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明白,很多人都以貌取人,所以他总是确保自己的样子无可挑剔。穿哪一类的衣服才恰到好处,剪什么样的发型才看上去精干又时髦,同时又不至于显得矫揉造作,他都对此做过很多的研究。他学会了用湿海绵打理西服,通过听录音带学了德语,他定期去看交响乐和歌剧演出,直至真的开始喜欢这些高雅艺术,而不是假装会欣赏它们——此前,他可是假装了很久的一段时间。
就是一次看歌剧的时候,他结识了安娜贝尔。他这边谨慎发问,显示她真的是非常合适的人选,无论是作为熟人、约会对象,还是朋友,都很合适,或许他们还会有更多的可能。
他发现安娜贝尔正是他想要的那种姑娘,有着舒适的成长背景,一个颇具社会影响力和活动能量的父亲,一份令人满意的完美工作——在女校当老师。
在菲利普身上,安娜贝尔则看到了一个非常勤奋的、正派可靠的年轻人。跟她以前那些极不相称的男友相比,菲利普是如此不同,带他回家见父亲无疑会感到安心。
大概十二个月之后,他们举行了婚礼。正如你可以预料到的,仪式雅致有格调,出手也大方,但并不奢华。菲利普说,把可用的闲钱拿去投资一栋房子总比为了显摆而办一场张扬的婚礼要明智得多。两人也没有跑到什么远在天边的热门地方去度蜜月,跟拥挤的游客们摩肩接踵,那些人无论是谁都无足轻重。他们选择在一处高档酒店度假,事业有成的政商界精英常常光顾那里。
菲利普的职场记录引人注目,而且他才三十出头。每一次的职务变动都是小心地经过深思熟虑的结果。他刚刚上任的这一个新职位也是迄今为止最忙和压力最大的,还需要他耗费时间去学日语。在面试中,菲利普委婉地提议,无论是谁担任这样一个职务,都需要公司的支持,提供一门外语的学习课程,而那门语言对公司的价值将是不可估量的。正是这一点让他稳稳地拿到了任职聘书。紧接着,他便开始学起一门新外语,每天花上两个小时进行完全沉浸式的高强度练习。这意味着他早上六点就要离家,因为当天的外语学习之后,还有一整天的正常工作要处理。
工作日也同样延长了结束的时间。下班后,他经常还要开会,在酒馆还有所谓非正式的闲聊,但菲利普知道,这些正是权力汇聚的场合。有时候,他直到晚上九点才能到家,而这样的夜晚还是没什么正式公务的时候,如果有商务宴会或者是陪海外客户去看歌剧,那回家就更迟了。
到国外出差也是常事,车载电话也是标配。他每天驾车往返于办公室和绿树成荫的近郊住宅,途中本来还能打开音响听听音乐聊以放松的,但现在连这个也会被不期而至的电话接二连三地打断。
最初,安娜贝尔用甜言蜜语笼络丈夫,然后开始央求,再后来就只能生闷气,最终,她买了与丈夫出差行程相同的机票,横跨大西洋,这样他们能有时间在空中谈谈。
这不是正常的生活,她一边指出这一点,一边克制着不让自己的声音中透露出哭腔。这也不是正常的婚姻,她说道,一边尽力压制住那种随时要爆发的实在难以忍受的委屈。她已经辞去工作,搬到了股票经纪人、银行家之类富人青睐的郊外居住区,为的是进一步推进丈夫的事业和提升他们的生活层次,但那里够偏远的,无论去哪里都有一大段距离。除了高管们的聚会娱乐——连这样的娱乐都少之又少,因为菲利普那些商业圈的朋友们都太忙,没时间去他们所说的野外游玩——没有别的理由需要她住在那里。她形单影只,感到怨恨和不满,并且日益变得焦虑不安,担心丈夫的健康和精神状态。
“再这样下去,你会崩溃的。”她压低了声音,以免头等舱中的其他乘客会听到。
菲利普说,他正要去敲定一笔非常重大的交易,安娜贝尔这话不像是妻子该说的,对他缺乏支持,甚至照最低的标准来看也没有。
事情还是发生了,就在安娜贝尔离开他六个月之后。
