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早就匆匆地赶去她的宿舍看望她,她正蓬头垢面地从床上起来,见了我她惊奇得睁大眼睛问:“你有什么急事?”我说:“难道一定要有什么急事才可以来吗?”她哈哈笑了起来,她的脸色并不怎么难看,神情也不十分忧郁,这使我放心了一半。
她招乎我坐下来时,陈红正从食堂里买来粥和馒头,我象征性地与她们一起吃了一小碗粥。早饭后,苏艺成说她打算在这城市游逛一天,想知道张小泉剪刀的来历和胡庆余堂的招牌。现在她穿上一件咖啡色格子衬衣,一条有点喇叭型的牛仔裤,像美国西部电影里的牛仔女郎似的,那身材又丰满又苗条,真是棒极了。我情不自禁地说:“苏艺成你很美丽。”
“真的吗?”她一边问一边对着镜子梳了梳披散的长发。
我们一起走出宿舍。
邮电路是我们这座城市中心闹中取静的地方,我们肩并肩走出这条路在解放大街上分手。我望着她的背影在横过马路时东张西望,她在寻找什么?时间如奔跑的“的士”一样四散,没有一条道路是完全光明的。看相算命的和卖假药的人在街头堂而皇之地摆着地摊。那些路过的人挤在摊前、拿着某一种假药问长问短,样子很像要买似的。我被那个看相的中年妇女拉了过去,她说:“小姐妹,你的相不错看一个吧。”
我问:“要多少钱?”
“拾元。”
我说:“谁会听你的胡说八道。”我说完赶紧逃离了开去。我在太平洋电影院门口等电车去母亲家时,看了宣传栏里的影片介绍。其中一部《窈窕淑女》的剧照打动了我想看的欲望。我知道导演乔治·顾柯是好莱坞的著名导演,他曾执导过著名影片《茶花女》、《费城故事》、《煤气灯下》等片。男主角雷克斯·哈里森是英国著名演员,二战后到好莱坞发展,曾在著名影片《埃及皇后》中饰他撒一角。而女主角奥黛里·赫本则是《罗马假日》的女主角扮演者,这部影片是她的成名作。之后她又主演了《战争与和平》和《等到天黑》等片,均有上乘表现。于是我很想再看看奥黛里·赫本演的电影,就咬咬牙关不论票价有多贵,还是进去看了。
原来这是一部由肖伯纳的《卖花女》改编的电影。故事讲一个出身穷寒的美丽少女伊丽沙白·多利特尔为生计每天到街头卖花。一天,她甜美的歌声引起了语言学家亨利·希金斯教授的注意,教授与他的朋友打赌;在六个月内将语言粗俗、缺乏教养的下层社会姑娘训练成上流社会的淑女……。我看完电影后感到很失望,奥黛里·赫本演得没男演员好,比她自己的成名作《罗马假日》就更逊色了。由此,可看出一个演员要突破自己是多么的艰难。
我回到母亲家已近中午了,外婆见到我忽然问:“青青,你知不知道香港回归仪式将在哪里举行?离今天还有几天?”
“外婆,您都几岁了?这些事还要您操心吗?”我说。
“怎么不要我操心?外婆大半辈子居住在香港,过着殖民地人生活是多么的没意思。外婆早就盼望香港回归祖国了。中国人就应该由中国政府来管理。”外婆气宇轩昂地说着,嗓门也提高了八度。
我说,今天离香港回归祖国只剩下246天了。至于回归交接仪式在哪里举行?我昨晚看过《工人日报》上有篇报道是这样写的:
近日,中英双方就香港回归的交接仪式达成共识,并在10月初公布了中英联合联络小组签署的协议。协议规定,仪式将于1997年6月30日午夜在香港会议展览中心大会堂举行。
香港会议展览中心始建于1985年,历来是香港重要国际活动和展览的举办地。明年回归交接仪式将要使用的大会堂,是会展中心的第二期工程,位于中心5楼上,该工程投资为48亿港元,目前正在紧张施工中。
建成后的大会堂,将以一面高达30米的半圆玻璃墙正对维多利亚港湾,置身其中,尽可饱览维港及对岸的景色。目前正在使用的大会堂面积为2000平方米,只能容纳600人,完工后的大会堂内外厅相加超过1万平方米,可同时容纳4300人。如果用做宴会厅,则可招待3000名宾客,因此得以脐身世界最大宴会厅之列。
1997年,香港除庆贺回归外,还有一项大型活动,即9月份在香港召开的世界银行年会。世银这个“财主中的财主”相中了会展中心大会堂,很早就预定在这里开会,想成为这个世界最大、最先进、最气派会场的第一个使用者,没想到在中英签署有关协议后,世银只能成为第二个使用者。
目前,近3000名工人正在紧张施工,他们听说自己经手的工程将被用来举行交接仪式,都很自豪,也很兴奋,纷纷表示要以最严格的工作交出最高质量的工程。
五星红旗将在这里升起,《义勇军进行曲》将在这里奏响,香港会展中心将成为全世界注目的地方。
外婆听完这篇报道后,高兴地说:“要是我还在香港的话,肯定会去施工现场铲一把土,以表表我这个香港市民的心意。”
外婆真是让我太感动了。
我说:“外婆,您就等着看五星红旗在香港会展中心升起吧!”
“那当然。”外婆孩子般自豪地睁大她那双布满皱纹的眼睛说。
中午饭是我做的。母亲和父亲都不回家吃,我给外婆烧了一碗青椒肉丝面,给自己烧了一碗大排面。我们一边吃面一边聊天,我们聊着聊着聊到了杭州的金石篆刻艺术上。
外婆说:杭州是我国著名的金石篆刻艺术流派——“浙派”的发源地。金石篆刻是我国优秀的艺术遗产。它融书法和雕刻于一炉,具有悠久的历史和独特的风格。抗日战争时期,画家黄宾虹曾在杭州郊区发现一枚宋代王襄的玉印,古雅大方,庄重敦朴,玉秀色与金石气相融合,为宋印中难得的佳制。
“浙派”的开山鼻祖叫丁敬,是清朝乾隆年间人,他治印博取众长,发展了秦汉的优良传统,朴质苍浑,在时尚之外,别具一帜。
从此之后,杭州西湖之滨逐渐成为一个金石篆刻的中心,名家迭起。后起之秀中,尤以会稽赵之谦、安吉吴昌硕著称。所以,赵之谦与吴昌硕两人的篆刻艺术,不仅在国内有很大影响,而且在国外也为日本治印艺术家所膜拜。日本金石书画家到杭州来,都为到丁家山去瞻仰一下赵之谦的墓,到西冷印社去瞻仰一下吴昌硕的铜像,以此为荣的。
“外婆,您怎么身居香港知道杭州这么多事?”我奇怪地问。
“怎么会不知道呢?外婆本是杭州人,外婆在杭州时你还没出世呢!”外婆倚老卖老地说。
外婆可爱极了。
我离开外婆时,已是下午两点钟了。街上到处是行人与车辆,空气非常沉闷与混浊。我走在拥挤的人群中,一不留心差点撞在一根电线木杆上。从前我不看电线木杆上那些贴着信息的广告,这会儿我认认真真地看了几则,药物流产、包治不孕症、家教英语、治疗牛皮癣、白癜风等顽症。城市的电线木杆被这样糟蹋得污垢不堪,真是大煞风景。
一个匍匐在电线本杆旁的残疾乞丐,伸出一只污泥般黑的手向我乞讨,我看他的瓷碗里只有几个叮当响的硬币,就生出一份怜悯之情,把口袋里仅剩的拾元钱给了他。
连续几天苏艺成都在杭州这座城市里游荡。她电话中告诉我:“胡庆余堂招牌的来历有段故事。”我问:“什么故事?”
她说:“这故事或许你早就知道了?”
我说:“不知道。”
她就在电话里讲起来了。她说:胡雪岩决定在杭州开爿药店。要开药店,首先得请一位懂行的账房先生,有一个从开办到经营,从经营到结算的全盘规划。胡雪岩经友人推荐,先后请过四位老先生,个个都称得上精明能于、算盘珠子投得噼噼啪啪响,可全都不合胡雪岩的意。有一天来了个余姚人,自称姓余愿应聘为账房。胡雪岩与他谈了之后,余先生冷冷地说:“你在三年内就想赚钱翻本,我办不到,还是另请高明。”
胡雪岩从这几句话里,听出点味道来了,连忙挽留。但他还是故意说:“常言道:千做万做,蚀本生意不做。做买卖嘛,能不为了赚钱吗?”
余先生正色地说:“急于赚钱和正当赚钱是两码事,急于赚钱的,见钱眼开,只知道拼命地捞;正当赚钱的,就要重视信誉,细水长流。你看,每家药店门口几乎都写有‘道地药材’四个字,这难道是容易办到的吗?”接着他滔滔不绝地讲出一翻道理来:驴皮非囤三年就不能熬成上好的膏;女贞子要经过五蒸五晒;红花要隔年采聚于西藏;茯苓不来自云南的洱海苍山不能算上品;麝香要当门子;鹿茸要血尖;等等。最后余先生说:“药是治病救命的,所以贵到犀角、羚羊,贱到通草、马勃,都必须精选精挑,不能含糊马虎。不在质量上胜过他家,又怎么能打响牌子?再说开药店总得图个百年大计。归根结蒂一句话,你要请我做账房,就要准备先蚀三年本,才能慢慢赢利。周瑜打黄盖——双方自愿!不然,另请高贤。”
胡雪岩听了这番话,觉得句句在理,心服口服,一个正直的生意人,就该有这种精神。他深深一揖道:“今天我总算请到了一位目光远大、经营有方的好账房,余先生,今后一切全仗你啦。”
后来,就取了个“胡庆余堂”的店名,意思是:胡雪岩请了一位洞明练达的好账房余先生!
