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论-杜甫的性格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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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杜甫的性格我们提出四个特点:一是激烈;二是乐观;三是杜甫有大量的山川草木的诗,但他根本上没有“卜居”的要求,也不是“一生好作名山游”;四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癖性。下面我们分别加以说明。

    先说杜甫的激烈。“激烈”这两个字是杜甫自己曾经用过的,他说:“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很明白,杜甫的“浩歌弥激烈”必须同他对现实生活联系起来,必须看出他同“同学翁”的不同。就拿他同李白来说吧,他在最初认识李白的时候就有《赠李白》的诗,“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他是欣赏李白,并不是批评李白,李白也是激烈的,“痛饮狂歌”,“飞扬跋扈”,不过杜甫的激烈和李白不同罢了。他的这一首《赠李白》就写得很激烈,异乎常调,把要说的话都说出来了。杜甫以后怀李白的诗都写得激烈,我们抄一首:“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山黑。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这真是激烈之声,不平之气。杜诗的激烈之处,明代的杨慎表示过不满,他对“慎莫近前丞相嗔”,“千家今有百家存”,“哀哀寡妇诛求尽”,“但有牙齿存,所悲骨髓干”,都认为是写得不含蓄的。我们认为“激烈”正是杜甫的价值,同谷七歌,《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为什么一望而知是杜甫的诗呢?别人没有这样的激烈的声音。“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这是激烈。“夜〔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这是激烈。为什么要“含蓄”呢?“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这一望而知是杜诗,因为它表现了激烈的杜甫。当他初营成都草堂那年,好像过的是安静的日子了,但他的心情还是激烈的,我们读他的《晚晴》:“村晚惊风度,庭幽过雨霑。夕阳薰细草,江色映疏帘。书乱谁能帙,杯干自可添。时闻有余论,未怪老夫潜。”(王符有《潜夫论》)这个“老夫潜”不像晋代的陶潜,倒像我们现代的鲁迅。陶潜有时对着人不说话,如《饮酒》诗所说:“觞来为之尽,是谘无不塞。有时不肯言,岂不在伐国?仁者用其心,何尝失显默。”他是心中有数,有些话他不肯说,不是不屑于说。杜甫的“潜”乃是激烈,表示了他的“不屑于”,像鲁迅在一篇文章里说的“不说”。“何以不说之故,也不说。”然而我们为鲁迅这个“不说”的神气所感染了,感得作者的激烈。杜甫的“未怪老夫潜”也是一样。因为杜甫的激烈的性格,杜诗所取的形象常常出乎别人的意外,真真标志着杜诗的美丽。如《瞿塘两崖》:“三峡传何处?双崖壮此门。入天犹石色,穿水忽云根。猱玃须髯古,蛟龙窟宅尊。羲和冬驭近,愁畏日车翻。”这个“日车”的形象该有多么美丽!我们读着感到这个太阳真有翻车的危险,比起李白的“搥碎黄鹤楼”、“倒却鹦鹉洲”显得利害得多,它确实是从杜甫平日的“愁”来的。又如《衡州送李大夫赴广州》:“斧钺下青冥,楼船过洞庭。北风随爽气,南斗避文星。日月笼中鸟,乾坤水上萍。王孙丈人行,垂老见飘零。”杜甫以太阳为笼中鸟呢,在世界文学史上难得有这个美丽的形象,表现了诗人的灵魂是多么的激烈!在杜诗里绝对没有“人生如梦”一类的话,“日月笼中鸟”出在他的口中。

    其次说杜甫的乐观。杜诗里动不动就是“忧”字,动不动就是“愁”字。杜甫他确实是“忧端齐终南”,他确实是呼吁自己“春来花鸟莫深愁”。然而杜诗的总的空气是乐观,杜甫的总的精神是乐观。我们谁都相信他的“北极朝廷终不改”的信心,他的信心正是在“花近高楼伤客心”之下表现出来的。乐观精神是能够传给人的,必须在困难之中才表现一个人的乐观精神。杜诗的乐观空气,杜甫的乐观精神,传给了千古的读者。他从同谷入蜀的路上写的诗,我们可以想像他当时遇到的困难是很不容易克服的,读了他的诗却是感到他的天真烂漫,饶有风趣。读《泥功山》这一首:

    朝行青泥上,暮在青泥中。泥泞非一时,版筑劳人功。

    不畏道途永,乃将汩没同。白马为铁骊,小儿成老翁。

    哀猿透却坠,死鹿力所穷。寄语北来人,后来莫匆匆。

    走在这个路上该不是开玩笑的事吧,不小心你就要“汩其泥”了,杜甫写得多么有趣!他的小孩子当时也可能像泥菩萨了。杜诗传给我们的是乐观空气。如在成都写的《百忧集行》:

