谗言-从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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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卖油郎是个白脸小后生,身子单薄,他常挑了一副油担子,去昭庆寺一带走动。出脱了油,他有时也会到临河的小酒馆里独饮三杯,要上一两碟时新的果子。后来,他娶了王九妈手下的一个妓女,那妓女从良时,带来了九只大箱笼,内中都是黄白之资,吴绫蜀锦。这女子娇艳非凡,七八岁时便能吟诗作赋,王九妈说她是“一园瓜中的瓜种”。她嫁给卖油郎后,人们都说他们是一对璧人,可是,婚后第二年,她就失踪了。

    卖油郎原是汴京东圉镇小西门里人氏,逃难来到临安清坡门外,过继给开油店的朱十老做小厮。朱十老手下有个侍女,几遍地倒下钩子去勾搭他,他却看不上那侍女。那侍女就在朱十老面前说他“好不老实”。朱十老和这侍女早有一手,心中便升腾起一股醋意,扔下三两碎银,把他打发出家门。

    卖油郎在众安桥下赁了一间小小房儿,这间房儿四周没有一扇窗子。房后长着一棵梧桐树,暮秋时节,便有枯叶鸟儿般飞落。卖油郎每当外出卖油,他就用一把巨锁把这间小屋子的门锁了。屋内空荡荡的,墙角有一只蜘蛛在结网。

    清坡门一带的居民都愿意买卖油郎的油,因为他的油非常清纯,看不出一丝的杂质。他手上放得也宽,不占顾客半钱的便宜。他挑着这副担子,不知疲倦地在巷子里行走。一条黑狗或黄狗常在他的身后狂吠,然后便蹲下来注视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巷子的拐角处。卖油郎在油担子的两面油桶上,一面大大地写着个“秦”字,一面写下了“汴梁”二字。他的用意好像是在寻找什么人。

    挑着沉重的担子转悠一天,卖油郎也只能到手一分二分的利钱,因此他一贫如洗。他只有一身的衣服,玄色的短褂上补满了二十几个补丁,这些补丁的针脚都很粗大。袖口处已经麻花,看上去丝丝缕缕的。下雨的日子,卖油郎不再出门,他把油担子放在屋内的墙根下,一个人半跪在小屋子的正当间儿,地上放一个油瓶子,瓶口上覆盖一枚中间有方孔的制钱儿,用油葫芦往里灌油,那油便黄灿灿一线射进瓶内,油瓶灌满,那钱孔并不见一丝的油腥花。油瓶满后,卖油郎重又把油倒进油桶,然后继续做这个游戏。卖油郎在临安只交了一个朋友,是个屠夫,下雨天常去找他走“四子儿”。在地上用碎瓦片横画几道,竖画几道,然后各人找来四根小棍棍儿——开始走“四子儿”。走着走着,他便用手在地上一阵胡摸,嚷起来:“你一定捣鬼了,不来了,不来了!”他又走输了。走“四子儿”,他从来都没有赢过临安屠夫。

    卖油郎有一日卖过油在昭庆寺右边的一块巨石上歇脚,见近侧有户人家,金漆篱门,朱栏内栽着一丝细竹,很是清雅。正看时,里面走出三四个戴巾的人来,后面还有一个女子相送。卖油郎去看那女子,容貌娇丽,体态绰约,几疑不是人间所有,不禁酥麻了半边身子。旁边有人走过,他拉住问道:“此是何等人家?”那人朝他一笑:“妓院。”卖油郎心尖上就如马蜂一蜇,随后又暗笑了。

    一个念头突然漫上了他的脑畔,能搂着这样的美人睡一回,死了便也值得。他开始在妓院门前徘徊。他很快就得知,要想和美人一夜销魂,身上非得有十两银子不可!他便在心下盘算:一天攒下一分,一年就是三两六钱,三年时间就满够了。假如一天再多积攒一点……他脸上便笑意渐浓,回家的路上脚下似乎已带了些许风声。

    妓女名叫美娘,也是汴梁人氏,本是个烈性女子,不想误落烟花,十四岁被人灌醉,三百两银子给梳弄了。那时节正值桃花三月,霎时风狂雨骤,落英缤纷,梨花带雨。美娘醒来见身旁一堆肥肉,枕上横了一张满足的脸,她便伸出纤纤素手,在那张脸上犁出几道血沟沟。一连三日,美娘把自己紧关在屋子里,滴水不进,她似乎有了寻短见的念头。王九妈心下发急,便请来一个女说客。女说客用“从良”去打动美娘。美娘果然心动。女说客说,你若执意不肯接客,九妈生气时,把你卖给一个又老又丑且一字不识的村牛,你岂不肮脏了一世!再说不接客你如何能接触人,不接触人你知道谁高谁低,谁胖谁瘦,谁有情谁无意?你只有多接客,才能选出一个可心的“从良”对象。美娘脸色微红,捻袂不语。

