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妈，只要你开始对着他皱皱鼻子，只要你开始装腔作势，我就不会吃那一套的。”海伦之前已哭喊着警告过她，满脸通红，情绪激动，样子看上去比二十三岁的实际年龄要小。
“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能有什么让我装腔作势的呢？”她这样问道。
但海伦对此完全充耳不闻。
“他结过婚，而且快四十岁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吗？”
“难道我说过什么吗，海伦？你回答我。”
“你都不需要说什么，老妈。爸爸以前说过，你有一张势利脸，一切都写在那上面了。”
“你爸经常会看到势利的脸色，哪怕人家根本没那个意思。”贝尔娜脸上挂着微笑，但心里沉重得很。
她知道，只要一想到这个切斯特，杰克也会感到讨厌的。这家伙的美国口音听来过于自信、傲慢刺耳。此人明天就将飞过来讨论婚礼的筹办计划。
杰克或许会敷衍两句就把对方打发掉了。杰克会做些什么呢？他大概会带海伦来一次长时间的散步，他或许会带她在某处豪华的餐馆吃上一顿饭，他或许会跟女儿说说笑笑地瞎扯，让她嫁给那老男人的念头也随之消散。
可是，海伦十五岁时，杰克就去世了，那是八年之前。所有的人都说，一个小姑娘在这种年龄失去父亲，实在是赶上了最糟糕的时刻。贝尔娜当时三十五岁，如此年龄段失去丈夫，也是极大的悲哀，可并没有很多人说起这一点。但话说回来了，谁叫贝尔娜总是那么擅长掩饰自己呢，她表现得那么坚强，看似天塌下来也能应对。
大家都看到了，她是多么迅速地就学会了开车，多么快就找到了工作，让人生这场戏剧继续下去。即使她曾在孤独和自哀自怜中长夜泪双流，那也没让任何人看到。贝尔娜很清楚，对其他人而言，自己遭遇的困境并非多有趣的话题，所以她便将所有的苦恼深藏不露，甚至也绝口不提她的独生女儿要嫁给那老男人这一令人心碎的打击。她不曾向自己的姐妹、朋友或同事诉苦，说生活如何又给了她另一次残忍的重创。
她知道的是，她必须保持亲切和善的样子，哪怕是假象，因为这场婚姻看来已成定局了，绝无改变的余地。因为海伦铁了心要让这场世上最不合适的婚姻成为事实，所以贝尔娜就有了顾忌，不忍让这个家庭散伙，否则就既对不起女儿，也无以告慰杰克的在天之灵。
那个切斯特的足迹遍天下，却从未来过爱尔兰。海伦是在纽约认识他的。六个月之后，她就飞回家，向妈妈通报那个令人兴奋的消息。现在，切斯特本人就要来了。他要飞到香侬机场，然后租一辆车。他说打算自驾游遍这个小国家，得到一点切身感受。这天下午，他将出现在她们位于栗树街的家中。
在电话里，他听上去能言善辩，礼貌周全，令人愉快，也没有那种为了套近乎故意而为之的爱尔兰腔调，但那很可能只是他做人的常规方式。他从事广告行业，显然懂得怎么去操控别人。
不过，眼下可不是纠结于消极念头的恰当时间。现在不是时候，那人随时可能会到。
海伦打了一个又一个的电话，她情绪昂扬，跟对方聊得热火朝天。她听到这姑娘匆匆结束了手头上的通话，跑向了门口。
他的车停在外面，是一款很普通的车型，跟贝尔娜自己开的那辆差不多，但她随即又想起来，这车是他在爱尔兰这里租的。在美国，他或许有一台又大又炫的车。
她走到了门外，站在入门台阶的最高处。两人在那里亲吻，彼此抱着对方，然后又拉开一点距离，兴高采烈地相互看看。如此亲热的场面使她不得不把头先扭向一旁。海伦是怎么知道这样的激情和欲望的？女儿可没在这栋房子里了解过这些。
他有一头黑色的鬈发，长着一双黑眼睛，整张脸上都是开朗的笑容。他伸出双手朝她走过来。
“我太老了，怎么称呼你都不合适，不如直接向你问好，贝尔娜。”他说道。
多么聪明的家伙——先主动承认他老了。贝尔娜知道海伦在观察她，于是强迫自己脸上浮起跟对方一样明朗的微笑。
“非常欢迎你来我们家。”她说。
三人走进客厅。那是一个不大的房间，充满了往日的记忆，到处都是杰克和海伦的照片。
这里看起来肯定非常简陋，尤其是跟他的复式大套房相比……海伦不是说他有那样的住房吗？曼哈顿公寓楼中的一个复式公寓。
