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凡先生学极天人,教通内外,儿童妇女靡不知其名而仰慕焉。若其自治之密,则通儒(野物不为牺牲,杂学不为通儒尉缭子)大人或未能察也。先生孳孳为善(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跖之徒也,欲知舜与跖之分,无他,利与善之间而已。),惟恐不及,其自检之条及当官功过格、晨昏功课录,皆有志者所当服行者也。缉《自治书》。
——《书》云:“吉人为善,惟日不足。”居官须有“迈种德”(尚书皋陶迈种德:长远布德。)之念,日行善事惟恐不及。庶上不愧此禄,下不虚此生。(存念)
——晨昏功课,俱有成规。有事不及行,即拨冗补之,不可缺也。缺则书册,以志吾过。(坚持)
——置《治心编》一册,每日门子携置案上,所行之事皆随手札记。夜则布卓于庭,焚香再拜以告于帝。(太上感应篇)(日为总结,《诗经大雅大明》上帝临汝,无贰尔心)
——古人瞬有养,息有存,(清代李彦章题天学斋: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昼有为,宵有得,瞬有养,息有存。)盖无日不斋戒也。然临祭之时,犹散斋七日,致斋三日。今按《须知》文册(宋以来的官员手册,清朝官员一旦履任,即读两书《须知册》《赋役全书》),当官三十一事,以祭祀为首。此而不敬,非人矣。凡遇祭祀,务遵戒约,以求感格于神明。(斋祭感格:用斋戒作平时功夫)
——忿心难释,戾气难融,古今豪杰所以不能建中和之极者,皆坐此耳。今遇有可怒可忍之事,皆当百倍忍耐。决不可乘怒用刑,乘忿发书,以贻后日之悔。
——左右或以冷言中我,或以缓语赞人,其情态百端,一切皆当洞照。至于当官行事,凡吏书(秘书)之言,决不可听,则我为彼役矣。(洞照身边人)
——操守一节,稍知好亮(节亮)能保全,但不可以廉炫人,亦不可因廉生刻。盖一清如水,大节凛然,皆吾本分之事也。(不可以本分为眩)
——凡事不能有利而无害。事到手,即思其利害何如。果有益于生民、有裨于朝政者即行之,倘一时有利而或贻害于后,及害多利少者,皆不可轻举。
——去一恶人,足贻地方之福,吾若为不去?然不可疾恶太严。吾宁失于不经,勿过刻也。(宽容,视民如伤)
——澹泊是儒家风味,吾谨守之。日用支俸钱自给,勿得过五十文。(自克)
——用物给钱平买,较常价稍优其值。宁使卖物者欺官,毋使官欺商人也。(不与民争利)
——主威之道,不在刑罚,而在威仪。每日坐堂,必正衣冠,尊瞻视,虽祈寒盛暑,决不可亵服自便。(君子不重则不威,威仪)
二、《答友人书》
足下,今之古人也,行将独对大廷,有把握乾坤之责。而弱躯孱然,何以堪之?
自古豪杰未有精神不凝聚,而能读天下之书、成天下之事者。
适接三槐兄道,足下以读书攻文致疾,则惑矣。夫书也,文也,皆六艺之一也。古人游艺以蓄德,今人溺艺而丧志,非艺之罪也。是故,均一书与文也。善学者借之以凝神,不善学者则劳神矣。善学者因之以养气,不善学者则耗气矣。
读书之法,必先整襟危坐,收敛元神。开卷伏读,优游寻玩。其未得也,绵绵密密,如鸡之抱卵,意气专一而百虑俱空;其既得也,一言会心,是非双遣,如龙之腾空,而翕然于尘埃之表。
作文之法,在涵泳性灵,使心思常活,不在躁急心热欲。欲速求工在打透机括,使词源沛然,不在饾饤掇拾,疲精役气。不论作文不作文,常要凝定心神,屏除杂念。眼耳鼻舌身意,都要在题目上凝之。久久则文机自活,文窍自通。譬之植木者然,根深则枝茂,乃气实生叶而非袭取也。用之则文章,藏之则性命,又何妨焉?此某致力而未能者,谨三薰三沐而献之几杖之前,足下其听之,毋忽所嘱。
田事勉强周旋,殊觉犯手,吴子辈皆难御之才。足下自度力能控制之则任之,否则无傅虎以翼也。
天下事无精无粗无巨无细,皆当以精神运用之,才入手便须思其发脱。足下毋谓国事为大、田事为细也,毋谓文事为精、俗事为粗也。国之政将及子,今日正收摄运量之秋也。愿完神气以需大用,慎毋随草木而俱腐。祝祝!
