人极少得到的报偿:推心置腹和真正的快乐。我在他们的长餐桌边就座,高高兴兴地喝喜酒;我随声附和,同大家一道唱一首古老的民歌;我在他们的谷仓里跳舞,心情比参加巴黎歌剧院的舞会更加欢畅!
惊梦三十年
——记白先勇
又得走了,走的时候,台北的剧场,正在热闹“游园”,而下面两个字,白先勇留给我,海边空了一年多的房子,开锁进去的一刹那,是逃不掉的“惊梦”。
三毛
那天,我坐在一个铁灰桌子前看稿,四周全是人,电话不停的闹,冷气不够让人冻清醒,头顶上是一盏盏日光灯,一切如梦。
电话响了,有人在接,听见对方的名字,我将手伸过去,等着双方讲话告一段落时,便接过了话筒。
“是谁?”那边问我。
今生没有与他说过几句话,自是不识我的声音。
“小时候,你的家,就在我家的转角,小学一年级的我,已经知道了你。”我说。那边又要问,我仍霸住电话。慢慢的讲下去:“有一回,你们的老家人,站在我们的竹篱笆外面,呆看着满树盛开的芙蓉花,后来,他隔着门,要求进来砍一些枝丫分去插枝,说是老太爷会喜欢这些花。”
“后来,两家的芙蓉开谢了好多年,我们仍不说话。”
“白先勇……”我大喊起他的名字。
这里不是松江路,也不是当年我们生长的地方。在惨白的日光灯下,过去的洪荒,只不过化为一声呼唤。
小时候,白家的孩子,是我悄悄注意的几个邻居,他们家人多,进进出出,热闹非凡,而我,只觉得,我们的距离长到一个小孩子孱弱的脚步,走不到那扇门口。
十年过去了,我们慢慢的长大,当时的建国北路,没有拓宽,长春路的漫漫荒草,对一个自闭的少年而言,已是天涯海角,再远便不能了。
就是那个年纪,我念到了《玉卿嫂》。
黄昏,是我今生里最爱的时刻,饭后的夏日,便只是在家的附近散步,那儿往往不见人迹,这使我的心,比较安然。
那时候,在这片衰草斜阳的寂静里,总有另一个人,偶尔从远远的地方悠然的晃过来,那必是白先勇,又写了《谪仙记》的他。
我怕他,怕一个自小便眼熟的人。看见这人迎面来了,一转身,跑几步,便藏进了大水泥简里去。不然,根本是拔脚便逃,绕了一个大圈子,跑回家去。
散步的人,不只是白先勇,也有我最爱的二堂哥懋良,他学的是作曲,也常在那片荒地上闲闲的走。堂哥和我,是谁也不约谁的,偶尔遇见了,就笑笑。
过不久,恩师顾福生将我的文章转到白先勇那儿去,平平淡淡地交给了他,说是:“有一个怪怪的学生,在跟我学书,你看看她的文字。”这经过,是上星期白先勇才对我说的。
我的文章,上了《现代文学》。
对别人,这是一件小事,对当年的我,却无意间种下了一生执著写作的那颗种子。
刊了文章,并没有去认白先勇,那时候,比邻却天涯,我不敢自动找他说话,告诉他,写这篇《惑》的人,就是黄昏里的我。
恩师离开台湾的时候,我去送,因为情怯,去时顾福生老师已经走了,留下的白先勇,终于面对面的打一个招呼。正是最艰难的那一霎,他来了。
再来就是跳舞了,现代文学的那批作家们说要开舞会,又加了一群画家们。白先勇特别跑我们家来叫我参加,又因心里实在是太怕了,鼓足勇气进去的时候,已近曲终人散,不知有谁在嚷:“跳舞不好玩,我们来打桥牌吧!”