但他看上去还挺喜欢这里，赞美了所有的好东西：那面漂亮的旧镜子是从贝尔娜外婆家拿来的宝贝；海伦的第一幅画被装裱起来挂在厅里显眼的地方；小花园得到了精心打理，看上去赏心悦目。他喜欢这一切，但没有夸张地赞不绝口，而是在表面上显得很真诚。表面上。她必须记住这个词。无论去到何处，他恐怕从未失手过，总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他很好说话，你没法否认这一点。他并未一直都忙着爱抚海伦，而是问了些恰到好处的问题，还主动介绍了他的一些个人情况。他说，他想让海伦和贝尔娜决定婚礼采用哪种风格。那一天由她们做主，一切任由她们选择。
有时候，这一切看来似乎不太真实。贝尔娜感觉自己仿佛是一部电影或一出戏当中的角色，在跟一个陌生人讨论某个很遥远的、陌生的事件，而不是亲生女儿的终身大事。有那么一两次，她注意到自己抬手摸了摸前额，好像感到头晕似的。切斯特看来意识到了这个。
“海伦，亲爱的宝贝，”他突然说道，“这只是个提议，但老实说，我认为你不在旁边，你妈跟我也许能更好地商议事情。”
海伦怀疑地看着他。
“听我的，我是认真的。”他继续说道，“我们两个都是这么努力地想迎合你，让你高兴，说出每一个字就像打网球比赛时的每一次击球那么小心……我们一直注意看你的脸色，尽力顺着你的意思。”
贝尔娜笑起来。切斯特讲得绝对没错。
“你们要把我打发到哪里去？”海伦看上去就像个小孩子。
“你的同龄朋友一抓一大把，去找她们，跟她们聊聊你的老男人嘛。”他笑着说道。
“等我回来，你还会是我的老男人吗？你不会让我妈给说动了，打退堂鼓吧？”
“我会在这里的。”
两人如同好友般坐在壁炉边。切斯特讲起了他的第一次婚姻：那位前妻已经死了，他们曾幸福地共度了三年时光，但妻子逐渐变得越来越冷漠，对他越来越疏远。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重新恋爱了，直到遇见了海伦。
“我不能给她青春，以及所有那些‘从零开始共创人生’的成长经历，但我能照顾她。我想她会喜欢这样的。你或许也倾向于这样的生活安排，对吗？”
他是怎么知道的？竟然有人知道她有这样的想法，怎么会这样？
切斯特环顾室内，看到那些照片：杰克在一只小游艇上挥手——这种小小的消遣花去了夫妻俩很大一部分积蓄；杰克穿着三件套的正装——他总是去裁缝店量身定制，而贝尔娜则在服装店的衣架间翻来翻去，给自己找廉价的好货；杰克在跟一群电影明星有说有笑——他生前就喜欢跟名人混在一起。
这个美国人的目光慢慢移动，一张张地看着照片，似乎他能读懂那些年月中一对母女所遭受的忽视与孤独。他的声音变得温柔起来。
“我会一直陪着她的。我知道，她想要的是一份类似于父爱的情感……但我并不介意。我会在她身边的。”他听起来非常可靠。
“要比她自己的父亲更关心她，那需要占用非常多的时间。”贝尔娜听到自己说出这样的话，不禁吃了一惊。
切斯特不打算顺着这个思路说下去。女主人小心维护着过往的回忆，那大概要伴随着她整个一生，他不想去破坏那脆弱的平静。
“海伦的爸爸，你们两个都爱他，对吧？”
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对面男人的手。这人即将成为她的女婿。此人在广告行业任职，年龄比她女儿要大得多，这些她都不在乎了。她放下了心头的重负，知道自己不用再硬撑着发出一家之主权威的声音。她家全部的重要决定，从此将由海伦带回家的这个聪明的男人来负责。
从婚礼的筹划开始，就可以把挑子撂给他。
“你希望在哪里举办仪式？”她问他。
他够机灵，没有说随她喜欢，哪里都行。
“我希望有二十或三十个客人出席，就在这栋房子里，在你家里举行婚礼。”他说。
她知道，有生以来第一次，海伦和她将对同一件事达成完全一致的看法，她们会全身心地投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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