听了苏艺成讲的这个故事,使我颇有感慨。我想如今是个商品经济的社会,下海经商的人比八十年代写诗的人还多如牛毛;可这些经商的人中,有几人能像余先生那样正直、洞明。练达呢?假冒伪劣产品多得让我们伤心,但我相信那些黑心赚钱的人,归根结蒂要被商界淘汰出去的。
我放下苏艺成的电话,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转了几圈,觉得浑身清爽。然后我又朝窗外一转身,一瞬之间我看见了秋天。
满地的黄叶被风吹得无家可归。
我莫名其妙地掠过一丝怅然若失的感觉。我想我们天天活着,天天想为什么活着?可我们却天天痛苦着。谁也无法帮助我们解决精神上的疑难症状,甚至根本不能理解我们有吃有穿有房子住有钢琴弹有书看还空虚什么?当然,不理解也没有关系,我们按自己的生活方式生活,就是最大的收获。
现在我坐到书桌前拿起笔,我还不知道我要写什么?自从那个《在分裂中重新抉择》的论文完成后,我还没有再写过一部长达十几万字的书,我觉得浪费了许多时间我深感不安。但我知道必须拿起笔写,因为这就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严格地说,也是我的生命得以支撑延续下去的一种方式。当然不是任何时候都可以写作的。写作需要一种心态,有时想写但情绪纷乱没有心情,这是常有的事。所以,我时常有一种想过世外桃源式的隐居生活。但事实上过这种隐居生活是要有起码的条件,而我被绳索捆绑得身不由己。我活得并不成功,我摇摇晃晃,喘息不安地活过来了三十多年。但是,为了我的女儿达琳,我会咬紧牙关在艰难的生活之河中溯流而上。
这会儿,我忽然想起今天下午要带达琳去省博物馆看全国巡展的《红岩魂》。《红岩魂》对孩子的教育是非常重要的。我们的下一代应该知道20世纪是一个伟大的世纪。在这个世纪,旧的死亡,新的生长。在这个世纪,屠杀、掠夺、战争、贫困,一切人类的苦难都创造了历史上空前残酷惨痛的最高纪录。在这个世纪,人类为了拯救自己,反抗强权,反抗暴力,处处都表现了最英勇,最果毅的精神!当然也要让他们知道,当鲜艳的五星红旗在天安门前冉冉升起的时候,当天安门前礼炮声震撼大地的时候,歌乐山却仰天长啸,悲声壮绝!被关押在“中美合作所集中营”里的二百多名革命志士恨饮枪弹,倒在了重庆解放的前夕。在“白公馆”、“渣滓洞”的铁窗黑牢里,革命先烈以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磅礴天地的精神,为中华民族塑了一个个巨大而崇高的形象。
后来,我骑上自行车去行知幼儿园接达琳到省博物馆时,博物馆门口已挤满了团体参观者。我拉着达琳的手在拥挤中走进展厅,达琳一眼就看见了挂着红领巾的“小萝卜头”。她问:“妈妈小萝卜头那个时候也挂红领巾吗?”我说:“小萝卜头那个时候在狱中读书,他的红领巾应该是最鲜艳的。”
我们在展厅里参观了8个部分,在讲解员的讲解下,达琳竟然掉下了眼泪。她才6岁,她说。“妈妈我也要做小萝卜头。”
是啊!人只有献身社会,才能找出那实际上是短暂而有风险的生命意义。江姐与许云峰们应该说是幸福的。他们是为拥有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的东西而活过的人,他们无疑是幸福的。我想起我的青少年时代,看过《江姐》的电影,唱过《江姐》的歌,还演过《江姐》的话剧,《江姐》真是整个儿地印在了我们的脑海里。
我们离开省博物馆《红岩魂》展厅已是晚霞时分了,沿着白堤行驶自行车时,黄昏的落照已射在保亻叔塔尖,晚霞漾于湖心,轻舟兰浆中有一双双情侣在我们面前泛过。我们到少年宫广场的青少年活动中心去玩了一会儿。我们坐了小火车、无人飞天、惯性滑车、淘气堡、还有高架车。我与达琳都玩得挺开心,这一刻我好像真正回到了童年。其实,我是没有童年的。
回家的路上,街面上霓虹灯闪烁着,路灯一下全亮了。它们忽然使我想起我书桌上那盏低垂的灯。每当深夜时分,它总是照着我的纸和笔,照着我苍白的十指和书本。我便开始用心灵漫游整个世界。那一次我从印度到日本,又从法国到瑞典,再横越太平洋到美国;最后到了西半球的南美洲。我发现世界上凡有人的地方,其实都是一样的。那些看得见的战争和看不见的战争,都在与命运做着最顽强的抗争。如果说男人用权力塑造着地球,那么女人则用自己的心灵塑造地球。我虽然不认识天涯海角那些肤色、眼睛、头发各异的女人,但我看见由女作家抒写出来的一颗颗女人的心。那心是浸透了苦难生长出来的果实,它们也许酸涩也许平淡,但我知道它们每一颗都饱含着真诚的浆汁。
现在,我拉着达琳的手走进坐落在烷沙路口的天香楼餐馆。我们沿着歪歪斜斜的木扶梯步上二楼时,便被阁楼上千姿百态的菊花盆景发出的幽香包围了。我们在一张靠窗的小圆桌前坐下来,随意要了一些家常菜。当然,达琳喜欢喝的可口可乐是不会少的;而我也要了一小杯香槟。
我几乎很少陪达琳这么玩,这么坐在餐馆里吃饭,今天她快乐的模样,让我这个做母亲的感到由衷的欣慰。后来我是有点喝多了,我歪歪斜斜地走在夜色很浓的马路上,不由得怅然生出一种苍凉的感觉。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这是陆游1188年住在杭州保和坊砖街巷(今孩儿巷)的一座屋子里写下的名句。苏艺成非常喜欢这两句名诗。她心血来潮地来到孩儿巷,在巷子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几遍。尽管南宋时期的小楼是看不见的,但她在深巷子里似乎跨越时空地感受到了陆游。陆游一生虽历经磨难,屡遭挫折,但爱国忧民之心却从未稍有泯灭。尤其是他晚年写的那首《示儿》:“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勿忘告乃翁。”是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用热血悲泪谱就的千古绝唱,是他爱国一生最后进发的光华;也是他一生万首诗作中著名诗作之一。
苏艺成想如今有多少人知道这条小巷子里曾经住过爱国主义大诗人陆游呢?人是一种多么容易忘记历史的动物。苏艺成想着想着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小巷子旋转了起来,天空旋转了起来,她的眼前飞舞着一群一群金色的蜜蜂。她晕倒了。
她躺到了医院的病床上。
她依稀记得从前也有一两次这种晕眩,但这次来得太凶猛太强烈了。我到医院看她时,发现她的脸色一下变得非常苍白,苍白得好像全身的血液都流光了。
医生给她做了全面的检查,问题好像很严重,这一点我从内科主任杨医师脸上看出来了。这个我母亲医院里威望极高的像父亲一样的医师一点儿都不会装假。我陪了苏艺成一夜。我知道苏艺成的情况确实不妙,我担心她的精神会被摧垮的。我默默地祈祷上帝,希望能赐福于她,改变她的命运。可她夜里翻来复去地没有睡着,她一声不吭地呆呆地望着我,一夜之间我几乎不敢认了。她哪里还像穿着牛仔裤的美国西部牛仔女郎?她显得那么憔悴,虚弱得不堪一击,她的目光忧伤得叫我心疼。
我说,苏艺成别东想西想好好睡一会儿吧。
苏艺成不说话,她那双苍白的手无力地握着我的手。
我觉得她很压抑。她似乎有许多话要说。
后来我离开她时又去了医生办公室。化验结果血癌这两个字把我惊呆了。当然更让我惊呆的是苏艺成据说还怀了孕,那么这孩子是谁的呢?
我有点晕眩了。我想这不是真的,绝对不是真的,她怎么会忽然就患上了这种要命的病呢?我恍惚如在梦境,我对杨医师说:“也许弄错了?”可事实谁能改变得了呢?这一刻我满脑子想的就是这个该死的病对苏艺成实在太残酷了。
我又回到了苏艺成身边。
她用疑虑的目光望着我,我尽量保持平静不让她看出一些什么来。我冲她微微地一笑,说:“再坐一会儿走。”
这时候窗外阳光明媚,秋高气爽,山子拿着一束鲜花走了进来。他与我打了个招呼,就俯身到苏艺成面前,那样子让我感觉有一种特别的亲切与温情。
苏艺成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我虽然不能武断地认为山子有嫌疑?但我此刻也不想充当电灯泡,我起身告辞了。
一回到出版社传达员老张就递给我一封信,信封上的落款是他详”,但邮戳上可以看出是本市寄来的。我没有马上拆信,我急着校对《李清照》、的电影文学剧本。
中午时分,宫雪姣忽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她脸颊排红显得非常美丽,穿一件漆黑色的紧身内衣,衣服贴在她身上,随着各处丰满、圆形的起伏而波动。她在我脸颊上啄了一吻,放出一股浓郁的化妆香水味。
我的办公桌上放着一部马格丽特·米切尔著的《飘》,宫雪姣说:“我是一个没有文化的人,只知道做皮鞋生意,还不知道《飘》讲了些什么?”
我说:“你看过《乱世佳人》这部电影吗?是好莱坞影星费雯丽主演的。”
“没有。”她说。
“那太遗憾了。”我说:《乱世佳人》就是根据《飘》改编的电影。《乱世佳人》主要讲了美国南北战争的故事,如你看过后就会想到那些骑着马,挎着枪,留着卷发,蓄着胡子,肌肉鼓鼓的年轻美国南方将军们,还有那些穿着宽松裤和大筒裙的美丽姑娘们;在战争时期的情景。”
“这么诱人?那你这部书借我,让我好好读读。”她说。
“哦,可以。不过看完得马上还给我。”我说,“这书会给你增加一点美国的历史感。”
她笑了起来。她说:“一个没有文化的做皮鞋生意的人,看这书无非是一种消遣;我连中国历史都不了解,还了解美国历史?。”
我也笑了起来,但笑得很苦涩。因为我知道在我们中国像宫雪姣这样的人一定不少,很多人把精力集中到了做生意赚钱上,而读书似乎留给了下一代,把希望也寄托在了下一代。
宫雪姣说:“我做做生意赚些钱过过日子蛮不错,家明对我很好,他没要求我去读什么夜大、电大;他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他说他之所以与你离婚是因为你才华超过了他。”
我沉默无言。我面对我前夫的妻子我不知道能说些什么?毕竟夫妻一场,许多往事并不是那么容易忘记的。所以,我觉得离了婚不应该像仇人似的。我把他的后妻也当成了朋友。
这会儿宫雪姣要请我吃午饭,我婉言谢绝了。她走后我没顾得上去食堂吃饭,先从抽屉里取出那封“内详”的信。信封上的字看上去像个小学生的字,但拆开信封才知道是苏艺成的信。苏艺成为什么要让别人给她写信封?
我开始读信,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池老师:
您好!
我昨晚睡得很好。我在梦中变成了白雪公主,我和七个小矮人在一起非常幸福。可是醒来后我忽然感到躺在一个令人抑郁的无边无际非常遥远非常冷漠的地万。”
我是一个不安份守己的女人,我怀孕了。我肚子里孩子的父亲现在还不想让您知道。因为我是喜欢那个男人的,如果能与他在这座城市的解放大街上的那座古老教堂里举行婚礼,那就是我最幸福的日子。我喜欢这座古老的建筑,虽然我不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但它对于我依然感到格外亲切。
现在,我想象着结婚仪式上的动人场景。我在管风琴的音乐声中穿着结婚礼服挽着那男人的胳膊向前走去,向着那个超越一切信仰的人类感情——伟大的爱情迈进。可是,这只不过是想象,我们不可能结婚。
亲爱的池老师,我这些天总感觉不行。尽管外表一下子还看不出来,但我总感觉有一场大病要来临了。所以,我要在我没有完全倒下的时候,游逛杭州这座美丽的城审。
这些天我对杭州有了更多的了解。我知道杭州长期以来有三样闻名世界的产品,茶叶、丝绸与扇子。我还知道杭州丝绸最早起源于良渚文化,到了唐代杭州丝织业便有了很大发展。那时在菜市桥下忠清巷一带,形成了杭州最早的丝绸业街坊,使用了手摇缫丝车、织物品种繁多,制作精美。而到了五代时,杭州的丝织业进一步发展,单是锦工就达2000余人,吴越上贡的许多丝绸都是杭州生产的。当然,扇子也不例外,北宋时制扇工艺就非常发达。到了清朝前期制扇业就更加发达了,有绢扇、影花扇、藏香扇、漏尘扇等品种。杭州的扇子巷便是制扇作坊的集中地。清朝中叶,城里经营纸扇的有50多家,工人达四五千人。享有盛名的王星记扇庄是王星斋在1875年(光绪元年)创建的。
除了以上三种产品,我还喜欢杭州的园林。杭州园林尤以刘庄、汪庄、郭庄等驰名海内。刘庄位于丁家山下,又名水竹居,堪称西湖、徐锡麟、秋瑾、爱国诗僧苏曼殊以及孙中山先生都曾在此驻足活动。今改建为西子宾馆。郭庄位于卧龙桥附近,又名汾阳别墅、宋庄,素以幽趣著称。
亲爱的池老师,我来到天堂杭州是非常幸运的,只是我觉得有一天它同样也会无情地把我送进地狱。我越来越觉得这一天离我不远了。
对您的感情,我是无法用语言表达得尽的。
苏艺成
读完苏艺成的信,我感到沉甸甸的有点喘不过气来的味道。我没有去吃午饭我吃不下。一股凄凉、悲哀的感觉浸透了我的全身,我知道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多去医院看看她。
苏艺成的妹妹苏婧成从庆元山区来到了杭州,她陪伴在姐姐身边握着姐姐的手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她的外貌与苏艺成不太像。她肤色很黑,眼睛不大,也没有苏艺成的长睫毛。她说她父母并不知道苏艺成的具体情况,她这次来杭州是以出差的名义。想到她回去要强颜欢笑编一套瞎话来对付她的父母,我感到难过。
这会儿杨医师进来说:“苏艺成你要接受治疗,这是没办法的事。”
苏艺成说:“知道。”
杨医师说:“我们要对你的生命负责,请你相信我们。”
苏艺成说:“知道。”
杨医师说:“与我们好好配合吧!”
苏艺成说:“杨医师请你告诉我,我还能活多少时间?”
杨医师说:“不要那样悲观。”
苏艺成说:“我想活到把孩子生下来,我不要流产。”
杨医师说:“我们不能满足你的想法,孩子是不能生下来的。”
苏艺成说:“谢谢。”
杨医师转身走了。
那个瞬间苏艺成轻轻地说了一句:“我的天哪!多么残忍!多么冷酷!”
山子进来的时候,苏艺成的眼睛倏然一亮,可山子的脸忽然一沉,脸色苍白得可怕,他结结巴巴地叫了一声苏艺成,苏艺成知道他要说什么,连忙说:“我那该死的血液病,让你难过了?”一会儿,苏艺成感到五脏仿佛被山子家里的某一个铁器划来搅去,她握住山子的手,仰起脸发现山子的眼圈红了,这个硬汉子居然眼圈红了。苏艺成想山子真是真心爱她的,可她自己怎么会昏头昏脑地喜欢上里安、与里安发生性关系呢?感情这东西有时候也真是难以把握,苏艺成想究竟什么是爱情呢?!
山子咧开嘴冲苏艺成笑了笑,笑得很难看,是装出来的。他现在的笑再也不是心情愉快的流露了。尤其是他知道苏艺成怀孕的事,真是犹如晴天霹雳让他伤心透顶了。不过只要他一出现,苏艺成枯燥无味的病床生活就会平添许多乐趣。但这会儿苏艺成看到了山子脸上有些红肿,她伸出手触摸他红肿的脸,说:“跟谁打架啦?”