三、《训儿俗说:立志第一》
汝今十四岁,明年十五,正是志学之期,须是立志求为大人。大人之学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此不但是孔门正脉,乃是从古学圣之规范。只为儒者谬说,致使规程不显,正脉沉埋。我在学问中,初受龙溪先生之教,始知端倪。后参求七载,仅有所省。
今为汝说破,明德不是别物,只是虚灵不昧之心体。此心体在圣不增,在凡不减,扩之不能大,拘之不能小。从有生以来,不曾生,不曾灭,不曾污,不曾净,不曾开,不曾蔽,故曰明德,乃气禀不能拘,物欲不能蔽,万古所常明者。
汝今为童子,自谓与圣人相远,汝心中有知是知非处,便是汝之明德。但不昧了此心,便是明明德。针眼之空,与太虚之空,原无二样。吾人一念之明,与圣人全体之明,亦无二体。若观圣人作清虚皎洁之相,观己及凡人作暗昧昏垢之相,便是着相。今立志求道,如不识此本体,更于心上生心,向外求道,着相用功,愈求愈远。此德本明,汝因而明之,无毫发可加,亦无修可证,是谓明明德。
然明德不是一人之私,乃与万民同得者,故又在亲民。以万物为一体则亲,以中国为一家则亲,百姓走到吾面前,视他与自家儿子一般,故曰如保赤子,此是亲民真景象。汝今未做官,无百姓可管,但见有人相接,便要视他如骨肉则亲,敬他如父母则亲。倘有不善,须生恻然怜悯之心。可训导,则多方训导;不可训导,则负罪引慝,以感动之。即未必有实益及人,立志须当如此。
然明德亲民不可苟且,故又在止至善。如人在外,不行路,不能到家。若守路而不舍,终无入门之日。如人觅渡,不登舟不能过河,若守舟而不舍,岂有登岸之期?今立志求道,不学则不能入道,若守学而不舍,岂有得道之理?故既知学须知止。止者无作之谓。道理本是现成,岂烦做作?岂烦修造?但能无心,便是究竟。
易曰:继之者善,善是性中之理。至善乃是极则尽头之理。如人行路,若到极处,便无可挪移,无可趋向,自然要止矣。故止非至善,何由得止?至善非止,何以见至善?此德明朗,犹如虚空,举心动念,即乖本体。我亲万民,博济功德。本自具足,不假修添。遇缘即施,缘息即空。若不决定信此是道,而欲起心作事以求功用,皆是梦中妄为。
明德、亲民、止至善,只是一件事。当我明明德时,便不欲明明德于一身,而欲明明德于天下。盖古大圣大贤,皆因民物而起恻隐,因恻隐而证明德。故至诚尽性时,便合天地民物一齐都尽了。当明德亲民时,便不欲着相驰求,专欲求个无求无着。故先欲知止,先知此止,然后依止修行。依止而修,是即无修。修而依止,是以无修为修。无修为修,是全性起修。修即无修,是全修在性。大率圣门入道,只有性教二途。真心不昧,触处洞然。
不思而得,不勉而中者,性也。先明乎善,而后实造乎理者,教也。今人认功夫为有作,而欲千修万炼勤苦求成者,此是执教。认本体为现成,而谓放任平怀为极则者,此是执性。二者皆非中道也,须先识性体,然后依性起教,方才不错。
四、《训儿俗说:处众第四》
