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不是花,是树,但他是男人的花。
所以,送男人,总是要送柳。
所以诗经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所以,李白说,“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所以王之涣说:“杨柳东风树,青青夹御河。近来攀折苦,应为别离多。”
所以,有被折柳送到玉门关的戌边战士,吹起羌笛《折杨柳》,这一吹,才吹出了这个著名的王之涣:“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所以,有一个人说《赋得路傍一株柳送邢校书赴延州使府》:“路傍一株柳,此路向延州。延州在何处,此路起悠悠。”
他送朋友走的时候留一诗,迎这个朋友来的时候因为对雨同饭也写一诗——《喜邢校书远至对雨同赋》:
雀噪空城阴,木衰羁思远。
已蔽青山望,徒悲白云晚。
别离千里风,雨中同一饭。
开径说逢康,临觞方接阮。
旅宦竟何如,劳飞思自返。
收到这个朋友的信也喜不自禁地写一诗《月下喜邢校书至自洛》:
天河夜未央,漫漫复苍苍。
重君远行至,及此明月光。
华星映衰柳,暗水入寒塘。
客心定何似,馀欢方自长。
为了同一个朋友,用情婉转的他在全唐诗里留下了三首送给他的诗。诗里的人依旧默默无闻,但诗外的著者却让人恨得肝肠寸断。
这人就是李益,他多情而懦弱,懦弱却又更加多情,情浓到不够的时候,就是悲剧的结局。
他生生地断了霍小玉那未到二十的人间芳华。
那年他正是青春得意时,他写的每首诗一脱稿,就被长安的教坊乐工争先求来,谱上曲子让歌姬吟唱,他所写的《征人歌》《早行将》等诗篇,还被长安的豪门贵族请画工绘在屏帏上,引为当年的一种家居时尚——当年中国的家饰真正奢华,用着唐诗做底,还有比这更迷人的家居文化么?
然而,他真正博得美人心的却是这首《竹窗闻风早发寄司空曙》:
微风惊暮坐,临牖思悠哉。
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
时滴枝上露,稍霑阶上苔。
幸当一入幌,为拂绿琴埃。
后来,在有人写的小说《霍小玉》传里,不想那么明白地点透是李益,在最怅惘的一段里,动了几个字:“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
那时候的美人,果然是狂热的读者,为了一句诗,便可以着急地以身相许。
这歌妓霍小玉原出身于贵族世家,父亲是唐玄宗时代的武将霍王爷,母亲郑净持原是霍王府中的一名歌舞姬。被霍王爷收为妾。不料“安史之乱”后,霍王爷在御敌的马前战死,郑净持带着霍小玉流落民间,化为郑氏,开始了贫民生活。
霍小玉长到了十六岁,姿色动人,善歌舞,精通诗文,为了维持生计,不得不重操母亲的旧业,做了一名歌舞伎,然而,她的母亲,知道迟早有一天一定要让女儿嫁个好人家,所以对待客的尺度把持很严,仅限于奉歌献舞,决不卖身。这样卖艺不卖身的艺妓,娼门中称为“青倌人”。霍小玉的美丽与矜持,让她成为了当年长安城的一个名媛。
正巧李益正托着媒人找寻佳人配偶,而佳人又正好喜欢自己的诗,所以便相约到佳人家见了面。
一进霍小玉家,便见到四株樱桃树,樱桃树上挂着一只看门的小鹦鹉,急急叫道:“快放下帘子,有人来了!”
见到了吟着自己的诗出来相迎的美人,自然是花底天宽春无限。当下的李益就老老实实地交代自己好色:“小娘子爱才,鄙夫种色。两好相映,才貌相兼。”
当夜一个就做了巫山,另一个就做了云雨。
夜半的时候,霍小玉却哀怨道:“妾本倡家,自知非匹。今以色爱,托其仁贤。但虑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萝无托,秋扇见捐。极欢之际,不觉悲至。”
李益引臂替枕地抱着霍小玉说——他这引臂替枕让人觉得这用情的精致:“平生志愿,今日获从,粉骨碎身,誓不相舍。夫人何发此言。请以素缣,著之盟约。”
霍小玉美女一听,忙不迭地点灯磨砚,让李益写下了“引谕山河,指诚日月,句句恳切,闻之动人”的山盟海誓。
同居了两年,霍家的母女果然没看错,李益果然被授予了官职而即将于春末夏初的时候上任。
霍小玉明白,太明白男人了,她知道自己想要在自己最好年龄的时候得到这个男人就得退一步,所以撂下了一个底限,只将自己的最好年龄相伴,剩下的,将剪发为尼,独过下半生,所以她对李益说:“妾年始十八,君才二十有二,迨君壮士之秋,犹有八岁。一生欢爱,愿毕此期。然后妙选高门,以谐秦晋,亦未为晚。妾便舍弃人事,剪发披缁,夙昔之愿,于此足矣。”
这个算盘打得让人心酸,然而男人总是要得太多。要一点不够,他们要的是全世界。
李益当下信誓旦旦地别了霍小玉。
回到家,家里给他定下了亲事,那女子也不错,是个富家。需要贫困的李益筹措百万的聘礼,李益果然为这事四处奔波,却不肯向霍小玉透露半点音讯,甚至也不允许亲戚朋友透露消息。
可怜这霍小玉没骨的思念,托人打听,每一次听到的借口都不同,终究思念成疾——男人不是不懂得女人的相思苦,否则不可能留下那么多精致的相思诗。
在唐诗和宋词的年代里,最多的一种感情恐怕就是思念了。但是,男人不想去承担,只想用一首诗就说了抱歉。
霍小玉的生活日益艰难,不断典卖家中的珠宝,丫鬟在当一只紫钗的途中,遇到了以前皇宫里的一个老玉工,老玉工大惊:“此钗,吾所作也。昔岁霍王小女将欲上鬟,令我作此,酬我万钱。我尝不忘。汝是何人,从何而得?”
丫鬟说了实情。老玉工很是伤心,说:“我残年向尽,见此盛衰,不胜伤感。”遂引见给了公主,公主也不甚感慨,赐了十二万的钱以济之。
这时,李益也凑足了钱,与未婚妻相继到了长安,准备结婚。
有看不过者,告诉了小玉,小玉叹道:“天下岂有是事乎!”似乎,那个时候的男人负心的还不多,还是小玉见过的负心男人不多?总之,她只是天真。
她让人去约李益,李益知道她生病,但还是不肯往。晨出暮归,欲以回避。
全长安的人都知道了霍小玉想见李益,而李益不想见霍小玉。大家都在等,等着看这出戏如何演下去。
三月了,李益还高高兴兴地去踏青,同游的好友见他的得意,亦不满地说:“风光甚丽,草木荣华。伤哉郑卿,衔冤空室!足下终能弃置,实是忍人。丈夫之心,不宜如此。足下宜为思之!”
——长安的人,总是不想见到才子佳人的偶像剧是个悲剧。
所以不期后面一直跟着一俊美的黄衫豪士,偷听完他们的谈话,那俊男便上前,朝李益施礼,说自己如何地崇拜李益,希望能到自己的家里小坐,美人宝马随便你玩,李益施施然策马前往。
却是到了小玉家附近,李益想回马首,不想黄衫客命几个仆人将李益七手八脚抱入小玉家里,进了门,高喊道:“李益到了!”