山子说:“我永远不会打架,我对打架没有兴趣。”
苏艺成说:“总不见得是自己肿起来的吧。”
山子说:“是自己把自己弄肿的。”
苏艺成说:“天哪。”
山子说:“我爱你,可你与别人有了孩子,你说我该不该打自己?”
苏艺成哭了。苏艺成说:“都是我不好,我伤害了你。”苏艺成一边说一边感到自己的心在这个瞬间裂开了一道永远也不会愈合的伤痕,苏艺成泪如泉涌,她说:“山子,我现在明白了,我爱的其实是你,可惜太晚了。”
山子说:“一切可以重新开始。”
第二天上午山子搀扶着苏艺成向手术室走去,他们在画有红十字的门口站住了,互相凝视了一会儿。山子说:“不要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后来苏艺成刚要进手术室时,里安忽然气喘吁吁地跑来,他说:“苏艺成你不能做人工流产,我要与你结婚。”里安说着就想用手去拉住苏艺成,结果被山子挡住了。
山子说:“原来是你?你真不是个东西。”
里安说:“我不能留住我的儿子,我真不是个东西。”
山子看看这个整整比他矮一头的男人,真想一拳揍过去;可为了苏艺成不分心地与医生配合好手术,他还是克制住了。
苏艺成朝他们俩看了看,走进手术室。这时山子很快离开了里安,他不想作为一个情场上的失败者站在里安面前。他望着这个从头发到胡子都极显喝过洋水的男人,心中有几分妒族也有几分自卑和愤怒。
这会儿苏艺成闭上眼睛躺到手术台上,仿佛躺到了一个海里。她已记不清楚是怎么掉进海里的,不过她现在很平静。她伸出手摸了一下,那是血。是她的和里安的血。她想什么时候流血了呢?那个胖胖圆圆的孩子一定是向天堂走去了,她听到他在天堂的声音了……她是被痛醒的。这个瞬间进发的是她根本无法忍受的疼痛,她还没有尝到过这种疼痛,如同摧心撕肺。当然更让她难以忍受的疼痛还不是来自于肉体,而是来自灵魂。
苏婧成早已等候在手术室门口了。苏艺成一出来她就搀扶着姐姐回病房。但姐姐东张西望地不知在寻找什么?苏婧成想姐姐真是执迷不悟,弄到现在这种地步还忘不掉那两个男人?
苏艺成回到病室又躺到了病床上,她闭上眼睛想她与里安的孩子没有了,她想着想着居然睡着了。
黄昏时分山子不放心地又来到苏艺成的病榻前,苏婧成跑开了,邻床的那位李大姐说:“她睡了大半天了,情况还可以,不过有点忧郁。她是你妻子?”
山子摇摇头。
“未婚妻?”
山子沉默着不回答她。
病室内亮起了一盏昏黄的灯,光线纤弱地贴在墙壁上,浮光暗动。山子首先望见了苏艺成那微微翘起的睫毛,光影中它们多么像蜻蜓美丽的触角。山子用手指轻轻地抚弄着苏艺成的睫毛,在她耳畔轻轻地呼唤:“苏艺成,苏艺成……”
他帮她半倚在床头,他抓起她的一只手,无言地抚摸着,他好像有点神经质似地惶惶不安,她立刻就看出他内心的刺痛。她说:“亲爱的,我不想看到你痛苦,你这样痛苦加剧了我内心痉挛的难受。我未婚怀孕我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自己。”苏艺成说到这里突然感到很悲伤,她好像听见上帝在她的内心深处召唤她了。
不过有山子真诚的爱,她忽然感到将要失去的整个世界又回到了她身边,恐惧没有了,她在这一刻获得了整个世界。她抚摸着山子的手,就像抚摸着他赤裸的灵魂。她望着他的眼睛,听着他的声音,就像重返童年的一个梦境。现在,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山子的爱,她的身体内那股渴望的力量又重新萌发了。是的,她曾经遭受过野蛮的蹂躏,曾经许多时候是在难以叙说的痛苦与绝望交织的感情风暴中度过的。她想如果有一天她要像魔鬼附身一样缠绕着那些人间的罪恶走入地狱,那么她心中一份真正的爱就留给儿子吧!
现在,她已经不再感到孤独了,也不再感到恐惧,世事如烟,往事都在眼前款款飘过。她朦朦胧胧地感到了什么,内心显得充实与平静。
我走进医院的大门,远远看见苏婧成正朝大门口走来,她踉踉跄跄的,一副半梦半醒的姿态。她见到我说:“我有种坏感觉,艺成可能会死在这里,我这次来好像是与她作最后告别似的。”’我说:“你别瞎想,血癌虽然是个绝症,但与医生配合得好,也是能延续生命的。”
“我是担心她的精神迟早会垮的,她经历了那么多沧桑,她病成这个样子还与男人纠缠不清,谁能保证她不再受伤害呢?”苏婧成说:“如果可以打人我真想把那个喝过洋水的画家揍个扁,然后再把那个叫山子的男人赶出去。可姐姐喜欢他们,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只好回庆元去了。”
苏婧成与我告别后,沿着解放大街直奔武林门长途汽车站。她要赶上午10点钟的那班汽车。我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很想把她喊回来,让她不要离开苏艺成,可我在满街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没有喊出声来。
我走到住院部门口,几个警察站在门口守着门,我没有带记者证他们不让我进;我说我是外科沈医师的女儿,他们笑着说:“你就是江泽民总书记的女儿此刻也不能进,我们有规章制度。”
我只好离开医院,去我一直想去而一直没有空去的南宋遗址。据说山子与妻子离婚后就居住在南宋遗址附近的一间木屋子里。
大约半个多小时后,我来到了南宋遗址。我觉得这一座冷峻得发青的山矗立在白云的阴影里,它如一位古老的哲人痛苦地思索了几百年。我站立的地方虽然无法看清它如凤凰腾飞一样的形状,然而凤凰山曾经包裹着南宋的风景。当然,那风景现在只能在弥漫着温馨的泥土气息的空气中去想象了。
我放眼四望,一切都那么遥远,那么空旷;一切又都好像就在眼前。灰蒙蒙的山雾飘浮在大气中,我感到有一种诡异的阴影正在向我飞来。它就像一只巨大而古老的凤凰,被岁月长期侵蚀因而苍凉的躯体掩映在深山中。它缓缓腾飞负载着千年的岁月,流动着人类无法抗拒的力量。那曾经辉煌、壮观的大庆殿、垂拱殿早已随着山雾消失在永恒的时间里。唯有泥土地里那一阵阵低沉的喘息声,仿佛是将士们从长眠的地下爬出来的幽魂。这幽魂要对我叙说些什么呢?
我徘徊在凤凰山的南部。荒芜几百年的南宋遗址,或许已经被许多人遗忘。只有千年的古树,它们遮天蔽日、浓绿连绵地默默守卫着已成废墟的王宫和那残存的凤凰池。我继续朝凤凰山的高处攀登,我的视野一下子汹涌着横亘在眼前连绵的山峰,和威严得令人望而却步的峰顶。它们在大雾的笼罩下显得那么幽远,那么朦胧。但朦胧中似乎又透出无可复加的清晰度。于是这偌大的空间,这一座又一座连绵的山峰;使我感觉曾经不知有多少南来将士如刀削一样地伫立着守护宫殿。古老的太阳宁静地爬满数百年前的辉煌与沉落,并且永不甘寂寞地从树林的空隙处向我透过来一抹霞辉。我长长地留下一声叹息,转身朝北部走去。
然而当我如骏马一样驰过一个山弯,融进一片蔚蓝;再驰过一个山弯,又融进另一片蔚蓝的时候,竟搞不清楚南宋的寝殿、后苑在北部的什么地方。我寻觅不到它残留的遗迹,只看见群山神情忧郁,落下大片的忧伤。我该再继续往哪儿走?白云悠悠地照着我孤独的影子,我在凤凰山上寻寻觅觅。后来我终于找到一个古老斑驳的亭子,它静静地伫立在茅草丛中;从远处看,它略微歪斜的姿态有如一位老妇人孱弱无依的躯体,驮负着无法言喻的凄凉。这难道就是南宋后苑的亭子?
这亭子前的一大片空地被丛丛野草占据了,余下左边的一小片还略微看得出褐黄的泥土和掺着颜色暗淡的卵石。每当肃风来临时,成丛的草叶随风起伏。仿佛一只无形的手臂正呼救着这儿的无助与凄怆。我顿时用手按抚着这个数百年前的亭子,一面沉浸在它过去辉煌的想像中,一面陷入它深沉无比的孤寂与飘摇的岁月里。那飘摇的岁月重重地割伤了它的孤寂。
我不知道已经荒芜人烟的南宋遗址,会不会再繁华起来?但我知道杭州众多的景点,这儿才是我以为最美、最壮观的风景。但它的雄伟、它的深沉、它的辽阔,已经历过无数个多灾多难的岁月,变得肃穆、苍凉与寂寞。
我颤颤巍巍地沿着陡峭的山路往下走,、满山遍野无穷无尽的野草让我感到一种悲凉已浸染了我心灵的土地。我不经意地拐了弯前边如铃铛的野花款款摆荡,很快摇落我的寂寞、摇落我孤行的凄凉。
后来我再去医院探望苏艺成已是下午两点钟了,她身边不像前些日子那样冷清,来看她的人络绎不绝。当然大部分是她的学生,叽叽喳喳地像一群百灵鸟。她们正与从前的班主任老师苏艺成谈论着秋游的事。我听见一个叫王燕的女孩说:“苏老师,我们这次秋游到南宋遗址去,南宋遗址有什么好去的?还不如到九溪十八洞去。”
苏艺成似乎有些累了,她并没有回答那女孩的话,而我刚想替她回答:“南宋遗址具有一定的历史意义,每一个中学生都应该去看看的。”时候,杨医师进来了,他见了那么多学生叽叽喳喳下逐客令地说:“病人需要安静,你们都回去吧!”
一会儿学生们都走了。杨医师给苏艺成听了听心脏也走了。剩下我一个人陪伴在苏艺成身边。现在她蜷缩在床上,全身暖洋洋酥得要命。她忽然对我说:“你知道弗洛伊德吧,他是个地地道道的精神病患者,他过分敏觉、焦虑、神经质,他把人们的梦做出各种各样极主观的象征性解释。比如折枝、拔牙象征手淫,糖果以及有节奏的运动象征男女性交的快感等等荒谬的解释。”
我说:“你别胡思乱想。弗洛伊德的象征性解释带有他们民族的特点和习惯。我们中国还没有他这样的精神分析家。”
“那么你喜欢那个美国伦海明威吗?我前些日子在一本《精神病病例分析》上看到他在抑郁症发作时,用双口径猎枪把自己的脑袋打飞了,很悲壮。”她说。
我说:“你千万别老想这些事情,你闲得无聊在病床上可以听听“随身听”也可以读读妙语连珠的袁宏道小品,那种感觉一定很好。”
护士又来发药片,护士把药片交给苏艺成时,窗外面传来《外面的世界》这首歌:“在那很久很久以前,你拥有我,我拥有你……外面的世界真精彩,外面的世界其无奈……”苏艺成忽然听得像个被全世界遗弃了的傻女人那样,伤感得泪眼朦胧。我掏出手绢擦掉她的眼泪,我说:“你一定要有勇气战胜疾病,活下去。”
半晌,苏艺成仰身躺着说:“我知道我活不长了,我是就要钻进墓穴的人。我死后请你把我的骨灰撒在南宋遗址,我喜欢那地方,在冥界我要与古人们一起交谈。”
“不要这样悲观。”我虽这样说,但我大知道苏艺成这样的人了,她无论痛苦、快乐、深刻、超然、悲观,全是发自内心本体的东西。也许作为一个正常的女人她是不完整的,但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又是完整的。
入冬了,天气渐渐寒冷起来。山子这些天几乎天天回想与苏艺成度过的每一个日子,只是他一想到情敌里安就非常气愤。他想不管怎样,一定要接里安一顿出出气。
沈政从拘留所里释放回来,反倒比从前越发长得白白胖胖了,他见到山子问:“苏艺成怎么样?什么时候一同去看看她,她太不幸了”。山子搪塞说:“她现在需要静养;过一段时间再说吧。”
自从苏艺成入院以来,山子差不多都提前下班去医院看望她。每次骑在自行车上想到上一次见面的情景,他都思绪纷乱。但他盼望奇迹的发生。他盼望再见到苏艺成的时候,她会告诉他说:“山子,我的病全好了你接我回家吧!”