我默立在一角,心里很慌张,不知所措。
那群好朋友们便围起来各成几组去分牌,叫的全是英文,也听不懂。过了一会儿,我便回家去了。
那一别,各自天涯,没有再见面。
跟白先勇讲完电话的第二天,终于又碰到了。要再看到他,使我心里慌张,恨不能从此不要再见面,只在书本上彼此知道就好。一个这么内向的人,别人总当我是说说而已。
跳舞那次,白先勇回忆起来,说我穿的是一件秋香绿的衣裙。缎子的腰带上,居然还别了一大朵绒做的兰花。
他穿的是什么,他没有说。
那件衣服的颜色,正是一枚青涩的果子。而当年的白先勇,在我记忆中,却是那么的鲜明。
那时候的我,爱的是红楼梦里的黛玉,而今的我,爱的却是现实、明亮、泼辣,一个真真实实世现世里的王熙凤。
我也跟着白先勇的文章长大,爱他文字中每一个、每一种梦境下活生生的人物,爱那一场场繁华落尽之后的曲终人散,更迷惑他文字里那份超越了一般时空的极致的艳美。
这半生,承恩的人很多,顾福生是一个转折点,改变了我的少年时代。白先勇,又无意间拉了我很重要的一把。直到现在,对于每一位授恩的人,都记在心中,默默祝福。
又得走了,走的时候,台北的剧场,正在热闹“游园”,而下面两个字,白先勇留给我,海边空了一年多的房子,开锁进去的一刹那,是逃不掉的“惊梦”。
三十年前与白先勇结缘,三十年后的今天,多少沧海桑田都成了过去,回想起来,怎么就只那一树盛开的芙蓉花,明亮亮的开在一个七岁小孩子的眼前。
1982年7月12日
雄关赋
由此看来,古往今来的大量史实证明:那所谓“固若金汤”的雄关,是从来就不存在的;而真正坚固的雄关,只存在于人们的心中。
——这,就是信念!
峻青
哦,好一座威武的雄关!
——山海关,这号称“天下第一关”的山海关!
提起山海关来,这铮铮响的名字,我是很早很早就听到了。记得刚刚记事的童年,从我的一位四爷爷那里,就听到了山海关的名字,刻下了这座雄关的影子。
我的四爷,是一个关东客。还在他才十几岁的时候,就像我故乡中许许多多为贫困所迫无路可走的农民一样,子然一身,肩上背着一张当做行李的狗皮,下关东谋生去了。及至重返故里,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和他几十年前离乡时一样,依然是子然一身,两手空空。而他带回来的唯一财物,就是他那漂泊异乡浪迹天涯的悲惨往事和种种见闻。
这当中,就有着山海关。
到现在,我还清晰地记得:冬景天,我们爷儿俩,偎坐在草垛根下,晒着暖烘烘的三九阳光,他对我讲述山海关的一些传说、故事的情景。那雄伟的城楼,那险要的形势,那悲壮的历史,那屈辱的陈迹,那塞上的风雪,那关外的离愁……善感的心灵,也曾为背井离乡远徙异地行人在跨过关门时四顾苍茫的悲凄情景而落下过伤感的眼泪,也曾为那孟姜女的忠贞和不幸而郁郁寡欢;然而更多的却是为那雄关的雄伟气势和它那抵御外侮捍卫疆土的英雄历史所感动,所鼓舞。幼稚的心灵上,每每萌发起一种庄严肃穆慷慨激昂的情怀。
也曾做过一些童年的梦:梦中,常常是身着戎装飞越那绵延万里的重重关山,或是手执金戈高高地站立在雄伟高大的城门之上。……啊,梦虽荒唐,然而那仰慕雄关热爱国土的心却是真挚的,深沉的。
遗憾的是:这与京都近在咫尺的雄关,我却一直没有到过,它留给了我的依然还是童年时代从四爷爷那里得来的模糊的影子。
机会不是没有的:有一次,大概是一九五六年的春天吧,我出访东欧,乘的是横越东北大地和西伯利亚荒原的国际列车。列车从北京开出后,就从列车播音员的广播中,听到了沿途将要经过的一些城市,这当中,就有着山海关。当时的心情是十分兴奋的。列车过了秦皇岛以后,我就眼盼盼地渴望着能尽快地看到山海关。哪知列车驶近山海关车站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这车站和铁路线离山海关还有相当远的一段距离,我从车窗里探出头去,用力向北张望,心想能远远地眺望一下那雄关的影子也好。可是非常遗憾,因为这时己是黄昏时分,苍茫的暮色,笼罩着大地,任是瞪大了眼睛,竭力张望,也望不见山海关,只能隐隐约约地望见一抹如烟似雾的淡影,和从四野里升腾起来的炊烟暮霭融合在一起,像三春烟雨中的景色似的,迷离难辨。
我失望地转回头去,脑幕上留下的依然是童年时代从四爷爷那儿得来的模糊的影子。、现在,我终于亲眼看到这思慕已久的雄关了。
啊,好一座威武的雄关!