头一天晚上,小玉就梦见了一黄衫客抱李益前来,到自己的床前,帮自己脱鞋。
小玉惊起告诉了母亲,说“鞋者,谐也。夫妇再合。脱者,解也。既合而解,亦当永诀。由此征之,必遂相见,相见之后,当死矣。”
清晨,小玉刚化完妆,李益果然就被抱到了。
小玉见着了李益,只是含怒凝视,始终不发一言。不想,又有酒肴数十盘,自外而来。一坐惊视,原来是那黄衫客精心的安排。
小玉侧身转面,斜视李益,良久才举杯说,说了最让人伤心的话:“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征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
于是引左手握生臂,掷杯于地,长恸号哭数声而命绝……
就要下葬的时候,李益仿佛见到了小玉,前来说:“愧君相送,尚有余情。幽冥之中,能不感叹。”那余情依然未了,只是说完就不见了。
几个月后,李益娶了未婚妻。而且这以后除了感情坎坷之外,官运亨通,一路扶摇直上,直至做到了礼部尚书。
但当年那隔花初见他,楚楚风流的可爱少年早已不见,成了一个疑神疑鬼的变态的男人。
他总怀疑妻子有奸情,还曾遇见有人从门外扔进一定情信物,正好落到了妻子的怀里。之后暴打了妻子,还闹到了公堂,李益终究休了妻——我总怀疑,他与妻子的生活,不是被鬼玩,而是被当年接受不了这出偶像剧的结局的好事者耍了。
后来李益又喜欢上了一个叫营十一娘的名姬。这次,是他被自己玩死,每次出门,他必用澡盆反扣住她,外面加上封条,回来审视后,才肯放十一娘出来。
看到这里,这男人啊,实在让人难堪。
所以长安的人,说这落花浮水的霍小玉还不如嫁给那黄衫客而“白马芳郊共踏春”呢。
所以,我本不想在这本更见着男人与男人之间的义的书里提太多儿女情长的故事,我费了那半天的笔墨,其实只是想写这个黄衫客而已。
后来,汤显祖还把这故事改编成了《紫钗记》,改动了许多,男人写男人,总是要笔下留情。不如现实来得那么决绝。
但这却是汤显祖最差的一部作品。因为他有心为李益开脱却无力圆转。
之前他还先写了一部《紫萧记》,写到第三十出李霍还在恩爱缠绵,最后连汤显祖都受不了写不下去了,用现代网络的话说,弃坑另填,写了这部《紫钗记》——他实在不想动笔写这个男人绝情的时候,所以只在“人生若只如初见”的开端徘徊又徘徊。
到了《紫钗记》,他还是为李益找到了借口,所以还真写完了,但成了大家最不喜欢的一部作品。
他写的是叙述李益和霍小玉新婚以后就奉旨参军,卢太尉想招他做女婿,进行离间,企图破坏他们夫妻间的感情,几经周折奸计终被揭露,夫妻和好如初。
流传了那么久,最著名的,还只是“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时光里,那霍小玉新婚后《折柳》送君的唱段。
这小玉唱道:“这河桥柳色迎风诉,这柳呵,纤腰倩作绾人丝,可笑他自家飞絮浑难住。”
这唱词恰似来自李益的一首送别诗:“杨柳含烟灞岸春,年年攀折为行人。好风若借低枝便,莫遣青丝扫路尘。”只是这诗里是悲,而词里却是怨。
想必为着这么个爱送柳的薄情诗人,汤显祖总得为他做一段《折柳》,而整一出戏里,也就这段最好。
而这里的李益还是用情至深而嘤嘤叮咛:“你通心纽扣蕤蕤束,连心腰彩柔柔护,惊心的衬褥微微絮。分明残梦有些儿,睡醒时好生收拾疼人处。”
他总是会说话。
戏外的李益,是一辈子的不好过,所以,自己也写了一首诗,写的是别家的女子,只怕说的是那心窝里正疼的地方吧?
妾本蚕家女,不识贵门仪。藁砧持玉斧,交结五陵儿。
十日或一见,九日在路岐。人生此夫婿,富贵欲何为。
杨柳徒可折,南山不可移。妇人贵结发,宁有再嫁资。
嫁女莫望高,女心愿所宜。宁从贱相守,不愿贵相离。
蓝叶郁重重,蓝花若榴色。少妇归少年,华光自相得。
谁言配君子,以奉百年身。有义即夫婿,无义还他人。
爱如寒炉火,弃若秋风扇。山岳起面前,相看不相见。
丈夫非小儿,何用强相知。不见朝生菌,易成还易衰。
征客欲临路,居人还出门。北风河梁上,四野愁云繁。
岂不恋我家,夫婿多感恩。前程有日月,勋绩在河源。
少妇马前立,请君听一言。春至草亦生,谁能无别情。
殷勤展心素,见新莫忘故。遥望孟门山,殷勤报君子。
既为随阳雁,勿学西流水。尝闻生别离,悲莫悲于此。
同器不同荣,堂下即千里。与君贫贱交,何异萍上水。
托身天使然,同生复同死。
这话只怕说的是当年,小玉折柳送他时说的话吧?他写下来,当作了自己的著作。而在这诗里,没有那女子的结局,也没有自己的结局,一切还是只停留在送柳的那一段时光里。
但是这柳还能送他?所以总感觉,至此之后,柳的格调就低了许多。送柳已没有了当年诗经里和李白和王之涣送柳的那份天地坦荡荡的清亮气象。
李益到底是喜欢柳的,有一次想回家又回不去,只好写了封《逢归信偶寄》送过来,信上说就用柳条代表我的心事吧:“无事将心寄柳条,等闲书字满芭蕉。乡关若有东流信,遣送扬州近驿桥。”
只是可以断定的是,这信不像寄给霍小玉的,否则就不会再有那一出悲剧。
只是不知道他的信要送给谁?
经过了那么多年,李益三娶,总该找到自己幸福的归处了吧?