弟子之职,不独亲仁,亦当爱众。盖亲民原是吾儒实学。故一切众人,皆当爱敬。孟子曰: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所谓爱人者,非捡好人而爱之也,仁者无不爱。善人故爱,恶人亦爱。如水之流,不择净污,周遍沦洽,故曰泛爱。问既如此,何故说仁者能恶人?曰民吾同胞,君子本心。只有好无恶,惟其间有伤人害物。戕吾一体之怀者,故恶之。是为千万人而恶,非私恶也。去一人而使千万人安,吾如何不去?杀一人而使千万人惧,吾如何不杀?故放流诛戮,纯是一段恻隐之心流注。总是爱人,此惟仁者能之,而他人不与也。
识得此意,纵遇恶人相侮,自无纤毫相碍。
孟子三自反(仁礼忠)之说,最当深玩。吾肯真心自反,即处人十分停当,岂肯自以为仁?自以为礼?自以为忠?彼愈横逆,吾愈修省。不求减轻,不求效验。所谓终身之忧也。一可磨练吾未平之气,使冲融而茹纳。二可修省吾不见之过,使砥励而精莹。三可感激上天玉成之意,使灾消而福长。汝今后与人相处,遇好人,敬之如师保。一言之善,一节之长,皆记录而服膺之,思与之齐而后已。遇恶人,切莫厌恶,輙默默自反。如此过言,如此过动,吾安保其必无,又要知世道衰微,民散已久。过言过动,是众人之常事。不惟不可形之于口,亦不可存之于怀。汝但持正,则恶人自远,善人自亲。汝父德薄,然能包容。人有犯者,不相较量,亦不复记忆,汝当学之。
易曰: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夫持之而不使倾,捧之而不使坠,任其践蹈而不为动,斯之谓载。今之人至亲骨肉,稍稍相拂,便至动心,安能载物哉?《中庸》亦云:博厚所以载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人只患德不博厚不高明耳,须要宽我肚皮,廓吾德量。如闻过而动气,见恶而难容,此只是隘。有言不能忍,有技不能藏,此只是浅。勉强学博,勉强学厚。天下之人,皆吾一体,皆吾所当负荷而成就之者,尽万物而载之,亦吾分内。不局于物则高,不蔽于私则明。吾苟高明,自能容之,而不拒被之,而不遗此,皆是吾人本分之事,不为奇特。汝遇一切人皆思载之覆之,腔中勿存一毫怠忽之心,勿起一毫计较之心,自然日进于博厚高明矣。
易曰:君子能通天下之志。昔子张问逵,正欲通天下之志也。夫子告之曰,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大凡与人相处,文则易忌,质则易平,曲则起疑,直则起信。故以质直为主,坦坦平平,率真务实,而又好行义事,人谁不悦?然但能发己自尽,而不能徇物无违,人将拒我而不知,自以为是而不耻,奚可哉?故又须察人之言,观人之色,常恐我得罪于人,而虑以下之。只此便是实学。亲民之道,全要舍己从人,全要与人为等,全要通其志而浸灌之。使彼心肝骨髓,皆从我变易。此等处,岂可草草读过?