山子今天一早去宁波采访,他坐在火车上想起日本故事片《血疑》中由山口百惠扮演的女主角幸子,就是一个血癌病人。那血癌病人幸子经过多方医治,最终还是死去了。奇迹真是很难出现的啊。山子此刻多么希望苏艺成是被错误诊断的。
火车隆隆地向前驶去,路边的田野已经褪尽了绿色,一片荒芜。疲惫不堪的牛在沟谷丘畔毫无生气地闲散着,许多中青年农民都到城里去打工了。唯有那些年老的农家妇女蹲在屋檐下腌菜、泡菜,她们勤劳朴实。一些人家的屋顶晒着干菜、萝卜干、豆角干、地瓜干等等,江南的农村如今在田头耕作的农民真是越来越少了。
山子看到这一番景象有点胡思乱想起来,假如他是一个农民,苏艺成是个农妇,他们准会像陶渊明那样“悠然见南山”地过一种田园生活。他们会拥有一间自己的木屋,会在大地上垒起猪圈、鸡架,他们还要养好几头奶牛和山羊;在自留地里种上蔬菜、瓜果和水稻。当然他们还要生个孩子,如果一个不够就生两个,攒足钱预备二胎罚款。有可能的话还要修个鱼塘养上草鱼、鲢鱼和鲫鱼。那么苏艺成在这个初冬的季节,不是在屋檐下腌菜,就是在鱼塘捕鱼了。火车来了,她也会像其他农妇一样,抖抖手直直腰看上一刻,想象坐火车的东南西北的人都究竟干些什么?那时苏艺成将是这村庄里最美丽最惹人喜爱的小农妇。可生活是残酷的,命运是无情的,苏艺成屡遭不幸能不能归结她不安分守己地做一个小农妇的缘故呢?比如她若不来天堂杭州,一直生活在庆元山区,那么她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说不定早就是他叔父种植场里的一把好手了。山子想到这里,望望车窗外已是连绵起伏的群山了,他感慨地沉吟歌德的一首著名的《流浪者之夜歌》:
一切的峰顶
沉静,
一切的树尖
全不见
丝儿风影。
小鸟们在林间无声。
等着吧:俄顷
你也要安静。
这首诗山子第一次读它时只有二十岁,并没有感到它的分量,那时他更喜欢与歌德同时代人——音乐家贝多芬。但是现在不同了,恍惚间很多年过去,他这才对歌德有了感应。他开始惊讶于这首只有八行的短诗:“它如此单纯简洁,却展示了他在生活中一次次感到了、但却无法说出的东西。而到了这时,他也不再想说别的,他只想在这种境界里多待一会儿。是的,在他面前升起来的,是那“一切的峰顶’:它不开口,却说出了一切,它不开口,却在昭示着一切……”
苏艺成看上去似乎并不太像个血癌患者。山子从宁波回来见到她的时候,她正与杨医师在医院的花园里散步。杨医师说:“对苏艺成这样的病人首先要进行心理治疗,散步谈心是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你瞧,她现在开朗多了。”
苏艺成点点头。
杨医师得意地拍了拍山子的肩膀:“只要与我配合默契,她会好起来的。”
“那我今晚带她去东坡剧院看电影。”山子说:“报社今天每人发一张内部电影票。”
“好吧,不过九点钟以前一定要带她回来。”杨医师看了看苏艺成,又说:“她不能太疲劳。”
山子说了声“谢谢”正要拉苏艺成手的时候,杨医师在山子耳边轻声说:“前两天一个叫里安的男人来看过她。”
山子说:“是吗?”
“那男人是她的未婚夫?”
“不,那男人是有妇之夫,是他奸污了苏艺成,他罪责难逃。”山子又气愤又酸溜溜地说。
苏艺成没听清楚他们谈些什么,但从表情上看似乎与她有关。不过她不想知道。
冬天昼短夜长,还不到晚六时半天已黑尽了。东坡影剧院门前拥满了许多等退票的人,和一些卖瓜籽、糖葫芦、苞米花的小贩。山子买一袋苞米花,苏艺成捧着它吃得格外开心。
“苏艺成,苏艺成。”汪非从后面追上来喊她,她说:“我一直想来看你,可你知道部里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你走后我就变成一个萝卜两个坑了,真是忙得焦头烂额。”
“不好意思,是我把你害苦了。”苏艺成歉意地说。
汪非说:“没关系,没关系,有山子在你好好养病就是了。”汪非说完与苏艺成、山子告别,一个人往前走去。
苏艺成听出了汪非话里有话的意思,她想事到如今也只能任其自然了。一切都是自己不争气。
山子说:“别理她,她就是喜欢多嘴多吉的女人。”
苏艺成又开始吃苞米花,她的嘴角边沾上了一片苞米拉那透明的胞衣,山子上前把它用手指拈下来。这时候他们走进影剧院已经全部熄灯了。屏幕上正布出片名《修女也疯狂》。山子拉着苏艺成的手,在服务员手电的照射下找到了自己的座位。
苏艺成目不转睛地看着电影,山子则趁着银幕上的光亮专注地侧身看着苏艺成。他发现苏艺成的长睫毛在暗影里一闪一间地格外诱人。电影讲的是黑人女歌手克洛丽斯无意中目睹黑帮头子拉罗尔杀人。拉罗尔派手下四处寻找克洛丽斯,企图杀人灭口。克洛丽斯报警后被警方保护起来,把她藏到一个修道院里。在修道院克洛丽斯不适应这儿的生活,常做些使院长头疼的事。但到唱诗班后,她使唱诗班有很大改观,并在周围一带名气大振。拉罗尔一伙从电视报导中得到克洛丽斯下落。追至教堂,在修道院院长及众修女的帮助下,逃脱拉罗尔一伙的追踪,警方赶到,将黑帮全部抓获。克洛丽斯和修女为到访的教皇演出。
苏艺成看得开心极了,她不断地发出咯咯咯的笑声。山子望着她这么咯咯地笑,心想天天这样就起到了治病的效果了。
电影结束后,山子不想送苏艺成回医院了。他想有些病在医院里不一定治得好,不如回家自己调理?他对苏艺成说:“你今晚不要回医院了好吗?”
“那我回哪里?苏艺成说。
“去我家。”
“这要跟杨医师请假,他今天值夜班。”
山子见苏艺成同意了,抑制不住激动地马上在公用电话亭给杨医师打了个电话。
“苏艺成晚上不回医院了。”山子说:“明天一早回好吗?”
“不行。”杨医师说:“我们要对她的病负责任,你马上带她回来。”杨医师用命令似的口吻说。
山子绝望了。
山子把苏艺成送到医院,他酸溜溜地说:“你现在由杨医师管辖,不属我的范畴了。”
里安在家里翻看法国十九世纪油画家米勒的《喂食》《晚钟》等油画。里安读大学时就非常欣赏这个画家的作品。米勒的那种朴实的风格,那种很生活化的细节刻画使他十分佩服,并暗暗立志要做一个米勒。可社会是个大染缸,里安觉得在这个世俗不堪且利欲熏心的大染缸里,他这种只属于站在艺术边缘上的凡夫俗子注定要掉进这只染缸里的。世俗的力量比个人的力量要巨大得多,她是一块磁性大得无边无际的磁铁,她磁场的引力把一些凡夫俗子渐渐吸了过去。里安觉得他现在还在做着当米勒的梦实在让人发笑。米勒六百年前就死了,谁又真正当上了米勒超过了米勒呢?里安想到这里不禁嘿嘿嘿地笑了起来。一会儿,他又想自己做什么事都缺乏恒心,比如在巴黎留学时想把中国画打进巴黎市场没成功,想把西洋油画学到家也没成功;他觉得自己真是凡夫俗子一个,没出息。他有点沮丧地把米勒的画册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抽屉里。这时门铃响了起来,他以为是妻子安峥回来了,赶紧去开门。
然而,里安一打开门居然发现是山子,他惊讶得有点不知所措,正想招呼山子进来坐时,没想到被山子左右开弓地打了几拳。
“你为什么打人?”里安说:“你想干什么?”
“我想杀了你。”山子说:“你奸污了我的女友。”
“我没有奸污她,我们是相爱的。”
“你胡说。”山子又上去揍了里安两拳。
这会儿里安也不示弱了,他与山子抱作一团厮打起来。呕嘟嘟一声,里安放在茶几上的两只玻璃茶杯打碎了,两个人停了下来,山子抹着额头的汗珠说:“算了,与你这种人打架太没意思,你他妈的不是人。”
“你太野蛮了,还亏你是个文人?”里安十分委屈地又说,“我与苏艺成是相爱的。”
“你这是婚外恋,你对她不负责任。”山子恶狠狠地说。
“她没有要我负责任,她不让我再去看她,你说让我怎么办?”里安说着说着流泪了。
山子说:“自从《廊桥遗梦》这部美国小说走红后,婚外恋就泛滥了起来,这样很不好,希望你好自为之,不要再去勾引你老婆之外的女人。”
里安抹干眼泪耸耸肩说:“男人有时候是控制不了自己的。”
山子走出里安的房门飞快地奔下楼去。他想他今天怎么了?这样蛮横无礼、放浪形骸、连里安的私生活都管起来了,其实他有什么权利呢?无非是对苏艺成的爱化作恨在他身上发泄罢了。
现在山子双手插在裤兜里,在城市的街道上闲逛。他看上去瘦骨伶仃,冷若冰霜,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也不再泛出晶亮,三国周瑜般的英俊模样已褪去了一半,他显得苍老了许多。一个很像苏艺成的女孩穿着牛仔裤,烟灰色的马海毛粗绒棒针毛衣,踩着桔黄的落叶朝气蓬勃地行走着。山子很自然地多看了那女孩几眼,可那女孩转过头骂了山子一声:“流氓。”
山子觉得女孩骂人是最失自己美丽的形象的,他忽然觉得那女孩一点也不像苏艺成了;苏艺成温文尔雅、秀丽聪慧又才华横溢,两人根本不能混为一谈。
初冬的阳光格外慵懒地徜徉在柏油马路上,山子觉得有点饿了,他看看表已到中午11点40分了。他走进一家叫正兴的酒馆,要了一瓶绍兴加饭和两个家常菜,他一边喝一边想起小时候父亲坐在酒馆里喝酒的情景。
他记得父亲在酒馆里喝酒的许多日子,唯一的朋友是一个盲人。父亲与盲人总有说不完的话,父亲非常佩服盲人瞎眼看世界的本领。有一个雪大,父亲很晚很晚还没有回来,山子与母亲就知道他一定在酒馆里。酒馆里父亲正与盲人悄悄地谈论国家大事,谈论世事沧桑、谈论无以名状的无可奈何。雪花从窗外飘进来,落到了他们的脸颊上,他们便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
如今他想他比父亲更悲惨,他既没有盲人又没有女友;最最要命的是他还没有父亲那一辈人特有的“信仰”,他是多么可怜又多么苦闷啊!他想着想着眼睛都有点潮湿起来。后来他一直喝到下午1点40分,足足喝了两个小时。从酒馆里昏头脑胀地走出来,他想去报社看看有没有他的信,可没走几步似乎有点踉踉跄跄的味道,他只好叫辆“的士”到报社。
星期天的报社比平时安静多了,只是没让山子想到的是,汪非居然在报社里过星期天。汪非一定是与她丈夫吴弘又吵架了。山子想婚姻其实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牺牲,牺牲个人的性格化东西,以适应两个人的总体。如果两个人都想相安无事地过一辈子,那么就没有必要为一些无原则的小事弄得一次又一次剑拔弩张。毕竟离婚是一件伤筋动骨的事。他想自己是失败婚姻的过来人,但现在他明白无论怎样保卫婚姻是重要的。
山子望着站在窗口的汪非,他感觉她似乎瘦了一些,但打扮得很时髦。她穿一条黑色真皮短裙,穿一件银灰色羊毛衫,再外罩一件米色长风衣,短发齐耳,还化了淡妆,要不是人显得臃肿一点,那就是一个十足的靓女了。山子从来也没有发现汪非这么漂亮过,他舌头有点僵硬地说:“汪非,你好!”
“你好!山子。”汪非走到山子身边说:“被谁灌醉了?”
“我自己。”
“你一个人喝酒?”
“是的。”
汪非一把搀住了山子的胳膊,关切地说:
“别糟蹋自己。”
山子没听清楚汪非说了些什么?但他清醒地把汪非的手推开了。他坐到沙发上想李白左手葫芦右手剑,绣口吐出个盛唐来,而自己竟一首好诗也吐不出来,真是江郎才尽了吗?