    美娘覆帐之后,就有一大帮王孙公子,贵客豪门接踵而至。一夜白银十两,兀自你争我夺。两年里,美娘接客不计其数,中有尚书、巡抚、知府、县令、寺院主持、诗社山人、豪富暴发户……他们大把大把地在她身上花银子,把美娘接出去游湖,把美娘接出去到酒楼狂饮。终于,美娘初选出了两个人作为从良的对象。一个头上戴着一顶七品乌纱,长有一双女人般白净的小手。他是一个县令,喜欢吟上两句闺闱诗(他那些诗句都是从别处偷来的)。他和美娘在一起时,一边吟诵闺闱诗,一连用那双女人般白净的小手去美娘身上细细地抚摸,摸到那凸凹之处,手上便用了些狠。另一个是富家公子,长了一双硕大的耳朵,几乎垂到了肩上,头发黑而茂密。他几乎不说什么话,见了美娘就把她往床上拉,然后他自己就把一颗黑药丸子吞进肚子里去。

    有几天,美娘几乎下决心要和县令谈起从良的事情了。她想即便给县令做个小老婆,也算了有名分。县令花银子真是潇洒得很,他说他有的是银子,他头上的那顶乌纱就是一个聚宝盆,从里面拿出一锭元宝,马上就会有更多的金元宝生出来。县令来时都不穿官袍,他只穿青衣。有一天他解释说,他不能给同僚留下什么话柄。可他的那枚官印却时时带在身上,高兴了就拿出来在美娘面前炫耀。听了县令的解释,美娘突然打了一个冷战,她从此断了对县令从良的念头。她开始把目光定位在另一个候选人身上。富公子吞了黑药丸后,便使劲地咬着美娘的肩膀,他的齿痕数日不退。美娘有一天谈到从良之事,那富公子立即枯萎如衰草。他说他已经有了’家室,他老婆是方圆有名的狮子吼。

    卖油郎终于积攒够了十两银子。他见到美娘时,美娘刚从七十八岁的俞太尉家吃酒归来,醉眼蒙陇地对王妈说,这不是个有名称的弟子,接了他恐被人笑话。说罢她就醉倒在荚蓉帐里。

    半夜,美娘醒来一回,她感到浑身燥热,就脱了外衣,走下床来,站到窗前。她只穿了一袭丝质睡服,裙裾飘飘,美丽的胴体宛如雾中之花。微风吹拂,美娘忽然想吐,樱桃小口就空张几张。卖油郎见状,慌忙把袖子张开,罩在美娘嘴上,把呕吐之物尽数收去。早晨起来,美娘隐隐约约想起昨夜之事,不免对卖油郎多看了几眼。

    原来和卖油郎下“四子儿”的屠夫近一年因倒卖假虎鞭而暴富。手里有了银子人便躁动起来,他也想嫖一嫖美娘,如果美娘愿意他就把美娘包起来,相约几次,美娘耳闻他粗野,气质不好,都推却了。屠夫发狠,带了几个更粗野的保镖,把美娘劫至荒野,蹂躏一番,扒了衣服,脱去绣鞋,把美娘的裹脚挂在树杈子上,一伙人一轰散去。

    瞅着自己的两条玉笋般的金莲,美娘双眼垂泪。泪痕婆娑里,她就看见了那两面写有“秦”和“汴梁”字样的油桶。卖油郎在美娘的肉体上定眼凝视,然后就脱下满是补丁的褂子,让美娘穿上,把两半桶油合二为一,用干土面子在空桶里闹了闹,用这个空桶把美娘担进了他的那间小屋。

    以后的十几天里,美娘天天都和卖油郎在一起,她已经暗下决心要从良嫁给卖油郎。很快美娘就带着九只大箱笼从良过来了。秋天很快来临,卖油郎战乱中失散的父亲、哥哥、弟弟、叔叔、伯伯、大舅、二舅纷纷找上门来。第二年春天,美娘就失踪了。下雨的日子,卖油郎在一间宽敞明亮的屋子里,半跪在地上用油葫芦往覆有方孔制钱的油瓶子里灌油,那油黄灿灿一线地射进瓶子里。油瓶满了,卖油郎想把它倒掉,可惜找不到油桶了。美娘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游戏时,她的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樱桃小口好半天都没能合拢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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