果然是名不虚传:
——天下第一关!
那气势的雄伟,那地形的险要,在我所看到的重关要塞中,是没有能与它伦比的了。
先说那城楼吧:它是那么雄伟,那么坚固,高高的箭楼,巍然耸立于蓝天白云之间,那“天下第一关”的巨大匾额,高悬于箭楼之上,特别引人瞩目,从老远的地方,就看得清清楚楚。这五个大字,笔力雄厚苍劲,与那高耸云天气势磅礴的雄关,浑为一体,煞是雄伟、壮观。但是,最壮观的还是它形势的险要。不信,你顺着那城门左侧的阶台往上走吧,你走到城墙之上,箭楼底下,手扶着雉墙的垛口,昂首远眺,你会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又惊又喜的赞叹:
“嗬,好雄伟的关塞,好险要的去处!”
你往北看吧,北面,是重重叠叠的燕山山脉,万里长城,像一条活蹦乱跳的长龙,顺着那连绵不断起伏不已的山势,由西北面蜿蜒南来,向着南面伸展开去。南面,则是苍茫无垠的渤海,这万里长城,从燕山支脉的角山上直冲下来,一头扎进了渤海岸边,这个所在,就是那有名的老龙头,也就是那万里长城的尖端,这山海关,就耸立在这万里长城的脖颈之上,高峰沧海的山水之间,进出锦西走廊的咽喉之地,这形势的险要,正如古人所说:
两京锁钥无双地万里长城第一关站在这雄关之上,人的精神,顿时感到异常振奋,心胸也倍加开阔。真想顺着那连绵不断的山势,大踏步地向着西北走去。一路上,去登临那一座座屏藩要塞,烽台烟墩。从山海关、喜峰口、古北口、居庸关、雁门关,一直走到那长城的尽处,嘉峪关口。也想返回身来,纵缰驰马,奔腾于广袤无垠的塞外草原之上,逶迤翻腾的幽燕群山之间,然后,随着那蜿蜒南去的老龙头,纵身跑进那碧波万顷的渤海老洋里,去一洗那炎夏溽暑的汗水,关山万里的风尘。……甚至,更想身披盔甲,手执金戈,站立在这威武的雄关之上,做一名捍卫疆土的武士。……哦,童年的梦,又从长久尘封的记忆中复活了。
复活在这“天下第一关”的城楼之上,山海之间。
复活在这二十世纪的八十年代!
复活在这十年内乱后的一个励精图治的夏天。
这,能说是荒唐的吗?
不,你瞧,那是什么?
正当我凭栏四眺遥思迩想的时候,猛听得一阵喧哗,回头一看,啊,一个身披盔甲手执青龙大刀的武士,从那古老而高大的箭楼大门里面走了出来,我不禁吃了一惊,心里好生诧异,上前仔细一看,却原来是一个到这儿来游览的青年小伙子,故意穿着这一身戎装拍照留影做纪念的。这戎装,是从那设在箭楼大门里面的一家照相馆里租来的。这家照想馆在这儿陈列了一些盔甲和兵器,专门租给游人拍照留念。
这件新鲜事儿,使我非常高兴。开始我想到的是这家照相馆真是“生财有道”,会想点子赚钱;可是转又一想:这不单纯是个赚钱营利的问题,而更重要的是他们体会到那些从祖国的四面八方荟集到这儿来的游人们在登临上这座古老而著名的雄关时的心情。我由此也懂得了:这身着戎装拍照留念的青年小伙子,也决不止是为了好玩和逗趣,这当中,也蕴藏着一种可贵的感情。
瞧,这小伙子手执大刀昂首挺胸的威武严肃的神情,不就是很好的证明吗!
看着这,有谁会感到滑稽可笑呢?