处众之道,持己只是谦,待人只是恕,这便终身可行。凡与二人同处,切不可向一人谈一人之短。人有短当面谈,又须养得十分诚意,始可说二三分言语。若诚意未孚,且退而自反。即平常说话,凡对甲言乙,必使乙亦可闻,方始言之。不然,便犯两舌之戒矣。
老者安,朋友信,少者怀,天下只有此三种人。凡长于汝者皆,所谓老者也。曲礼曰:年长以倍,则父事之。十年以长,则兄事之。五年以长,则肩随之。又曰:见父之执,不谓之进不敢进,不谓之退不敢退,不问不敢对。又曰:父之齿随行,任轻则并之,任重则分之。谦卑逊顺,求所以安其心,而不使之动念。服劳奉养,求所以安其身,而不使之倦勤。皆当曲体而力行者也。同辈即朋友,有亲疏善恶不齐,皆当待之以诚。下于汝者即少者也,当怀之以恩。御童仆,接下人,偶有过误,不得动色相加,秽言相辱,须从容以礼谕之。谕之不改,执而杖之。必使我无客气,彼受实益,方为刑不虚用。书曰:毋忿嫉于顽。彼诚顽矣,我有一毫忿心,则其失在我,何以服人?故未暇治人之顽,先当平己之忿,此皆是怀少之道,切须记取。
五、《训士书会约》之学习为何三论
本县文风久衰。宇内习铅椠者,素以先生为宗。至则人人自以为得师,亦谆谆以教化为务。朔望至学,亲为诸生讲解,陈其大义,往往皆出寻常训课之外,听者莫不心领而神怡。又约诸生为课,躬为点阅,就时文中悬断其心术之邪正,若烛照数计。诸生咸欣欣兴起,始知文行合一之学云。其所著《会约》,实艺林之指南也。辑《训士书》。
——经义最细,人品高下一阅可知。国家设此,以磨砻一世之豪杰。而豪杰之士童而习之,殚精毕虑而工之,遂亦能以心之精微形之副墨。凡习是者,率以存心明理为本领,文字曲折,具心鹄中,不复赘。兹特揭其有关于心理者数端,约而守之,匪独为举业也。
——国家设科目,欲求真才实能,共理天下;设学校,亦欲教养真才实能,进于科目,非具文而已。然士之应科目、处学校者,往往谓取经义论策耳。善为是,虽士行扫地,何害于高科?他无以为也。持此心以读书,不惟失古先圣贤立言之意,亦大非朝廷今日育才之意矣。予谓士子,披青衿、入黉宫,以远大自期。周子曰: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希天一事,旷世不谈;即希圣、希贤,姑亦未论尔;诸生且先希士。士志于道,不耻衣食之恶,今能志道否?士无恒产而有恒心,今有恒心否?果能立志求道,则胸中物累自不能留。果知恒心之不可忘,则三旬九食,男子常事;爱养廉节,之死靡他。由是而作举业,则源清流润,气实生华矣。
——士人不肖者,类束书不观,游谈无根。间有读书者,又汩于帖括,专事饾饤,拘牵讲说以合注,又拘牵训诂以合经,而圣贤之意远矣。读书之法,将本文朗诵精思,先会通章大意,识其指归;次一句一字求其下落,皆须体之于心身,验之于日用,灼见其句句可行、字字不妄;然后将大注一体贴之,再将大全诸贤之说一考索之。有所不合,不妨再思,不可轻悖前贤,自是已说。极之而果有所不通,则当尊经以略传,不可信传以疑经;当借传以明经,不可驱经以从传。此尤北方学者所当知也。
六、《训士书会约》之学习三道