分手固然悲哀,但他们也挺理智的。菲利普设法在繁忙的日程中挤出四个小时,以便两人能瓜分那些唱片、家具和画作。他们卖掉了那栋有着大大的花园房,花园里的那些树粗壮得足够挂上大秋千,后院里还有个池塘,如果是跌跌撞撞才学会走路的幼童,肯定会把那里当作奇妙世界探索个没完。他们向彼此承认,幸好两人没养孩子,这就意味着,分手可以处理得干净利落,少了很多纠结。安娜贝尔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疑惑他是否曾真的爱过她。菲利普也若有所思,迟疑着,拿不准如何结束这场分手的交谈才不会显得过于粗鲁——他要赶回办公室工作。实在是没道理伤害安娜贝尔这样的一个人,她唯一的错误就在于不能理解职场生涯的本质。他在心里自我安慰道,她回到城里去住就会开心起来的,也许会搬进某处日照充足的带花园的公寓房,找到另一份教职,大概还会再婚。她长得挺好看的,才三十三岁,未来还有很多机会在等着她,她可以有个很不错的归宿,谁都会对此表示赞同的,认为这对她很公平。
听说菲利普住院了,安娜贝尔根本没有产生“事实证明她说对了”的那种感觉。她询问医生,如果她去探视的话,会有益于病人还是会妨碍病人。医生说,那反正倒是没什么坏处。
这次崩溃让菲利普很是懊恼,但他让安娜贝尔放心,说那不会挡住他的晋升之路,他还会顺着职场的梯子往上爬的。如今,人们已经开明得多了,他说。大家现在对待精神崩溃就跟看到保险丝烧断了一样,只是电流暂时中段了,你复原之后,一切照旧。
安娜贝尔认为,保险丝烧断就意味着有太多电器在同时超负荷工作。这是一种警示,让你不要一下子插上太多插头,接通太多电器。对菲利普来说,这难道不是同样适用吗?他回应说,她的态度缺乏建设性,他感谢她来探望,请她代他向岳父致以问候,诚挚地祝贺他新近担任不同公司的董事。
离开医院时,安娜贝尔不禁叹气。她回头看看自己的前夫,想不出谁能提出什么建议来让他让过度运转的大脑稍稍放松。
菲利普自称是现实主义者,并引以为荣。他告诉医生,他还没走到那种地步,不会固执到连业内专业人士的意见都听不进去。如果他们斩钉截铁地告诉他,除非远离工作,他的精神没法得到充分疗愈,那么他也会遵从医嘱的。整整三个月,他会把自己关在商业世界的大门之外,尽管那是他注意力和人生乐趣的焦点。他将严格一字不差地执行医生们的指令。他将不再看金融财经类的报纸,不去见同事,也不会审核任何公司的经营策略。然后,他会像学习日语口语那样有条理地调整自己的状态,犹如运动员,做好重返赛场的准备。
他试着去听音乐会,但他的思维无法跟随音乐的进程。
他试着去听自己的那些唱片,但很快就开始反悔离婚分家时分给了安娜贝尔的那些唱片。他依旧去打高尔夫,但只是在那些不会遇到以前同事的球场上打。他买了一只宠物狗,毫不心软地按时长途遛狗,同时也是在遛他自己,算作体能锻炼,但他发现还是有空闲又无聊的日子,简直令人痛苦。为了填补这空白,他同意去上一个插花班。他的主治医生说,如果依据花瓣形状和植物枝叶的质感设计出一些造型,就会产生一些让人深感满足的东西。菲利普对此持怀疑的态度,但他又感觉到,在他被认为恢复得差不多了,可以回到真实世界之前,还有一周又一周无休无止的治疗在等着他,这插花的游戏至少能打发一些无所事事的下午。
插花班的女人们倒是挺高兴,因为一位绅士将加入她们。瑁德与伊瑟尔简单说了几句,略带忸怩地对新学员表示欢迎,同时发出警示,让她们全都要留意自己的月桂(桂冠[38])了……还有,呵呵,既然现在她们当中有了个男人,其他每一种绿叶植物都要关照好。因为男人们有着可怕的习惯,就是常常在花艺展出时拿奖。菲利普觉得没必要把这些告诉瑁德与伊瑟尔,说他跟她们在一起不会多久,根本等不到去参加比赛那个时候。他一直都清楚一个重要原则,那就是,如果想脱颖而出、受到重用的话,就要让所在机构的人们认为你会在那里干到永远。要说插花,那瑁德与伊瑟尔就是这里管事的了,菲利普便向着她们温顺地笑了笑,而她们则对他的配合表示欣赏,报以清脆爽快的笑声,又叽叽喳喳地说了一通。