关于柳的故事,总不会都那么薄情。
就在李益少年情怀初开的时候,满长安流传的是一出用情至死不渝的“章台柳”传奇。
唐朝的诗人韩翃获好友赠爱姬柳氏,成婚后,韩翃中了科举,需要回家省亲,所以暂把柳氏留在了长安。
没想到安史之乱,长安沦陷,为避兵祸,柳氏剪发毁形,寄居法灵寺。
等到唐肃宗收复了长安,升官后的韩翃派人到长安找到了柳氏,携去一囊碎金赠之,并写了一首《章台柳》,怀着侥幸与期待和无奈相询: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柳氏捧金呜咽,也写了一首诗答赠了他,说自己一直都在等他:
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然而事情竟然又起了转折,柳氏竟然被番将沙吒利劫以归第,宠之专房。
等到韩翃回到了长安,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告到了皇帝那里,皇帝下诏断柳归翃,夫妻终得破镜重圆。
——李益应该是听着这故事长大的。然而,他大约并不想听懂这个故事。人家折的柳总是有来有往,才情浓意浓,而李益的柳,总是没有了下文,硬生生让人送到了死。
在战乱之中,他们尚且坚守着彼此的爱,而能演绎一出爱情的喜剧。而于和平的当下,李益硬生生逼出了一场三个人的悲剧,他只是因为太爱了自己。
当男人太爱自己的时候,便是女人的悲剧。
——柳,总是因为人,所以才变得了这么美。
所以汪曾祺说:故乡的柳树使他从小就“感受到中国语言之美”,“这排柳树教会我怎样使用语言”。
原来他说的就是这一出又一出的折柳戏啊。
林子祥有一曲《再见杨柳》,这个淡然低调的男人永远倾心唱着自己倾心的歌曲,喜欢他的人不会走开,不喜欢他的人,他也懒得去拉,所以香港乐坛封他为“歌隐”。
柳丝风中特别柔
无奈春风不为情留
情人蜜语时常在耳边
可惜心曲非因你轻奏
柳丝叫江水慢慢流
无奈流水不肯再回头
情人示爱含情在折花
分手偏偏折枝柳
谈情不再向着垂杨柳
不想你添上点点忧
回头再问垂杨柳
可知你怎么会消瘦
雨中柳丝仿似特别愁
情泪点点叶上流
情缘结问谁为你解
春风不知你消瘦
此歌用词言睹物思人,唱到后来却已不知是说物还是说人了,谁说杨柳半年春?千秋万代说不休的是杨柳情。柳永的“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那份深藏不露的感情岂是情字所能说清的?只有杨柳可见证吧。而现代林子祥一个胡子拉碴,从开始就是老的老男人,唱这样的柳丝曲,却更是温婉情深过柔媚女子。
一个男人送另外一个男人走,走到柳树下,很多年后,他们都将柳树吟哦成了诗。
心花怒放,却开到荼蘼
北宋年间的春天,一群文人聚在一荼蘼花架下,花朵盛开,一阵风吹来,花瓣纷纷落入酒中,曾参与过修编《新唐书》的主人范镇说有飞花堕入酒中的,要喝一大杯酒。每每春风吹过,满座的酒杯都浮起了花瓣,无一遗漏。这种宴会,被称为“飞英会”。
后来人们便造出一种荼蘼酒,就是把一种类似荼蘼花香的香料投入酒瓶中密封保存,喝酒的时候取出,然后洒上荼蘼花瓣端上来,一时荼蘼花香四溢。
荼蘼,太美的意象。单从这两个字看,就像花朵细细密密叠压在花架上,诗人王淇春暮游小园的时候,看到了荼蘼最后的绽放:
一丛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
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夭棘出莓墙。
从此开到荼蘼就成了一种最凄迷的所在,荼蘼的岁月如此美好,美好到让人黯然神伤,还有什么比这更有味道更文艺的情绪吗。
因为荼靡是花季最后盛开的花,所以开到荼蘼,有一种不遗余力开到尽头的末世感。就像南唐后主李煜在南唐末世里夜夜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就像陈后主要在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中燃放一曲《玉树后庭花》。他们的时代开到荼蘼,而这最后最华丽的绽放是他们倾一国最后之力点燃的,他们烧了自己时代的枝干在这烈火燔燃中才获得这一点烁亮,这灯火烧烬,他们的时代也就灭寂了,但是他们为之点燃的灯火却亮彻历史的天空,这些微弱的小时代,反而因为这种开到荼蘼的燃烧而获得了存在感。
那杜丽娘游园,在“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的花园里,唯独看见一丛荼蘼花开,让她唱道:“那荼蘼外、烟丝醉软”,这丛荼蘼花就像在预示她的命运一般,在这春天里做了那最后的盛放——她在园里梦见了一个书生,绽放了一场梦中的爱情,然后生命也花落了,游园后不久,杜丽娘就郁郁而死。
开到荼蘼,生命在此刻全然绽放,以一种抵死漫生的姿态,因为开完后,世间再没有花了,让人万般珍惜又千般痛苦地去接受她最后这一场耗尽心力的绽放。生命太美可是很快就飞走了。就像纳兰容若的一生,他曾经写过:
谢欲荼蘼,一片月明如水。篆香消,犹未睡,早鸦啼。
嫩寒无赖罗衣薄,休傍栏干角。最愁人,灯欲落,雁还飞。
他就在这荼蘼谢后,一片月明如水中静静地寂灭了。
他的爱情,曾是那般的姹紫嫣红开遍,让他在生命的断井残垣之前转忆当年,消受尽皓腕红萸,嫣然一顾;红笺向壁字模糊,忆共灯前呵手为伊书;忆来何事最销魂,第一折技花样画罗裙;最忆相看,娇讹道字,手剪银灯自泼茶……
而如今倦眼乍低缃帙乱,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
为这情纳兰容若抵死漫生地爱到荼蘼,随着花谢了,他的心也垒土葬花,而他自己在开到荼蘼花事了之后也一个人寂寂地萎谢,花朵萎谢了,蝴蝶也散尽自己的羽翼萎谢了,在萎谢的时候,当年那开到荼蘼的记忆都成了最美的相思词。
纳兰容若的人生也从少年的侧帽风流,而到如鱼饮水自知冷暖,所以一部《侧帽集》收纳自己风流倜傥如那快马晚归而侧帽的北周美男子独孤信让人惊艳的半生诗词,纳兰容若再有一本《饮水词》将一生那些荼蘼的记忆都嵌在这饮水词的芳华里,永远地开下去,只为世间留此词。而他的人生也因此开到荼蘼,开完,纳兰容若抖落一身的花瓣,挥挥手告别红尘就走了。
他的生命一直如一树一树的花开,梅花开完桃花开,桃花开完,杏花开,杏花开完梨花开,开得那么风流潇洒,挥一挥花瓣不留一丝伤寞,那个时候,他有“情深不向横陈尽,见面销魂去后思”的少年一夜缠绵后不堪思念的纯情,也有“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的少年为赋新词强说愁,更有“恰与花神供写照,任泼来,淡墨无深浅”的风流倜傥……那时候,他调侃过“桃花羞作无情死,感激东风。吹落娇红,飞入窗间伴懊侬”,也感叹过“谁怜辛苦东阳瘦,也为春慵”。更激赏过“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一场一场花开,看过来,他不觉得今天的花开会和昨天的有什么不同,明天的花开会和今天的有什么不同,直到春天要走到尽头的那一刻,他遇到了那一场极致绽放的荼蘼,之后人生就没有心情在没有花的生命里走下去了。
他遇见这场荼蘼的时刻,是1674年的5月,暮春,荼蘼花开的日子,他结婚的那一天。那一天,看见他的妻子卢氏,他惊叹:“十八年来堕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紫玉钗斜灯影背,红绵粉冷枕函偏。相看好处却无言。”
就像那诗经里躺在一起的新婚夫妇,不住地惊叹:“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就像胡兰成见到张爱玲只说:“我只觉世上但凡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于张爱玲的,便皆成为好。”
就像张爱玲看到胡兰成,说自己也开了一场花:“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而纳兰容若与妻子,他们相见恨晚、相濡以沫,他们心有灵犀、比翼双飞,他们琴瑟和鸣、珠联璧合……
婚后的生活,在纳兰容若后来的回忆里那么美丽浪漫:
