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用朋友很少。之用不屑交际。平日就躲进他的小屋子“一心斋”里，涂涂抹抹，落纸云烟，自得为乐，镇上人去找他，有求必应外，也极少和你交谈。除非杜天豪去了例外。
杜天豪是圉镇南头人，开着一家老字号的小酒店，店名叫“醉刘伶”。很有些仙家风味。天豪的小酒店离之用的“一心斋”足有半里远，就这，天豪只要闲暇，凑空就跑“一心斋”。
天豪到“一心斋”，之用若是在挥毫，他就立在一旁看，不说话。字写好，之用问天豪。天豪说：“今天你心境不好。”
“唔，你怎么知道？”
“字写得躁。”
之用就笑了。
天豪比之用年纪小，可以说是之用的子侄辈，但之用把天豪看做知已，天豪有了什么事，之用常当做自己的事去办。
有一年，天豪不知怎么得罪了土匪头子胡七，“醉刘伶”被砸个稀烂。胡七还放言，要给天豪放放血，天豪吓得天天都不敢露头，后来还是之用从中周旋，掏钱请了几摊子客，才了结了这档子事。天豪重新装修了门面，之用就写了一套六扇屏，裱糊裱糊，送给天豪，分文不取。天豪就把六扇屏挂在“醉刘伶”的惹人处。
天豪来“一心斋”就更勤了，他底下四下里对人说，他今后要把之用当父亲一样侍候。
之用听了，心里很高兴，觉得正搔到痒处。之用老伴去世得早，只撇下个闺女，这闺女叫寒晴，已到了找人家的年龄。之用见天豪年轻老练，虽是生意人，却没有一点生意人的俗气，便不觉动了这份心思。后找人说合说合，就把寒晴过门给了天豪。
有一天，天豪来“一心斋”给老丈人送酒，没见着人，只见案角上放了‘一个朱漆小匣子，那漆漆得好，不像人间常有之物。天豪很奇怪，来那么多次，怎么就没见过一回呢？正要上前把玩一下，不想之用就回来了，很急的样子，手里还束着腰带，见了天豪，脸色便不由地白了一白，但很快又镇静下来，装着不经心的样子，把朱漆小匣子放过一边，就摆酒上菜。
天豪喝不下酒，他的脑子老在那个朱漆小匣子上盘旋。他曾听老一辈人传说，之用藏着一件蔡琰骚体《悲愤诗》真迹，可是谁也没福气能够看上一眼，传闻便终归是传闻了。今天看之用的神色，知道小匣子里的东西绝非寻常，不然，之用也不会失忑。天豪就想到了《悲愤诗》。天豪小的时候，被“醉刘伶”的老掌柜卡着脖子读过几年子日诗云，虽说没读出啥花啥道，但对这方面的知识还是懂一些的。当下见之用不点破，也不便多问，喝了几杯酒，便借故告辞回家了。
不久，镇上便来了日本鬼子。
日本鬼子中有个叫啥鸡巴夫小队长，喜欢杯中物，常带两个兵去“醉刘伶”。去的次数多了，便和天豪打熟了。有一回，那小队长在之用的六扇屏前站了一阵子，忽然兴奋地叫起来：“喔！喔！真好，神品！”
天豪见状，就巴结说：“太君要是喜欢，就拿去好了。”
鸡巴夫没说话，只是站着不动。
天豪聪明，见那六扇屏烟熏火燎，已是痕迹斑斑的了，便趁此进言说：“这是镇北蔡之用所写，蔡为中原名字，太君何不登门去……”
果然，隔了几天，鸡巴夫去找之用，之用装疯作傻，就是不肯提笔。鸡巴夫羞怒而去。
下次天豪来，就对之用说，他的一个亲戚托他求一幅字，之用听了，没说二话就给写了。
两天后，这幅字就出现在了鸡巴夫的床头。
不久，也不知啥缘故，鸡巴夫就把之用从“一心斋”抓走了，再也没回来。
抓之用的当天晚上，就出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一心斋”好像闹了鬼，“砰砰叭叭”了大半夜。
再后来，全国就解放了，县里成立文化馆，动员乡民献文物。天豪就献出了一个朱漆小匣子，经行家鉴别，认定是东汉京漆，极珍贵的。天豪献宝有功，上级嘉奖了他，让他胸前佩带一朵大红花，坐到一匹枣红大马上，在圉镇大街上走个来回，观看者人山人海，都说：“天豪好风光啊！”
接着，天豪又干出了一件让人既吃惊又佩服的事。
就是他把他的“醉刘伶”小酒店给扒掉了。他对人们说，日本鬼子啥鸡巴夫在这里喝过酒，又把他的老岳父给抓走杀了，为了表示对日本鬼子的仇恨，他说他从此金盆洗手，不再开酒店。镇上人听了，很受感动，有老人就说：“天豪这个女婿真好！”还有人说：“天豪觉悟真高，有骨气！”政府也没忘记天豪，后来又让他去县文化馆当了副馆长。天豪做了官，却仍把寒晴留在镇上。黑夜，他应酬完毕，一人回到小屋子里时，就喝几盅，好像有很大的心事似的。喝多一点，还会蹦出一两句吓人的话来：
“一个空匣子白送了一条人命，我操！”
几年前，天豪退休了，又回到镇上，但很少和寒晴睡在一间小屋子里。隔一年，天豪无病而终，享年六十四岁。文化馆和镇政府及镇属大小村委都送了花圈，摆满了一院子。有人说：“天豪这一辈子真值得，活着时风光，死了也风光！”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