八十年代初被归类为第三代诗人的他,那时真是雄心勃勃,仿佛他在二十世纪末能创造一番奇迹得个诺贝尔文学奖似的。可现在第三代诗人还有多少人在默默地写诗呢?诗歌不景气,其实多半是诗人们自己造成的。历史上的重要诗人、作家、艺术家大多是从最困难的精神环境里冲杀出来的。与此相反总会有一批又一批的诗人、作家放弃了、松弛了,结果就沦为平庸,等而下之。山子想他就是沦为平庸等而下之的那一拨。山子这样想着想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梦里他竟还能流利地背诵艾略特的名作《荒原》:
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哺育着
丁香,在死去的土地里,混合着
记忆和欲望,拨动着
沉闷的根芽,在一阵阵春雨里
冬天使我们暖和,遮盖着
大地在健忘的雪里,喂养着
一个小小的生命,在干枯的球茎里。
夏天使我们吃惊,从斯丹卜格西卷来
一阵暴雨,我们在柱廊里停步,
待大阳出来,我们继续前行,走进霍夫加登,
喝咖啡,闲聊了一个小时。
我根本不是俄国人,出身在立陶宛,纯粹德国血统。
我们孩提时,住在大公爵那里——
我表兄家,他带我出去滑雪橇,
我十分惧怕。他说,玛丽,
玛丽,紧紧抓住。于是我们滑下。
群山中,你感到自由自在。
大半个夜里,我读书,冬天就去南方。
……
山子为能背诵《荒原》激动极了,他猛一睁开眼睛,说:“难道我诗心未泯?”汪非说:“你这就是诗人气质。”
汪非的手又去搀住山子的胳膊,山子觑着眼睛打量汪非,心头倏然划过苏艺成的影子;于是他面对汪非的热情,他一点也不激动,他相信平静的力量是最威严的力量。
杨医师依然每天坚持陪苏艺成在医院的花园里散步,杨医师陪苏艺成散步时总要与她谈些什么。当然杨医师总是谈些让苏艺成开心的话题。有一天他说:“我年轻时在北京看过话剧《浮士德》里面扮演格列岑的女人令人无法相信得美丽,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么美,这样完全漂亮的脸和可爱的身段,我过后想了她好几天,好几个星期。她出现在我的梦中,使我不得安宁。这女演员叫什么名字我记不得了,不过她那双眼睛真的与你很像。”
“真的吗?”苏艺成听到自己的眼睛像漂亮的女演员那样妩媚,很高兴。
接着杨医师又说:“我这个人其实很超脱,傲世独立。我在医院里工作了几十年,论技术资格都应该是正高级职称,可我还是个副高职称。欣慰的是我在医院里威望极高,大家都比较尊重我,但也与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让我很痛苦。”
“难道你就为没人与你接近痛苦吗?那么你的傲世独立怎么解释?”苏艺成有点咄咄逼人地说。
“你太年轻了,你不会明白一个上了年纪的成熟男人的痛苦首先是精神上,其次是物质与肉体上的。”杨医师说这话时声音很沉重。
苏艺成说:“那你泡过妞吗?”
“我从不与暗娼鬼混。我有生以来在海口有过一次想做一回嫖客的念头,可还没成事就被暗娼的淫荡弄得倒了胃口,于是赶紧付钱逃走了。”
“那你还是个正人君子啰!”苏艺成咯咯笑地说。
后来苏克成与杨医师一天天熟悉起来,亲切起来;她那一览无余的美丽是那么深深地吸引着杨医师。终于有一天杨医师对苏艺成说:“为了对你病负责,我们经研究决定把你调到608病室,那是一个高干病房,一人一室非常安静。”
苏艺成有点受宠若惊,她感激地说:“杨医师,谢谢您。我真的很需要安静,我喜欢一个人独处。”
这段日子山子一直没有来看望苏艺成,起先苏艺成有点焦躁不安,但自从接到山子从北京打来的长途电话就安心多了。于是她除了打针、吃药、化验,余下的时间就在病床上读苏东坡。她非常喜欢苏东坡,她觉得天下文人再没有比苏东坡更伟大更潇洒更可爱的了,无论为文还是为人。
中华几千年的文明史中,名垂青史的文人多如牛毛,被后人格外喜欢的诗人亦不计其数。但像苏东坡这样诗文书画和人品道德都趋于完美都富于魅力者实在也是凤毛麟角。苏艺成喜欢苏东坡是在大学时代读他的诗文开始的。她想对于苏子诗文,用什么样的溢美之词都不觉得有过。苏东坡把山、水。月、酒都写绝了。比如:“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山,“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的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等绝妙佳句,都令后人们喜欢极了。所以无论苏东坡是在思乡、怀旧、还是自品孤傲、自作潇洒;无论苏东坡心情愉快、还是心情苦闷,他所有的作品几乎都可列入同类作品的“之最”。当年神宗皇帝每逢“举箸不食”时,人们就知道他必是在读苏东坡的文章。
当然苏东坡让无数的后人崇敬和偏爱,除了他的盖世才华,还因为他的既智慧又仁厚、既旷达又幽默、既儒雅又豪放、既富于正义又富于情感的天性所致。他的性格色彩层次丰富,太具魅力,人们不由自主地被他倾倒。他的人生经历也算是够坎坷的了,因为才华太出众而一生受小人陷害:坐牢于京城,遭贬于黄州,浪迹于天涯,最后还上了个“元祐党人碑”,累及子女。但他依然我行我素,乐观人生、热爱生活,使后人真正见识到什么叫做天才诗人,什么叫做大家气度。
现在苏艺成看了一天的苏东坡有点累了,她看了看手表已是晚上九点一刻了,病房里静悄悄的,偶而只有护士的脚步声来回穿梭,她闭上了眼睛。
“你怎么啦?”
山子温柔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世界传来,并且还挟带着一声凄厉的呼啸,苏艺成眼睛似乎总晃动着自己浑身是血的怪模怪样。
灵魂相撞了。
苏艺成说:“山子,对不起我让你难受啦。”
“不怨你,苏艺成。”
“山子。”
“我刚才忽然想到未来战争会不会有诺曼底登陆的壮举?”
“哦,我的上帝。你胡说些什么?”
“不是胡说,我在战场上死过了三天呢,我真他妈的幸运,又活着回来啦!”
“我们喝咖啡去吧,离讨厌的战争远点儿。”
“好的。苏艺成。”
于是他们走进红墙咖啡馆,咖啡馆里正弥漫着一支低音吉它伴奏的摇滚乐,山子吱吱嘎嘎地捏着拳头,他说:“我接了里安。”
苏艺成沉默了,她眼睛直直地瞅着山子,一只右手颤巍巍地抓住山子的拳头,她想这个时候碰撞的该是灵魂深处的东西吧!
苏艺成迷迷糊糊地从梦幻里出来的时候,隐隐约约感到胸脯上飘过一种流水的感觉,她浑身颤抖,睁开眼睛只见一只男人的手臂正轻轻地触到了她的皮肤,一下两下一共五下,她吓得魂飞魄散,正想喊叫的时候,那男人用手掌捂住了她的嘴巴,那男人轻声说:“亲爱的,我爱你。”
苏艺成听出是杨医师的声音,感到十分吃惊。她连连说:“别这样,别这样。”可杨医师将整个头埋在了苏艺成的怀里,他又是流泪又是哀求着苏艺成。苏艺成挣扎了一番,求他放开她,但他却一意孤行地自行其事。
他很快在昏暗的灯光下看见一个年轻女人的身体,快活得啊啊直叫。而苏艺成此时却有着一种天崩地裂的感觉,她冲着杨医师说:“你真是个伪君子,让我恶心。”
“请别这样理解我。我真的很爱你,难道你看不出?”杨医师说着紧紧张张地走出苏艺成的病房。但他还是听见苏艺成又骂了一句:“你这个衣冠禽兽,你该千刀万剐。”
然而杨医师很快地逃回到医生办公室,他一副道貌岸然地看看病区里有没有什么事的样子,令值班护士都认为杨医师是个好医生。可谁又会知道他淫欲十足地强奸了苏艺成呢?他醒来的时候,上午的太阳耀眼地照在他的脸上,耳朵里响着窗外梧桐树上鸟儿的叫声和小贩们哇呜似的鼓噪。他想起了昨晚的性高潮,想起了被他玷污了的苏艺成,便有一种堕落的感觉和犯罪的感觉。
其实杨医师也不是第一次强奸女人,他之所以没有被评上正高级职称,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的作风问题。早在十多年前,他就强奸过一个19岁的少女患者、那患者是一个缺铁性贫血的病人。所幸的是少女没有怀孕,少女的父母为了保护女儿的名声就没有告发杨医生。但事情被院领导知道后,杨医师还是受到了记大过一次的处分。当然现在年轻一代的医护人员是不太知道杨医师的老底的,所以他凭着年龄和技术在医院里也算一个专家医生了。
早上又到了查病房的时间,杨医师本来是从苏艺成这里一间间地查下去的,可他今天却从最后一间开始查;他非常害怕苏艺成会对他像雷霆般那样的发作。他心里真有点说不出的恐慌。
那天晚上杨医师走后,苏艺成胡思乱想了整整一夜,她痛苦极了,只觉得眼前一片苍茫,世界像坍塌了一样,自己的肉体也似乎不存在了,一种消亡解体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的暗示着她。她忽然觉得被一股野蛮的力量拖人一个黑洞洞的底部,有一双手在撕扯她,有一个声音在嘲笑她:孤独者是可耻的!孤独者是可耻的!孤独者是可耻的!这个声音像咒语一样折磨着她,使她无法摆脱,使她孤立无援,没有人和她分担痛苦,她看见尸体、伤口和血,她想大声喊叫,可四围只有她孤独的声音,她将深陷地狱。所以没有必要再向任何人解释这无法解释的一切。虽然她还可以算得上豆蔻年华,但她终究要带着莫名的疑虑、带着纯真的忧伤离去了。
人们说,生如春之灿烂,死如秋之静美。那么苏艺成的生命还没有抵达硕果累累的秋天,死亡就要来临了。
那晚苏艺成度过了漫长的痛苦而拥抱灵魂的时候,她的睫毛闪耀着一颗明亮的泪珠,她忽然想到了台湾女作家三毛,三毛是用丝袜自缢的,那么她就用她最喜爱的一根黑色腰带自缢吧!她想这次一定要成功不许失败。于是她就在厕所真正结束了她的生命。
杨医师查房到苏艺成的病室时,只见门被反锁着,他敲了几下门不见有动静,就让实习医生小李去喊维修工来把门打开。其实杨医师这时心里非常紧张,他浑身有点颤抖了起来,他知道这样的情况肯定凶多吉少了。
维修工打开门后,杨医师及四、五个实习医师走了进去,但他们在病室里看不见苏艺成的影子。杨医师松了一口气,他想也许昨晚她一气之下回家了?杨医师与实习医生正想回医生办公室时,清洁工李娟拿着抹布、扫帚、刷子,打开厕所的门,忽然她哇一声叫了起来,神色慌张地说:“吊死鬼,里面有吊死鬼。”
杨医师的脸色刷一下白了,他晕晕乎乎地差一点瘫软了下去,幸亏被实习医生小李扶住。一瞬间内科病房里的医生和病人都知道女病人自杀的情况了。院长和副院长来到出事地点,他们看了看对杨医师说:“先叫人送到太平间去吧!”
一会儿,苏艺成被一架银灰色金属铁车送到了太平间。她穿一身黑色毛衣、毛裙,脖子上还系了一条雪白的沙巾,看上去仍然有一股傲岸的美丽。杨医师在推车上又看了看苏艺成,他愧疚得掉下了眼泪。他想苏艺成的死与他有关,是他杀死了苏艺成,他是个罪人。
第二天院长来到内科病区调查那夜值班医生是谁?值班护士又是那几位?护士吴秀秀说:“值班医生是杨医师,护士是我、楼玉敏、谭小平和庄云。”
院长说:“你们怎么没有发现她的异常表现?杨医师那晚去查房了吗?”
吴秀秀说:“晚饭后我给病人送过药,她正在读一本书,很平静没有异常反应。晚上杨医师去查过房,11时左右杨医师看看没什么事就睡下了。我们四个护士一直在办公室里,到了六点半接班护士说:‘苏艺成这个病室门锁着,但没有引起重视和怀疑。”’
院长说:“赶快通知死者的家属和单位。”
吴秀秀点点头。
杨医师病假两天了,他已经56岁,高血压病已折腾他多年,这会儿又犯老毛病,无疑是他内心过度紧张、惊慌、担心引起的。
山子从北京出差回来,到报社放了行李就直奔医院看望苏艺成来了。他穿了一件深灰色西装,系了一条紫色领带;他希望自己打起精神,充满活力,好让苏艺成感到活着是多么美好。然而他一走进医院,有一种沉闷得几乎是窒息的感觉,让他喘不过气来。阴沉沉的天气,烟云在半空浮动,山子步入住院部大门的一刻,遇到苏艺成邻床的李大姐,李大姐正送客人出去,她见到山子脸色一下阴沉了下来,什么话也没有说。山子敏感地想是不是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发生了?
山子急速地跑到医生办公室,他要找杨医师问个清楚,可杨医师病假,护士吴秀秀告诉山子说:“苏艺成自尽了,尸体还在太平间。”吴秀秀说完悲伤地望着山子,她想苏艺成自尽会不会与这个男人有关系?