不,相反地,人们会情不自禁地从心里涌起一种肃穆庄严的感觉,怀古爱国的激情。
也许是受到了这种情绪的感染,与我一起来的一位青年女作家,也仿效那个小伙子的榜样,走进箭楼大门里面,花了五角钱去租了一套盔甲、兵器,披挂起来。当她披挂停当从箭楼里走将出来时,我简直不认得她了。那个一身天蓝色西装衫裙的时髦姑娘,一刹那间却变成了一位威风凛凛的古代武士。她头戴朱缨金盔,身穿粉底银甲战袍,手抚绿色鲨鱼鞘青锋宝剑,昂首挺胸地站立在城楼之上,俨然是一位身扼重关力敌千军的守关武士,叱咤风云的巾帼英雄。
我们的这位青年女作家,过去曾当过演员,还拍过一部电影,在那部电影里,她演的是一个从穷山沟里出来的农村姑娘,当上了飞行员,驾驶着银鹰,翱翔在蓝色的天空,保卫着祖国的神圣疆土。现在,她又身披戎装,手执金戈,在扼守这重关要塞了。八月的骄阳,映照着金盔银甲,闪烁出耀眼的光芒。她高高地站在那里,两眼凝视着远方,脸上的神情,是那样的庄严。真个不啻是花木兰再世,穆桂英重生。
看着这,一刹那间,我竟然仿佛置身于中世纪的古战场上。一股慷慨悲歌的火辣辣的情感,涌遍了我的全身。
啊,雄关!
这固若金汤的雄关!
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雄关!
在我们那古老的中华民族的伟大历史上,在那些干戈扰攘征战频仍的岁月里,这雄关,巍然屹立于华夏的大地之上,山海之间,咽喉要地,一次又一次地抵御着异族的入侵,捍卫着神圣的祖国疆土。
这高耸云天的坚固的城墙上的一块块砖石,哪一处没洒上我们英雄祖先的殷红热血?这雄关外面的乱石纵横野草丛生的一片片土地,哪一处没埋葬过入侵者的累累白骨?
啊,雄关,它就是我们伟大民族的英雄历史的见证人,它本身就是一个热血沸腾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
如今,这雄关虽已成为历史陈迹,但是它却仍以它那雄伟庄严的风貌,可歌可泣的历史,来鼓舞着人们坚强意志,激励着人们的爱国情感。
我相信:假若一旦我们的神圣的国土再一次遭受到异族入侵的话,那位手执大刀的青年小伙子,还有我们的现代花木兰,以及所有登临这雄关的公民,全都会毫不犹豫地拿起武器,奔赶杀敌救国的战场!
由此,我又悟出了一个道理:雄关,这早已变成了历史陈迹的雄关,虽然已经失去了它往日军事作用,但是这雄关的伟大体魄,忠贞的灵魂,却永远刻在人们的心中。
哦,更确切一点说,这雄关,不在地壳之上,山海之间,而是在人们的心中。
是的,在人们的心中。这才是真正的雄关,比什么金城汤池还要坚固的雄关!
不是吗?山海关纵然是坚固险要,可也有被攻破的记载:而吴三桂的开门揖盗引清入关,更是不攻自破,多尔衮的铁骑,不就是从这洞开的大门下边蜂拥而来席卷中原的吗?
恸哭六军皆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吴梅村的《园园曲》,道出了所有爱国人士对民族败类的愤慨和痛恨。尽管历史学家对吴三桂叛国的动机究竟是不是为了“红颜”这一史实,还有争议,但是雄关被出卖而不攻自破却是事实,也是教训。
这遭到过玷污的雄关,至今还蒙受着耻辱的灰尘,并在无声地向人们诉说着这一段痛苦的历史,也仿佛在向着人们告诫:
谁道雄关似铁?
任是这似铁的雄关,也有那被攻破的时候。
说什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在我们那辽阔的疆土之上的许许多多重关要塞,从来就没有哪一座关塞真正起到过这样的作用。它们或者被强敌攻陷,或者为内奸出卖。而尤其是后者,堡垒易从内部攻破,历史上是不乏这种沉痛记载的。
吴三桂的丑剧,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件而已。
由此看来,古往今来的大量史实证明:那所谓“固若金汤”的雄关,是从来就不存在的;而真正坚固的雄关,只存在于人们的心中。
——这,就是信念!
对社会主义,对革命事业,对我们伟大的祖国的坚贞不渝的信念,就是最坚固最强大的雄关,是任凭什么现代化的武器都不能攻破的雄关!
千百万吨级的热核武器攻不破它,重型轰炸机和洲际导弹攻不破它,资本主义腐朽思想攻不破它,灯红酒绿金钱美女也攻不破它。
它,永远巍然屹立于我们伟大辽阔的国土之上,亿万英雄儿女的丹心之中。
这才是真正的雄关!
“固若金汤”的雄关!
啊,雄关!
无比坚固的雄关!
1982年3月写于上海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