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雪村就是一个光葫芦。他这个光葫芦,不是人剃的,是鬼剃的,就是人们常说的鬼剃头的那种。雪村少时读私塾,读得用功,口里都生了疮,有天清早,雪村一摸头,头发一缕一缕都掉下来了,时间不长,一根头发都不剩了,成了一个光葫芦。
程雪村对自己的光葫芦一点也不忌讳。他很少戴帽子。后来参加革命,一逢打恶仗,他就把帽子甩了,露出了那颗熠熠生辉的葫芦头。战火硝烟里,这颗葫芦头就分外地打眼,有很多的子弹想光顾它,可一次次它都化险为夷了。有一回最悬,一粒子弹围着这颗光葫芦滑了一圈后又飞走了,竟没伤着雪村一根毫毛,那个开枪的敌军惊得当下把枪扔在了地上。
1956年初春,程雪村出任了雍丘县第三任县长。上任那天,他就光着那颗葫芦头,穿一件撅肚子小棉袄,一双圆口黑布鞋,不坐轿,不骑马,也没骑洋车,手里除了携一根半旧的梨木手杖外,什么也没有了。他就是这样走进县政府大院的。
雪村当了县长,家眷一个都没有带来,都留在山东老家莘县乡下了。雪村的二儿子,高小毕业了,心很高,不大愿待在农村,就来求父亲,想在县上谋个差事干干。雪村把儿子叫到住室,葫芦头一点一点光亮起来。他问儿子:“你来时带刀子了吗?”儿子不解,惊问:“带刀子做啥?”雪村说:“把我脖子上的这颗葫芦割下来呀!”儿子羞愧得红了脸。雪村又说:“有地种就不赖了,都出来了,谁来毛种地。”说着,他的脸就暗下来——好像想到了什么事。
雪村很少在县里待,大部分时间他都去乡下转悠,到麦田里去,到积肥场上去。后来,以至于两个生产小队的地界他都能清清楚楚地说出来。在村子里,该吃饭了,他会随便找一家摸进去。老乡吃啥,他也吃啥。吃过饭,他都要付相应的饭钱。老乡不收,他就装出要恼的样子,说:“不想让我来啦?”老乡只得含泪把钱收下。
雪村平时没有一点架子,对谁都是亲热和气。县政府门口有家剃头店,剃头匠叫白三。雪村不剃头,却喜欢往剃头店里跑,和白三聊一聊。有时还称他“白大哥”。有一天,是清明节,雪村见白三在剃头店里闲坐,感到很奇怪。问:“白大哥,今儿咋不回家上坟?”雍丘一带风俗,每年逢清明节,各家都要祭祖上坟的。白三听雪村一问,就叹了一口气,说:“县长,干咱这行不光彩,叫开除族籍了,不能到祖坟上去。”雪村一听,扭头走了。不一会儿,骑着辆车子出来,让白三坐在后座上,带白三一起到白家祖坟上烧纸——因为县长的缘故,以后白氏家族每逢清明祭祖,白三不到不能烧纸。
隔一年,雍丘县南圉镇一带闹蝗灾,秋后竟颗粒无收。村里、田野里能吃的东西,树叶、树皮、野菜、草根,都吃光了,到处是一片光秃秃的荒凉景象。那些日子,雪村就住在圉镇,天天走家串户。他见了很多让他碎心的情景。一个小孩子,才七八岁,眼睛饿得成了两只洞,一边吐着黄水,一边往嘴里塞煤渣。饲养员老板大伯有个孙子,跟着他暖脚,饿极了,可怜巴巴地抓起一小把草料填进了嘴里,老汉看见了,硬是把孩子还没咽下去的草料生生给抠出来了,还狠狠地扇了孙子一巴掌。他说:“该犁地种麦了,饿人也不能饿牲口!”
雪村回到县里,就给圉镇拨下一部分救济粮——小麦。这部分救济粮是打着“种子”的幌子拨下来的。不这样,是要担罪名的。种子拨下来,发放到大小生产队,人们惊住了:每亩地的种子竟合到二三十斤!搁平常,每亩地七八斤也就够了。
雪村的用意很明显:地里种不完,可以“种”到嘴里去啊!
可是,圉镇七十多个大队,四百二十多个生产小队基本上没有人想到这上面去。大家还都以为在搞科学试验呢!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嘛!只有庄王大队第四生产队的王狗子嘟哝过一句:“球,种不完,每户弄二斤,解解荒。”结果第四生产队召开了隆重的“掷皮球”也叫“打夯”批斗会,把王狗子的屁股“夯”得半个多月没能下床。
这批“种子”是泼到地里去的。耩地的时候,人们拉着耧绳,眼前直飞小星星,可还是横一遍,竖一遍,来一遍,去一遍……最后,一粒不剩,把二三十斤麦子都泼到地里去了。
种子发芽时,简直把土地都给抬起来了。人们很高兴,还没见过这么好的苗子呢!可是不久,大家就哭天无泪了。一场连阴雨,这些茂密的麦苗就像小孩子的头发一样,都软软地贴在了地皮上。
雪村听说这件事时,人已调离雍丘。当时,他那颗葫芦头一下子变得灰暗,好半天都没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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