——前辈文字,其词甚拙,其理甚精。如荆川“郑人使子濯孺子侵卫”一节,其束云“师以及师友以观友”等句,真发朱传所未发。昆湖讲“君子务本”云“培吾未漓之天,防吾未萌之欲。”亦胜朱传数倍。其讲“不迁怒”数语,非悖注也,乃超于注而深得经义者也。老程文中,如陕西“君子之于天下”一节,以尽性立说;“中也者”二节“天地万物、不分中和”,此皆独得之见,可以一洗世儒之陋。李石麓先生戊辰主试“由,诲汝,知之乎,”一节,语众考官曰:“夫子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这便是知!”何等简易!何等直截!若依注言,况由此而求之,又有可知之理,则夫子之言反是不完之语矣。其程文见在,当细观之。辛未张太岳主试“先进于礼乐”,全章注重“中”字,其程式独重“质”字,分明得旨。甲戌“学如不及”一节,注言:人之为学,既如有不及矣;而其心犹悚然,惟恐其或失之。”从来讲说泥注,皆分上句为功,下句为心,不知学者岂有无心之功哉?此俗儒派头,牢不可破。孙月峰诸公直就心上说,足破千古之疑。丁丑,“子贡问士”三节,予在场中,告同年常兄:“须重本,做常言。”三节注云:“此言本末皆无足观,”若重本则悖注矣。及揭榜,则程墨皆重本。此类甚众,不能悉举。凡世事愈传则愈薄,惟理性愈讲则愈明。今当理学大明之日,毋信程朱而疑孔孟也。
——以文会友,原是圣门成法。南方诸生,俱立文会。尔辈须随便立会,不拘人数。宜遵白鹿洞教规,彼此以实心相与。友有未善,则开诚告之,善则舍己从之。又须于文字之外,质疑问难,相与开发心胸;显示默观。相与砥砺名节;不矜不伐,下拜昌言,若无若虚。追思昔友,虞廷、孔门相与之益,可想而知矣。
——民生于勤、死于逸。农及工商,皆终岁勤动,士独何人,可以自逸?先辈读书,有三年之图,每月下列三十日,日作三分。如清晨修业无旷,即用笔抹上一分;午间无旷,即抹中一分;薄暮无旷,即抹下一分。旷则空之,用以自检。
七、《训士书会约》之文风四贵
——我朝时义推荆川、昆湖者,以其温顺典雅,有揖逊之风,无干戈之气也。迩来士习愈趋愈下,不发明实理而崇尚虚词,不体贴书意而惟采摘浮语,边幅窘裂,气象险巇,令人读之有铮铮不平之意,此衰世之文也。欲时义典雅,全要养得胸襟温厚。此有一法,至简至易,惟习多为孝弟耳。学者倘真有爱亲敬长之意,父兄面前不敢不和气,不敢不婉容,不敢不徐行后长,有理不敢辨,有难不敢辞。习之久久,胸中悖气日消,顺德日长。持此以事君,即为忠臣;持此以交友,即为顺友。宇宙间只是一个和顺,处处可行,故曰“塞乎天地,横乎四海。”即无亲长,亦须常存爱人敬人之心,使胸中蔼然,发为文章,定大雅不群矣。
——观人之法,但观含蓄,则浅深自见。观文之法亦然。燕赵之士慷慨情多,雍容气少,故北地之文,大都病在直致寡涵蓄。然往时作者犹能以宕荡见奇,而今则肤浅庸腐,其陋极矣。此皆由理学不明,而铺叙无根也。吾愿学者读书明理,究极本原,使圣贤旨意了了在心目间,有十分见识,只作二三分文字。如鼓瑟将希,而一唱三叹,悠然不尽,则善矣。我朝文字,杨东里诸公倡为台阁体,须要雍容和雅、蕴藉含蓄,此举业之正宗也。故特揭示云。
——程子云:“立言之道,不使知德者厌,无德者惑。”孟氏亦云:“言近而指远者,善言也。”盖其言不近,则众人易惑;其指不远,则君子易厌。此圣贤立言之法,万世操觚者,所必宗焉者也。近世攻文者,上之不涵养性灵,下之不精研书意,但猎奇字、袭胜语,以相矜严,读之瞿然愕然,至不能句;而细求之,则全无理意,如嚼蜡耳。礼部《禁约》云:“青天白日之下,为魍魉鬼魅之谈。一一细与讲求,语语都无深识。”可谓切中时文之弊。兹与多士约:文章须以孔孟为宗,试看《论语》《孟子》,其言何等平正!其意何等精深!尔今为文,务以明白浅易之词,发渊永精微之理,使观之显然而味之无极,斯为合式。