菲利普了解到,这天的插花造型是要做成三角形。尽管出席宴会时,他已经多次面对这样的插花摆设坐下用过餐,但却一直对它们闻所未闻。要做这个造型,顶端高处的花朵必须居于视线的中心,下方两边再各放一组中等大小的花,然后把其他所有的元素都限定在这个框架之内。
整个下午,他都忙得不亦乐乎,拿着细铁丝弯来弯去,稳稳地把它们固定到插花容器的底部。然后,他被调到了“绿洲”桌位这边,在这里学习把预先被修剪成合适形状的看上去如同极端干燥的海绵一样的东西浸泡到水中。他听到旁人对带底座的高脚花器的赞赏,而那在他看来就有点像蛋糕底托。他仔细核查插针的固定座,思考有何利弊。如果要让他描述这东西的话,这就像一只迷你的小刺猬与指甲刷的杂交结合体。瑁德太爱这些玩意儿,认为与绿洲景观和细铁丝造型相比,它们无疑是大大胜出的那方。伊瑟尔的姿态则看似有所保留,并未附和瑁德的意见。菲利普搞清楚了这里面的权力状况,决定把自己的注押在伊瑟尔的一边,但同样也要跟瑁德不时说说悄悄话,谁也不得罪。等到要把一切东西都整理好后,他已经被“组织”和“领导”们完全吸收接纳了,而他还在扮演着角色,不停地喃喃自语,“设计,大小比例,平衡和谐调”——那是插花艺术的四条主要原则。
“如果能牢记这些,你就会做得很好。”瑁德双眼放光,满脸愉悦。
“没有合适的修枝剪,你就别急着忙活,只要做到这一点,你甚至会干得更漂亮。”伊瑟尔补充道。
“当然了,大剪子要够锋利。”瑁德警示说。
“要有足够的强度,能剪花,也一样能剪断铁丝。”伊瑟尔又提醒他。
等到接下来的一周,菲利普已经买了三本插花方面的书,还去看了两场展览。但他一点也没透露这些情况。永远也不要让“对手”知道你钻研到了什么程度,这一直是他的座右铭。他看着一起学插花的那些“对手”,那是二十二位快乐的女士,今天做的是黄橙两色的组合设计,她们喜欢自己作品中那秋天般柔和的色调。她们轻轻地触碰那些金银花,对菊花和金色的百合尤为青睐。花朵被放置在一盏黄铜的古董油灯里,那种优雅的造型,还有作为插花背景的金色女贞和杂色的常春藤组合成的暖色调枝叶,都让她们不禁表示叹赏。之前那一周,关于这一主题,菲利普已经有过非常广泛的阅读了解,所以他认为那黄铜花器有点平淡无奇,某样更为独特的容器或许才能吸引裁判的目光。但他把这个想法藏在了自己心里,反而友好地转向伊瑟尔和瑁德说,她们也许灵光一闪,有别的什么好主意。伊瑟尔提到了一个可能性,就是用旧首饰盒或铜盒子来做花器。菲利普感到一阵兴奋激动的热流——这正是她们应该能做到的,以此可以赢得加分。在一个首饰盒里安插好秋日的花朵,花儿伸展垂挂出来,几乎盖住盒子,这才是有可能拿到奖杯或绶带圆奖章——不管叫什么,反正是那些参赛者全力以赴想赢得的奖杯一类的东西——的作品。
随着日子一周又一周地流逝,菲利普把他所有的优势都利用起来,全力以赴。一些未来展览的细节信息,可能参与比赛评审的那些评委的个人经历,这些人各自的偏好和性格弱点,他都收集在册,一清二楚。他是个伪装大师,知道如何把“绿洲”或风车之类的装饰牢靠地固定在花器的基座上——任何东西都不会从这样的附着物上轻易脱落。他知道,花艺的智慧机巧就是在造型后方设置一点辅助灯光,在比较少的情况下,作品中水的元素当真能被看到了,那就要在水中加入少量的氯气或者漂白剂。他知道,任何的插花布局,越大的花朵和枝叶,越是要把它安排在中心位置,而越往边上去,那些花朵叶子就应该越小。有些人住的公寓甚至还带有小阳台,但却不能自己养一点绿植,他开始对这类人有了些不耐烦的情绪。他现在也不再反对干花或者甚至是绢花造型了。
“当然,那不是真花,但想想看,当你度假归来时,看到有这些漂亮东西在迎候你,它们让你一样感到欢喜。”菲利普这样说道。
医生说,他的精神焦虑程度并没有明显降低。菲利普强烈抗议。他说,任何一条准则,他都一丝不苟地严格遵守了。