山子听到苏艺成自尽的消息惊呆了。他握紧了双拳说:“我不相信这是真的,我不相信这是真的。”
“这是真的。”吴秀秀拿起药盘准备去病室送药。
“她怎么就自杀了呢?她为什么不等我回来?这里面是不是有点问题?”山子说:“我要找杨医师,他是这里的主任医师,苏艺成死在医院里,他要负责任。”
吴秀秀说:“你还找杨医师,他高血压中风自身都难保了。”
“那我要找院长。”山子说完就往院长办公室走。
院长见了山子说:“她是自杀。自杀对院方来说是没有什么责任的。你是她单位的领导,你知道她患的是血癌,我们只对她的治疗负责任。”
“那如果有人奸污了她,使她自杀的可能性不能说没有。”山子说。
“这我们可以请法医。”院长说着站了起来,想结束与山子的谈话。
“我想去太平间看看苏艺成,请您答应我这个要求。”
“可以。可以。”院长说着就写了个条子,他说:“拿去交给看守。”
山子第一次走进了太平间,他首先闻到了一股浓浓的福尔马林味,然后在一盏幽暗的灯光下,看见苏艺成躺在停尸床上,双目没有合上,长睫毛却依然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
山子一边把她的双目合上,一边想她究竟有什么事没有说出来呢?山子默默地坐在苏艺成身边,山子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山子说:“你为什么不等我回来,我要与你结婚你知道吗?”山子说着去亲了亲苏艺成已变得冰凉冰凉的脸,抚了抚她依然富有弹性的长睫毛,并在她的耳畔轻轻呼唤:“苏艺成,苏艺成。”可苏艺成永远也不会回答他了,他悲伤得眼泪汹涌而出。
后来山子耳畔响起了苏艺成生前最喜欢的一首曲子——西西里情歌。这首行云流水般令人梦魂萦绕又忧郁缠绵饱含乡愁的曲子令山子进入无边的悲哀与伤感中。他顿时觉得自己衰老了,他白发苍苍、两鬓斑白,已到暮年。
看守员进来催山子出去,山子最后吻了吻苏艺成仿佛正在栩栩如生眨动的长睫毛。山子从太平间出来浑身颤抖地直打哆嗦,天空下起了毛毛细雨,山子的脸颊上已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了。
山子终于找到了杨医师的家,杨医师躺在床上,山子分析和揣测杨医师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病,无非是想逃避罪行罢了。山子对杨医师说:“你告诉我苏艺成怎么会自杀?是不是你强奸了她?”
杨医师一声不吭。
山子又说:“我早就知道你对苏艺成不怀好意,她的死你要负责任。”
杨医师还是一声不吭。
山子恼怒了,他一把抓住杨医师的双肩猛摇起来。这时杨医师说话了,他说:“你不要胡闹,这是我的家,请你出去,不然我就报警了。”
山子放开了手,十分气愤又十分无奈地走出了杨医师的家。一路上他想没有证据怎么指控杨医师呢?他非常沮丧,他想:“苏艺成虽然早就潜隐着自杀的动机,但如果没有外在的因素,她至少会最后见我一面再走的。”山子想着想着忽然想到苏艺成会不会留下什么遗言之类的东西呢?
于是他来到苏艺成的宿舍,他见到陈红说:“那天是你去医院把苏艺成的遗物全部拿回来的吗?”。
陈红说:“是的。”
山子说:“我现在想看看她留下的东西,麻烦你拿给我好吗?”
后来山子看了苏艺成的所有遗物,山子遗憾地找不出什么证据,只在一本笔记本上看到苏艺成写着:“,你真是个伪君子,让我恶心。,你这个衣冠禽兽,你该千刀万别。”山子想这个是谁呢?难道真是杨医师吗?现在山子拿着苏艺成的这个笔记本告别陈红直奔医院,他想让院长尽快请法医尸检。
“法医已经检查过了。”院长说着拿出一份验尸报告单给山子。山子看到上面这样写着:“死者子宫轻度糜烂,但无精液痕迹。”山子认认真真地看了两遍,他不相信就这么简单。
一会儿院长说:“家属已经在死亡报告单上签过字了,死者也刚刚被拉到火葬场去了。医院对这个死者病人的工作可以说全部结束。”
“我一直怀疑苏艺成的自杀与医师有关,只是我苦于没有找到确凿的证据。”山子说:“法律是公正的,总有一天会弄个水落石出。”
山子回到报社,苏婧成已眼睛哭得红肿地等在编辑部里了。她对山子说:“我姐姐后天就要火化了,你们报社到《钱江晚报》上去登个讣告,她生前孤独寂寞,死后让她热闹一番吧!”
“当然。当然。这些事报社都会去做的。你父母来了么?”
“我父母没有来。池青青怕来电报时,我对父母说,姐姐扭伤了脚,让我去照顾些日子。我不能把事实的真相告诉他们,他们老了,身体又不太好,受不了这个刺激。”苏婧成说着、说着泪眼汪汪起来。
“不要太悲伤,人死不能复活,你还有很多事要做呢!”山子劝慰地说。
“书读多了有什么好呢?早知她会死在天堂,还不如留在庆元山区算了。”苏婧成说:“她就是不安分,她的神经被书读得一点儿都不正常了;我们家里的人一点儿都无法与她沟通。”苏婧成索性呃呃地哭泣了起来,那哭声像骨鲠在喉似地难过。
后来开追悼会的那天,殡仪馆朦朦胧胧的天空显得非常阴暗,许许多多苏艺成生前的朋友、同学、学生、老师几乎都来了,池青青的母亲沈医师也来了。他们在追悼会上都为死者感到惋惜,山子的脸上更是衷容满布。他把自己亲手做的鲜花花圈放在灵堂里时,忽然透过移动的人影和潮湿的光线,看到了杨医师的身影。杨医师穿着咖啡色的西装,手拿一束鲜花正朝灵堂的方向走来。山子轻而易举地嗅到了从他体内放射出来的某种气息。那气息使他想到了苏艺成写着的那几句骂人的话。山子狠狠瞥了杨医师一眼,一股令他仇恨的神情如喷泉似地喷薄而出。要不是苏艺成的灵柩就在身边他准会用拳头揍杨医师一顿。
然而出乎山子意料的是,杨医师竟流了许多泪;山子忽然被杨医师的悲痛,弄得不知所措。他想难道是他的良知发现了吗?山子窥视着杨医师的脸色,他忽然想自己没凭没据会不会冤枉了杨医师?他望望杨医师满头花白的头发,顿生一份恻隐之心。
追悼会结束后,山子、池青青、苏婧成三个人留了下来,其余的人都先先后后坐车走了。他们三人默默无言地在殡仪馆门口的原野上徘徊,他们等待苏艺成的骨灰。这时一股寒风吹来,池青青瑟瑟发抖地说:“瞧!烟囱里那一股袅袅上升的蓝烟,是苏艺成的梦幻在升起、飘散、降落啊!”
“可又有谁想到那一缕蓝烟,竟是一个曾经年轻、美丽。有才情的女人的躯体呢?”山子感慨地说。
由于寒冷他们回到了大厅,他们在大厅里看见了一批又一批送葬的人。池青青想:“这里是死者的聚集地,死是容易的,活着却是不容易的,艰难的。”
苏婧成为姐姐选择了一只雕有西湖风景图案的骨灰盒,她说:“姐姐从天堂到地狱,这全是她自己的选择。”
山子问:“骨灰盒是你带回庆元呢?还是先寄存在殡仪馆,日后安葬到南山公墓?”
“不能带回庆元,我还不想让我父母知道,先寄存在这儿吧!”苏婧成想了想说。
池青青说:“苏艺成与我说过,她死后要把她的骨灰撒到南宋遗址去。”
“那么这样吧!取一部分撒到南宋遗址去,另一部分就先寄存在这里。”山子说。
苏婧成和池青青表示同意。
山子用塑料袋让服务员装了一袋苏艺成的骨灰,山子小心翼翼地把她放进一只黑色手提包里。他对池青青说:“过些日子我们与苏艺成一起去南宋遗址吧!”
池青青伤感地点点头。他们就从殡仪馆的大厅里出来了。不知什么时候天空下起了鹅毛大雪,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雪片仿佛是苏艺成幻化成的无数小精灵,在他们面前翻飞起舞,令他们疼痛不已。
里安没有来参加苏艺成的追悼会令山子十分气愤,山子按捺不住地又去了里安家。山子是真正爱苏艺成的,他恨里安这种不负责任的男人。他想这次一定要把里安狠狠地揍一顿,哪怕是坐牢也不怕了。
里安打开门一见山子就说:“又想打人吗?”山子没等里安把话说完,拳头就在他身上、脸上雨点一样地落下去了。里安被山子打得鼻青眼肿,额头上还出了血,他虽还击着但气力毕竟没有山子大。
“你好去与泰森比拳击了。”里安从客厅的灰色大理石地上爬起来时幽默地说。
“你还会幽默?”山子说:“你为什么不去参加苏艺成的追悼会?”
“我去上海办签证了,我这个月就要去法国。”里安说:“我要到那里去办画展。”
“你他妈的,签证比苏艺成的追悼会还重要吗?你的良心到哪里去了。”山子说。
里安垂下了头,他衷衷地说:“其实那天我一看到讣告,心里是非常悲伤的。我没想到她会自杀,她为什么要自杀呢?”
“你简直不是人。你连你睡过的女人,都可以不去看她最后一眼,你真狠心。”山子说着拿起桌上大概是他妻子安峥的一根黑腰带说:“苏艺成就是用这种腰带把自己勒死的。”
“死了也是一种解脱,只是活着的人很悲伤。”里安说。
“你还会悲伤?”山子咬牙切齿地说:“你的心早就飞到巴黎去了。”
“我怎么会不悲伤?我就是太悲伤了才没去开追悼会。”里安说。
“你真厚颜无耻。”山子说着拿起一瓶绍兴加饭酒咕嘟咕嘟地喝了两大口,他恶狠狠地说:“你会死在巴黎,没有人会给你开追悼会。”
山子走出里安的家,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悲哀、烦恼、厌倦与空落落。他到苏艺成的宿舍去,他要整理苏艺成的一些书信、笔记与手稿;他从裤兜里掏出苏婧成给他的钥匙。他打开门,陈红正站在窗前愁云满面地沉思。陈红见了山子说:“你来得正好,我要搬到别的宿舍去,这间屋子学校要收回了。苏艺成的东西你整理一下拿走吧!”
山子点点头。
山子开始为苏艺成整理书籍、衣服、手稿与信件。他从苏艺成珍藏的一个小盒子里发现苏艺成写给他的一封信,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山子:
我一点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你写信?难道是那些新的词汇,新的情绪告诉我,只有写信,才可以得到或者怀着崇高的感情,给予我们一种既甜蜜又幸福热烈的陶醉!
但这样的陶醉,需要有一种境界。人或许更多的时候,该置身在境界里。尽管现实多么残酷,多么丑恶,但我们的生活是不是该有一种全新的激情?
山子,我是这样地惦记着你,也许你不信。
我为什么满脑子摇曳着乱糟糟的阴影?难道一失足便成千古恨?我曾经被人强暴过,我不能把我不干净的身体献给你。于是,我就觉得我们的遗憾太多太多;似乎什么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啦。
十分疲惫、十分强烈的情感簇拥着我,我不知道怎么了?直到有一天,浓黑的眼圈一圈又一圈地告诉我:“你的心灵已不再年轻。”于是,我对自己说:
难得糊涂。与世无争。退一步海阔天空。
但是,今晨我从睡梦中醒来,忽然有了一种新的感觉,那便是我冷漠的背后是自卑。我的自卑,首先在我们中间打了第一棒。
所以,我开始爱的多向性裂变,我走进了痛苦与荒谬,就像西西弗斯一样,把石头推上山顶,而石头以它自身的重量重新滚下来,永远重复着这一无效的劳作。
我不知道我还能再说些什么?也许一切都已多余。
但是,如果有一天我下了地狱,我的魂灵会说,我真正爱的是你,我在天堂很幸福。
苏艺成
山子一连激动地看了三遍,他认为苏艺成在这封信里表达了一种思想、一种情怀、一种预感。但她不知道自己正置身于荒谬之中。现在山子恍然明白,苏艺成一直在追求一种高尚的品格,而她的生活却一直在痛苦与危险之中摇摇晃晃地向前突进。那些曾经被她历尽沧桑而追求到了的世界,逃离了她,她又变成了她自己。
山子把这封信又放回到了小盒子里。他想这是一种不能彻底销毁的记忆,虽然时间在这声音中已经流逝,但它具有一定的纪念意义。山子很感激苏艺成真正爱的是他,虽然他们从未做过爱,但这样的爱是不是更残酷也更高尚呢?!
