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的日子,顾小眉很少走出这个小院子。
顾小眉每天起床都很晚,日头偏南了,才见她打着呵欠,很慵懒地挑开门帘,到院子里来梳头。老梅树下放着一张小石桌,两个小凳子。顾小眉就坐在这张小石桌前梳头。她的头发很长,放开了,黑绸缎般地泻在地上。她就一手揽了头发,一手握着梨木梳子,出神地在头上梳,一下,两下……这时,握木梳的那截手臂就会裸露出来。这截手臂很白,跟刚出水的藕瓜子差不多。这多少让人有点奇怪,她的脸却常常是黄黄的,很憔悴的样子。
天黑下来。顾小眉住的院门口挂出一盏粉红色的灯笼。
有人来敲院门。“笃……笃……,笃笃……”敲门的声音很轻。停一会儿,院门“吱呀”闪开一道缝,来人一侧身,溜进去。这个人是坐轿来的,他刚才一下轿,轿子就悄悄地抬走了。有的时候,会一起来两三个人。他们都喝了点酒,脚下瓢飘的,没了根。——他们飘进院子里去了。院子里响起了弹琴的声音,似乎还有飘渺的歌声。在夜里,这声音很真切。
“托托、托托”,巷子里又有人走过来,是巷子里的住户。这个人走到顾小眉的院门口,嘴一歪,朝门上“啐”出一口唾沫,骂一句“半夜门子”(不知是不是这几个字眼,在汴京偏僻的乡村,至今还有人用这样的字眼去骂女人,但具体含义已经有些模糊了)。这个人骂过了,蹑手蹑脚走上前去,用一只眼睛贴在门缝上往里偷看——不知他看到什么东西没有。
隔日,巷子里传出顾小眉的一则绯闻。
吴西窗,是当地的一个绅士,做过教育局长,七十多岁了,眼袋都松垮垮地垂到颧骨上了。撒尿时也总撒不尽,吭哧半天,一多半都滴沥在鞋帮子上了。就这,他还想包“二奶”,他相中了顾小眉。
顾小眉这个女子还有点骨气,她不愿意!
吴西窗觉得丢了面子,一口浓痰卡在喉咙里呼噜了好大一阵子才咳出来。他写下一张状纸,把顾小眉给告下了,罪名:有伤风化。
接状纸的是吴西窗的一个学生,为报答恩师,过场都没走,就定了罪名,把顾小眉下了大牢。
早些时候,顾小眉的小院子里来过一个书生,瘦高条儿,人很秀气,留着小分头,穿一件灰色的长衫,戴着眼镜。
他对顾小眉说:“我给你画幅画吧!”
那人打开行囊,取出画夹,笔,墨,颜料。把院子里的那株老梅树画下来了。顾小眉接过画纸,眼里朦胧了一个梦。
她说:“这梅画得老干横枝,有几分骨气,只是花瓣有些媚了。”
那人要走。顾小眉执着他的手,问:“还回来吗?”
那人回答:“回来。”
顾小眉垂下眼睑,说:“我等你!”
可那人再没有回来。
顾小眉是个很古怪的女子。这一天晚上没有人来,她就会把一个小木头人放在她的枕头旁边,从形状上看,这个小木头人是个小男孩,胳膊腿都会转动,眉眼如画,跟活的一般。顾小眉给这个小木头人戴了一顶尖尖的小绒帽儿,显得很淘气的样子。上身穿一件红绸缎做的小夹袄,下身穿一条开着裆的锦绣小棉裤,小鞋上绣着花——老虎头。
睡醒了——也许是在梦中,顾小眉解开怀,露出雪白的乳房,去喂小木头人奶吃,嘴里混混沌沌哼着催眠曲。
一个月当中,顾小眉会离开她住的小院子一两次。她专拣背人的小巷子走,一直往西,来到古镇城墙根下,她不走了。再走就走到野外去了。城墙根下,有一间黄土堆成的小茅草屋,门口卧着一只黑狗,眼睛上面长着两个小白点,见了顾小眉,它低叫两声,很亲热地跑过来,抱住了顾小眉的腿。
顾小眉走进了小茅草屋。
屋内住着一个老婆婆,已经很老了:一张脸像皱了的烂荷叶,头发全白了,枯草一般窝在头上。她还不住地咳嗽,咳嗽一阵子眼泪鼻涕全都下来了。
她看清是顾小眉。那张烂荷叶般的脸阴得能拧下水来。
顾小眉左右看看,低声问:“小虎呢?”
老婆婆不接腔。半天了,才砸来一句:“上学去了!”
顾小眉把一摞铜元放在老婆婆的地铺上,老婆婆却把脸扭向一边。顾小眉出了小茅草屋,走几步,她停下脚,又回过头去看一眼,眼圈就有些红,她垂下头,脚下走得快了。
黑狗跟了一程,觉得没有趣,就蹲下来看着顾小眉走。后来,它朝天叫了两声。
解放了。顾小眉从大牢里放了出来。她没有回那处幽深的小院子里。她直接去了城墙根。
城墙根下,那间小茅草屋没有了,老婆婆没有了,黑狗也没有了,那地方什么都没有了。
顾小眉就去打听。有人对她说:“老婆婆早二年就死了。”
“那小虎呢?”顾小眉的脸都白了。
“噢,你说那个孩子,高中没毕业就投队伍去了。”
顾小眉也有了一份工作,替火柴厂糊纸匣子。可是顾小眉有一天清早却上吊自杀了。巷子里的妇女在一起闲话,说起顾小眉,一个妇女说:“真叫人猜不透,坐牢时不自杀,眼下日子好过了,却自杀了。”
另一个妇女接腔道:“那还不是贱,做不成那生意了就寻短见!”
在旁边的妇女听了都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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