——文字最忌有下俚气味,须包容六合,渺视古今,高者薄青冥,下者彻重泉,庶可压倒元、白。然此不必希慕高远,只要心地超然,光明洁净,亦不必别立门户,只于日用饮食、语默取与之际,时求合理,惟公惟恕,便不为鄙秽所染矣。凡私己求胜,喜声誉,竞是非,好谈人短,皆是下俚气味。大人量含太虚,万物一体,何已可私?何人可胜?谁为声誉?炫耀何人?谁得谁失?是非何从而起?人之短皆己之短,岂敢轻谈!又检身不暇,岂敢见人之短!此皆是目前实事,虽非悟后之修,亦是梦中之觉。愿与诸生勉之。
八、《训士书》之作论四法
——按《说文》云:“论者,议也。”故必反复辨诘,方为得体。或翻案见奇,或设难起意,或于有中求无,或于空中献象。穷于有数,近于无形,去碍求通,钩深取极,乃百虑之筌蹄、万事之权衡也。须依于忠厚,止于理义。可标驳群彦,不可戏薄圣贤;可据理陈词,不可以强词夺正理。众毁而吾独誉之,发吉人之心事,抒千古之幽光。若众誉则不可轻毁也,有过处可求无过,无过而求有过,则刻矣。文章之微,关系心术,学者慎之。
——论有三等。一是性理论:贵研精阐微,根极理要,以《左国》之词华,发程朱之心事,使确然不易,灿然有条,此最难者也。一是政事论:贵独稽政源,参酌流弊,弥纶群务,折衷是非。陈法则句句可行,警世则言言可惧。此亦不容苟作,然较之性理,则粗而易骋矣。一是人物论:贯穿古今,诠次贤哲。贬一人而有益于天下,则毁之不为薄。如韩愈之《争臣论》、苏洵之《辨奸论》,皆非无实之空言也。善褒者,语不多而美独至。如曾子之称孔子,止“江、汉、秋阳”三言耳,而大圣人气象俨然在目。司马迁作《孔子世家》,语愈多而揄扬愈不足,系识见不侔耳。此作论者所以贵有识也。
——凡作论,须要有一段千古不可磨灭之见,然后可传。万形有弊,惟理难磨。理不胜词,虽工无益也。先辈如柳子厚之《四维论》、欧阳修之《朋党论》、唐寅之《议赏论》、近世唐荆川之《四皓论》、予之《三监论》,皆确然不可易者也。说理既透,主意既高,不烦雕琢,词华自足千古。次之,则修词矣。
——学作论,须将《左传》《国语》《韩非》《吕览》之属,各摘数篇,熟诵沉思之,有作即拟之,不似则易之,始于拟议,终于变化。盖其初学也,惟恐其不似既也,又恐其袭焉而不化矣。至于变化,则心肝骨髓全是古人,启口容声无非高调。若待招之而后来,麾之而后去,已落第二义矣。
——论贵古,贾生过秦其最也。论贵圆,苏氏兄弟称绝调焉。故学论者取材于古,而凡又当畅之以苏文。
——论有破有承。入题之后,有原题;原题之后,始入大讲;大讲之后,有腰有尾。宋人“绳尺论”其法最备,嫌其太拘。然初学作论,不阅之则无规矩,而不泥焉,斯善矣。
九、睦僚书
先生待僚友恩义兼尽,前后相聚多贤者。内以道义相夹持,外以道义相援引,蔼然一体也。间有不检者,指其事而谆谆诲之。然上官有所闻,辄不避嫌疑,曲为营解。故先生在任时,诸僚友靡不砥砺,靡不得奖荐者。其事不能具述,姑就先生所著《同寅录》,辑《睦僚书》。
宇宙亦大矣,人生其间特瞬息耳,是故古人有惜阴之说。至于同官暂聚,出入相依,远则四五年,近则一二年,又瞬息中之瞬息也。及今不相砥砺,共修大业,使同肝协胆,永订心期,一朝别去,欲求复聚,不可得矣。爰列数条,相与共守之。
——同官有兄弟之义,较之同年尤为亲厚。盖同年系一日开榜之情,而同官有数年义聚之乐,其分颇殊。惟同官相聚而不勖以道义,于是情义不洽,邈如路人矣。甚至有背毁而面谀、心非而口诺者,皆世之僇民也。我辈须德业相劝,过失相规,患难相恤。毋论今日相与,蔼如一家。即他年相别,升沉路殊,亦须敦世讲之谊。近则子孙拜候,义笃通家;远则书问往还,情敦骨肉。此理此义,直逼古人,千万毋忽。