那些“在花径里,戏捉迷藏,曾惹下萧萧井梧叶”的记忆,那些“巡檐笑罢,共捻梅枝。还向烛花影里,催教看,燕蜡鸡丝”的怀念,那些“赌书消得泼茶香,翻遍眉谱只寻常”的回忆,那些“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栏曲处,同倚斜阳”的思念,那些“烟丝欲袅,露光微泫时,忍笑却盘鸦”的追忆,那些“乍偎人,薄嗔佯笑道,绮窗吟和”的轸念,那些“夕阳谁唤下楼梯,一握香荑。回头忍笑阶前立,总无语,也依依”的缅忆,那些“桃花影里誓三生,药栏携手销魂侣”的眷念,被纳兰容若一一写下来就成了最美的纳兰词。它不是宋词,不是清词,而是属于他一个人的纳兰词。清朝若没有了纳兰容若,将缺少最浪漫的一个章节,在这个本没有花朵的朝代里,因为纳兰容若,才有了这一丛花繁香浓却又最惹人心软发痛的皓白荼蘼,在宋朝那百花齐放的花间词苑里不输芬芳。
三年后,这一切随着卢氏生子难产而死戛然而止,本来在期待幸福再次降临的纳兰容若却遭遇到的是一场人生不堪之重的失去。
他们的爱情只有三年,却花光了纳兰容若一生的幸福。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从此纳兰容若一个人走下去,也再娶了人,但是却只把一腔相思一往情深地寄住在诗词里,薄情转是多情累,曲曲柔肠碎。就像杜鹃要泣血才能滴成枝上花一般,纳兰容若徜徉在这种悲恸的情绪里才能写出一篇篇美丽的悼亡词。
他想她想到黯然神伤,可是却无人可以说这睹景情伤,于是自己更加痛心伤臆。总是以为她还在,还在这山河岁月里,可是久久地看后,只看到那几颗星星一直还在。《青衫湿?悼亡》——
近来无限伤心事,谁与话长更?从教分付,绿窗红泪,早雁初莺。
当时领略,而今断送,总负多情。忽疑君到,漆灯风飐,痴数春星。
有时候,梦见她淡装素服,执手哽咽,跟自己说了很多话,自己却记不住,只记得临别时的一句:“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醒来才想起来她并不写诗,怎会衔诗而来呢,是要来和自己的词么?《沁园春?瞬息浮生》——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戏雨;雕栏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真无奈,倩声声邻笛,谱出回肠。
……
纳兰容若爱她爱得抵生漫死地荼蘼一场。这场荼蘼之后,纳兰容若发现,他的花季没有了,曾经以为鲜花会一直绽放下去的人生,此刻只剩下漫天的雪花在飞舞,身在红尘火宅里却只有抱冰之寒,而心却在开到荼蘼的梦幻中徜徉徘徊,在等待被缤纷的落英埋葬。
这个写出人生若只如初见的词人,无论此后遇见一季又一季姹紫嫣红开遍,始终都忘不了当年看见的第一场荼蘼,那荼蘼尽后,他生命的花朵就落了,没有下一个春季。他的爱情早在那一场荼蘼里死亡……
在卢氏去世的八年后,在无尽的凄婉哀挽中,这个清朝最浪漫的诗人在1685年的暮春,又是暮春,与一帮好友聚在花下,看了最后一场花开——《夜合花》:
阶前双夜合,枝叶敷花荣。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
影随筠箔乱,香杂水沉生。对此能销忿,旋移迎小楹。
这夜间开放的宛若荼蘼白的夜合花,也许让纳兰容若误以为是那场荼蘼又开了,在五年后又开在了自己眼前,他知道自己夕夕成玦的月亮要如环圆满了,七天后,在卢氏去世的那一天,一病不起的纳兰容若溘然长逝,仿佛这是他们约好的赴期一般,她来牵他的手了。容若说:“只应碧落重相见,那是今生。”
想当年卢氏去世后半个月,纳兰容若写了一篇痛不欲生的悼亡词——《青衫湿遍?悼亡》: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釭。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尽寸裂柔肠。
当年他寸裂柔肠地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这个他们重圆密誓的时刻。
在纳兰容若去世的时候,1685年,荼蘼开尽了这个春天的最后一场花期,在落英缤纷中,看着那携手离去双影,佛拈花微笑,所以荼蘼又叫佛见笑……
开到荼蘼
作词:林夕
每只蚂蚁?都有眼睛鼻子
它美不美丽
偏差有没有一毫厘
有何关系
每一个人?伤心了就哭泣
饿了就要吃
相差大不过天地
有何刺激
有太多太多魔力
太少道理?太多太多游戏
只是为了好奇?还有什么值得
歇斯底里?对什么东西
死心塌地
一个一个偶像?都不外如此
沉迷过的偶像?一个个消失
谁曾伤天害理?谁又是上帝
我们在等待?什么奇迹
最后剩下自己?舍不得挑剔
最后对着自己?也不大看得起
谁给我全世界?我都会怀疑
心花怒放?却开到荼蘼
每只蚂蚁?都有眼睛鼻子
它美不美丽
偏差有没有一毫厘
有何关系
每一个人?伤心了就哭泣
饿了就要吃
相差大不过天地
有何刺激
有太多太多魔力
太少道理?太多太多游戏
只是为了好奇?还有什么值得
歇斯底里?对什么东西
死心塌地
一个一个偶像?都不外如此
沉迷过的偶像?一个个消失
谁曾伤天害理?谁又是上帝
我们在等待?什么奇迹
最后剩下自己?舍不得挑剔
最后对着自己?也不大看得起
谁给我全世界?我都会怀疑
心花怒放?却开到荼蘼
一个一个一个人?谁比谁美丽
一个一个一个人?谁比谁甜蜜
一个一个一个人?谁比谁容易
又有什么了不起
每只蚂蚁?和谁擦身而过
都那么整齐
有何关系
每一个人?碰见所爱的人
却心有余悸
荼蘼花开白色,所以它还有个名字叫白蔓郎,就像一个白衣书生的名字,衣袂飘飘化花而来,体会一场爱到尽头的绽放,爱到了尽头,也是一种地老天荒。
杨柳岸上,吟别一场晓风残月
宋朝的清晨,杨柳岸长,寒烟不起,波上月无流影。
这样的清晨,杨柳岸边,垂杨漫结着黄金般丝缕,抖擞出自己最嫣媚的姿态,等待一个人的到来。
它们都知道,自己的心事,唯有他知情。
远远的他——柳永行来,曲岸持觞,垂柳系马,叹一声此地曾轻别,楼空人已去呵。
宋代的词人,喜欢行在花间。
而柳永,他行在了柳岸上。
民谚说:“五九六九,顺河看柳。”有柳常常有岸,有岸常常有柳永行过。
所以,柳永能扼腕叹出世间最美的杨柳岸边: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此时,柳永从杨柳岸上行来,是为了去开封。
他以为他的人生当绽放在君王的眼下。
他向往那“帝城当日,兰堂夜烛,百万呼庐,画阁春风,十千沽酒”的繁华,所以此时的他宴处能忘管弦,醉里不寻花柳。
第一次赴京赶考,柳永落榜了。
没关系,第二次再去考,又落榜了。
柳永大怒,孤傲的诗人的心和撞到的现实之墙让他突然想要罢了,罢了,我不干了。
于是写了首《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姿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大宋的皇帝,读到了诗,也大怒,他不容忍这天下还有人可以如此不把自己看在眼里。
于是,第三次,柳永再来应试,当他终于过关斩将,将自己的英名呈现在皇帝的眼皮底下时——
皇帝抹去了柳永的名字,在旁批到:“此人风前月下,好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词去。”
对手如此强大,让柳永从此收心专做诗人,打着“奉旨填词”的御批招牌,玩世不恭地浪迹江湖。在秦时楼或销魂馆里堂而皇之地贯彻着皇帝的圣旨,论槛买花,盈车载酒,日日浅斟低唱。
从此,柳永才发现,人间文字在水边。
所以,日日行在杨柳岸上,看垂柳艳杏,丝软霞轻,绣出芳郊明媚。
所以,人们传扬乃至那偏远的西夏异族:“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
此时再从杨柳岸边行过的柳永,蓦然回首当知觉,旧家应在,梧桐霞井,杨柳藏门。
那宋的君王拒绝了他,上帝却拨花拂柳,让柳永回到了属于他的地方——杨柳岸边。
他不甘跪身向下做君王的奴婢,宁愿俯身问花:愿人间天上,暮云朝雨长相见。
于是,他的世界里,除了诗以外,女人是他的主宰。
那时候的日子,诗词只为女人写,满眼春色拂柳穿花过。
爱着步步行过的每一朵花,因为博爱,竟无人恨他的多情。众女子如蒙恩泽,感动于他对自己的垂青。