这会儿山子一边整理一边翻看整理出来的物品,他觉得每一件物品,都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与新鲜感。尤其是他买给她的那件黑色风衣,令他思绪万千、浮想联翩。他没有忘记苏艺成第一次穿上这件风衣,是与他一起在舞会上。然而,舞会上那种痴迷的氛围,如今已不再属于他。他知道所谓的不属于,不过是将那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诗化了、凄迷化了。山子想到这里,心被痛苦塞得胀乎乎的。他觉得苏艺成二十五年的人生经历,完完全全是一场悲剧。他要把苏艺成的书籍与衣服统统留在他身边,让她伴随着他度过漫长的白天与黑夜,伴随着他度过残年。
后来山子把苏艺成的一切遗物都搬回了家,人去物在,山子伤心得眼泪泪泪地流淌了下来,他没有忘记苏艺成第一次来他这间微微倾斜、墙壁斑驳脱落的古老房屋时的情景。那时的苏艺成是多么的活泼、调皮啊!山子拉开窗帘看见满天闪烁的星星,他走出小屋朝凤凰山走去,这时苍穹的月光有一种透明的清新,覆盖着一片黑黝黝的丛林。山子心绪纷乱,山岗上草木于微风中轻轻触动的嗡嗡声,如一阵阵细雨拂向他,使他的心中产生一种紫丁香微语般的淡淡的忧伤。
下午五点钟的时候,我腰间的寻呼机响了,那时我正下班骑自行车至我们这座城市最热闹的武林广场的交叉路口,我停下来看了看传呼号是我母亲打来的,我赶紧到附近的一家酒吧打电话。酒吧里亮着所有的灯,人却只有两个,我向他们走过去,我说先生打一下电话便随手付了一个壹园的硬币。那接钱的矮胖男人大概是个店主,他伸手指了指西边的墙角,我朝那方向走过去,首先看见地板上有些红黄相间的东西。红色由圆形和线条组成,显得凝重,黄色有淡褐的背景和白花花的泡沫。如果把这样一幅图案凝固住,挂到墙上,我想肯定有人误以为是米罗的复制品。
我打通了电话,我喂一声母亲就说:“青青,山子怀疑杨医师与苏艺成的死有关,果然没错。杨医师自从参加苏艺成追悼会回来后,折腾了几天居然良知发现去公安局自首了。这件事整个医院议论纷纷,许多人不敢相信他会这样?可事实上他的确强奸了苏艺成。”
我听得惊呆了,我一向尊重的杨伯伯居然是个强奸犯?我也有点不大敢相信这是事实。
记得小时候我家居住在城东一条凄清而又荒凉的小溪边上的一个布满苔藓与蒿草的大院子里。那里一条弯弯曲曲的碎石小路直通我那间太阳从不栖落的屋子。那屋子终年寂寞无声地度着一个15岁女孩子恐惧而又孤独的灵魂。我那时每天早上都能透过北窗子,窥见在茂密参差的古树下;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一遍遍重复着白鹤亮翅或者金鸡独立的动作。然而那天我忽然从北窗子里探出头去东张西望的时候,发现迎面向我射过来的那苍凉而又阴森森的月光,就如同一只钢针戳在我的心口上。我一个冷颤,紧紧张张地将头缩了回来;又急急忙忙地将窗子关得严严密密。事实上,这完全出于我的神经质。我所看到的只不过是一个幻境。但许多日子后,当阳光暖暖地爬满后院里那堵伤痕累累、斑斑驳驳的矮墙上时,我穿过坑坑洼洼的碎石泥路,翻过一个小土山坡,发现在矮墙后面有一间破旧不堪的小木屋。那小木屋里临窗坐着一个留着长长络腮胡子的老人,那老人神情诡秘、面色苍白得让人触目惊心。我一阵胆怯。但那份又害怕又极想证实:“这决不是幻境。”的心理,使我鼓起勇气,颤巍巍地继续向前走去。
我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我对那个络腮胡子的老人怀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期待。那期待其实不过是想看看这个寂寞世界里的寂寞老人的寂寞生活。后来我终于伫立不动地站在老人的窗下,我忽然惊异地发现老人一点也不老,他简直还算年轻,至少比我父亲还年轻得多。
对于这样一个还算年轻的年轻人’:我虽然不知道他的历史背景,但他孤身来这儿居住,若不是个人情感的毁灭,便是历史性的灾难降临在他身上或者其他一些什么难言的苦痛。我有点怜悯他或者同情他地朝他默默微笑。然而,他凉飕飕、阴森森的目光并没有任何表示。他只顾摆弄那堆蓬乱的红玫瑰。我就像站在风口中一支瘦瘦的麦秆。
当这支瘦瘦的麦秆第二次来到这里时,夕阳刚刚从西边降落,黄昏的钟声从茂密浓郁的古树上纷纷扬扬地掉落下来,小木屋的门温和恬静地半掩着:里边有泛着浓浓花香的红玫瑰以及一只特大号又破又旧的毛竹书架。那书架上整整齐齐地陈列着一排书。那时候书对我有着一种莫名的诱惑力。我终于四下张望发现屋子的主人并不在家时,就鬼鬼祟祟地躲在门后看一本英国拉斯金的《芝麻与百合》。可没看几张主人回来了,我吓了一大跳他却说:“你是沈医师的女儿池青青是吗?”
我点点头。他又说:“我是你妈妈医院里的同事,我姓杨叫我杨伯伯好了。”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杨医师的,我父亲那时被一场史无前例的政治运动关在“牛棚”里隔离审查,而杨伯伯可以说是我那时唯一接近的一个长辈男人。
现在杨医师自首的事被公安局立了案。毫无疑问,杨医师肯定是要被判刑的。杨医师真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
几天后,杨医师果然被判了两年有期徒刑,这还是由于他自首表现比较好被减免了一年的。山子觉得一个共产党员,一个名声显赫的专家医生,犯了罪同样绳之以法真是大快人心。所以我们国家的法律是公证的,人人平等的。
公判会结束后,山子邀请我、汪非及沈政去一家叫做万隆的酒家吃饭。山子要了几个冷菜,又要了猪排堡、西湖醋鱼。东坡肉、龙井虾仁及一盆冬笋鱼圆汤。还要了一瓶绍兴加饭酒及两罐可乐。冷盘上来时,我们举起酒杯碰一下,这时餐桌顶上的彩色吊灯亮了起来,热腾腾的菜一送到桌上,就被照得五彩斑斓,格外馋人。
菜盘里的菜一下就被吃掉了一半,我们的谈话内容也从杨医师转到了沈政身上。沈政说:“我也是个罪人,我因嫖娼而拘留,现在我要好好工作,报答报社对我的保释。”
“谈些别的吧!”我说,“最好是让人轻松愉快的话题。”
山子点点头。汪非就开始讲林青霞为什么不嫁给秦汉而要做商人妇啦,韦唯在东阳演出首先要数完钱才唱歌让观众白白等了许多时间,还让某某观众出去她才唱啦,兰贵人牛奶面容嫩白露到底能不能消除皮肤中的黑色素?而山子却说海湾战争以后,国际舆论界对伊拉克领导人的战争指挥艺术颇多微词啦,中东和平风云变幻等等问题啦。最后我谈到了音乐,我从中世纪音乐一直谈到现代音乐的多样性,当然也少不了谈我喜欢的几位音乐大师的作品。后来江非大声嚷着要求服务员给我们唱卡啦ok,我们便一个个情不自禁地守着残酒唱了起来。山子唱得最拿手的是一首《曾经沧海也是爱》,而我却喜欢唱童安格演唱的《把根留住》。我们大家一起唱着唱着不禁都泪流满面。是啊!“为了生活人们四处奔波,却在命运中交错。”而我们这四个人,在生活中谁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但在这一桌晚餐上,我们内心的伤感,得到了情感上最温存的慰藉。
后来我们从万隆酒家出来,月亮已高挂中天,我们的身体沐浴在月光里,这酒后微醺的氛围给我们分别凭添了一种美妙绝伦的意境。我一边往回家的路上走,一边想起了我的德语老师s。想起了我跟他学德语的那一年不知有多少个课后与黄昏,就在这条街上散步。
s那时是个中年男人,瘦削的脸上布满皱纹与疲劳。s那时又因为刚刚从西柏林讲学归来,有不少的异国风光异国情趣异国故事要倾吐。s也就在这条街上一边与我散步一边给我讲了他的房东,一位西德的电影女明星的故事。
那个满头金发的女郎一生都没有结过婚。她与她的母亲住在这座风光旖旎的城市里。s为了强化和提高德语的表达能力,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搬进了金发女郎露莎的家。露莎是个热情爽朗但又自卑自虐的女人。她只要拍片或者其他一些什么事不顺心就会拼命抽烟与喝酒,以此来糟蹋自己的花容月貌。有那么一次,s正埋头于学术研究,露莎从澡堂里围着浴巾出来,很想让s吻她一下;s始终无动于衷只当没看见。露莎生气地愤愤然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喝得酩酊大醉,最后把屋里所有的家什砸碎。在一片玻璃器皿的碎屑声中,她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尖叫与哭喊。s这时为她的自虐深表同情与怜悯,但也绝不放弃自己的自尊与自爱。
s回来不久,收到露莎寄来的一本“ermutigungen”的书,那书名的意思是“充满勇气”。可是半年以后,这位金发女郎却没有充满勇气地生活下去,而是在一次醉酒中永远地没再醒来。
此刻,我走在大街上回想s回想s教我的wirsprechendeutsch,以及他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故事,倒是一件惬意无比的事。
夜色越来越沉重,人在感受伤疼的时候最害怕黑暗,黑暗带给你的是无穷无尽的孤独和无边无际的恐惧。我对此深有体会。
这会儿我拐进一条小巷,我忽然听到有一个男人低声的呼唤,声音有点做贼心虚的味道。我一下变得非常警惕,条件反射地哆嗦起来。真要命,原来是一男一女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我回避了开去,一阵冷嗖嗖的小风吹来,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飞快地顺着黑咕隆咚的小巷跑回家去。回到家我首先洗了个澡,我洗澡的时候发觉我全身的肌肤依然洁白柔润,光滑鲜亮,造发出一股蓬勃的生命力。洗完澡我赤裸着身体对着浴室的镜子时,镜子里的那个我,有着挺拔而温暖的胸部,有着舞蹈演员一般的美腿。我想我还不能衰老我还应该挺年轻,至少我不能在与周树森结婚之前就衰老了,我要守住青春。于是我打开抽屉拿出影集翻看了起来。我忽然看到了一张三个女人的合影,那里面有我、苏艺成和我在澳洲的中国女朋友依云。我专注地望着这张照片、生出无限的感慨来。我不能不想起苏艺成。也不能不想起依云所在的澳洲广袤无比的地域,那地域有曾经覆盖在我身体之上所向披靡的赵刚。那个赵刚也就是我当时的男朋友在澳洲在墨尔本高速公路上不幸撞车去世了。我的内心充满了思念与遗憾。我想象那时当夕阳慢慢褪尽,赵刚一定会伫立在维多利亚金黄色的空旷里,他等待我的黑发飘过巴斯海峡荡出凄丽的呼唤与风声。还有那些漆黑阴森的夜晚,那个阒寂的荒原他会踏出一些鬼魅般的足音令人毛骨悚然。现在我的精神邀游了整个澳大利亚。我的心脏咚咚地跳着在一根根肋骨之间像弹奏一把竖琴。我终于听到了那一段哀怨娓婉如歌如泣的赵刚的死讯,那死讯将赵刚永远地留在了澳洲留在了墨尔本。我放下影集,我必须承认无论是苏艺成的自杀,还是赵刚出车祸而死,总有一种古怪的东西,悄悄地潜入我的灵魂,小心翼翼地包扎我内心的伤痛。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躺在床上翻来复去睡不着,我回忆起与苏艺成在一起的一个最快乐的日子,那是六月末的一个黄昏,”我与苏艺成在白堤散步,微风儿轻轻吹在脸上身上舒坦极了。我们手挽手沉浸在湖畔的静谧之中。苏艺成穿一身白色超短裙,看上去活泼、漂亮,完全没有了第一次自杀未遂时的面容憔悴、神情忧郁的样子了;她的眼睛亮晶晶地转动着,像两颗转动的透明玻璃球。我们一边散步一边聊天,像一对同性恋似的情意绵绵,内心都充满了一种柔情。当然除我们俩这么亲密之外,还有更多的情侣在柳树下谈情说爱、拥抱接吻;夜晚的湖畔是情人们的世界,苏艺成面对这样的场景,她简直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说这又不是在圣弗朗西斯科的大街上也不是在纽约大学的校园里,这是在咱们中国的一座具有历史意义的美丽的旅游城市里。这前面不远处就是南宋精忠报国的岳飞墓。我说这又怎样?现在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了,改革开放硕果累累,地球似乎一夜之间缩小了。前边湖畔的空地上夜晚跳交谊舞、迫斯科的人真是很多,我们远远的就听到音乐声了。我说我们也挤进人群去动动胳膊呀腿呀什么的,这也是一种内心情感宣泄的最好方式。苏艺成点点头,很快挤进人群跳起了迪斯科。她的舞姿非常优美,洒脱,令我陶醉。我只能扭动胳膊和腿,我的舞姿一定不会漂亮。但我身边的那个男人似乎把中国功夫都搬到迪斯科上来了,他拿大顶旋腿腾跃什么的跳得眼花缭乱。其余的青年男女也顽童似地疯狂摇摆。大家跳得如痴如醉,一曲终了我与苏艺成都跳得大汗淋漓。我说:“嘿!真带劲!”我回忆到这里,睁开眼睛朦朦胧胧地发现,我还没睡着天已经亮了。天亮了,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今天我该干些什么?