——官之受贿,犹女之失节也。失节之女,人尽鄙之。官受贿而不耻者,良心尽丧也。我辈既号同心,各当砥砺名节,以清廉自誓。昔范文正公读书长白寺,掘地见金一窖,亟瘗之。告主僧曰:“吾他日当修此寺。”及公为西帅,僧使其徒谒之,公一无所助,但赠书一封、茶一笓而巳。僧归。拆书,则云殿后有金一窖。如言发之,得银四万二千余两。用修寺,余银复造范公桥。后公入相,计所得俸银,适四万二千有余。(此处有删节)
——古人有云:“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欲励廉德,先崇节俭。粝饭菜羹可以供客,恶衣菲食可以临民。除小倡俗乐及赏钱等相约久不用外,今后每会,食不过五品:三荤二素,不许宰牲,不许开卓。有随时鲜果或用一二,不得过丰。盖民间风俗,自当官府敦之。宝坻士风颇厚,倘不崇俭素,惟导以奢靡,岂惟有损士风,兼当得奢侈不惜福之报矣。
——书柬往来,只用单帖。有事即书帖上,不必更备副启。直书本情,不必文饰。要使实意薰蒸,繁缛尽减,庶存雅道。
——旧时各衙小菜,皆系园头供给,其来已久,受之似不为过。但愿为廉吏,则一针一草,皆不可费民之力,故谢绝之。今与相约:但衙中隙地,皆令种蔬,尽足供给。且不使家人辈无事而食,长其游惰也。
——往时买办,内有支房,外有铺行,取用甚易。今悉革除,各发银现买,须稍优其值,使小民乐与官为市。不然胥隶出入,缘肆侵欺,自以为平而实尅之矣。
——官无崇卑,皆民望也。一念爱民,便可布德;一毫不慎,或致播殃。我蒙祖宗福荫,而受朝廷一命之寄,若不布德而播殃焉,则先世所积之庆自我斩之矣,其何能忍?今日相约:待人求恕,处事求忠,财用求省,刑罚求轻。断狱一节尤当加意,事有可恶而尤原其情,情无可矜而尤量其无知,悯其失教。必于死中求生,恶处求爱,斯为迈种德之道。学中三师,虽无政事之寄,实有教化之责。一启口也,无益于人勿言;一举足也,无益于人勿行;一临事也,无益于人勿处。积之久久,福将自大。每人各置一籍,每日所行之事,或善或恶,随手记之。月终一会,出簿互观,以验学问之消长。
——本县词讼,军匠发二衙,钱粮马匹发三衙,斗殴盗贼发四衙,其事关风化及豪强难制者,留堂自理。并不差人,皆原告自拘,不服则令保正催拘,颇为省事。今后各衙亦宜遵此,除巡捕强盗许差人密缉外,其余一应公事,皆守堂规,庶为得体。
——教化是今日急务,朔望为诸生讲书,逢九约诸生会课,岂仅仅为举业哉?专冀语言文字之外,或有所感发耳。然教人以言,不若示人以行,我辈诚相兴与实敦,行谊,一廉如水,而不矫激,以沽清名;事事为民,而不严刑以求速化;处人则宁人负我,毋我负人;处事则务尽其心,勿期其效;凡我同官,孰非良士?孰非有教化之责者?愿相与勉之。
——传曰: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我辈当祭祀斋戒之日,须真不饮酒食肉,真不妄言妄动,庶有感格。不然,外慢神明,内亵心志,其人福庆必不长矣。
——迎送进退,士民于此乎观礼。出入三让,祗依古礼,举手为揖,雍容退逊,毋傲容,毋惰志,足以明礼矣。若心存忽慢,而外则折腰扫地,情之不衷,亦可耻也。
——燕会之日,惟许谈诗书、说礼乐,或商量民间疾苦,不得说人过失及鄙秽事。犯者以巨觥罚之。