女人们和一个男人,竟可以相安无事成一个传奇。
所以《西江月》里的日子,简直是多情男人的最高境界:
师师生得艳冶,香香于我情多。安安那更久比和。四个打成一个。
幸自苍皇未款,新词写处多磨。几回扯了又重挼,奸字中心著我。
他的诗里,每一重爱的境界都有,仿佛是一个人的一生,只是,诗里的主人公一定是不同的女子。
先是初见的喜悦,让少年坐立不能相安——《凤栖梧》:
帘下清歌帘外宴,虽爱新声,不见如花面。牙板数敲珠一串,梁尘暗落琉璃盏。
桐树花深孤凤怨,渐遏遥天,不放行云散。坐上少年听不惯,玉山未倒肠先断。
然后默默的思念,相思成绝响: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他的诗里上床总是太快,还未尽享人生若只如初见的风光,就已经眼见着两人“鸳鸯绣被翻红浪”:
蜀锦地衣丝步障,屈曲回廊,静夜闲寻访。玉砌雕阑新月上,朱扉半掩人相望。
旋暖熏炉温斗帐,玉树琼枝,迤逦相偎傍。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
而清晨再见这女子,才深觉是自己的爱:
世间尤物意中人,轻细好腰身。香帏睡起,发妆酒酽,红脸杏花春。
娇多爱把齐纨扇,和笑掩朱唇。心性温柔,品流详雅,不称在风尘。
这美妙的第二天的日子,那遐想的风光旖旎妩媚:
层波潋滟远山横。一笑一倾城。酒容红嫩,歌喉清丽,百媚坐中生。
墙头马上初相见,不准拟,恁多情。昨夜杯阑,洞房深处,特地快逢迎。
每一次遇见的女子,都让这多情的男人爱不释手:
已受君恩顾,好与花为主。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永弃却,烟花伴侣。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
所以,竟也静静地过着桑麻人家的日子:
有时携手闲坐,偎倚绿窗前。温柔情态尽人怜。画堂春过,悄悄落花天。
那天地里,只落着花。那爱情,成画。
离别的日子终究要来,而柳永的雄心却抵不过离别的不安——《鹊桥仙》:
届征途,携书剑,迢迢匹马东去。惨离怀,嗟少年易分难聚。佳人方恁缱绻,便忍分鸳侣。当媚景,算密意幽欢,尽成轻负。
此际寸肠万绪。惨愁颜,断魂无语。和泪眼,片时几番回顾。伤心脉脉谁诉?但黯然凝伫。暮烟寒雨,望秦楼何处。
可爱的男人,就像一个雄心勃勃背剑出行的壮士,意气风发地告别家人,雄赳赳气昂昂地出门几步,又扑回来猛拍刚关起来的大门呼天抢地:放我回家,放我回家。
不过,女人们喜欢这样的男人。没有壮志,只想厮守。一羹一饭,把日子淡淡地过了。
只是这种日子总是短暂的,因为如此行过的花多了,自然离别也就多了,所以柳永的诗里,相思太重,因为他爱的人实在太多。看花的时候想当年陪过自己看花的伊人,醉酒的时候想当年劝酒的伊人,睡觉的时候想……
朦胧暗想如花面。欲梦还惊断。和衣拥被不成眠,一枕万回千转。唯有画梁,新来双燕,彻曙闻长叹。
所以,爱过了,又分别,这以后的默默相思,竟是一幅水墨画——《诉衷情近》:
雨晴气爽,伫立江楼望处。澄明远水生光,重叠暮山耸翠。遥认断桥幽径,隐隐渔村,向晚孤烟起。残阳里,脉脉朱阑静倚。黯然情绪,未饮先如醉。愁无际。暮云过了,秋光老尽,故人千里。竟日空凝睇。
喜欢这样安静下来的柳永,让众女子痴惋。虽然当时的她们知道这诗里他相思的不是自己,但她们皆会认为自己将是他的下一个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离别之后,又总会偶然的遇见以前的老情人,让人怅惘难当——《秋夜月》:
当初聚散。便唤作,无由再逢伊面。近日来,不期而会重欢宴。向尊前,闲暇里,敛著眉儿长叹。惹起旧愁无限。
盈盈泪眼。漫向我耳边,作万般幽怨。奈你自家心下,有事难见。待信真个,恁别无萦绊。不免收心,共伊长远。
一句“不免收心,共伊长远”,这一句誓言从柳永的嘴里说出不重却有感动。但是,不管怎样,爱情只会留下惆怅,因为惆怅所以才能成就柳永。
而归家的时候,那爱更是嘈嘈切切地激动不安,而心底里甜甜蜜蜜地露出一丝忍俊不禁的微笑——《鹧鸪天》:
吹破残烟入夜风,一轩明月上帘栊。因惊路远人还远,纵得心同寝未同。
情脉脉,意忡忡。碧云归去认无踪。只应曾向前生里,爱把鸳鸯两处笼。
柳永一生,作诗的灵感当不能断于一女子手上,就像击传花鼓似的,一路传下去,鼓声歇处,留诗一首——《婆罗门令》:
昨宵里,恁和衣睡。今宵里,又恁和衣睡。小饮归来,初更过,醺醺醉。中夜后,何事还惊起。霜天冷,风细细。触疏窗,闪闪灯摇曳。空床辗转重追想,云雨梦,任欹枕难继。寸心万绪,咫尺千里。好景良天,彼此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
如是的诗一首又一首……
这些一路行去一路拈花惹草的爱恋,让柳永也幸福地叹道:“多情到了多病。”
在一本描写柳永生平的《文人末路》的小说里,有一句话说:一个时代的希望在哪里?一个时代最美丽的女人在哪里,这个时代的希望就在哪里。
而在那宋,在所有的诗人中,也许柳永始终是艳俗,没有地位,然而,在宋代女孩的眼里,都把最好的位置留给了他。他一不露面,那秦时楼或销魂馆的女子都要留出深闺空待月。
所以才有了与知己谢玉英“美人才子,合是相知”的爱。
那年他们俩相爱,柳永要去京城,约好了一定回来。可是日久未还,那谢玉英就有了另外的打算,却没曾想,多情的柳永果然回来了,听到了消息,只好给谢玉英留了一首词说:
香靥深深,姿姿媚媚,雅格奇容天与。自识伊来,便好看承,会得妖娆心素。临歧再约同欢,定是都把,平生相许。又恐恩情,易破难成,未免千般思虑。
近日书来,寒暄而已,苦没忉忉言语。便认得,听人教当,拟把前言轻负。见说兰台宋玉,多才多艺善词赋。试与问,朝朝暮暮,行云何处去。
柳永和谢玉英风月场上金风玉露的遇见,成就了一段露水情缘。但是繁盛浮世,载不起千山万水跋涉行来、千年万年轮回渡来的这一刻醉生梦死,他们如在苍苍天穹上相遇的两朵云,如在南方蒹葭上相识的两只过冬的大雁,如在这一刻共生的蜉蝣,便没法再错过得起,怕如云下一刻风流云散,怕如大雁天一暖错羽离去各自分散,怕如蜉蝣,一日后连生命也各自交付。于是繁华也荒芜,两个人迫不及待交付在一起,哪管地老天荒,怕一错身,这个人的记忆就了无痕。所以即使只是短暂的一场欢爱,即使只是一场朝朝暮暮的游戏,即使爱会因为离别而感伤,会因为离去后杳无音讯而悲伤,但这一刻,幸好抓住了你的手,携手赏过同一段风景,如云化雨一起堕在温柔之乡。
可是两个陌生人在陌生的地方,怕错身错过的爱,只有短暂,只能短暂。大雁尚可单身而来双双归去,蜉蝣尚可共生同死,而人,还有那么多风景等着自己去经历,错身始终是结局,于是,他们的爱,浅尝辄止,错身不错爱。
一旦有人抽身离去,爱就会烟消云散。但这次,不肯散如烟去的却是柳永。因为回到京师的柳永日久不还,谢玉英也不再抱期望等待下去,另有所爱。你离去了去看更远的风景,不能要求我一直在原地等你原路返回,因为你的归途已被时间荒芜,而我另有他途再遇芳草。
一生负尽佳人的柳永,一日被佳人忘记,就再也没法忘记她。而这个女子,爱一个人如此简单,行到水穷处,自随云起风流,不作回头顾。南辕北辙,最痛的是那个时时回头的人——柳永。
据说,后来有个朋友去江淮,柳永就写了这首《击梧桐》托朋友带给这个女子告诉她不要听别人挑拨,而辜负彼此誓言。
据说谢玉英得到这首词后,泛舟来辇下,终身陪伴柳永。
那年柳永去世,谢玉英为他戴重孝以妻子之名送葬。
这样的爱,虽然淡淡相看,互不牵绊,然而却真正是死生契阔,与子相悦。
柳永的爱情,成为传奇,被众人吟诵演绎,元朝的关汉卿特写了一出戏《钱大尹智宠谢天香》,那主角就是柳永。说的是柳永与妓女谢天香的爱情故事。那年柳永欲赴京赶考,恰逢好友钱可任开封府尹,柳永便托其照顾天香。钱大尹本不满柳永贪恋美人,后见天香,也很喜爱她。为使天香不再沦落于妓院,钱大尹用心良苦,假装娶她为妾。三年后,柳永中状元归来,误以为钱大尹抢走了自己的心上人,心头怀怨。而钱大尹说明缘由,将天香归还柳永。
真是个皆大欢喜的虚幻结局,总觉得,那时候的男人,正如张爱玲说的一样,没有负心的必要。有朝一日他功成名就,奉旨完婚的时候,自会一路娶过来,决不会漏掉一个。
当年看到这话的时候,不禁遐想,那男人一路娶下来的风光,真不知道,这一路行来被柳丝羁绊的柳永该娶多少美人?