“那你试着去上可以帮助你放松的插花班了吗?”医生问道。
“噢,去了,我每周都去的。”菲利普急于离开。有一个特别的万圣节插花主题活动会用到南瓜、柔荑类花絮和小檗属枝条,他现在的心思全在那上面。
“那你真的投入其中没有?”医生又问道。
“非常投入。”菲利普的回答简短又干脆。他设法掩饰急躁的情绪,没去看表,取而代之的是在脸上堆出微笑,自认为是为了表示放松,医生则认为那只是痛苦的怪相,于是又问了几个相关的问题。菲利普只好作答,然后才得以逃离,去园艺中心置备了那些插花素材。
菲利普不费吹灰之力地赢得了花艺俱乐部内部的圣诞节插花比赛的头奖。他为当地教堂做了圣诞插花,这可是巨大的荣誉。他没有用滤酒器一样现成的细颈玻璃瓶——很多年来,那些花瓶都是教区互助会和圣母联合会提供的——而是带来了自己的花器。高坛花基和台座组这边都布置了迎春花,它们一条条地垂挂覆盖下来,还有整株一品红的盆栽,与众多结实的冬青灌木组合起来。这个作品大获全胜。
只是,这是菲利普的胜利,对那些很多年来都在做圣诞插花的女士们来说,这绝非她们的胜利。
元旦还有个大型的花艺比赛,菲利普以隐约带有东方韵味的作品征服了所有的人,再次大获全胜,而这次的插花是完全以赤杨树那略带粉红的柔荑类花絮为基础的。关于这次获奖的插花创作,不仅有专业的杂志,还有全国性的报纸采访他。菲利普长篇大论,流利地讲解了一根形态良好的花枝怎样才能持续存活数周,选择一根长满一簇簇黑色小孢子球花的枝杈又是如何重要,还有最好的花枝应该怎么保存、怎么脱水干燥以便冬季时利用。他告诉当地电视台的一位记者,他用锤子细致地锤扁了花枝茎秆的末端,前一夜就把这些茎秆浸泡在温水里。他没有一次提及自己属于哪个花艺俱乐部,也没有感谢瑁德或者伊瑟尔对他的培训,也没有对那些其他名次的获得者所付出的努力表示恭维的认可。
在商业上,菲利普一直都明白,处事的恰当方式是心怀感激地接受荣誉或赞赏,对成功是如何取得的,可以给出一些或许会被认为是颇为有趣的洞见或内幕。职场人从未认为像奥斯卡之夜那样在颁奖礼上逐一感谢在座的每个人的做法是明智之举,他认为那样会转移人们对他眼下所获成就的注意力,也暗示着信心的缺乏,会将聚光灯的焦点引向别处。才没有哪个观众想去听那些没有获大奖的人的名字呢。
当他把银色的奖杯放在栗树街上,他现在住的那栋小而雅致的房子里的一张桌子上时,他微微笑了。这一年稍晚些的哪个时候,他也许可以在奖杯旁边安置一个矮小些的白色花艺作品。等有了香豌豆花、小小的白玫瑰花苞、康乃馨,还有色调非常浅淡的蕨类可当背景,他就做那个作品。但是不行,那不现实。到了春天,他就将恢复工作了。只剩下一周时间,他可以开始再次考虑一下这件事。
接下来的这一周,他将整理书房,把自己行当的那些必备工具准备好。他很不情愿地意识到,自己不得不清理掉另外一个行当的相关工具,该跟绿洲、细铁丝、插针固定座说再见了,还有那成套的、各有其用的备用物件,那些蕨类,蔓延攀爬的常春藤和柔荑类长花枝,都该和他告别了。
不过,那医生的意见还是对的。这样做,参加花艺这种活动是有用的。现在,他不再需要这个了。伊瑟尔和瑁德眼下已经够酸的了,他获奖,她们甚至都没有多祝贺两句。还有那些每周一起上插花课的女人们,乏善可陈、了无趣味,而一开始的时候,她们曾经是那么友善包容,对他那么坦诚相待。
菲利普对自己听从了医生的建议感到欣慰,尽管最初他还认为插花这主意可够愚蠢的。既然他已经掌握了有关花艺的全部技能和机巧,也证明他能脱颖而出,达到最高水准,那就绝对有力地证实他再一次成了无所不能的高手,什么都能干好,已经准备就绪,等着迎接职场下周可能扔给他的任何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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