——改过、迁善原非二事,改一分过便迁一分善。故我辈自朝至暮,只有改过一着工夫。譬如目病,但有去翳药,并无添光药也。既为良朋,所贵实心攻病,苦口发药。或有所闻,即密规诲,或贻书箴劝。纵使言之不当,亦宜虚怀听受,痛刷前非。倘怙终不悛,众共弃之。
——《中庸》叙五伦,独朋交多一“交”字。交者,谓交相通也。我之心彼知之,彼之心我知之;我之事彼能谋之,彼之事我能谋之,夫是之谓交。今同年、同官、白首不相知者,有缓急无所恃者,岂末世之交道衰欤?非然也,由我平日不能先施于朋友耳。凡我同好,胥非薄徒,迹有可疑,务谅其心;事有难处,务谋之以忠。大率天下事非一人所能独运,孰可为股肱,则任奔走之劳;孰可为心膂,则尽筹划之计。分猷共念,彼此各期于有成,则交自我笃,而世风从此厚矣。
十、《答李四可书》
尊驾归时,仆两叩门,适值他出,不获一见。及驾行又不获临岐,款别以布。其爱慕之忱方切愧憾,乃辱贻书寄诲,厚德虚怀两睹之矣。前辈谓宦途为毒蛇聚会之所,又谓县官为出门第一坑堑,语皆有味。足下高材伟略不难宰割,而操刀制锦良有法程。窃谓德政之要,惟在处事接人而已。
处事之道有三,一曰防微,二曰举重,三曰存礼。
所谓防微者,不但事起于微,宜早加检点。即自己性情亦当从微处涵育,如喜怒方萌调制为易。及其渐著,则有欲禁而不能者。
何谓举重?人之所为有才者,以其善处事也。欲善处事,在知所先后而已。每开县门众事纷至,而一身不能理百事。须择其重者而举之止,取目前最急者料理。其余可发则发,可置则置。虽有千百一时清楚矣。
何谓存礼?凡事须识大体,其余零星节目,不必深求。上司有上司之体,缙绅有缙绅之体,秀才有秀才之体。如士与民争,既以理断其曲直矣。须稍存士人一分体面,然后方得其平。如弟与兄讼,即弟之理甚直,亦须存兄长体面,而教弟以让。昔有一清官,署某县印节推,查盘待之甚倨,不折席,不送礼,自谓风力。及问罪,则其县独多征逋,则其县独急代巡令验运叚。每叚判一不字,则法当中裂之。只此一节,何止数百家号哭也。节推固任性,亦由署印者不存查盘之体,激成之耳。一已之官有何足惜?为地方为百姓岂容固执哉?
接人之道亦有三。一曰谦卑忍辱,二曰礼让接人,三曰收罗豪杰。
何谓谦卑忍辱?质直好义足以达矣,又必察言观色,虑以下人一节,大是难事,心虽欲谦而形骸未化,则不能下。伎俩未忘,则不能下。此须大着思虑来。平常谦退犹或可,勉强退而至于忍辱,则孟子三自反之说,当深念而服行之,不特上官折辱,理应安忍。即劣士顽民亦容有非礼相犯者,决当虚心宁耐,而徐观其理之是非。稍不能忍事,便错矣。
何谓礼让接人?敬而无失,恭而有礼,原是联属人心之道。遇君子则毋戏言毋失色,务循循款款,以求通其志。遇小人则正衣冠尊瞻视,使不怒之威凛于斧钺。仆受李渐庵之教五年,县令即祁寒盛暑,未尝亵服坐堂用是,终月不用刑,终年不问罪,而四境肃然。
何谓收罗豪杰?为政欲得人心,非人人悦之,豪杰归心,众将焉往。然不特士大中有豪杰,即百姓中亦自有豪杰。须明察而礼遇焉。苏子瞻谓天子必有所私之臣,将军必有所私之士,使之倡率而从令者也。得罪豪杰不待非礼相加,豪杰而以众人遇之,彼必解体。此皆某所闻于前辈,而试之有验者。谨献之几席,以塞倦倦之问。因门下士俞王宾来,便附布区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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