《后山诗话》里说了柳永的一点小事:柳词骫骳从俗,天下咏之。遂传禁中。仁宗颇好其词,每对宴,必使侍从歌之再三,三变闻之,作宫词号《醉蓬莱》:
渐亭皋叶下,陇首云飞,素秋新霁。华阙中天,锁葱葱佳气。嫩菊黄深,拒霜红浅,近宝阶香砌。玉宇无尘,金茎有露,碧天如水。正值升平,万几多暇,夜色澄鲜,漏声迢递。南极星中,有老人呈瑞。此际宸游,凤辇何处,度管弦清脆。太液波翻,披香帘卷,月明风细。
诗里繁华锦烂,却只是让一人看的,所以众人皆不喜。所以竟然连这诗里的主家也不喜。
这诗由内宫达后宫,意求其助。仁宗闻而觉之,自是不复歌其词矣。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也许,皇帝终究明白,这大宋不缺官员,缺的是诗人,而柳永也不是人间的人,他是花间里的诗人,当放生在花间。
柳永死了,什么时候死的,大家都不知道,只是突然就这听说众女子皆抢他的墓冢,最终究竟葬在哪里谁也搞不清楚了。反正,每年春月都上冢,谓之吊柳七。
他就像一个精灵,突然间来了,歇在杨柳枝条里,一岸一岸荡过去,被花萦绊处,留下朵朵诗。
让那些开花的女子因为他而让人懂得。
隔了一千多年,那凭窗待月的女人们还是如他的《戚氏?晚秋天》里一样“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这世间再无眼里只有女子的诗人。
而这首《戚氏?晚秋天》,让同时代的王灼在其所著的《碧鸡漫志》中说“《离骚》寂寞千年后,《戚氏》凄凉一曲终”。
柳永死后,他断然想不到,他的诗,引金主闻歌,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望海潮》: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眺望远见,一湖连着一湖,一山接着一山,一个字,一幅山水画。
一首诗,倾城倾国。一个人对柳永的词拍案惊呼一个好字,就震碎了大宋的半壁江山。柳永是那煽动着翅膀的蝴蝶,他的飞舞,引起了蝴蝶效应,让一国倾塌。
有一个叫“玄珠子在此”的网友说:如果撤掉柳永填的那几块砖,那么在宋词坛,将是一片稀里哗啦,不垮才怪……
玉笛声催,微雨杏花等君来
杏花一开,春天就来了,所以宋朝的贺铸说:芳菲消息到,杏梢红。
春天的她就像邻家女孩一般的妩媚亲切。是那种偶然遇见她开门出来,正好可以找个借口拉住她聊聊八卦的女孩。跟她说宋代那个叶绍翁老头,遇不见你家主人——“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回去就写了首《游园不值》,说:“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因为这叶绍翁的一首诗,从此杏花就有了暧昧的意味,让人臆想这杏花出墙后那有无限可能性的风光。
——一个香艳的故事就在众人闭嘴不说之间而充满了遐想的余地。
不过,杏花出墙由来已久,唐朝的吴融说《杏花》:“独照影时临水畔,最含情处出墙头。”
只是此时,《途中见杏花》的吴融看到红杏出墙想到更多的是羁旅的孤恨:
一枝红艳出墙头,墙外行人正独愁。
长得看来犹有恨,可堪逢处更难留!
林空色暝莺先到,春浅香寒蝶未游。
更忆帝乡千万树,澹烟笼日暗神州。
看他心思洁净,从未想过出墙后的旖旎风光。他眼里只见到杏花的美,如一个女子站在墙头,心无旁骛,只是做一道风景,而已。
所以这个吴融喜欢杏花喜欢到想要变作蝴蝶醉在她身旁徘徊不能去:
春物竞相妒,杏花应最娇。
红轻欲愁杀,粉薄似啼销。
愿作南华蝶,翩翩绕此条。
见此愿作徘徊在杏花前不想离去的蝴蝶的诗人,让我想起当年也曾好喜欢一个女孩,而也曾臆想来世变作小猫,卧在她的肚皮上睡觉,后来曾跟一个女孩住在同一张床上,相处甚好,让自己怀疑地对她说:“我前世一定是个喜欢你而得不到的男人,只好今生变作女人,堂而皇之地睡在你的身旁。”
后来各自都着着急急地嫁了男人,才发觉那份喜欢不过是路遇的一场欢喜,然后就各奔了前程。
杏花对于吴融,有时也是一见叹时光流过的伤感——《渡淮作》:
红杏花时辞汉苑,黄梅雨里上淮船。
雨迎花送长如此,辜负东风十四年。
似乎,在他十四年的记忆里,他只记得那雨中的红杏花,似乎在这种记忆里总有一些事情要发生却未发生的惆怅。
唐朝的王周来看杏花,却不遇,所以他就回去与人说——《道中未开木杏花》:
粉英香萼一般般,无限行人立马看。
村女浴蚕桑柘绿,枉将颜色忍春寒。
他去的不是时候,却在嗔怪杏花不为他开。
所以有些时候,不在于你遇见的不美,而在于你去错了时间。然而世间的人总不能理解,花还可以常开,年年还可以遇见,但如果遇不见一个人最好年龄的时候,那就是今生今世的遗憾了。
所以沈从文才那么珍重一个人最好的时光:“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所以沈从文是幸运的。
记得家乡曾有一个很富有传奇色彩的老人,新中国建立初期,因为革命的功劳卓著,前途一片大好,然而他却喜欢上了一个地主的女人。此时,那个地主已死,而他毅然放弃了一切,包括自己的前程,娶了她,携手到老。
等我们见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很老了。
我们这些小孩子非常好奇,为何这个奶奶能有这样的魅力,非常想见识一下当年她的风华。
不过,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们碰不到她最好年龄的时候,而这位老人,与她相遇在了她最美的时候,相亲相爱了半辈子,无论风雨。
杏花总是与人亲近,又或可供人遐想,所以让诗人见花而自开出一朵诗来的机会亦是很多。
宋朝的张先老头就曾因为写杏一句“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出了诗名。
这位张先,就是苏东坡说的那“一树梨花压海棠”的主角。
在他遇见的杏花里有最妩媚的风光,在他的诗里,似乎补齐了红杏出墙后的故事。他喜欢的那女子,对他轻语自家的地址,红杏背后是吾家——《更漏子》:
锦筵红,罗幕翠,侍宴美人姝丽。十五六,解怜才,劝人深酒杯。
黛眉长,檀口小,耳畔向人轻道。柳阴曲,是儿家,门前红杏花。
为何,杏花总是倚墙而站,总要让人遐想她背后的旖旎,这是因为墙里的女子才是比杏花更妩媚的风光,让人见杏花不由不想里面的小家碧玉吧。