    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庭前八月梨枣熟,

    一日上树能千回。即今倏忽已五十,坐卧只多少行立。

    强将笑语供主人,悲见生涯百忧集。入门依旧四壁空,

    老妻睹我颜色同。痴儿不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啼门东。

    这是五十岁的杜甫,其实他还是“心尚孩”。“老妻睹我颜色同”,是说家里的人以为他在外面吃了饭喝了酒回来了,看了他一眼,而“颜色同”,即是同为饥色,写得饶有风趣。小孩子的形象更妙。读了这种诗,我们一点也不是愁眉苦脸的,为杜诗的乐观空气所感染了。再读出三峡后写的《江汉》:

    江汉思为客,乾坤一腐儒。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

    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

    “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是杜诗的句子,杜甫的形象。“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也正是杜诗的句子,杜甫的形象,他向来是“日暮聊为梁甫吟”的。关于“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有不同的解释,我们认为杜甫是一种幽默的说法,也就并不真是一位腐儒者的口气,他是说古来存老马,不必要老马总在路上走吧。杜甫是有风趣地说他自己的飘流生活。

    再说杜甫有大量的山川草木的诗,但他根本上没有“卜居”的要求,也不是“一生好作名山游”。这关乎诗人性格的特点,必须指出来。人们将问,杜甫一到成都的时候就经营草堂,一开始就写了《卜居》的诗,怎能说他没有“卜居”的要求呢?我们把这一首《卜居》的诗抄下来:

    浣花溪水水西头,主人为卜林塘幽。已知出郭少尘事,

    更有澄江销客愁。无数蜻蜓齐上下,一双尠尠对沉浮。

    东行万里堪乘兴,须向山阴入小舟。

    我们认为这首诗真正表现了杜甫的性格,他开始写《卜居》的诗,写到第六句就想到走了,“东行万里堪乘兴,须向山阴入小舟”,所以他确实没有卜居的意思。他写这首诗之前,在一年之内,该走了多少路。他写这首诗之后,过了几年,又该走了多少路,一直到死无葬身之地。在中国封建社会里,“卜居”其实就是过地主的生活,像辛弃疾的《西江月》,就是地主家长“以家事付儿曹”,“乃翁依旧管些儿,管竹管山管水。”杜甫在夔州的时候几乎像“卜居”的样子,毕竟还是居不下去,走了。他在成都草堂,头一年还显得安静,如仇兆鳌所说,“盖多年匍匐,至此乃得少休也。”到第二年春天,自己就同自己闹起来了,我们读《绝句漫兴九首》第一首:

    眼见客愁愁不醒,无赖春色到江亭,即遣花开深造次,便教莺语太叮咛!

    这简直达到了一种颠狂状态。在《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第一首就自道“颠狂”:

    江上被花恼不彻,无处告诉只颠狂!走觅南邻爱酒伴,经旬出饮独空床。

    这是合乎杜甫的思想情况的,他经常有思想矛盾,他怎么会求一个安定的生活呢?所以我们说他没有“卜居”的要求。同样,他也不是“一生好作名山游”。他游了名山大川,他写了大量的山水诗,他绝没有为写景而写景的事情,他是“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罢了。我们引过他的《次空灵岸》一诗,在这首诗里有“可使营吾居,终焉托长啸”的话,也有“回帆觊赏延,佳处领其要”的话,好像有“卜居”的要求,好像以游历为心愿似的,其实不是,实质是杜甫对生活总有新鲜感,对自然世界和对社会现实一样。所以在这诗里就有两句:“青春犹无私,白日已偏照。”

    再说杜甫的“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癖性。杜甫的这个癖性是很容易看得出的,他在青年的时候写的《望岳》,出语就惊人,“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这决定是杜甫诗集的语言,别人的集子里夺不去了。又如他晚年写的《登岳阳楼》,“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我们可以想像,这和他早年写《望岳》是一样的“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神气,不是“老去诗篇浑漫与”了。当然,“老去诗篇浑漫与”的情况是有的,但“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癖性是年既老而不衰。我们必须注意,杜甫所谓“惊人”,和他的“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分不开,所有古代作家当中,要说尊重别人的创作成果,杜甫是第一。前乎他的,他把谁都赞美过;和他同时的,谁都经过他的赞美。他赞美过许多人的画,他的题画的诗也都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一定要把画师的真本领写出来。他赞美民间艺人的歌唱,他的《听杨氏歌》这样写:“佳人绝代歌,独立发皓齿。满堂惨不乐,响下清虚里。江城带素月,况乃清夜起。老夫悲暮年,壮士泪如水。……”这种诗的手法真是“响遏行云”!这表现杜甫“语不惊人死不休”。他赞美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这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杜甫的这个癖性,是他懂得艺术之所以为艺术,诗之所以为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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