探监。
我要去监狱探望杨伯伯。
星期天是探监的高峰期,我看到一些亲属、朋友与犯人相逢时的场景,那场景有泪水涟涟的,有沉默寡言的,有亲切沉重的,当然更有一些焦虑不安的。我在探视间里等了很久,杨伯伯才被管教人员押出来。杨伯伯穿着犯人服,低着头那样子很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时的牛鬼蛇神,他没想到我会来看他。他感动地说:“你来看我?”
我点点头。
他用英文说:“flowerpeople(戴花的人们)。”
我说:“不寂寞。”
然后我们都笑了。
这是我15岁时与杨伯伯共同创造的句子,那时也正是一场史无前例的运动的时候,我如梦如幻又清纯绚烂的年龄里,还不懂得它真正的含义,如今我才懂得它深埋在杨伯伯心底的悲剧性结构。
离开探视间的时候,我听见杨伯伯的脚步声拖拖沓沓的,他毕竟又苍老了许多。但不知为什么我却一点怜悯心都没有了。后来在回家的路上,我回想第二次去杨伯伯的小木屋时,当时他好像在追寻一个叫做玫瑰的女人。记得那正是春末初夏的时节,有一天我穿了一条玫瑰红的长袖连衣裙照例在傍晚的庭院里,来来回回地踱步,并默默地背诵几个英语单词与课文段落,轻风柔和地拂在我的身体上淡淡地梳理着我的记忆。我终于背得滚瓜烂熟,我累了。我倚在老槐树婆娑起舞摇荡轻轻的浓绿下,惊异地观看一条长若彩虹浩浩荡荡的蚂蚁搬家队伍。这群蚂蚁所扛的食物不知是哪个久远年代洞穴里遗留下来的残骸,其间渗透着历史的洪荒与骷髅们抖荡出来的腐臭味。这腐臭味慢慢地从旷日持久、亘古不变的泥土地里,将昏昏沉睡中的冤魂苏醒过来并且弥漫开去。我久久地观看蚂蚁,感受着它们缓慢而蠕动,拥挤而又吵闹的恬静。一会儿,我忽然听到一阵竜竜窣窣的声音。我紧张起来,或者说是害怕起来。我东张西望地大声地喊了两声:喂!喂!这是我自搬进这所院子第一次这么大声地喊叫,这喊叫终于给我壮了胆。我发觉四周什么全没有,天空依然那么柔蓝,晚霞映红了西边的墙角与树林,我决定朝墙角走去幻想抓住最后一抹余晖。
我刚走到墙角,忽然又听到一阵竜竜窣窣的声音。我定了定神,似乎觉得那是一阵脚步声,我搞不清楚是自己脚步声的回音还是其他一些什么?我趁着晚霞还没有褪尽继续朝前走去。其实我无意之间已在朝小木屋方向走去,这也许是我潜意识里边想再去看看杨伯伯的原因。
接着,我不知道自己眼睛出了差错,还是又陷人一片幻境之中。我看见小屋里灯火透亮,一个女人的影子在窗前晃来荡去,但绝不是杨伯伯的妻子。这时最后一抹余晖已荡然无存,老树们顿时阴森森地发出一阵沙沙的摇曳声,让我感觉危机四伏,在劫难逃。我简直吓破胆地浑身哆嗦着躲进一个角落,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事实惊吓得一动不动。后来我的心境渐渐平稳下来,我从一个角落里钻出来时,看见从小木屋里出来的是一个穿着一身红色,像一团火焰的女人从我眼前飘移而去。我想那个大概就是叫玫瑰的女人吧!所以,杨伯伯在他还年轻的时候就埋下了罪恶的种子。
现在我回到母亲家接达琳回家时,外婆看到我说:“青青,那个跳楼自杀未遂的女孩,你妈妈讲又上吊死了?”
“是的,是的外婆您甭管那么多?”我一边给达琳穿上大衣,一边对外婆说。
“哈,问都不能问了?你当外婆糊涂到什么程度了?外婆还弄得清许多事情呢?苏艺成这女孩我觉得她怪可怜的?”外婆自言自语地说着。
“外婆,您还记得她的名字?”我说。
“那当然,我本来还想在香港回归的那天,送她一份礼物呢?”
“那我有没有?太太!”达琳大着嗓子高八度地喊叫着。
外婆说:“我要给长大有出息的好孩子。”
“妈妈,什么叫有出息?”达琳问。
我说:“你给妈妈弹钢琴,长大就会明白了。”
晚上达琳弹完勃拉姆斯的《圆舞曲》就早早地睡觉了。我坐到书桌前读我的一个非常有才华的诗人朋友送我的一本米兰·昆德拉著的《被背叛的遗嘱》,这本书是近年来翻译得比较好的一本书,也是作家的一部新著,写得有如一部小说。比如在九个独立章节中,同样的人物走动交错。斯特拉文斯基和卡夫卡带着他们的奇怪的朋友,安塞迈特和布洛德,海明威和他的传记作家,雅那切克和他的小小的民族,拉伯雷和他的继承人,伟大的小说家们。还有小说的艺术是本书的主角,情节纷呈。比如诞生小说的幽默精神、小说与音乐的神秘亲缘、小说如同音乐般按三半时进行的历史、第三半时(现代小说)的审美感、小说关于存在的智慧……。当然在小说智慧光束的照射下,我们世纪的各种境况浮现眼前,从塞利纳到马雅可夫斯基,关于小说的道德诉讼,昨天今日的“自我认同”在时光河流中渐渐丧失、羞感成为建立在个人之上的时代的基本信念,泄露内情的习惯正拉开了黄昏的帷幕,被背叛的(欧洲的小说的)遗嘱是一个死人意志的力量。我非常喜欢这部书,也常常重复地读米兰·昆德拉的其他一些著作。我觉得米兰·昆德拉充满感性而美丽残酷的文字,使我梦幻般地隐现在辽阔的大海上,海洋的潮汐使我激动不已。我几乎一口气读完了这部《被背叛的遗嘱》,凌晨时分我真是饿极了,胃也开始有点隐隐作痛,于是爬起来在食品柜里找吃的,可遗憾的是什么吃的也没有,我只能泡一杯糖开水喝。可是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胃痛变本加厉地逼近我,并且烧灼般地蔓延到全身,灼烤着我的感官和肌肤。我是再也不行了,全身发软地瘫在床上;冷汗奔涌而出,眼睛也开始模糊起来。我知道这酷刑般的疼痛,是我平时不注意饮食的缘故。于是我左手捂着胸,右手伸进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钱包,想支撑着出门去吃一碗面,或者买些其它什么吃的东西。然而我只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就很快败下阵来。我无奈地重又瘫倒在床上时,钱包里的硬币一个个跌落在地上,我忍着痛捡起一角钱又捡起一角钱。
一角钱的故事很多。它使我想起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次为了节省母亲难得给我一角钱的早餐费,买一张《三毛流浪记》的电影票,而饿倒在体育课的操场上。虽然我已想不起是晕倒,还是被饥饿这张血盆大口吞没得哭泣起来?但我记得老师把我扶到阴凉的地方,用柔软的手指摸了摸我的额头后说:“你是俄晕的,你一定没吃早饭。”她转身跑到办公室,很快拿过来两只肉包子。
我当时什么话都没说,接过肉包子就狼吞虎咽地把老师也许是一顿中饭粮食全吃完了。当时的肉包子五分钱一只,两只便是一角;但我不太容易吃到。因为一般家庭一天的菜金只几角钱,而我们那时曾有过一角钱一天的菜金。
如今提起我的饥饿虽然微不足道,但我一直怀念和感激那位给我慈爱的老师。我的女儿已渐渐长大,她不知道一角钱的原本价值与意义,总嫌我对她吝啬。其实她的生活条件实在太好,小公主般地不知贫穷与饥饿。
后来,我总算在一堆乱七八糟的药瓶里找到了两片胃舒平,清晨的时候我的胃已经好多了,只有一点点隐隐作痛。山子来电话约我去南宋遗址撒苏艺成的骨灰时,我已把达琳送去幼儿园回来了。山子说:“今天是冬至,杭州入冬至也有扫墓的习惯。”当然杭州人的风俗习惯可多啦,端午节纪念屈原要吃粽子,8月18要去海宁观潮,年夜饭要有鱼和年糕,年夜饭之后要到灵隐去烧香,以报来年平安吉祥。
放下山子的电话,我赶紧换了黑色毛衣和黑色毛裙,然后再外加一件黑色薄绒大衣;这样的打扮显得庄严而又神情肃穆。
我第一次来到山子在凤凰山脚下的这间老屋时,总觉得它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显得苍老与疲惫。山子的门紧紧地关着,我首先从窗户里望进去,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的住宿生活也完全与没离婚时判若两人,室内竟如此萧条杂乱,还堆着那么多的废铜烂铁?只有一张凡高的《吃土豆的人》赫然醒目地挂在墙的正中。这幅画我已多年没见到了,现在猛然见到有一种久违了的欣喜的感觉。我仔细地观赏着这幅画:“在一间黯淡的小屋里,几个贫穷而又善良的农民,吃着他们田中所产的食物。那食物代表了他们生命意义的自然产物,显示了他们物质的贫穷和精神的富有。他们平淡的微笑里,充满着一种真实喜悦,几乎没有丝毫的矫饰和伪装。”我呆立在窗前,心中汹涌着一股暖流,我想这不正是我长久以来所要寻找的生命灵感与艺术灵感吗?我呆呆地立在那儿,恍若在梦中似的;我想许多时候命运是不可捉摸的,但命运又是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中的;这要看你如何把握,如何面对现实的问题。
“青青,你什么时候来了也不敲门,站在这儿干啥?”山子忽然在窗内发现了我说。
我走进了山子的屋子,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过,完全没有了当年与山子做情人时一起去肯德基炸鸡店吃炸鸡的感觉;只觉得山子真正的爱情是属于苏艺成的。
这会儿山子递给我一只精致的骨灰盒,里面有苏艺成正与我们做着默默的交流。我好像听到她对我说:“青青,你为什么一直都不肯给我讲你小时候的故事呢?我真的很想听,你再不讲我就听不到啦!”我不明白苏艺成为什么曾几次三番地要我讲《我的故事》?现在我就对着苏艺成的骨灰盒在心里默默地对她讲吧!
母亲生下我时,我又瘦又弱一点也不漂亮。母亲就给我取了池青青这个名字,她希望我像池塘边的青草一样,有一种很强的生命力。
后来,池青青一点也没有健康起来,反倒经常生病,长得面黄饥瘦越发难养了。母亲终于摇头说:“这女儿一点也不像我,不但相貌不像,连脾气也是特别。”
我的父母都生得一表人材,我这个女儿本来也不该退化。但我从小不喜欢打扮,连母亲给我系在头上的蝴蝶结也常常扯掉;直到我成年也不太注重修饰外表,这使我那把容貌看得很重又很有洁癖的母亲对我诸多责备。其中也许有我许多的过错。因为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不听母亲的劝告,凡我决定了的事,都要去做。
为了保护一双明眸而舍弃看书,为了让皮肤白嫩而躲避阳光;为了让双手纤细柔软而不劳动。总之一切要求我们不辞劳苦的时候却养尊处优,这是我永远无法办到的。尤其是母亲很会唠叨,什么礼节啦!外表的修饰啦!衣服的整洁啦!真是成了我儿时莫大的烦恼。我常常反叛,有时遭到强制也不能使我屈从。因为我喜欢自己支配自己。当然我也很喜欢遐想,有时也想入非非;可我终究是个喜欢把想的,点点滴滴付诸于行动的人。我这种性格,几乎在摇篮里就已经养成了。
我对苏艺成讲完了《我的故事》,我的心里舒畅多了,我对她说:“现在我们去南宋遗址吧!”
后来我与山子来到了荒无人烟的南宋遗址时,我们找到了南宋时期曾经辉煌、壮观的大庆殿、垂拱殿的遗址,我们把苏艺成的骨灰就撒在了这里,让她与那些长眠于地底下八百多年前的将士们的幽魂一起,发出低低的喘息声,而那喘息声多像从地狱里发出来的如歌的中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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