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子端却和父亲不一样，自幼体弱，长得也瘦小，见不得凉气。胳膊腿像麻秸杆一样细。头发，脸孔都是黄黄的。连眼珠子都是黄的。这是一种病态。
荆子端还有些古怪，无论干啥事，都入迷人痴。他七八岁时，身子硬棒了一些。这时节，他迷上了葫芦。他收集了大约八十多只葫芦。这些葫芦各种形状的都有，亚腰的，长颈的，鼓大肚子的。大小也不一。整整摆放了一间小屋子。没事了，子端就一个人关在小屋子里，呆呆地看这些葫芦。他对那些小葫芦有偏爱，常常拿在手上把玩。手很轻，眼睛里有一种异样的神色。
因为爱葫芦，还闹了一个小笑话。那一回，镇上唱社戏，唱的是《老军场》。林冲腰里的那只葫芦一出场，子端就没命地爬上了戏台。戏台那么高，不知道他是怎么爬上去的！
可是，不久他就待在了戏台上。他嘴里还嘟哝着：“怎么葫芦会长在人的腰里呢？”
刚才，他只看见了葫芦，没有看见人。
不久，子端就玩不成葫芦了。如鹤把葫芦全给砸了。
子端难过了好些天。后来，他又喜欢上了捏泥人。
那是一个挑拨浪鼓挑子的老头来到镇上的时候。一见那些花花绿绿的小泥人，子端眼睛一下子就直了。他喜欢得心里“怦怦”直跳。
他买了几个回来，又如痴如迷地把玩起来。玩的时间长了，他就学着捏。他的小屋子里又摆满了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泥人了。
慢慢地，子端捏泥人的名气就大起来。
有一点，是让如鹤又丧气又恼火的，就是子端无论如何不肯学武艺，打也不顶用。不仅如此，只要是如鹤喜欢的，子端都不喜欢。譬如，如鹤喜欢养小狗，可这些小狗抱来时间不长，往往都会莫名其妙地失踪。子端抱去送人了。
子端平日交了不少的朋友。这些朋友都很秀气，有些女人味。没有一个会武艺的，连一个健壮些的都没有。在一块儿闲谈，有谁不小心说出“武术”二字，子端就会不自禁露出十分厌恶的神情。
子端捏泥人的名气大了，想要他泥人的人就多起来。他做起了泥人买卖。有一点，让人猜不透。那些魁伟的人，或是会两手拳脚的，或是长有络腮胡须的，无论你出多高的价钱，他都不会卖给你泥人。
他的泥人只卖给那些女人或有女人味的男人或小孩子。
有一年，子端外出，让人把胳膊砍下一只。他变成了独臂。这可能是子端平时得罪了谁，人家想报复报复他。不然，为啥要砍掉一只胳膊呢？
这和捏泥人有点关系。
如鹤很老了，走路都有些不方便了。他心疼儿子，埋怨自己说：“可惜我行将就木，不然，谁又敢欺辱到我头上呢！”
停一停，他又埋怨子端：“你要是学两手，能落到这个地步吗？”
子端倒是显得满不在乎，还安慰父亲说：“以前都是我不好，不听您的话——可是，我不是还有一只胳膊吗？您就安心养终吧。”
听子端这样说，如鹤心里感到一丝宽慰，这是儿子第一次说出认错的话。
子端的那些秀气的有些女人味的朋友还常来找他，对他的遭遇表示同情。子端就笑了，说：“丢一只胳膊算什么呢？我想得开。”可是对朋友的态度已有些不自然，不自然之中又有些冷意。
有时，子端高兴了，会突然举起那只剩下的胳膊，向这些朋友提出一些古怪的问题。
“你们说说看，我这一只胳膊，比你们那两只胳膊，怎么样？”
大家就有些尴尬。
子端又笑了。
子端照样捏泥人。可是，谁也见不到他捏的泥人了。
除了捏泥人，子端又多了一项爱好，就是爱看戏了。最爱看的是《铡美案》。方圆十来里，只要有这出戏，他准去。这出戏的开始，子端并不怎么喜欢，常在这时打上一个盹。到了把陈世美的头按在铡刀上的时候，子端黄黄的眼睛里才露出精光，脸上也神采奕奕的了。这事这人古怪，让人猜不透。
子端原来的那些朋友都看出子端对自己的淡漠，慢慢地来往就少了。子端又交了一批新朋友。这些新朋友有个共同的特点：不是少点这，就是少点那。譬如，少根手指头，腿被截掉了半截，等等。而那些少得多的，都是子端的知已。
这些人聚到一块儿，很热闹，把各自打听到的凶杀、暴虐之类的故事讲给大家听，看谁讲得好。讲到热闹处，比如碎尸时的动作及景象，子端就大笑。这笑笑得解气、过瘾、满足。
不久，子端突然死了。他是自尽的。他喝的是一种毒药。他为什么要自尽呢？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人们去收拾子端的小屋子。等打开房门，都惊呆了。里面摆满了花花绿绿的小泥人，这些小泥人活灵活现，都堪称艺术珍品。这些小泥人都是子端被砍胳膊后捏的。一只胳膊了为啥会比两只胳膊捏得还好呢？真是令人费解的事！
人们把这些小泥人拿起细细观看时，都有些毛骨悚然了：这些小泥人没有一个是完整的，不是少只胳膊就是缺条腿，脸上一律带着痛苦不堪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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