所以明朝的沈周也用墙边的这梢《杏花》,来映衬那邻家的女孩:
半抱春寒薄杂烟,一梢斜路曲墙边。
东家小女贪妆裹,听买新花破晓眠。
然而,春色何须朱门隔,我们还是去看一株江边、井边、山里的杏吧。做枝墙里的杏,总让大家盯着她要不要出墙。
所以出门去看王安石的《北陂杏花》:
一陂春水绕花身,身影妖娆各占春。
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
只是,杏花出了门,就小心别让唐朝的戴叔伦碰着,别人送人都折柳,他送人却老爱折杏——《杂曲歌辞?新别离》:
手把杏花枝,未曾经别离。
黄昏掩闺后,寂寞心自知。
牵一树杏出来,种在山里、废苑里、寺庙里,或者种到白侍郎家也行,让张籍这名人见着,写几首诗,也让这杏花少些艳气而多几分雅致的气质。
张籍,这花入其眼,从一个出墙红杏变作了贞静女子。
他性格刚烈,初至长安时,谒韩愈。一会如平生欢,才名相许,论心结契。韩愈力荐为国子博士。可是这人性狷直,多责讽于韩愈,韩愈亦不忌之。
虽然嘴上这么刻薄,但张籍的诗却是响当当地有用。
中唐时期,藩镇割据现象严重。李师道便是其中之一,当时他向混得不是很好的张籍用高官厚禄发出了邀请。
张籍不想明着拒绝,因为弄不好,会跟那丞相一样被这小人刺杀,所以就用了首诗替他婉转出生存的余地,写的是《节妇吟》,但做人臣的道理却是说得万分的义正词严。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褥。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月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所以接到这般软招的李师道拿他无可奈何,只好让张籍坚持自己的道德底线去当一“节妇”。
人世间的春水流转,有时不用一辈子,一年就能见分晓。
819年,李师道被平叛,而820年,张籍便有了晋官的机会。
很多机会,不是看一时,而是看一世,而这之间只看你是否站在正义的底线之上。
后来有个叫朱庆余的年轻人,学了他这一招,在一次考试之前,也给了他一首意义双关的诗相询自己的水平能否有把握考上——《近试上张水部》: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张籍挥笔也《酬朱庆余》,说他已经无须再担心什么了:
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
齐纨未是人间贵,一曲菱歌敌万金。
一首说女人的诗却让张籍以诗节义的名声这么大,所以他写的杏花,也就有几分清幽而贞烈的情节了。
那年他哭那早死的状元郎,用的是杏花,恰能配那少年的春光——《哭孟寂》:
曲江院里题名处,十九人中最少年。
今日春光君不见,杏花零落寺门前。
他不喜热闹处的繁花,专喜那废苑的杏花——《古苑杏花》:
废苑杏花在,行人愁到时。
独开新堑底,半露旧烧枝。
晚色连荒辙,低阴覆折碑。
茫茫古陵下,春尽又谁知。
他就是去白侍郎杏园里,见到的也不是出墙的红杏,而是离别的痛——《同白侍郎杏园赠刘郎中》:
一去潇湘头欲白,今朝始见杏花春。
从来迁客应无数,重到花前有几人。
张籍喜欢杏花,是因为他以为那就是仙人的居处,所以他《寻仙》只找那杏花的深处:
溪头一径入青崖,处处仙居隔杏花。
更见峰西幽客说,云中犹有两三家。
所以一朵花,想要人夸,也得找到像张籍这样有好名声的人。
多情的柳永总是有很多地方要用情,但是对杏花的身份,他还是收起几分花心,不想浅薄了她——《木兰花?杏花》:
翦裁用尽春工意,浅蘸朝霞千万蕊。
天然淡泞好精神,洗尽严妆方见媚。
风亭月榭闲相倚,紫玉枝梢红蜡蒂。
假饶花落未消愁,煮酒杯盘催结子。
他一心一意地等着杏花落了,就“煮酒杯盘催结子”。
是啊,杏花真正旖旎的风光却是在这借问酒家何处有时,牧童遥指的杏花村处……
那邻家女孩情窦初开的爱,懵懵懂懂的发芽。也许只是某天悄悄看他一眼,也许是某天知道他要远离而莫名的伤感,也许是某天知道他结了婚,才想起自己某天悄悄看他一眼的绯红的心思。
走了这么久,才想起来,自己是否曾如杏花一朵是别人的邻家女孩呢?
那邻家女孩红窦初开的爱,懵懵懂懂的发芽。也许只是某天悄悄看他一眼,也许是某天知道他要远离而莫名的伤感,也许是某天知道他结了婚,才想起自己某天悄悄看他一眼的绯红的心思。
时光抛人,樱桃树下诉衷情
有人说:“也许太美的樱花会使人累。可樱花就是这么拼命地表现着美。也许有人认为它不必那么认真,可它自己却做不到。”
所以樱花开起来的时候,不是疏疏落落,而是一夜之间就铺天盖地,落的时候,也不是零零落落,而是一齐散尽。给你一生中最美的时刻,见不到我的衰败,你就会一辈子想着我了。
这种做花的原则被汉代一个女子做成了自己做人的原则,所以留下了历史上最长的一段思念。这就是那位被自己的哥哥唱成“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李夫人,她在自己身染重病之时,拒绝再让汉武帝见到,躲在锦被中说道:“身为妇人,容貌不修,装饰不整,不足以见君父,如今蓬头垢面,实在不敢与陛下见面。”
汉武帝失望地离开后,李夫人的姐妹们都埋怨她,不该做得这么绝。李夫人却说:“凡是以容貌取悦于人,色衰则爱弛;倘以憔悴的容貌与皇上见面,以前那些美好的印象,都会消失殆尽,还能期望他念念不忘地照顾我的儿子和兄弟吗?”
她死后,汉武帝果然伤心欲绝,以皇后之礼埋葬,对她的家人更是厚待。还请了一个方士,希望为自己招来李夫人的魂魄,果然于重重纱帐之中,隐约有一美人,恰与李夫人相似,汉武帝连忙趋前审视,可惜芳踪已沓。
后来汉武帝为李夫人作了首歌,很短,就是一句嗔怪似的:是耶!非耶!立而望之,奈何姗姗其来迟!据说,那位方士创造了中国最早的皮影。
这就是樱花般的女子,她得到了她想得到的结果,正如樱花一般,瞬间绽放,却在这刹那间留下了永恒的爱。
樱花开起来轰轰烈烈就像一场热恋,爱到极致处喷然绽放。热恋过后,樱花散落,一些寂然成泥,而一些则终成正果。能终成正果的樱花最后结成了樱桃。当然结出樱桃的并不是我们在公园里看见的那种开得铺天盖地的樱花树,而是她的亲戚也属于樱花类别的一种。
热恋期太短,短到让诗人李商隐看见它不禁要哀叹最好的时光如此短暂,却还要待嫁闺中徒然浪费人生最芳菲的华年:
何处哀筝随急管,樱花永巷垂杨岸。
东家老女嫁不售,白日当天三月半。
溧阳公主年十四,清明暖后同墙看。
归来展转到五更,梁间燕子闻长叹!
看见樱花的李商隐想起自己一生都是怀才不遇,樱花年年在悠长的弄堂里绽放,弄堂绵长,樱花短暂,他一个未嫁老女,看着邻家的公主正是花样的年华,他的心怎不哀怨。清朝薛雪的《一瓢诗话》里评说:永巷樱花,哀弦急管,白日当天,青春将半。老女不售,少妇同墙。对此情景,其何以堪!辗转不寐。直至五更,梁燕闻之,亦为长叹。此是一副不遇血泪,双手掬出,何尝是艳作?故公诗云:“楚雨含情俱有托。”早将此意明告后人。
古人总是要婉转几段,让你见着这诗里的风景,却摸不透这诗里的深情。
明明白白的情义,是元稹说的,他送朋友的时候,千言万语不知如何说起,人家是折柳,他只见到樱花,顺手就折了送人说:《折枝花赠行》——
樱桃花下送君时,一寸春心逐折枝。别后相思最多处,千株万片绕林垂。
人家送柳,是要君子坦荡荡,他是不避嫌的,折枝花送君,是要对方知道:我真的真的会想你的,就像是这樱花千朵万朵压枝低。思念成花海,这是一种多么壮美的情义。
李白看樱桃花开花落已五载,突然想起那远方候信的女子,也是这般五度开窗见到樱花开了:《杂曲歌辞?久别离》——
别来几春未还家,玉窗五见樱桃花。
况有锦字书,开缄使人嗟。
至此肠断彼心绝,云鬟绿鬓罢揽结,愁如回飙乱白雪。
去年寄书报阳台,今年寄书重相催。
东风兮东风,为我吹行云使西来;待来竟不来,落花寂寂委青苔。
樱花落了,都落了五年了,年年写信催归来却只等得樱花一场场落,这么美的花,让这时光壮丽,却不能与你同在这最美的时光里,只有自己寂寂委落去。一场一场花开里,把自己最美好的年华耗费殆尽,五年不见,十年不见,樱花还开,年华却不再芳菲,离去时我正豆蔻华年,归来时我已老气横秋,风流早被雨打风吹了去,还有什么比这种失去更心痛呢?
到了李煜的词就全没有了盼头,他的思念伴随着他生命的戛然而止也戛然而止:
樱花落尽阶前月,象床愁倚薰笼。远似去年今日,恨还同。
双鬟不整云憔悴,泪沾红抹胸。何处相思苦?纱窗醉梦中。
知道了他的结局,也知道了这首诗全无结局,所以这思念,真正是悲。
还是近代的苏曼殊想得清楚,看花就独自看花:
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
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不希望有人认识,芒鞋破钵,天地清淡。
日本有个叫末藏的佣人,一天跟同伴说起他最大的梦想是能跟主人的女儿樱花结婚。这话被路过的主人听见了,去问女儿,女儿唱了一首歌:“比天还高,樱之花,不要记在心里啊,末藏。”
主人听了之后,把歌唱给末藏听,然后对末藏说,如果他能唱出比这更好的歌的话,就把女儿嫁给他。
末藏想了很久,写了一首歌:“比天还高,樱之花,如果散落,落入末藏之手。”
因为这首歌,主人便把女儿嫁给了他。
这首小诗很直白但是很美,那种花瓣落入手心里被小心珍惜的纯情让人动心。
当樱花散落,终成正果时,开成了中国诗词里最妩媚的一章。
樱桃在唐诗宋词抑或是元曲里,是个最性感的词。因为她总是出现在美人的脸上:“窄袖半掩,莺啼处,点破樱桃一点红”。那诗里的女子,常常都在唇上点着一点樱桃红,有几分娇嗔,更有几分多情。当年,那些文人骚客,对女人的这个樱桃小嘴极尽了谄媚之情,这大概是中国诗词历史上最受宠的一种口红。
从这樱桃小口里说出来的话,唱出来的歌,是破了樱桃般的旖旎,笑是“浅笑樱桃破”,歌声里是“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才一张嘴就是“口动樱桃破”。
美人是因为点了樱桃红,才遭人浮想联翩,而枝上的樱桃才是最美。因为那是四季里最美的一段时光里最美的一点风景。就像沈从文所说的:“我一辈子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樱桃成熟的时节,是花也是时间里的最好年龄,然而,在这最好年龄的时候,却是我行许多地方的路的时候。所以宋代的蒋捷是一百个不愿意,在这“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最好年龄的时候,还要让我行路,让我淌过秋娘渡与泰娘桥,什么时候才回到家乡呢?“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潇潇。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筝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又行了很多很多路,还是在路上,所以蒋捷只好又把“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拿出来唱:《行香子?舟宿兰湾》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送春归、客尚蓬飘。昨宵谷水,今夜兰皋。奈云溶溶,风淡淡,雨潇潇。
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料芳悰、乍整还凋。待将春恨,都付春潮。过窈娘堤,秋娘渡,泰娘桥。
喜欢这红字,也喜欢这绿意,时光都染上了这世间搭配得最动人的颜色,更喜欢他一路路过的地方,窈娘堤,秋娘渡,泰娘桥,不知现在身在何方,这名字恰是一首动人的歌谣。
想家想到了恨春归。所以日本有个叫小林一茶的,想家也把家乡想成了带刺的花。
故乡呀,
挨着碰着。
都是带刺的花。
思家的情绪过了几百年,越过了千万里,到底还都是一样。一样的爱恨。
想家的人看樱桃,是触景伤情。
而家里正好栽了棵樱桃树的,看樱桃,只觉得是用来打鸟玩的,所以连一向矜持的花蕊夫人,一改浓艳颜色,化为朴素的桑麻人家:
三月樱桃乍熟时,内人相引看红枝。
回头索取黄金弹,绕树藏身打雀儿。
这样的樱桃让这样的美女见了,都忍不住要露出本性。
但是对于心里有哀伤的,看樱桃,只见着那淡淡的淡淡的哀,所以纳兰性德说:
燕垒空梁画壁寒,诸天花雨散幽关,篆香清梵有无间。
蚁蝶乍从帘影度,樱桃半是鸟衔残,此时相对一忘言。
心已经被鸟衔走了一半,所以只能相对忘言。但是,如果被小人见着,这樱桃,就要破口而笑了。
话说那安史之乱的两祸首之一史思明,先是安庆绪杀其父安禄山,继之史思明杀安庆绪后,便自称应天皇帝。以其子为怀王,周贽为相。这时史思明忽然好吟起诗来,每就一章,便大肆宣扬,让听的人绝倒。
有一次,史思明见到樱桃,有一半是红的一半是黄的,想赐给儿子与丞相,诗兴起来,作《樱桃子诗》,以彩笺发给手下人写之。诗曰:“樱桃一笼子,半赤一半黄。一半与怀王,一半与周贽。”小吏龙潭进言:“请改为‘一半与周贽,一半与怀王’,则声韵相协。”史思明说:“韵是何物?岂可以我儿在周贽之下。”
如此宠爱其儿子,但后来,跟安禄山一样,终究被儿子所杀。
远水兜转,人世间,杀来杀去的,终究还是要回到原点。
只是可惜了这樱桃,以此妩媚之姿,卷入一场场人类修罗场上的屠杀。
生命中最美丽的海,
一簇簇的歌声,一朵朵的期待。
花开时来,花落时也要来。
因为,
有许多故事,
开始动人,结局更可爱。
——日本民歌《樱花》
从这首诗里,我知道了日本人为何,为何要去赏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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